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杯口的裂缝 > 第一章

早上七点十分,闹钟停在第二次贪睡后。我去浴室拿新的牙刷杯,路过玄关看见陈屿把昨晚穿的外套搭在椅背上,口袋里鼓鼓的。我随手抖了抖,一张热敏纸一样的东西滑出来,落在地板上。
是电子发票打印件,抬头是某连锁酒店,城市不是杭州。开票日期是上周六晚上九点四十七,金额七百九十八,项目写着住宿费,备注里冷不丁扎眼的两个字是双早。付款方栏填着陈屿工作室。纸张在晨光里发白,我的手指按在抬头上,能感觉到纸边轻微的卷翘,像压了太久的心事。
我把发票叠三折,塞回口袋,提着包出门。地铁站的人潮像一条正要暴走的河,空气里是新雨、洗发水和咖啡混合出来的味道。我被推着挤进车厢,和一个抱电脑的男生肩膀磕到一块儿,他转头说对不起,我说没事,声音被广播盖过去。手机屏幕上,部门群突然冒出红底白字的通知:复盘会提前半小时,九点整到十二号会议室。发通知的是苏倩。
她是我现在的直属上司,业务能力强,也强在让周围人紧张这一点上。我转入她的组才第三周,还没过适应期,就赶上这个月最难的续约客户。我们做的是企业服务,指标很简单粗暴,净营收和留存,别的都往后站。昨晚我把报价表和折扣边界按规则发了过去,给了客户两档选择。我相信自己的流程没问题。
九点差五分我到会议室时,投影已经亮着,苏倩站在屏幕侧边,指着聊天记录的截图问我:这是你昨晚十一点发的吧。截图里只有我那句可以再谈,后面的上下文不见了。她把激光笔在那句上停了两秒,像把那两个字钉在墙上。
我深吸气,说请把完整链路放出来。她笑了一下,转头问客户对接在不在。我说在群里。她就顺势说那就别麻烦人家了,先听你的解释。会议室里椅子拖动的声音此起彼伏,投影的冷光把每个人的表情都洗成一层发灰的白。我解释昨晚在边界内沟通了两档选择,强调最终要以邮件为准,截图里只是给客户的口头缓冲,让他回去跟采购讨论。苏倩抬手打断,说不要讲感觉,我们讲事实。
我又说请看邮件。她回头看了看助理,助理摇头,说客户那边不方便分享。于是事实就只剩下她手里的那一张图。十分钟后,复盘的气氛变成了交待问题。有人咳嗽,有人低头翻资料。苏倩在表格里打了一个红色的标记,内容是流程不规范,建议暂停转正观察一周。我看着那一行字,脑子里像被人轻轻按了暂停键,所有声音都变远了。
散会的时候,小桑从后排追上来,把一杯温水塞给我,压低声音说别急,我去帮你找完整邮件链。他是客户那边运营,一个说话慢、眼睛干净的小伙子。我点头,说谢谢。他摆摆手,像很怕别人看见。苏倩走出会议室,步子一如既往地稳,经过我身边时停了半秒,说中午前把检讨交上来,别耽误团队节奏。
我回到工位,把昨晚的聊天记录导出,把邮件按时间戳排好,边排边记下每一条的来源和接收人。键盘声密集到让我有一点想吐。我知道,今天对我来说最要紧的不是辩解,是留痕。我们的公司文化叫结果导向,其实谁掌握证据,谁就先讲真相版本。
下班之后天还没黑透,空气潮乎乎的。我在小区门口买了馄饨,阿姨问葱要不要多点。我说随便。电梯里碰到隔壁的年轻妈妈,她抱着孩子问我又加班啊。我点头,她接着说我们楼道的灯最近又坏了。我嗯了一声,笑笑,跟她告别。
开门的时候屋里很安静。客厅灯是暖黄色的,茶几上有两本设计杂志,封面被翻得有点卷。陈屿从书房出来,说今天回来这么早。我把馄饨放在餐桌上,说提前开了会。他说哦,伸手去拿我的外套,指尖蹭过我的肩膀,很快又收回。我看见他换了新手机,桌面壁纸是山,颜色素净。他说我要去洗个澡,你先吃。说完把手机扣在桌上,进了卫生间。
我走到水池边,把早上带回来的那只白瓷杯拿起来冲了冲。那对杯是我们结婚时买的,我的那只杯口不知何时起有一道细细的裂,我盯着它看了两秒,拿海绵擦,手指在裂口上轻轻一划,居然被划出了一道血。血并不多,但很红,像提醒。我抽纸按住,觉得疼得有点迟钝。
餐桌上放着陈屿的新手机,屏幕朝下。我把馄饨拆了,烟雾腾起来,挡住了桌上的杂物。热气散掉,手机振了一下。屏幕亮起,弹窗一闪,又灭。我没看清,只看见一段比其他字粗一些的字样。我端着碗换了个角度坐,像在躲一阵风。馄饨有点烫,我没胃口,吃了两口就放下,转身去卧室拿创可贴。
我把抽屉拉到最里面,把早上的那张电子发票塞进去,又往里推进了一厘米。抽屉里有我以前的工资条和一本旧的体检报告,它们夹着那张纸,就像有人把一段陌生的旅程塞进我已经安排好的生活里。
卫生间里水声稳定,有一两次停顿,是他打沫的时候。我站在门口说话,声音听上去很平静。我说你这两天忙不忙。他说还行。我说周末你去哪了。他说就工作室那边,跟人谈个单。我的视线落在桌上的手机。它又震了一下,亮起的瞬间我看清了四个字:转账到账。备注只有一个字母,像一个人躲在厚厚的拼音后面。
我没问。我把创可贴撕开,贴在被划的指腹上。粘性很强,纸边贴得太紧,像贴住了我刚才没问出来的那些话。
我洗碗的时候,白瓷杯在水里发出轻轻的碰撞声。灯光照着它,裂缝像从里面蔓出来的一根线。我忽然想到上午的投影,想到那张被剪过边的聊天截图,也是从里面被抽走了一截看不见的东西,于是外面留下的就像事实。
八点半,我坐在书桌前把今天的文件重新整理了一遍,给每一条标了编号。聊天记录、电话回访、邮件、会议纪要,我用不同的颜色标出时间,像给一个失血的人补上血管。整理到一半,手机响了一下,是林槐发来的消息:晚上还在公司吗。我想了想,回她,回来了。她打了个语音电话过来,问我复盘会怎么样。我说说不上来,她沉默了一会儿,说先别急着撕,要留证据。我说我知道。她问我周末有空吗,约我一起去看个展。我嗯了一声,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我关掉和她的对话框,点开备忘录,列出明天要做的三件事:找客户侧小桑确认完整邮件链;向行政申请调取会议室录像;梳理家庭账户流水。我打到第三条时停住,光标在屏幕上闪,像一个不耐烦的提醒。
将近十点,陈屿洗完出来,头发还滴水。他看见我桌上摊着的资料,说你别太投入了,身体要紧。我说之前的截图不完整,他嗯了一声,眼神跳开,说这些事你们内部处理就好。我点头,没再说话。
