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放学魔咒
下课铃拖着悠长的尾音,像一只挣脱了束缚的鸟,猛地撕破了校园下午的宁静。几乎是同时,教学楼紧闭的门扉轰然洞开,一股由年轻躯体汇成的、带着蓬勃热气的洪流汹涌而出。喧嚣声浪扑面而来,盖过了头顶懒洋洋的蝉鸣。我,林晓阳,被这股洪流裹挟着,身不由己地朝着那个散发着奇妙魔力的地方——校门口涌去。
空气里最先捕捉到的,是那股霸道又诱人的香气。浓郁、焦香、带着油脂被炭火逼出的独特热烈,丝丝缕缕钻进鼻腔,勾得人肚子里的馋虫一阵阵骚动。那是李记杂货摊的烤肠,用铁板煎得滋滋作响,表皮微焦,红润油亮,简直是刻进我们骨子里的放学仪式感。
老板,一根烤肠！多刷酱！
李爷爷,泡泡糖！大大卷！
可乐冰的！最冰的那瓶！
小小的摊位前,瞬间被穿着蓝白校服的身影围得水泄不通。一张张年轻的脸庞凑在玻璃柜前,眼睛亮晶晶地扫视着里面琳琅满目的小世界：花花绿绿的糖果纸闪烁着廉价却诱人的光,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具挤在一起,散发着塑胶和油墨的混合气味,还有堆叠如山的作业本和铅笔。这里是我们的秘密补给站,是枯燥课堂与归家路途之间,一个短暂而甜蜜的缓冲地带。
摊主李爷爷坐在他那把被磨得油光发亮的竹椅上,像一尊风雨不动的佛。岁月在他黝黑的脸上刻下了深深的沟壑,但那双眼睛却出奇地亮,温和地扫过每一个吵吵嚷嚷的孩子,嘴角挂着仿佛永远不会消失的、宽容的笑意。他的右腿裤管有些空荡地挽着,下面露出一截深色金属的假肢关节。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动作的麻利,收钱、递货、找零,带着一种阅尽千帆的从容。
晓阳,今天要点什么李爷爷的声音不高,却轻易穿透了周围的嘈杂,带着长辈特有的暖意。
我挤到最前面,目光习惯性地在那些熟悉的货品上逡巡。今天的零花钱还剩下皱巴巴的五毛。忽然,玻璃柜角落一小堆不起眼的橡皮擦跳入眼帘。它们灰扑扑的,形状不规则,像是某种边角料随意切割而成,没有任何品牌标识,朴素得近乎寒酸。可就在我目光落下的瞬间,其中一块橡皮表面,似乎极其微弱地闪过一道几乎难以察觉的、转瞬即逝的微光。
那个……李爷爷,我指了指那堆橡皮,这个怎么卖
哦,那个啊,李爷爷顺着我的手指看去,笑容深了些,眼角堆起更深的纹路,老物件了,处理货,五毛一块,随便挑。
五毛正好！一种莫名的直觉让我心跳快了一拍。我毫不犹豫地把那张带着体温的纸币递过去,指尖穿过冰冷的玻璃柜口,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那些花花绿绿的糖果和闪亮的玩具,径直指向了那堆灰扑扑的橡皮里,似乎刚才闪过微光的那一块。
李爷爷接过钱,枯瘦却稳定的手准确无误地拈起我指的那块,递到我掌心。那橡皮入手冰凉,带着一种奇异的、类似鹅卵石的沉甸感,表面的粗糙颗粒感摩擦着皮肤。不知是不是错觉,握住它的瞬间,指尖似乎微微麻了一下。
2
心声惊魂
好嘞,拿好。李爷爷的声音带着笑意,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似乎比平时更深邃了些,仿佛洞悉了什么,又仿佛只是长辈温和的注视。
我刚把这块其貌不扬的宝贝揣进裤兜,一个熟悉的声音就在身后响起,清亮得像山涧里跳跃的溪水,却让我的脊背瞬间绷紧。
李爷爷,还有那种带草莓夹心的软糖吗
是楚小雨。她挤到了我旁边的位置,额头沁着细密的汗珠,几缕乌黑的发丝黏在白皙的皮肤上。她微微喘着气,脸颊因为奔跑和拥挤而泛着健康的红晕,像初春枝头沾了露水的桃花瓣。那双眼睛明亮清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看向李爷爷。
我的心跳毫无预兆地开始擂鼓,咚咚咚,撞得胸腔生疼。手指下意识地在裤兜里死死攥紧了那块刚买的橡皮,粗糙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奇异的清醒。我飞快地低下头,假装还在玻璃柜里寻找什么,视线却忍不住偷偷向上瞟,贪婪地捕捉着她侧脸的轮廓,那小巧的鼻尖,还有说话时微微颤动的睫毛。
李爷爷笑呵呵地应着：小雨啊,最后两包啦,给你留着呢！他弯腰去拿货。
就在这短暂的几秒,裤兜里紧握的橡皮突然变得滚烫！那股灼热感是如此真实而强烈,像一块烧红的炭,毫无征兆地烫了我一下。紧接着,一个清晰无比的声音,直接在我脑子里炸开！
那声音……是楚小雨的！是她独一无二的音色！然而那话语的内容,却像一柄淬了冰的利刃,狠狠扎进我的耳膜,瞬间冻结了我所有血液：
最讨厌林晓阳这种自大狂了。
清晰、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
