1.前言:穿越时空的信
五载春秋,倏忽而过。自你走后,我常常到街上去买一份报纸,想从中找到你的消息。可惜,结果总不尽人意。不过,倒也因此窥见了你曾向我描绘的世界——纷乱、激荡,却也孕育着新生的希望。
今日敌寇闯入江都,强令戏园为他们排演一出戏。众人噤若寒蝉,唯我心中忽而一阵绞痛。先生,我想我大抵是等不到你归来了。这些年,我听闻了许多事,也目睹了许多事,心中常想着你口中的新中国会是什么模样。梦中曾几度得见,醒来却终究无法言说。如今想来,怕是此生无缘得见了。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可先生,乱世之中,新思潮涌动,即便是我们这些戏子,又岂能真的无动于衷商女亦知亡国恨,只是……无力回天罢了。
我不知道先生何时归来,亦不知这封信能否到先生手中。若是有一天先生可以看到,我想拜托先生替我看一看新中国的模样,若得闲暇,归来故地,与我说一说新景色。
又到了三月,今年江都的桃花开的特别晚,可惜我再也看不到了。先生,等你来看我时可以帮我带一株新中国的桃花吗我想它一定开的很美丽。
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只因入骨戏中人的情,终究还是在戏里了。故人自此离去,此后锦书休寄。
此去经年,愿先生万事顺遂,前路坦荡。
旧年故人,绝笔。
2.
故事的开始是桃花满枝,故事的结局是花落满院。
他们说,这城里有个姓沈的百岁老人,有点精神不正常,像是一个疯子。
在钢筋铁骨的现代都市中,那座青砖黛瓦的戏楼突兀地立着,像一页被时光遗忘的旧书。楼前有株老桃树,年年开花,却再无人驻足。偶尔有风过,残瓣簌簌而落,铺满庭院。
自去年开始实行拆迁计划,在整个城市里到处都是推土机的轰鸣声。戏楼也被高大的楼房所包围,戏楼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
几个穿橙黄色荧光马甲的人进入院子里,领头的人有些不耐烦的挥了挥手里的图纸:老爷子,现在就剩下您了,领导那边也下最后的通牒了。
沈延摸了摸指尖的钢笔,八十年的是时光将其侵蚀的斑驳,墨水早已干涸,再也写不出字来了。
一阵微风吹过,将院子里的残花吹起。
见沈延没有说话,拆迁队的还以为他想通了,于是让人在院子里规划了起来。一个年轻人走到,院子中央的桃树前:这花开的真好啊,可惜了,要把这棵树砍掉……
话音刚落,沈延就突然站了起来,走到戏台前,抚摸着,腐朽的栏杆,开了口。没有丝竹伴奏,那声音嘶哑又锋利:原来姹紫嫣红开过……随着唱戏的声音响起,院子里的桃花突然开始大片的飘落花瓣。
拆迁队见此场景,都惊了一下。拆迁队有人要上前去劝一下沈延,却被人拦下。先走吧,改天再来。
说着出了院子,走到离院子老远的地方还能听见沈延的声音。
一戏终了,沈延走下了戏台,走向了桃花树下的躺椅。拿出怀表,看了一眼时间,这是她送给他的礼物。那年分别,她送给他两件礼物,一支钢笔和一块手表。此去经年,它们也随着时间慢慢的消逝。沈延将它放在了躺椅的一旁,闭上眼睛,慢慢的睡了过去。不知何时怀表的指针咔地轻响了一声。
3
民国二十五年春,江都的雨丝缠着桃花香。
沈延第一次见许梦是在《牡丹亭》的戏台上,听朋友说这个戏班是逃难来到这里的。一曲《牡丹亭》迅速在江都站稳了脚跟。那日唱到惊觉相思不露,台下忽有人掷茶盏叫骂:晦气!给爷唱个《十八摸》!