十一点,窗外雨像忽然想起什么一样下起来。滴在空调外机上,声音很密。我把书桌上的台灯关了,房间里只剩下客厅的暖光。手机屏幕亮起,是苏倩发的一条语音,长度十二秒。我带着耳机点开,里面是她的声音,语速很慢,却很紧:明天客户复盘,你最好给我一个解释。
那条语音放完,手机又震了一下。我没有立刻去看新的提醒。客厅里,陈屿的手机屏幕也亮了,他在沙发上,一边看综艺一边刷什么。我看见他的屏幕上弹出一个小小的绿色条,最上面那行字像刚刚那行一样,是转账到账。备注只有一个字母。
雨越下越密,像要把城市的噪音都冲走。我站起来去厨房倒了一杯水,伸手时指腹的创可贴被水浸得发白,边缘翘起来。我把杯子举在眼前看,裂缝在灯下像一条细细的白线,顺着杯口延伸,一直延伸到我看不见的地方。
雨停得很早,路面留下薄薄一层潮气。我比平时早到了公司,先在打印室把昨晚整理的邮件链打印出来,纸边滚出来的温度还有点烫。我把每一页的时间戳用荧光笔标了出来,按顺序夹在蓝色文件夹里,心里反复过了一遍要说的话,像背一个会随时被打断的台词。
八点五十五,十二号会议室已经坐了半圈人。屏幕亮着,苏倩站在侧边,袍袖一样的米色外套遮住了她的手肘。她看见我进来,点了一下手机,会议马上开始。她没有寒暄,直接把一张聊天截图投出来,红框把中间那句可以再谈圈得很密,像一只被按住的虫子。
她说,这是昨晚十一点的聊天,是否属实。我说属实,但这不是完整对话,请看完整链路。她轻轻笑了一下,说我们今天先就事实看问题。我把文件夹推过去,打开第一页,是邮件往来总览、报价两档、客户回执。她扫了一眼说,客户那边表示对昨晚的沟通很困惑,业务规则里没有可以再谈的口头承诺。我说那句是沟通缓冲,后面明确要求以邮件为准。她点点头,像在听,也像没在听。
视频会议里传来采购赵峤的声音,电流声里夹着他干硬的嗓音。他说我们只看结果,本月的留存和营收没有达到预期,这个锅要有人背。我说指标的下降有客观原因,这个版本上线晚了一周,客户方的使用率也还在爬坡。我刚说到一半,苏倩把激光点收了回去,说我们不要找借口。她在表格里落了一行字,流程不规范,建议暂停转正观察一周。键盘敲字的声音在会议室里清晰得过分,我甚至能分辨出她按空格时的停顿。
我吸了口气,把第二页翻出来,指着其中一封邮件说,这里明确了折扣边界,请对照昨日的群聊。我又说,请把完整聊天链展示出来。她抬手示意助理联系客户,助理看了一眼手机,低声说客户那边不方便。苏倩顺势合上电脑,说既然不方便,那我们就先按现有材料处理。她的声音温柔,但每个字都落在我身上,像细细的针。
散会时,小桑跟在最后,给我递了一张便签,写着几行字:邮件归档里可能有完整链路,我去找;别急着签检讨。我把便签收进掌心,指尖有点发凉。苏倩从我身边经过,停半秒,说今天下午把检讨交上来。另外,客户对你有疑虑,尽量少出现在对外场合,避免再引发误会。
回到工位,我把打印出来的邮件一页页拍照存档,又把聊天记录从电脑端导出。为了避免系统审计,我把文件打了压缩包,按日期命名,发到自己私人邮箱。做完这些,我去行政前台提交申请,要求调取昨天会议室的监控。前台姑娘客气地笑,说这个需要主管签字,我问多久能有回复,她说走流程。我点头,留下纸质申请,她在收件笔记上写了时间。
午后的一段时间,我开始梳理客户侧的数据,把异常点和时间点列成清单。小桑发来一条消息:我能调到内部的邮件归档,但要点权限,我尽量。我只回了一个谢谢。继续往下做的时候,脑子里不断冒出细小的噪音,像路边一直没停的钻地机。我知道这不是工作的问题,这些噪音来自家里那台不肯亮给我看的手机。
晚上我比平时早一点回家,走到门口把钥匙插进锁里又拿出来。我想了两秒,去取快递的柜子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那是上个月买的门口摄像头,一直没装。我把它拆开,螺丝、支架、说明书一字排开,蹲在门口装好,接上电源,连上手机,界面显示一条安静的走廊。我对着镜头挥了挥手,延时一秒,屏幕里出现了我的动作。画面清楚,我又在设置里打开了夜间模式和移动侦测。
屋里灯开着,陈屿在客厅,他穿了灰色T恤,腿搭在茶几上,电视里播综艺。他看见我把一个小盒子装好,问这是什么。我说门口的摄像头,以后快递乱放能拍到。他嗯了一声,问要不要吃饭。我说等会儿。
我去了厨房,把碗筷拿出来,开热水,准备做个简单的面。水开的声音盖住了客厅里的笑声。我端着碗坐到桌边的时候,他把手机滑到一边,问我今天怎么样。我说不怎么样。他说别太在意,工作这种事,过了就过了。我没有接话,低头搅面。他又问了句,你今天很早就回来了。我说流程要补,回来整理。隔了几秒,我抬头,看着他的手机,说借我看一下,我想确认一个东西。他停了一下,笑笑,说有什么直接问我。我说好,那你今天中午是谁给你转了账。手机屏幕很光滑,我能看到窗帘在上面倒影成一条弯曲的影子。
他把手机拿起来,屏幕亮了一下,又按灭了,说客户。我说客户叫什么。他说姓李,字母的那个李。我问哪个字母。他眼睛往旁边飘了一下,说就一个字母,谁记得。我盯着他,他也盯了我两秒,笑容收掉,说你要干嘛,查我啊。我把碗放下,说不是查,是确认。你把解锁给我看一下,我心里踏实。他摇摇头,声音压低了,说这是我的私人空间,你要看,是不信我。我说那你让不让我信。他把筷子放下,椅子腿摩擦地板,发出一声短促的响。他说我们都冷静一下,好吗。
我没再说什么,端着碗去厨房倒了水,站在水槽前,一股说不上来的疲惫从肩膀顺下来,像被什么扯了一下。我把水龙头关掉,在台面上找到了那只白瓷杯,杯口的裂纹在灯下很浅,但看久了就像真的在往里生长。我没去碰它,把它推到墙边。
晚上十点,我把今天备份的文件又检查了一遍,把关键的几份用打印机打出来锁进了抽屉。门口摄像头的应用在后台跑着,我把手机调成静音,只保留移动侦测提醒。十一点半,客厅灯关了。陈屿说他困了,我说你先睡。我坐在书桌前,不动,像在等一个缓慢的结果。