轰隆——
世界仿佛瞬间失声,周围的喧嚣、烤肠的滋滋声、同学的嬉笑打闹……所有声音都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抹去。只有那句冰冷的话,在我空荡荡的脑壳里疯狂地回响、撞击,震得我头晕目眩,四肢冰凉。那块滚烫的橡皮在我掌心,此刻却像一个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战栗。
那块灰扑扑的橡皮,此刻像个烧红的铁块,沉甸甸地坠在我裤兜深处,每一次布料摩擦都带来一阵心悸般的灼痛。那句清晰刻骨的最讨厌林晓阳这种自大狂了,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盘踞在我脑子里,嘶嘶地吐着信子。每一次回想,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翻江倒海的羞耻。
我像个失魂的木偶,被放学的人流推搡着,机械地迈着步子。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扭曲地贴在水泥地上,一如我此刻乱糟糟的心情。烤肠的香气还在鼻尖萦绕,却再也勾不起半分食欲,只觉得胃里沉甸甸的,像塞了一块浸透水的抹布。
嘿,晓阳！发什么呆呢走啊,打球去！肩膀被重重一拍,是死党王磊的大嗓门。他抱着个半旧的篮球,一脸兴奋,今天跟隔壁班约了场硬仗,没你这个主力控卫可不行！
放在平时,我早就嗷嗷叫着冲过去了。可今天,那句自大狂像魔咒一样箍着我的脑子。打球在场上跑动、投篮、指挥队友这不正是坐实了她眼中的自大吗一股强烈的、想要把自己缩进壳里的冲动攫住了我。
我勉强扯了扯嘴角,感觉脸上的肌肉僵硬得像块石头。不了……磊子,今天……有点不舒服。声音干涩得厉害。
啊不舒服王磊狐疑地上下打量我,凑近了点,脸色是有点白……真不去那帮孙子可等着呢！
真不去,我几乎是逃也似的偏开头,避开他探究的目光,你们玩吧,我先回了。说完,也不等他反应,几乎是落荒而逃,脚步匆匆地拐进了旁边一条僻静的小巷。身后传来王磊不解的嘟囔：搞什么啊这小子……
3
球场心魔
小巷里安静得过分,只有我急促的脚步声在墙壁间回荡。阳光被高墙切割成狭窄的光带,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青苔味。裤兜里的橡皮依旧散发着若有似无的热量,提醒着我那个残酷的真相。自大狂……原来在她眼里,我引以为傲的球场自信,我平时的大大咧咧,都是惹人厌烦的自以为是。一股混合着委屈和愤怒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我狠狠吸了下鼻子,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第二天,天空阴沉得像一块吸饱了水的旧抹布,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下来。空气又湿又闷,酝酿着一场大雨。
放学铃声刚响,我就第一个冲出了教室,像身后有鬼在追。目标明确——避开所有可能与楚小雨碰面的路径。我选择了绕远路,从教学楼后门出去,穿过平时几乎没人走的、堆满废弃体育器材的小操场。
冰冷的雨点终于砸了下来,开始是稀疏的几颗,很快就连成了线,织成一张灰蒙蒙的雨幕。我没带伞,也顾不上躲,任由冰冷的雨水迅速打湿了头发和校服外套,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但这冰冷的湿意,反而让心里那股火烧火燎的羞耻和难过稍稍冷却了一点。
快走到小操场边缘时,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楚小雨！她撑着一把淡蓝色的伞,正从另一条主干道上匆匆走过,看样子也是急着回家。隔着密集的雨帘和几十米的距离,她侧脸的轮廓显得有些模糊。
心脏骤然一缩,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是条件反射,我猛地刹住脚步,身体比脑子更快地做出了反应——一个狼狈的转身,几乎是扑到了旁边一堆废弃的跳高垫后面。腐朽的海绵和湿透的帆布散发出浓重的霉味,瞬间将我包围。
我蜷缩在散发着霉味的垫子后面,湿透的校服紧贴着皮肤,冰冷刺骨。雨水顺着头发流进脖颈,激得我打了个哆嗦。隔着雨幕,我看到那把淡蓝色的伞在远处的主干道上停了一下。楚小雨似乎朝我这个方向望了一眼,雨太大,看不清她的表情。伞只是短暂地停顿了几秒,又继续移动,最终消失在雨帘深处。