碎瓷溅上裙裾时,一道清冷嗓音截断了喧嚣:听戏讲究个雅字。
许梦抬头便撞进一双眼睛,听人说那是沈家留洋归来的小少爷——沈延。
此刻沈延执扇而立,月白长衫上好似落着桃花的影。那闹事的人见到是他,哼了一声便转身离去。
那日散场后,班主拎着戒尺将许梦堵在后台:得罪了刘副会长,戏班明日就得卷铺盖!戒尺还未落下,班主的手腕便被一柄折扇抵住。
这丫头的《游园》,我包了半月。沈先生的声音从月白长衫里飘出来,惊得班主连连作揖。
自那日之后,沈延便天天来给许梦捧场。后来的日子,在散场之后,沈延也跟着到后院,起初是听许梦吊嗓子,后来开始教小徒弟写字。宣纸铺在石桌上,他握着孩子的手写国字:四四方方一座城,要护着里头的人。春风掠过他袖口,抖落几星墨点。
五月榴花照眼时,戏班收到了匿名戏票。红纸金粉写着《穆桂英挂帅》,落款思雅堂主。班主喜得直搓手:沈家这是要捧你做角儿啊!
首演那日,我隔着妆镜看见他引着几位西装客入座。有人笑问:你竟好这口他转着茶盖轻笑不语。
鼓点骤起,我枪花一挑,正对上他灼灼的目光。
4
后来,许梦名声大噪。戏院也比以往更加热闹。
沈延也是常客,只要有许梦的戏,他几乎场场不落。
沈延散场后,来到后院有时带一摞油印小报,教许梦和戏班的小徒弟认德先生赛先生;有时只是倚着后院桃树,听许梦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花瓣落在他肩头,像停驻的蝴蝶。
阿梦识字快。他捻着桃枝笑,眼底映着天光。许梦觉得这样的日子快乐极了。
她每日练完功,最期待的就是沈延的到来。他总能带来些新鲜玩意儿,或是新奇的思想,让这方寸戏院变得生动起来。沈延教她识字读书,让她看到了戏台之外的世界。许梦开始憧憬,那未曾踏足却似乎触手可及的新天地。
民国二十六年,战争全面爆发。沈延已经许久不来戏班了,许梦心知沈延心怀热血、满腔热忱、一心报国。
这天,许梦登台,抬头不经意间对上了沈延的眼睛。沈延对她轻轻点了一下头,嘴上带着微笑向她示意。许梦迅速调整了自己,走到了台上。唱到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只因入骨许梦将目光微微看向了沈延。这时,沈延带头鼓起了掌,透过人群,许梦好似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沈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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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梦下场后,卸完妆,小徒弟过来告诉许梦沈先生,在后院等你。
来到后院,许梦看见站在桃花树下的人,迟迟未走过去。片刻后,沈延转过身来,来了怎么不过来。许梦轻轻一笑走上前,好长时间不见先生了,感觉先生有些不一样了。
是吗沈延的眸光闪了闪。
我要走了沈延突然说道。
许梦闻言愣了一下,先生稍等一下她转身走到了房间里。沈延盯着许梦离去的背影,看了好久知道许梦从房间里走出来。
许梦走到沈延的面前将手里的东西递到沈延的手里。
这是什么沈延好奇的问道。
这是给先生的离别礼物。先生对我帮助良多,这算是我对先生的心意吧。许梦看着手里的礼物笑了一下。
许姑娘好似对我离开并不惊讶。沈延看着许梦说道。
许梦错过沈延走到桃花树下,抬手接住落下的花瓣。从报纸上战争全面爆发的消息传来的那一刻,我便知先生一腔抱负,不可能置身事外。所以我便早早为先生准备下了礼物,愿先生抱负得以实现。
阿梦听到沈延的称呼,许梦惊得转过身在为我唱一曲《游园》吧,此次离开不知何时再见。
好
5
一折戏唱完,许梦看着坐在石凳上沈延,二人久久凝视。
突然,一阵吵闹声响起,戏院散了场,小徒弟跑进后院,跑到沈延身边,沈先生,你好久不来听戏了。沈延看着小徒弟笑了起来那是因为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做。接下来我有很长时间不能来了,你要好好练功也要好好练字等我回来我要检查的。
小徒弟拍了拍自己的胸膛说道;放心吧。
你先去练功吧,我要走了
沈先生,你要快快忙完哦说罢跑了出去。
阿梦,之前你说过你好奇我嘴里的世界是什么样的,等战事平息,我带你去北平看真正的世界。
沈延,我等你
在沈延走后不久,许梦便形成了看报纸的习惯,看着报纸上的消息,许梦心中五味杂陈。每日的新闻,让她愈发思念起沈延。同时,战争的消息也让许梦非常的揪心。她拿出自己的积蓄力所能及的帮助着军队,也帮助着那个远在他乡的人。
民国三十年,听人说局势越来越紧迫。许师姐,沈先生什么时候回来啊,我好想她啊当年的小徒弟坐在许梦的旁边问道。阿元,快了,他快回来了许梦好似是说给阿元听又好似说给自己听。
师姐,师姐许梦站起身来看着门外进来的人,怎么了,喘口气,慢慢说。
听说沈家将所有家产都卷了,要举家搬回老家。还有听说沈家大公子沈延牺牲了。
什么许梦听到这个消息,站着的身子晃了一下。吓的旁边两个人赶紧去扶住她。
师姐阿元带着哭腔叫着许梦这是真的吗沈先生,他......