十二点四十五,手机震了一下,是摄像头的提醒。我点开,画面里出现了一个戴口罩的女人,头发披着,穿一件浅色风衣,手里提了一个布袋。她在门口停了两秒,抬手敲门。走廊安静,只有电梯井不规律的风声。她敲第二下的时候,门从里面开了一个缝。画面角度有限,我只能看见一条胳膊,男人的影子掠过。女人低声说了什么,声音被门板吃掉了,像是空气里的一块湿棉。我把进度条往前拖了一点,他们在门口停留不到七分钟,女人先走,进电梯的时候回头看了一下,眼睛从镜头这个方向擦过去。
我把视频保存到本地,又备份到云端。手机屏幕把我的脸照得很白,我听见卧室里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我把窗帘拉开了一条,夜色像海水一样黑,楼下的路灯在雨后的水洼里晃。我的手心有汗,指腹的创可贴边缘翘起了一点,我想到上午会议室里的那张截图,也想到刚才他拒绝让我看的手机。至少,画面里这七分钟是实的。
我在备忘录里加了两条:继续申请会议室监控;核对转账时间与来访时间。我把每个时间段都标了整分,从晚上九点到凌晨一点,按顺序列下来。写到最后,我心里突然安静下来。不是释然,是一种清楚。我合上手机,起身去厨房倒水,杯壁上的冷凝在指尖化成一层潮。我没有再碰那只白瓷杯,它安静地靠着墙,裂纹在灯下像一条几乎看不见的线。
一点整,走廊的灯自动灭了,黑影把猫眼那一小块完全吞掉。我站在门后,只听见城市里最深的那种安静,像所有东西都在等待下一秒的声音。
周五一早,我把昨晚的监控片段另存成三个版本,放在不同的云盘和一只旧的银色优盘里。出门前,我把优盘揣进外套口袋,像带了一块看不见的石头。空气有股潮味,楼下梧桐滴着昨夜的雨。地铁里我靠在门边,反复默背今天要做的三件事:找小桑,去银行,申请会议室录像。
进公司时还不到九点,茶水间的咖啡机在哼,奶泡声细细的。小桑拎着纸杯,从角落里冲我点了一下头。他眼神递过来,我顺势把杯子放到水槽边,在靠窗的那块阴影里站住。小桑压低声音说,我昨晚翻了归档,有两封关键邮件,采购那边转给赵峤的完整链路,有你强调以邮件为准的那句。我问能拿吗。他把一张小小的便条塞到我掌心,纸张有点硬,上面写着一串文件名和路径,最后加了一个临时账号。他说只能用一次,时间很短。我们没有再看对方,像刚刚谈的是天气。
我顺手拧开水龙头,杯口接住一条细水。等水漫过杯壁,我把杯子放回去,像什么都没发生。回到工位,我按路径登陆,邮件链的正文和附件像一排排被点亮的格子,时间戳干净清楚。我把它们下载,打包,命名为六月留存链路。手指在键盘上敲出那个名字的时候,我突然有一种奇怪的踏实,像是跑在泥地里终于踩到一块石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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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点多,我抱着文件去了行政前台。台面很干净,玻璃擦得发白。前台姑娘抬头笑,我递上一份申请,说明要调取前天十二号会议室的录像。她接过去看了看,说需要主管签字,而且会议涉及客户隐私,流程会比较严。我问多久能有回复。她说正常要三到五个工作日。我说我们的复盘在后天,她抱歉地笑,说流程就是流程。我点点头,在收件登记上签名,看着她把我的纸放进透明文件袋里。袋口一合,像把一口气扣死。
午休前我拿着手机去了附近的银行。大厅里空调开得很足,光线白得没有温度。我和林槐约在门口,她比我早到,手里拿着一个深灰色文件夹。她眼下淡淡的青,笑起来还是那副随时能处理麻烦的样子。我们取号,坐在靠墙的位置等。她把一张清单摊开,压低声说,先查他个人账户近三个月流水,重点看每日固定时段的转出转入,再看备注。我点头。
叫到号,我们走到柜台前。我把身份证递过去,说要打印近三个月流水。柜员姑娘把手伸进抽屉里找票据纸,问我要不要盖章。我说都要。打印机开始吐纸,齿轮转动的声音像一只小动物在啃硬壳。纸出来一长条,柜员把它一页一页撕下来,叠整齐。她用圆珠笔在每页底部签上名字,用红章按出一个又圆又实的纹,墨香很快散在空调风里。
我们在侧边的理财台前把流水展开。密密麻麻的数字像不肯抬头的蚂蚁。林槐拿出荧光笔,划过每一条相同金额的转出:两千五,四千,三千五。备注里重复最多的是咨询费。时间大多固定在每周三和每周五的下午四点到七点。我盯着那些数字,手心慢慢冒汗。她把笔尖压在一条转出上,说你先别问他。先把规律做出来,再去看对方账户有没有同额同刻的回流。她又指了指一条转入,金额不大,备注里是某策划公司。这个名字和我在优盘里见过的婚礼报价抬头一样。
我把纸折起,塞进文件夹里。她问我,还好吗。我说还好。她看着我,像要说什么,最后只是拍拍我的胳膊,提醒我注意法律边界,别乱动对方的个人设备。我笑了一下,说我知道。她说晚上如果要谈事,可以用她的办公室。我说谢谢。
回到公司,阳光斜斜地打在开放工区的盆栽上。打印室里只有机器在工作,滚筒转动时发出的低鸣像一条均匀的线。我把今早下载的邮件链打印出来,装进文件夹。转身要走时,桌面角落露出一页影印件,是匿名投诉的文字样张,字体工整但有一点向右倾。机器旁边的笔筒里插着几支灰蓝色中性笔,和苏倩常用的一模一样。我把影印件按回去,笔筒里那几支笔轻轻碰了一下,发出几乎听不到的清响。那声音像某一种已经定过形的判断,正等人去触碰。
下午三点,小桑在内部聊天里发来一张截图,是客户侧的转发链路。他提醒我这边只能打开一次,我点了链接,看到昨晚十一点前后,完整的对话包括那句可以再谈的前后,清清楚楚地写着以邮件为准,折扣边界不变。我把页面另存成图片,又把元数据和打开时间记在本子上。做完这些,我靠在椅背上呼出一口气,感觉胸口打开了一条窄缝。
五点左右,部门群里弹出一条消息,说明下周的部门团建延后。紧接着,苏倩在私聊里发来一句话,今晚六点前把检讨交上来。我回,材料已提交行政,等待录像调取。她回了一个知道了,没有表情。我把手机放在键盘边,盯了它一会儿,像盯一扇不会开的门。
下班时天色仍亮,云像被推过的潮水。回家路上我绕到一条小巷子里的打印店,把今天的文件再打一份,放进信封,再寄到自己家里。店里收银台堆着快递单,老板低着头用透明胶带缠包裹。胶带拉开的声音一下下,像有人在空房子里撕开墙纸。我拎着信封走出来,地上有一滩还没干的水,夕阳在上面安静地晃了一下。