确认她走远了,我才像泄了气的皮球,慢慢从垫子后面挪出来。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脸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裤兜里那块橡皮,隔着湿透的布料,似乎也冷了下去,像一块沉寂的冰。
校际篮球联赛。体育馆里人声鼎沸,混合着汗水、塑胶地板和爆米花的复杂气味。顶棚的大灯把场地照得一片惨白,晃得人有些眼晕。震耳欲聋的加油声浪一波接着一波,拍打着墙壁。我们班对阵隔壁三班,争夺决赛门票。这本该是我大放异彩、享受欢呼的战场。
可那块该死的橡皮,像一颗深埋的毒瘤,在每一次心跳的间隙隐隐作痛。楚小雨那句自大狂的冰冷评价,如同跗骨之蛆,死死缠绕着我的神经。每一次拍球,每一次看向记分牌,每一次听到场边女生激动的尖叫（其中会不会有她）,都让我如芒在背。队友们信任的目光,此刻像沉重的负担,压得我喘不过气。
晓阳！传球啊！空位！王磊在底线急得跳脚,张开双臂,位置绝佳。
我听到了,看到了。那是个绝妙的空档,以我的技术和视野,球应该像长了眼睛一样飞到他手中。可就在我准备发力传球的一刹那,脑子里猛地闪过一个念头：这么精准、这么理所当然的传球,会不会显得……太自以为是太自大了犹豫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住了手臂。
就这么零点几秒的迟疑,对方补防的球员像猎豹一样扑了上来,狠狠切断了我的传球路线！球被干净利落地拍掉,滚出界外。
嘟——！裁判的哨声尖锐刺耳,手势明确——我方失误,球权交换。
搞什么啊林晓阳！王磊气得脸都红了,冲到我面前,汗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淌,那么大个空档你看不见想什么呢！他的声音在嘈杂的场馆里依然清晰,带着毫不掩饰的愤怒和失望。
场边,我们班拉拉队的声音也瞬间低落下去,夹杂着几声清晰的不解叹息。我甚至不敢抬头去看楚小雨所在的方向。她一定在观众席,也许正和她的朋友小声议论着：看吧,果然是个只会逞能的草包。
这个念头像针一样扎着我。
我抹了把脸上的汗,咸涩的液体流进嘴角,味道苦涩。对……对不起。声音低得几乎被淹没在噪音里。我避开王磊喷火的眼睛,也避开队友们或困惑或不满的目光,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比被人扇了一耳光还难受。每一次失误,每一次笨拙的传球,每一次畏缩的防守,都像是在亲手印证她那个自大狂的评价——原来没了那点所谓的自大,我根本什么都不是。
4
真相大白
比赛在我梦游般的表现中滑向深渊。第三节结束时,记分牌上刺眼的数字宣告着巨大的分差。我低着头,拖着灌了铅的双腿走向场边休息区,汗水浸透了球衣,紧紧贴在背上,冰冷粘腻。每一步都异常沉重,仿佛踩在刀尖上。
林晓阳！一个带着明显怒气的清亮女声穿透了嘈杂的背景音,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沌的意识。
我猛地抬头。楚小雨就站在我们班休息区旁边的通道口,微微蹙着眉,那双总是明亮清澈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毫不掩饰的焦急和一种……近乎恨铁不成钢的怒气她竟然直接冲到了这里！
你到底怎么回事她一步跨到我面前,仰着脸,雨水般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丝干净的皂角香。她的脸颊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像染了霞光。平时那股劲儿呢今天打得像个软脚虾！畏首畏尾,连球都不敢传！你知不知道大家多看重这场比赛！
她的质问像连珠炮一样砸过来,字字清晰,带着灼人的温度。周围队友的目光,还有附近一些观众好奇的视线,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像无数根针。羞耻感瞬间爆炸,将我淹没。
那句在心底盘旋了无数个日夜、被反复咀嚼的冰冷话语,像一颗压抑到极致的炸弹,终于冲破了我最后一丝理智的堤防。在她愤怒的注视下,我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嘶哑：
我知道！我知道你讨厌我！行了吧！楚小雨！我知道你最讨厌我这种‘自大狂’！
吼声出口的瞬间,体育馆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震天的加油声、球鞋摩擦地板的吱嘎声、队友的喘息声……所有喧嚣都像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我那句带着绝望和控诉的嘶吼,在空旷的顶棚下嗡嗡回响,显得异常刺耳和可笑。