不会的,他说过会回来的,他就一定会回来。许梦红着眼睛看向阿元。接着她闭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回到了房间。许梦从柜子里拿出来了几封信,抱在怀里大哭了起来。你一定会回来的,对吗
6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到了民国三十一年。敌军攻入江都,戏院也关了门。
三月,敌军突然闯进戏院,听说你们《牡丹亭》唱的最好,三日后,最高长官要来,到那时希望你们可以唱上一曲,不然......从他们未尽的话语中,戏院的人都听出了未尽之语。
班主上前低头哈腰道;我们一定好好唱。
敌军首领看了戏院的人一眼;那你们好好准备。接着走出了戏院。
敌军一离开,众人就围了上来,班主,我们怎么能给他们唱戏呢。众人七嘴八舌的说个不停。
那我有什么办法,你们以为我想给他们唱吗。说罢转身走到了后院
。
众人看着班主离开的背影,然后你看我我看你片刻后就散开来了。看着众人离去,许梦若有所思。
三天转眼就到了,戏班坐满了人。许梦透过幕布看向前台,眼神里流露出复杂的东西。看向中间的位置,是那人来听戏时常坐的位置。前台的锣鼓声响起,许梦转过身看了大家一眼。想起昨夜众人的商讨,轻轻的点了点头,接着大家陆续都上了台。
接着,几声叫好,许梦提着戏服,走到了入台口,上台前透过窗子,看到了院子里的桃花,都开了。她轻轻一笑,泪水划过脸庞。台上的人下来了,许梦收回思绪,定了定神上了台。
锣鼓敲响、戏幕拉开,我又唱起了多年不唱的那折戏。经曲梦回人杳,闺深佩冷魂销..…忽然,台下大乱了起来,漫天的火光吞噬着戏院的一切。台下的人跑向门口,却发现门怎么也打不开了。
戏院的各处通口也被堵死了,台下的人拿起枪对着许梦叫喊着让她把门打开。许梦也未曾停下,继续唱着。火舌舔到鬓角时,许梦听见自己还在唱: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浓烟中似乎真有月白身影闪过,就像那年他执扇而来,惊破满堂浊气。可这回,再没有人会掀帘而入了。
许梦望着戏服上蹿起的火苗,忽然想起沈先生曾经教的第一个字——国,四四方方一座城,要护着里头的人。接着,她看向台下的人笑了起来。
看到许梦的笑容,台下的敌军向许梦开了枪,几枪过后许梦倒在了戏台上。
先生,我等不到你了,也看不到你说的新世界了,但是我不后悔。许梦在大火里缓缓闭上了眼睛。
这场大火烧了整整一夜,烧穿了江都的夜。
7
次日白天,戏院外围了一圈的人,不远处还站着几个身着破烂服饰,捂着嘴,不敢哭出声的人。这次的事迹,也被写上的报纸,传遍全国。
沈延看见报纸的时候,离大火已经过去了半月有余。看着报纸上的图片,沈延的手颤抖的抚摸着,眼泪从滴落在报纸上。阿梦,你不是说等我回来吗
一九五二年,沈延从梦中醒来,睁开眼睛,摸了摸眼角,喃喃道:阿梦,我在梦里又见到你了接着,他拿起手边的怀表刚要将它收起来,便发现怀表已经停止了工作老伙计,你的寿命也到了啊。
阿梦,我是不是快要见到你了。现在我老成这个样到时候你该不会认不出我来了吧。沈延摸了摸怀表将它放进了怀里。阿梦,我觉得你一定会认出我的,我在这里陪着你这么多年,到时候你认不出我,我就生气了。说着转身走进了戏楼内。
次日清晨,沈延照旧躺在桃树下假寐,一阵敲门声将沈延吵醒。沈延起身将门打开,小祺,你怎么来了。
大伯,你不欢迎我啊。沈祺扶着沈延说道。
你来有事啊。沈延边走边问道。
你这么大年纪了,让你搬回去跟我们一起住你还不乐意,听说昨天拆迁队又上门了。
沈延坐着睨了沈祺一眼,你来就是这件事啊。
眼看着沈延要发火,沈祺急忙说道;当然不是,是有一个人想要见你。
谁啊沈延端起茶抿了一口。
沈祺挠挠头,说是您的故人,还有东西要交给您。您见吗
什么东西