到家后,门口摄像头的提醒亮过几次,是楼上搬饮水桶的人和快递员。我把优盘插进电脑,准备把今天的备份放进去。优盘里除了我新建的文件夹,多了一个名为L的方案的文件夹。修改时间显示在两周前。我愣了一下,点开,里面是几张场地照片和一份报价单,抬头是那家策划公司,项目名称写的是室内婚礼,人数三十至五十,色系偏白,预算两万至三万。备注里写着预留方不急,先看档期。我坐直,手心里刚刚散掉的汗又回来了。我看了看文件路径,又看了看优盘背面的划痕。那是我去年出差时划的一道,像一道小小的河床。我很确定这个优盘除了我,只有他用过。
我没有立刻去问。我把文件截图,另存,为文件做了小小的索引表。每一条证据都有它的归宿,不然它们就只是堆在一起的情绪。做完这些,我去厨房烧水,白瓷杯被我从水池角落挪到台面上,杯口那条裂缝像一根细鱼刺,刮在指尖有一点钝。我没有再去擦它,把杯子搁下,换了一个玻璃杯。
夜深一点,手机在桌上震了两下。一个是银行的提醒,明天账户将自动扣划房贷;一个是陌生号码发来的信息,问我是陈先生的太太吗,语气很客气。我回了一句你哪位,对方没有再发。过了一会儿,林槐问我周日要不要一起去看展,说有两张票。我盯着屏幕想了几秒,指尖在回复框上停住,最后回了个改天。她很快回了一个好的,后面加了一个笑脸,笑脸看起来像一张很薄的纸。
十一点过后,门口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陈屿进来,呼出的气带着室外的风凉。我问他忙吗,他说还行。我说我今天去银行打印了流水,顺便帮家里的账户做了对账。他哦了一声,脱鞋,弯腰的时候背影动了一下。我问你最近在接什么单。他说几个店铺的空间改造,零碎。他走到水池边,拿起白瓷杯,冲了冲,刚要往里倒水,突然停住,像想起什么。他看了看杯口的裂,皱了一下眉,把杯子轻轻放回去,换了旁边的玻璃杯。那只白瓷杯在灯下亮了一瞬,又安静地熄下去,像一个刚刚抬起头又低下去的人。
他喝完水,随手把优盘拿起来打量,说这不是你上次说坏了的那个吗。我说没坏,能用。他嗯了一下,放回去。我看着他的手指从优盘上滑过去,背后有点发紧。我知道问题在变大,但我也知道此刻去问,只会换来一层更厚的雾。
夜里一点,我把今天的记录整理完,写在同一本黑皮本里,写字的时候笔尖在纸上滑得很稳。我把本子合上,灯关了一半。客厅里只剩下台灯的光。门口摄像头安静着,像一只睁着眼的猫。我把白瓷杯又往墙边推了推,杯口的裂缝在阴影里更深了一点。
窗外有风吹过,树叶轻轻地碰撞。我坐在椅子上,背靠着椅背,闭上眼睛,脑子里把今天的人和事像卡片一样排了一遍。最后停在那份名为L的方案上。屏幕里那行字很轻,轻到像随手起的名字。可有些名字从一开始就带着方向。
周六下午两点,阳光很硬,窗台的灰被照成一条薄薄的白边。我把昨晚备份好的文件又翻了一遍,合上电脑时指尖还在发麻。水壶咕噜了一下,我走到厨房关火,柜门里那只白瓷杯看我一样安静地靠在角落。杯口的裂缝从昨天起就更清楚了,像从里面长出来。
陈屿从卧室出来,头发乱,T恤领口松松的。他说你今天不出门吗。我说下午在家。我们对视了不到两秒,我把话说得很慢:手机给我看一下吧。不是要翻,是确认。我看见他眼神往右上角飘了一下,像在找哪个句子能用。他没给手机,只问你到底要确认什么。
我说那个人是谁。字从喉咙里出来的时候,比我想的还要稳。他沉了一会儿,说你说什么人。我说字母那个。空气里有一小截停顿,他眼睛低下去,又抬起来,看了我一眼,声音发紧:你别这样。你现在的状态,不适合谈这个。我把台面的纸巾抽出来,摁住自己的手心,重复了一遍,只要一个名字。他把手机扣在桌上,像把什么东西压住。过了三秒,他说了两个字:林槐。
我没反应。他接着说话,说那段时间你太忙了,我没想过伤害你,只是我们聊得比较多,后来就那样了。他的语速很快,像要赶在我发火之前把一切解释完。我看着他,觉得胸口像被按住一块冰。人名在空气里停着,真实得不讲道理。
我问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说不清楚,大概半年。再问一次,他说你加班最多的那段。我把杯柜拉开又关上,手里没有东西能拿。厨房瓷砖反上来的光把他脸色映得很淡,我突然想起她昨天发来的展票,那个简单的笑脸,好像一张薄纸。
我说去见她吧。今天。把话放在桌面上,他愣了一下,说见什么。我说把话说清楚。半小时后我们在小区外面的咖啡馆门口碰头,风把门口的小黑板吹得一摇一晃,店里放着八年前的老歌。她穿一件驼色风衣,头发扎在脑后,眼底一圈淡淡的青。我看着她走过来,觉得那个熟悉的人正从我认识的轮廓里退出来。
我没坐下,问她,为什么。她看我,眼睛里掠过一下真正的慌,然后很快收稳,说我们只是聊得多,你一直在忙工作。她说话的样子还是很像以前安慰我的那个样子,语调里有份理解人的温柔,只是这次那份温柔像不合时宜。她伸手要拉我,我往后退半步,说别碰。她嗯了一声,手停在半空,指节绷住。我问她电子发票,是她和他住的吗。她没承认也没否认,只说那天我们都喝了酒。我问她婚礼方案上的抬头,她说是客户的样例,我在网上看见的那份不一定是最终版。我笑了一下,笑完才发现嗓子干得厉害。
这段对话很短,我们谁也没坐下。最后她说对不起,真的。三个字穿过去又落回桌面,我听见了,但它们并不落在我身上。她转身进了店,我站在门口,玻璃里的自己像一张被水泡过的照片,边缘在往里卷。
回家的路上,我把手机调成静音。楼下小卖部的收银机叮了一声,隔壁的孩子追着气球跑,鞋底在地面擦出一串细碎的响。进门时,客厅灯是亮的。微信里有一条公司通知,标题很短:试用期考核暂停。人事的措辞一板一眼,说因流程不规范,需进一步观察。邮件下面还有一个音频附件,十五秒。是昨晚的会议片段,我的声音在里面断在半句,像被人从中间剪开。背景里键盘敲击和空调风声的节奏不连贯,像漏拍。我反复听了三遍,把听到的空白写在纸上,标了时间点。每一次中断都和苏倩在会议上打断我的位置对应。我打开自己录音笔里存的会上环境声,两个文件并排放,差距明显。心里慢慢平下来,那种冷,是能看清纹理的冷。