楚小雨脸上的怒气瞬间凝固了。她像是被施了定身法,那双漂亮的杏眼睁得极大,瞳孔里清晰地映出我此刻狼狈又失控的样子——汗水浸透的头发贴在额前,球衣歪斜,脸上混杂着汗水、屈辱和一种近乎崩溃的神情。她白皙的脸颊上,那因激动而泛起的红晕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苍白。
什……什么她的嘴唇微微翕动,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带着巨大的茫然和惊愕,讨厌你自大狂林晓阳,你……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啊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仿佛我身上带着某种可怕的病毒。这个微小的动作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我眼里。看,她躲开了！她果然……
我胡说八道积压了太久的委屈和愤怒像火山熔岩一样喷涌而出,灼烧着我的喉咙,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尖利,你敢说你没说过！你敢说你没在心里骂过我自大狂！清清楚楚！我听得……
等等！楚小雨猛地打断我,苍白的小脸上那双眼睛却骤然亮了起来,像是黑暗中划过的闪电。她像是抓住了某个关键点,急切地追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你听到了你怎么听到的什么时候
我被她突然转变的态度弄得一愣,满腔的悲愤像被戳破的气球,一下子泄了气。脑子乱成一锅粥,只剩下那块该死的橡皮。我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种自暴自弃的冲动,手伸进湿漉漉的运动短裤侧兜,粗暴地将那块折磨了我无数个日夜的灰扑扑的橡皮掏了出来,狠狠拍在旁边的长条凳上！
啪的一声轻响。
就因为它！我的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指着那块静静躺在长凳上的、其貌不扬的橡皮,声音嘶哑,李爷爷摊子上买的！它能……它能让我听见……听见别人的想法！就在我买下它那天！就在你买糖的时候！我听见了！清清楚楚！你说‘最讨厌林晓阳这种自大狂了’！
我语无伦次地吼着,像个绝望的疯子,把那个荒诞又真实的秘密一股脑倒了出来。周围死寂一片。王磊和其他队友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我,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观众席上也传来窃窃私语。
然而,预想中的嘲笑、鄙夷或者更加激烈的反驳并没有出现。
楚小雨脸上的震惊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古怪的神情。她看看那块橡皮,又看看我,眼神复杂得像一团纠缠的丝线。然后,她白皙的脸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染上了一层极其浓艳的绯红,一直红到了耳根,连小巧的耳垂都变得像玛瑙一样。她猛地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像受惊的蝶翼。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她忽然抬起头,用一种又羞又恼、带着强烈嗔怪的语气,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寂静,砸进我的耳朵：
林晓阳！你这个宇宙第一号大笨蛋！
我完全懵了,像个被按了暂停键的木偶。
楚小雨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脸颊红得快要滴出血来,但眼睛却勇敢地直视着我,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羞愤,语速飞快地解释：
那破橡皮擦！李爷爷跟我说过的！它……它一次只能听三秒钟！三秒！而且用一次就废了！
三秒我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当时说的是！楚小雨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又气又急,‘最讨厌林晓阳这种自大狂了’——然后呢！然后呢！你后面三秒没听到吗！后面那句是——‘…所以昨天才故意买走最后一块草莓蛋糕想气气他！’
……