我不清楚,说是见到您才能拿出来。
那就见吧。
那我马上联系他。沈祺立马拿出手机,联系了起来。
大伯,今天下午过来。
行
8
下午三点左右,院门再次被敲响。沈祺将门打开,老先生请,我大伯在里面等您。
身穿黑色唐装的老人拄着拐杖,走到沈延的面前,满是激动。
你是......沈延看着眼前的人,有一股莫名的熟悉感。
沈先生,阿元的字都练了好多箱了,你怎么一直都没回来呢
听到这句话,沈延激动的站了起来,走到来人面前,双手抓住他的肩膀阿元,真的是你吗。
是阿元老人说着落下了眼泪。
沈祺看着两位老人热泪盈眶,上前走到沈延身边;大伯,坐下来说吧。
好好说完拉着阿元坐了下来。
阿元,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你去哪了。
当年戏院那场大火,我们七个人存活了下来,怕被敌军发现,匆匆将戏院里的人埋了之后就离开了。然后辗转各处,最后去了香港。战争胜利后,我们也曾经回来过,也派人打听你的消息,但是都杳无音信。前几年得到了你的消息,本来要过来,结果我身体原因住进了医院,家里人担心我长途跋涉,等身体好了才回来。
沈延看着阿元的满头白发,哽咽道现在身体如何了。
没事了,就是早年留下的隐患,老了都出来了。阿元笑着道。这次我过来是想再见见沈先生,还有给沈先生送一样东西。阿元将手里的拐杖放到一旁,布满皱纹的手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封信,交到了沈延的手中。
这是......接过信,沈延看着阿元问道。
这是许师姐让我交给你的信,我已经保存了几十年了,现在物归原主,我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阿梦的信沈延颤抖着打开信封。看完里面的内容,泪如雨下。起身走到桃树下,跪在地上阿梦,我好想你啊。
沈祺见状,快步上前将沈延扶了起来大伯,您要保重身体啊。片刻后,沈延看着阿元阿元,在这住几天吧,这次见过之后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
好,沈先生也看看这么多年阿元的字有没有进步。你师父师姐他们也想你了,在这陪他们几天吧。
一周后,沈延站在门口,看着阿元要好好注意身体
沈先生你也是,等到年底我带着我的孙子来看您。阿元转身上了车。沈延在戏院门口送了好久,直到车子看不见。
大伯,我们进去吧。沈祺扶着沈延向院子里走去。
小祺,告诉拆迁队,我同意拆迁了,三天后让他们来吧,至于这颗桃树你让人给我挪到西山吧。沈延站在院子里抬头看着桃树。
好
三日后,沈祺跟着拆迁队来的时候,发现沈延已经在睡梦中走了,脸上还带着笑容。旁边的桌子上还放着一封信和一个箱子。
小祺,将我与阿梦合葬与西山,旁边的箱子随我一起下葬。小祺,告诉家人不必为我伤心,我去赴约了。等你空闲时,一定要来我墓前跟我与阿梦说一下这壮丽的山河。
8
后记
办完沈延的葬礼后,沈祺找人来将院子中的桃树挪走。却从桃树根下挖出个锡盒。里头戏票与泛黄照片早已霉烂,唯余半截钢笔,笔帽上沈字仍清晰如昨。沈祺将锡盒跟随这桃树一起埋进了西山。而西楼作为抗战遗址保留了下来。
二零二三年春,为进一步补充资料,专家对老戏楼进行了考察,在老戏楼遗址沈延曾经住过的房子里找到了一个铁盒。里头有封炭化了一半的信,钢笔字在焦黄纸页上倔强地亮着:
阿梦:
新中国成立了,孩子们都在明亮的教室里读书。今日路过江大,见桃花开得正好,想起你说要替我别在襟上...沈
盒底沉着枚珐琅校徽,蓝得像是八十年前某个春日的天空。年轻研究员擦拭时,忽有花瓣飘进窗来。窗外那株移植的老桃树,据说是从西山那棵桃树上移植过来的,今年第一次开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