我给自己倒了杯水,伸手去够白瓷杯,在杯耳上停住。那条裂缝像被挑明了的事实,我把它抄在指腹上一样看。水烧到咕噜的一下响,我反手把杯子搁回去,拿起它的另一只同款,杯壁发亮,光很薄。我把第二只端到客厅时,第一只突然在水槽边沿上轻轻一响,像发出最后一点不甘。我把它拿起来,忽然用了点力,杯口撞到台面,发出一声实在的脆。我看见裂缝往下蔓延,又一声,杯身断开,瓷片滚到脚边,边缘白得刺眼。空气里像飘着极细的粉尘。
我蹲下去收拾碎片,指腹被划了一条短短的口子,血冒出来,颜色很干净。我找了个塑料袋,把碎片一块块装进去,袋口扎紧,放在柜子最底层。另一只杯子还在桌上,完整,却也是孤零零的一只。
晚上八点,我坐在书桌前把今天所有新得到的材料重新归档:完整邮件链、会议音频的剪辑点、银行流水的固定时段、优盘里的方案。我把它们在表格里编号,写上来源、时间、可信度和指向性。表格填到一半,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苏倩发来的消息:明天上午九点,你来解释一下。后面没有称呼。我盯着那一行字,觉得每个字都像刚从冷水里捞出来。
我把消息放着没回。去阳台把衣服收回来,夜风吹到脸上,把白天积着的一层火气吹薄了一点。楼下有人在遛狗,狗绳在灯下闪了一下又一下。回客厅的时候,陈屿坐在沙发上看节目,笑声干净利落;看到我时收了笑,问今天见了谁。我说客户。他点头,说那就好,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我说好。
十一点半,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觉得眼睛像被一层薄膜糊住。手机在枕边震了一下,是陌生号码发来的链接,备注写着看看这个。我犹豫了两秒,点开。一个简易的网页,嵌着一段视频,时间戳停在前天晚上九点二十四。画面是我们公司附近的咖啡馆,门口那张我下午见过的小黑板还在,字不同了。镜头角度略高,应该是店家的监控,图像偏冷。人群来来往往,进进出出,三十秒后,画面左侧走进来的是苏倩。她穿一件深蓝色西装,头发夹在耳后,点了杯拿铁,坐在靠窗的位置。两分钟后,陈屿从右侧进了店,停在她桌前。他们之间没有寒暄,像约好了一样自然。他坐下,把一个信封放在桌子中央,苏倩把杯子挪了一下,避免弄湿信封角。她低头说了几句,画面没有收音,我看见她的手在桌面上做了一个短短的划线动作,像把什么东西分成两段。时间在屏幕右上角跳到九点三十二,店里的人笑了一声,整段画面却像静了下来。我不自觉屏住了气。
我把进度条往后拖,十一分钟的片段里,他们坐着、说话、换了一个姿势,又说。苏倩把手边的手机翻到背面,陈屿把信封推近她,像在确认她收的就是那个。有一瞬间他抬起头,往窗外看了一眼,眼神擦过镜头,像看到了我。我把视频停在那一帧,屏幕里的他和她各占画面一半,中间是一杯喝到一半的拿铁,白色的奶沫薄薄的一层,边缘被匙子划出一道痕。右上角的时间戳跳到九点三十七,距离我收到暂停考核通知的前一晚。
我没有立刻把链接转发给任何人,把它保存,再保存,连同时间戳和网页源代码一起截图。我坐在书桌前,背有点发冷,像有人从背后把窗开了一条缝,夜风从那里一直吹到心口。卫生间里滴水声滴答,隔着墙也很清楚。客厅的那只杯子安静地立在桌上,光没打到它身上,形状成了一个不够完整的影子。屏幕停在那一帧不动,我看见两个人靠得比工作更近一点,又不至于近到亲密。城市像被放在玻璃罩下,所有声音都被挤成很薄的一层,时间慢慢往前走,手机的呼吸灯亮起又灭,像一只藏在黑暗里的小动物。
周一早上八点整,我的邮箱跳出一封标题很短的通知:试用期考核不通过,请于本周内办理转岗或离职。邮件的格式一板一眼,落款是人事。屏幕里的黑体字像贴在眼球上,挪不开。我坐直,捏了捏指节,算了一下银行卡里还能撑多久。房贷扣款在十号,信用卡账单是十五号,手里这点钱像一口小小的井,水面正往下落。
又来了第二封,来自部门:因流程不规范,暂停外联沟通权限。群里有人发了个无关紧要的表情,立刻撤回,像是从我面前抽走一张纸。我的手机响了,是家里的座机打来,应该是妈妈。我接起来,她没问声好,先说你别跟单位对着干,拿个检讨就算了,女孩子嘛,不要太刚。我说不是刚,是要按规矩来。她叹一口气,说你从小就这样,认死理。我把耳机摘下一只,敷衍地嗯了两声,视线落在桌上那只孤零零的白瓷杯,它昨天被我收拾完碎片后剩下的同款,杯口也有了一道小缺口。我找来透明胶带,从裂缝绕了一圈,胶带贴住了边沿,杯子看起来还能用,但失了形。
九点半,我去了人事。前台的植物叶子擦得亮,像没经历过灰尘。人事专员把我请进小会议室,给了两张表和一份说明。她说公司尊重你的选择,现在有两条路,离职或者转岗。她顿了一下,又补了句,如果转到行政岗位,有两天的系统缓冲期,便于交接。我问缓冲期包含哪些权限,她说除对外沟通和客户资料,其余权限保留四十八小时。我说好,转岗,行政。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公事公办,像在看一份只需要签字的材料。
办理完出来,工位附近的空气有一点稀薄。有人和我对视,马上移开,假装在看屏幕。我打开电脑,权限提示从红色变成了黄色,提示框显示临时授权时间剩余四十七小时五十七分。我吸了一口气,把手心擦干,开始一项项做我该做的事。
先是公司的即时通讯,导出和客户的所有聊天记录,按日期归档,截图和原文同时保存。再是邮件系统,把所有主题包含报价、边界、留存的邮件做了标签分组,拉到一个叫六月留存链路的目录里。然后我登陆了系统日志的后台,在操作记录里检索我的姓名和客户名,筛选过去两周的导出事件。日志里跳出一串时间,十三日二十一点零四分,苏倩的账号导出了一份客户沟通汇总;十四日十点三十二分,她再次导出,路径是共享盘里我的文件夹。我看着这些记录,一行行地截屏,粘贴到表格里,在每一条后面标上证据来源和可信度,像给每个节点垫一块石头。