整个世界彻底安静了。
5
青春印记
体育馆的喧嚣、队友的目光、湿透的球衣、失败的比分……一切的一切,都在这一刻彻底失去了意义。我的大脑彻底宕机,一片空白,只剩下楚小雨那句带着哭腔的控诉,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敲打在我那颗因为震惊而停止跳动的心脏上。
最讨厌林晓阳这种自大狂了……
……所以昨天才故意买走最后一块草莓蛋糕想气气他！
故意……买走……蛋糕……想气气他
一种无法形容的、巨大的荒谬感席卷而来,瞬间冲垮了所有积压的委屈、愤怒和羞耻。我像个被抽掉了骨头的木偶,呆呆地站在原地,嘴巴无意识地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脸上的表情大概精彩得像打翻了调色盘——震惊、茫然、难以置信,还有一丝丝……被巨大的反转砸晕后的、滑稽的呆滞。
那块曾经承载着无尽痛苦和误解的灰扑扑橡皮,此刻静静地躺在我的书桌抽屉深处,被仔细地收在一个铺着绒布的小盒子里。它早已失去了那晚在体育馆里被拍在长凳上时的冰冷棱角,也褪去了曾经折磨我的滚烫魔力,变得温顺而沉默,像一块真正的、普通的橡皮。但我从未想过丢弃它。它不再是一个诅咒,更像一个笨拙的、却改变了轨迹的印记,一个关于青春如何被荒诞地误解、又如何在啼笑皆非中被修正的纪念品。
时光像校门口那条被雨水冲刷过的柏油路,倏忽间,五年过去了。
大学城附近一家咖啡馆,暖黄的灯光流淌在复古的砖墙上,空气里弥漫着咖啡豆烘焙的焦香和甜点的暖甜。一场小型的高中同学聚会正进行到气氛最松弛的时候,老友们围坐,嬉笑怒骂,交换着各自散落天涯的故事。话题不知怎的,就飘到了那个承载了我们太多共同记忆的地方——校门口。
哎,你们还记得李爷爷那个杂货摊吗烤肠简直绝了！王磊灌了口啤酒,咂着嘴,一脸怀念,毕业没多久就拆了,说是要整顿市容……啧,可惜了。
是啊,一个女生接口,以前总觉得他摊子上那些小玩意儿土里土气,现在想想,全是宝藏啊！特别是那些稀奇古怪的……
她话没说完,目光却带着促狭的笑意,有意无意地飘向了我和坐在我对面的楚小雨。
楚小雨正用小勺轻轻搅动着杯中的拿铁,闻言抬起头,脸上漾开一个了然的、带着点赧然的笑容。她的目光越过桌面,落在我脸上,那双眼睛依旧清澈明亮,像蓄着星光,只是褪去了少女的懵懂,多了几分沉静的温柔。
说到宝藏,她的声音带着笑意,清亮依旧,像风铃轻碰,某人抽屉里,是不是还藏着一块‘价值连城’的灰扑扑‘宝贝’啊就是那个……一次只能听三秒,还害得某人篮球赛上故意当‘软脚虾’的
周围瞬间爆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王磊更是拍着桌子笑得前仰后合：对对对！想起来了！晓阳那次输得那叫一个惨！原来根子在这儿呢！
我的脸腾地一下热了起来,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被当众揭穿的体育馆。但这次,心底涌起的不是羞耻,而是一种混合着甜蜜和窘迫的暖流。我看着楚小雨眼中狡黠的笑意,故意板起脸,端起咖啡杯掩饰嘴角的上扬：喂喂,陈年旧账,不带这么翻的啊！再说了,要不是那块‘破橡皮’……
我顿了顿,目光迎向她带着笑意的注视,声音不由自主地放轻了些,……我可能到现在都不知道,有人为了气我,连最后一块草莓蛋糕都舍得下手。
楚小雨的脸颊立刻飞上了两朵红云,像被晚霞吻过。她嗔怪地瞪了我一眼,那眼神却比杯中的拿铁还要柔和。桌子下,她的脚似乎不经意地、极其轻微地碰了一下我的脚尖。隔着鞋面,那一点微小的接触,却像带着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周遭所有的嘈杂。
桌面之上,咖啡的热气氤氲缭绕,老友们还在热烈地讨论着李爷爷、烤肠和那些消失的宝藏。而在无人注意的桌面之下,属于我和她的世界里,一种无声的、温暖的默契在静静流淌。我的手指在杯沿上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五年前那块橡皮粗糙的触感。然后,在桌布的遮掩下,我的小指,试探般地、极其缓慢地,朝着她放在腿上的手的方向,挪动了一点点距离。
她没有躲开。她的指尖,带着熟悉的微凉,也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回应般靠了过来。皮肤相触的地方,只有方寸之地,却像接通了整个世界最熨帖的暖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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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