中午我没有下楼吃饭。手机上弹出银行的消息,是那张家庭公用卡的扣款提醒,我点进去翻了翻明细,眼睛一下被一行字黏住:昨日十五点二十六分,盛远策划有限公司转入八万元,备注项目款;十五点三十六分,转出四万元至陈屿尾号三一的个人卡。我又往前翻,类似的记录每两周一笔,金额不固定,备注次数最多的是咨询。我的喉咙有点干,舌头像被风吹过。那张卡开在我名下,平时两个人一起用。我把截图保存下来,又在表格里加了一项资金流向。
两点四十,爸爸打来。他开场是沉默,过了三秒才说,别闹了,你妈担心。我说没闹。他说男人嘛,偶尔在外面应酬,别太较真。我笑了一下,明明没人看见,表情还是很难看。他又说你如果真要闹,就会两边都不好看。我说我不想好看,我只想清楚。他沉默,无可奈何。电话最后,我说了一句谢谢你们担心,我心里有数。
下午四点,苏倩在群里发了周会安排,紧接着给我私信,说今晚把你的检讨发我。我回了一句材料已提交行政,会议室监控申请也已送件。她过了半分钟回我,短短一个嗯。我把聊天窗口最上面的三点点开,选择导出聊天记录,保存时间、保存路径。我甚至在纸上写了一个简单的流程图:谁导出、什么时候、导出了什么、用了什么理由。在这张纸的最上方,我写了六个字,写给自己看的:感情是感情,流程是流程。
夜里七点半,我收拾桌面准备回家,同事低声和我说了一句加油。我扬了扬手里的文件夹,算是回应。下楼的时候风大了一些,楼下工地亮起了几排白灯,水泥的味道在风里吹过。回到家,我把白瓷杯从柜子里拿出来,用透明胶带又绕了一圈,胶带交叉的地方形成一个小小的角,像一只被固定住的翅。杯子变得很丑,但它立起来了。我把它放在桌上,旁边放着那只装碎片的塑料袋,袋口打了结,扎得很实。
陈屿九点多才进门,手里拎着一袋水果。他看到桌上的杯子,眉头动了一下,问这何必。我说不何必,先用。他把水果放进冰箱,背对着我,动静不大。他说我们谈谈吧。语气很好,像在谈一件可有可无的小事。我说好。他说你要多少钱,你开个数,净身出户也可以,只要别闹。我抬起头,问他谁要钱。他愣了一下,语速慢了半拍,说我意思是,尽量体面。我说体面是证据,不是礼貌。他脸上闪过一瞬间的不耐烦,又很快收住,低声说你变了。我说没有,是你让我看清楚。我把手机放在桌上,屏幕黑着,镀了一层浅浅的光。
十点半,他进卧室,我坐在客厅,把今天整理好的证据再核一次。邮件链、聊天记录、系统日志、银行明细、视频链接、优盘里的婚礼方案。我把它们装进一个加密压缩包,备份到两处云盘,又把每个文件单独发到备用邮箱,防止压缩包损坏。我重新翻那段咖啡馆的监控,时间戳像冰块一样敲在眼睛里。我的脑子没有画面之外的声音,只有自己的呼吸起伏得很缓。
十一点五十,我打开文档,开始写一个简洁到不能再简洁的说明。我把整个事情拆成三部分:事实、线索、风险。在事实里,我按时间列出会议截图的不完整、录音被剪辑的时间点、系统日志里谁在何时导出了什么;在线索里,我附上资金流向的截图,备注资金来源公司的名字和周期;在风险里,我写这样做可能导致的客户误解、公司声誉损伤,以及内部流程被个人操控的隐患。我避免形容词,避免猜测,用尽可能短的句子呈现可验证的信息。最后,我在最下方加了一句,我愿意承担因信息披露而带来的法律和纪律责任。
文档保存后,我在邮箱里新建一封邮件,收件人填上董事长助理,抄送法务和行政。主题只有十个字:关于商业诋毁线索的提交。附件清单有七个,压缩包一个。我盯着发送键,指腹被胶带硌出一小块痛。发送前,我把自己关掉了所有多余的窗口,像把屋里乱七八糟的纸收进抽屉。窗外有车鸣,很远,像从另一个城市传来。我把白瓷杯往中间推了推,它在桌上留下一圈细细的水印,像一个即将消失的圆。
我把鼠标悬停在发送上,按了下去。进度条走到头,邮箱跳出一行小字,已投递。屏幕光在我脸上停了一秒,我听见楼下电梯的叮一下,像一枚硬币落在木地板上。手机屏幕也亮了一下,是新的未读邮件提醒,我没有立刻点开。屋里很静,胶带贴着杯口处反着淡淡的光,像把某个裂开的地方临时拴住。我知道我已经把话说完了,接下来该轮到别人给出他们的答案。
天亮得很慢,窗帘缝里先是一层淡灰,后来有了温度。我把昨晚备份好的材料再看了一遍,合上电脑时,手心里还有一点微弱的跳。水壶咕的一声,我走到厨房关火,柜子里剩下的那只白瓷杯靠在角落,杯口的胶带贴得很实,透明边缘折起一道小小的光。我把它拿出来,又放回去,换了玻璃杯装水。今天要去两趟地方,一趟是律所,一趟是公司。
七点半,我把装着瓷片的塑料袋放进帆布包,另一个信封里是银行流水打印件、系统日志截屏、会议录音对照表。楼下风有点凉,树叶上还沾着夜里的潮。地铁里人不多,车厢的灯映着玻璃,反出一张略显苍白的脸。手机震了一下,董事长助理回了邮件,说九点半小范围会议,请携带原始材料。末尾还有一句,感谢清晰的整理。
先去律所。前台把我领进一间小会议室,玻璃门上贴了薄雾一样的磨砂。林槐坐在里面,见到我愣了很短的一秒,站起来点头。我把袋子打开,把瓷片一点点倒在桌上的白纸上。它们互相碰在一起,发出极细的声音。她用手指拨开,问是哪一只。我说是婚礼那一对里的其中一只,裂缝越来越深,昨天撞断了。她嗯了一声,把碎片装进律所的证物袋,写上收取时间与来源。她语气很专业,眼睛却湿了一下,很快又稳住。我没有问,也没有说。她把文件往我这边推,说你的证据链可以单独成册了,明天起我给你正式提起诉讼,今天先提交行为保全和财产保全申请。她停顿了两秒,补了一句,匿名视频的链接来源,我会请同事去函调证。能走程序的先走程序。
离开律所的时候,风把额前的头发吹乱。手机又震了一下,是陈屿发来的消息,只有一句话:下午有空谈离婚手续。我想了想,回了一个可以。
九点二十,我到了公司。会议室里坐了四个人,法务两个、董事长助理、还有风控。桌上摆着纸杯,水面平得像一面镜。助理让我先说。我把时间线铺开,从最早的折扣边界邮件讲起,到聊天截图的缺失,到录音剪辑的中断点,再到系统日志里导出记录的具体时间,最后是资金流的时间与备注。我尽量不用形容词,每一句都落在可核的事实上。法务翻着材料,翻到一半,问我这段录音的原文件是否可以提供。我把优盘递过去,说在这里。助理点头记下。
轮到他们说的时候,语速很慢。法务说,初步看,内部流程确有瑕疵,截图与录音存在剪辑痕迹,账号导出行为与权限管理不匹配,我们会立刻启动调查。风控说,客户侧的完整邮件链将通过合规渠道确认。助理合上本子,说在调查期间,你的岗位不动,观察期顺延一个月,同时你临时作为项目副负责人,参与后续交付,但所有对外沟通必须录音归档。我点头,喉咙里那口气终于找到出口,缓慢地、完整地吐出去。
散会时,助理把一份内部通知给了我:自即日起,部门启用证据留痕与审批对齐机制,关键节点必须留存原始文件、录音或视频,未经核对的素材不得作为处分依据。通知很短,语气却极硬。走出会议室,我在走廊靠了两秒,灯光照在墙面,反出一块暖黄。我忽然想起那晚贴在指腹上的创可贴,边缘翻起,水浸进去,疼却不再尖利。
中午我在公司楼下的小馆子吃了碗面,汤里浮着葱花,热气往上冒。隔壁桌两个人在聊租房,一个说合约到期可能会涨,另一个说要不换小一点的地方。我低头喝汤,心里很平。手机又震,是人事发来的流程交接表,让我下午去签字。我回楼上,签了字,临时权限保留至明晚。我趁着这段时间又把文件备份了一遍,重复的事做第三遍时,安稳像遮雨的檐。
下午三点,我去了民政局附近的咖啡馆。约好的地方比我预计的要安静,冷气开得有点过。陈屿已经到了,桌上放着两杯水和一叠纸。他看起来没休息好,胡茬冒出来一点。他说,协议我找朋友看过了,分配按你写的来,我没有意见。声音平稳。我点头,说那就签。他拿起笔的时候手指抖了一下,很快稳住。签完,他把笔放在桌上,问一句,必须走到这一步吗。我说是。他笑了一下,没有意味,说好。他起身的时候动作有点慢,像背上忽然多了什么。我没有看他离开的背影,过了几秒才把纸收好,放进文件袋。
走在回去的路上,阳光从树叶的缝里落下来,地面上是一条一条斑驳的影。我在路口等红灯,风吹到眼睛里,视线略微发酸。手机这时响了,是爸爸。他说你妈昨天没睡好,担心。声音里分不清劝和还是心疼。我说今天办了手续。电话那头沉默,像被人按了暂停。他又问,你一个人行不行。我说行。停了一秒,我又说,等周末我回去看你们。他像被什么安了一下,嗯了声,放软了语气,说家里冰箱里有你爱吃的那个酱,回来带一点。挂了电话,我站在路边等下一趟公交来,心里浮起一股很轻很轻的热,像有人往冷水里落了一滴酒。
回到公司,部门群里有人转发了内部通知,流程整改的细则配了示意图,连文件命名规则都列好了。小桑私聊我,发来一句恭喜,后面是一个继续合作的握手。我回了谢谢,顺便问他那边客户的态度。他回说,会继续观察,但愿意跟我们走新流程。末了又加了一句,早上那杯温水算我借你的,等哪天还。
傍晚我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天边有一条很薄的粉色。我把桌上的白瓷杯拿起来,胶带在灯下反出一圈浅光,像把裂口缝住的纹。它看起来丑,却安静。我把它连同今天用过的玻璃杯一起洗干净,放在水池边晾干。水珠从杯壁滑下来,留了一道道细细的线。
晚上在家,我把今天签好的协议和会议纪要放进文件夹最内侧,又为它们拍了照,保存到新的备份目录。做完这些,我把另一袋瓷片从抽屉里拿出来,放进一个透明盒子,贴上日期。盒盖合上的瞬间,碎片轻轻撞了一下,声音像远处的铃。我把盒子推进抽屉最深处,它会在那里待很久,但它不再刺我。
快九点的时候,我坐在客厅的小桌前写流程草案。标题很朴素,标准对齐与证据留痕。每一条都尽量短,尽量可操作,尽量让任何一个在深夜疲惫的人都能一眼看懂。我写到所有对外口头承诺须以邮件确认为止,停了一下,抬头看窗。楼下有车灯慢慢开过去,光扫到墙上又离开。我把笔放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这一次我没有拿白瓷杯,拿了透明的玻璃杯。水在灯下是透明的,味道只是水。
手机又亮了一次,是一个陌生人发来的邮件邀请。主题很简短:项目交流。发件人署名某城科创园的运营总监,正文里说看了我们之前的案例,希望就一套新的投放方案沟通,附了一个会议时间和位置。我点开他的签名,里面有一个我熟悉的名字,是那家策划公司的上游客户。我靠在椅背上,呼吸缓了一点,又提了一点。邮件的最后一句写着,尽可能带上你的标准对齐方案。行尾落着一个句号,沉稳而明确。
我没有立刻回复,先在本子上写下几条问题:预算口径、审批链路、数据回看周期、第三方权责。写完,突然想起还有一件一直悬着的事。匿名视频的来源到现在仍然没有回音。屏幕在这时又亮了一次,是林槐发来的两张照片,一张是法院的收件回执,一张是保全申请的提交记录。她只写了四个字,放心去睡。我回了谢谢。她很快又发来一句,视频来源我们会追,别自己动手。
夜深了,风从窗台缝里挤进来,书页轻轻动了一下。我把白瓷杯放回柜子,关掉客厅的主灯,只留下一盏台灯,光落在桌面上,像一块暖的布。手机震动很轻,这次是董事长助理发来的一封短邮件:专项小组将在两周内审计项目流程,临时任命你为该小组的记录与对齐负责人。末尾只有一句,希望你把这件事做成样板。
我盯着这行字,觉得心底某个地方被一根看不见的线轻轻提了起来。窗外远处有车鸣,风拂过树叶,像有人在对我说别再怕。台灯下的玻璃杯里还剩半杯水,我端起来喝了一口,凉意顺着喉咙往下。屏幕上那封会议邀请没有关,我把光标移到回复栏,慢慢敲字。最后在发送前,我看了一眼桌角的透明盒子,里面静静躺着的碎片像一张定格的旧照片,边缘锋利,却不再伤人。
我按下发送。屋里只剩下风和水的味道。我把窗帘拉到一半,留了一条缝。夜色贴在窗上,像一面深而柔软的幕。手机又亮了一下,是同一个陌生地址追加的一句补充:明天的交流会,除了你,还有一位旧客户代表会到场。他给我发了一行名字,那名字我见过,曾在内网的一个审批表上短暂出现过,又迅速消失。我看着那行字,指尖轻轻敲在桌面上,声音很小,却把心里的一点火点亮了。
第二天的风比昨天暖一些,天光像被人用手抹开。出门前,我把文件夹和一只小的录音笔放进包里,重新确认日历上的两个行程。上一个是科创园的项目交流会,下一个是内部专项小组的材料补充。抽屉最里面,装着瓷片的透明盒子静静躺着,我把抽屉推回去,留了一道很浅的缝,像给自己留的气口。
科创园的安保很规范,访客台的姑娘把胸牌递给我时提醒一句,会议室的水放在侧柜里,杯具统一用玻璃。我嗯了一声,突然觉得这句提醒有点好笑。电梯里只有我一个人,镜子映出一张睡眠勉强合格的脸。楼层的地毯颜色克制,墙面挂着几张项目海报,照明是那种不刺眼的白,像在强调这里只谈事实。
会议室里已经来了三个人,运营总监坐在主位,旁边是招商和法务。寒暄很短,我把标准对齐方案摊开,第一页就是流程图,从需求确认到交付验收,每一步对应的凭证类型、存放路径和对齐节点一目了然。运营总监指着中间的一条横线问,如果对方坚持口头承诺怎么办。我说两条路,要么当场用会议纪要确认,要么立刻发邮件复述,超过两小时未确认则按既定边界执行。他点头,问那异常情况呢。我翻到第二页,把异常处理的三种情形分别举了例子:指标因版本延迟、因用户流失、因外部政策变动,对应的证据和回看窗口不同,最后都要在周会归档。我尽量不用任何形容词,让每一条都落在可以被别人复述的程度上。
十来分钟后,门被轻轻推开,一个人快步进来,跟所有人点头致歉。他坐到对面时我才看清,是赵峤。我们对视了一秒,谁也没有多表现什么。他翻开资料,问的第一句仍旧是留存和营收。他说你们的方案我看过,流程上没问题,但我们还是只看结果。我说可以,结果由过程保障,过程路标清楚,复盘起来不会扯皮。他哦了一声,像接受,又像保留。他问昨天你们内部开会了吗。我说正在推进。他没再追问,笔在纸上敲了两下,声音很轻。
中场讨论到一半,法务提出要听一段录音样例,看看你们对外沟通的确认方式。我把录音笔放到桌上,播放了上周和另一个客户关于折扣边界的通话,里面有明确的复述与回执邮件提醒。放完,屋里短暂安静,运营总监把水杯往前推了一点,说好,我们试运行一个月,观察你们的标准是否能落地。他看了我一眼,语气不冷不热,但句子落得很实。
会后有个短暂的站立交流。招商问我的团队几个人,我说目前编制还在调整,他笑了笑,说那你要更忙。我也笑,说忙得清楚比闲得糊涂好。赵峤把资料夹起来,朝我举了举下巴,说有问题我会直接找你。我点头,说所有沟通我都会归档,他嗯了一声,像是在确认一个边界,也像在给自己找一条退路。
出去接电话的时候,风从长廊吹过来,走廊尽头玻璃很干净,我在上面看到了自己。林槐说,法院已经受理,行为保全立案号下来,财产保全的材料还差一份共同账户的补充说明,晚点我发你模版。我说好。她顿了顿,又说了一句,前天的监控,我们发了函,店家口头同意配合,具体要等他们的法务回件。她说别自己去,我说我不会。挂电话前她问了一句,你那边还好吗。我说还好,声音里连我自己都听出一种喘过气来的平。
午饭是在园区食堂解决的,一份普通的盒饭。吃到一半,运营总监过来,端着托盘坐在我对面。他没有再聊项目,只问你们内部的整改会落到制度里吗。我说会,已经在推。他又问了一句,你个人会不会很累。我想了想,说会,但累得值。他点头,说那就好。两个字很轻,却像给这幅图按上了一颗钉。
下午我回公司补交专项小组需要的材料。会议室换成了小一点的那间,灯光暖一些。法务接过优盘,核了文件指纹,开了一张收条。董事长助理在旁边记笔记,问了我两个细节:你发现系统日志异常的时间点和当时的网络环境。我把时间说得很具体,把网络的状态也交代了,有一处断网重连,我写进了旁注。风控提醒我,今后所有敏感操作尽量在公司的固定网络下完成,我点头。他们没有讨论任何人的处分,语气里只有流程和事实。
出来的时候楼道很安静,隔壁的会议室里有人在讨论投放,声音断断续续地溢出来。我路过打印室,机器正吐纸,嗡嗡地响。笔筒里又插着几支灰蓝色的中性笔,和那天我注意到的那几支一样。这颜色很常见,我没有再去猜。有人在我身后叫了一声我的名字,是那个刚来的实习生,他抱着一摞文件,问我审批流程里复核与归档的顺序,我把顺序写在一张便签上递给他。他接过去时有些局促,说今天谢谢你在群里帮我顶了一句。我说没事,你把文档命名规范好,别人就不容易踩你。他嗯了一声,脸有些红。
到傍晚,窗外的云压低了一点,像一层厚厚的棉。我打包今天的材料,准备回家。手机上来了两封邮件,一封是公司内部的会议纪要草稿,让我核对事实,另一封是科创园那边发来的下一步安排,附件里有一份场地平面图。我把纪要里的一个时间点改正,把附件下载到新的文件夹。习惯性地,我又把它们备份到外接盘。每完成一次保存,胸口就像被轻轻抚了一下。
回到家,屋里还留着上午没散尽的凉意。我把白瓷杯从柜子里拿出来,胶带边缘已经略微起毛,我顺着边又压了一遍。杯子很安静,像某种不能再争辩的证词。我把它放回去,拿出玻璃杯倒水。喝到一半,手机震了一下,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简短信息:关于那晚的监控,我能见你。落款是咖啡馆的名字。我盯着屏幕几秒,把信息转发给林槐,附了一句由你们对接。不到一分钟,她回我三个字,收到,别动。那三个字像把我从某种本能里拎出来,落回到规矩上。
夜深一点,我把记录本翻到今天这一页,写下两行话。第一行是标准对齐更新到版本二点一,第二行是专项小组材料补交完毕。我写字很慢,让每个字的笔画都停在该停的地方。写完,我把笔放回杯具旁边的玻璃笔筒,指尖在桌面上敲了两下,没有声音。
窗外有人在楼下说话,远远地听不清内容。楼道尽头的感应灯亮了一次又暗下去,像一只眨眼的猫。我的电脑屏幕暗掉,桌上的手机亮起来,是董事长助理发来的最新通知:明早九点半,客户方赵峤将来公司,参与对齐方案的第一次复核与签字。后面多出一行小字,需要你准备所有原始凭证样例。邮件很短,语气很干净。我把时间在日历里标出来,又在提醒里加了十五分钟前的闹钟。
桌角的透明盒子里,瓷片彼此靠着,边缘洁白。我把抽屉拉开,又合上,动作轻。灯光打在玻璃杯上,反出一点微弱的光,像把夜里那些密密麻麻的事缩成了一颗可以握住的点。我把手机调成飞行模式,屋子里忽然安静得连冰箱的运转声都清晰。我靠在椅背上闭眼,呼吸慢下来。快要睡着的时候,手机屏幕在黑暗里亮了一下,是不需要联网的日程提醒,它把明天九点半那行字推了出来,像有人在门口轻轻敲了一下,告诉我该到我这边继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