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通房
殿内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药味,混杂着久病之人身上散不出的衰朽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我端着药碗的手很稳,碗沿滚烫,熨帖着指腹,是这冰冷房间里唯一的热源。榻上的人影在昏暗中显得格外瘦削,锦被盖着,几乎瞧不出起伏。那是靖王,萧衍。
三个月了。从初春料峭到如今窗外蝉鸣聒噪,这间偏殿如同被遗忘的角落。最初几日还有王府其他侧妃、侍妾捏着香帕,远远在门口觑上一眼,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和恐惧,生怕沾染了病气。很快,便只剩下了我。
王爷,该进药了。我的声音放得极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锦被下的人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那双曾经深邃锐利、足以洞穿人心的眸子,此刻蒙着一层灰翳,黯淡无光,疲惫地投向我。他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点嘶哑的气音。
我小心地将药碗凑近他唇边,用银匙一点点喂进去。浓黑的药汁沿着他干裂的嘴角淌下些许,我立刻用手中一块洗得发白、边缘都磨起了毛边的旧棉帕替他拭去。动作熟稔而轻快,仿佛重复了千百遍。这帕子,还是我刚被拨到他院里当粗使丫头时发的,如今浆洗得薄了,却格外软和,吸汗也好。
萧衍的目光落在那块朴素的旧帕上,又缓缓移到我脸上。他看得极慢,眼神里没什么情绪,只有一片深潭般的疲惫。我垂着眼,避开那目光,专注于手中的药匙。三个月贴身伺候,替他擦身、喂药、清理秽物……看尽了这位天潢贵胄最狼狈不堪的模样。他起初或许还有过被窥见窘态的羞恼,后来便只剩了全然的麻木和顺从。而我,也早已习惯了这份麻木。
药碗见底,我替他掖好被角,端着空碗起身。刚要退下,手腕却被他枯瘦的手指轻轻搭住。那力道轻得几乎可以忽略,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挽留。我顿住脚步,垂首静立。
他喉咙里又发出那种嗬嗬的声响,费了很大力气,才挤出两个字,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名字
我微微一怔。入府近两年,被内务府随意指到这个冷灶王爷院里当个可有可无的通房,他从未正眼瞧过我,更遑论问名。我依旧垂着眼,低声回禀:奴婢贱名,云舒。
云……舒……他低低地重复了一遍,那嘶哑的声音里辨不出喜怒,搭在我腕上的手指却松开了,留下吧。
当夜,他没有再让我回那个狭窄得仅容转身的耳房。烛火被剪暗了,只留下床角一点微弱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帐幔模糊的轮廓。黑暗放大了所有的感官,他滚烫的呼吸喷在我的颈侧,带着浓重的药味。我身体僵硬得像一块木头,任由他沉重的臂膀压下来。疼痛袭来时,我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尝到一点腥甜的铁锈味,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汗水浸湿了鬓角,黏腻地贴在颊边。黑暗中,他粗重的喘息在我耳边起伏,像一头疲惫而凶狠的兽。我睁大眼睛,盯着帐顶那片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的黑暗,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掐得生疼。
三个月不眠不休的汤药和照料,换来了这一夜。王府里最卑贱的通房,成了王爷病愈后第一个宠幸的女人。这消息在沉寂已久的后院,无疑丢下了一块石头。
次日清晨,天光还未大亮,我便已起身,忍着浑身的酸痛,动作轻悄地收拾好床褥和自己。萧衍仍在沉睡,眉头微蹙,脸色倒是比前些日子多了点活气。我替他掖好被角,像过去的每一天一样,端着昨夜用过的水盆,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刚走到回廊拐角,便与一人迎面撞上。
是林侧妃。她一身簇新的石榴红遍地金妆花褙子,头上簪着赤金点翠步摇,打扮得如同要去赴宴。她身后跟着两个同样穿红着绿的侍女,俱是眼高于顶的模样。林侧妃看见我,丹凤眼里先是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鄙夷,随即又浮起浓烈的、几乎要烧起来的妒火。她目光如刀,狠狠刮过我身上那件半旧的、洗得发白的藕荷色夹袄,最后停在我明显带着疲惫和一丝异样的脸上。
哟,这不是我们王爷的大功臣吗林侧妃捏着嗓子,声音又尖又利,在清晨寂静的回廊里格外刺耳,真是辛苦云舒妹妹了,日夜‘操劳’,王爷的身子骨可多亏了你‘伺候’呢!
她特意加重了操劳和伺候两个字眼,旁边的侍女立刻掩着嘴,发出吃吃的、充满恶意的低笑。
我端着水盆的手指微微收紧,盆沿的凉意沁入皮肤。脸上却木木的,没有任何表情,只微微屈膝,行了个再标准不过的礼:给侧妃娘娘请安。王爷尚未起身,娘娘若有事,奴婢这就去通禀。声音是惯常的平静,听不出半分波澜。
林侧妃被我这一板一眼、毫无破绽的反应噎了一下,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那股子尖酸劲儿顿时有些无处发泄。她柳眉倒竖,正待再说什么刻薄话,我身后紧闭的房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萧衍披着件外袍站在门口,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往日的几分清明锐利,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慵懒和不耐烦。他扫了一眼廊下对峙的几人,目光在我身上略略一停,随即落在林侧妃脸上。
大清早的,吵嚷什么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久居人上的威压。
林侧妃脸上的刻薄瞬间收得干干净净,换上了一副温婉关切的笑容,声音也柔媚起来:王爷,您可算大安了!妾身担心得紧,一早就想着来瞧瞧您,给您炖了上好的血燕……她一边说着,一边就要往萧衍身边靠。
萧衍却微微蹙眉,避开她伸过来的手,目光越过她,落在我身上:云舒,药。
是,王爷。我垂首应道,端着水盆,目不斜视地从林侧妃身边走过,径直去往小厨房的方向。身后,林侧妃那强撑的笑容僵在脸上,变得异常难看,那双盯着我背影的眼睛,淬了毒一般。
日子并未因那一夜而有翻天覆地的变化。萧衍病愈后,王府的运转似乎又回到了从前。他依旧忙碌,依旧很少踏足后院。我依旧住在那个小小的耳房里,只是月例银子多了一两,吃食也精细了些,不再全是冷硬的剩饭。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改变,是我腹中悄然孕育的生命。
第二章生子
当王府里最刻薄的老嬷嬷私下里告诉我那个消息时,我正坐在窗边,就着黄昏最后一点微光缝补一件旧衣。针尖刺破了指尖,沁出一颗小小的血珠,红得刺眼。我怔怔地看着,忘了去吮吸。老嬷嬷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怜悯和幸灾乐祸的复杂表情,絮絮叨叨地说着开脸的通房有了身子,也算是个正经主子了、只是要小心,这府里的路滑得很呐之类的话。
小心我摩挲着尚且平坦的小腹,心中一片冰凉的清醒。这王府的路,岂止是滑简直是步步刀尖。那一夜,不是恩宠,是劫数。它把我这个原本缩在角落里的影子,骤然推到了明晃晃的灯光下,推到了所有人嫉妒和算计的靶心。
萧衍知道我有了身孕,反应平淡得像是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公务。他赏下了一些寻常的补品和几匹还算过得去的料子,命管家按规矩拨了一个小丫鬟到我身边伺候,便再未过问。仿佛我只是完成了一件他交代下去的任务,如今任务结束,便该归于原位。
也好。我本就没指望什么。我甚至刻意穿得更素淡,走路时微微弓着背,让自己显得更加瑟缩、笨拙、毫无威胁。林侧妃和其他几个侍妾起初还明里暗里地刺探、刁难,见我永远是那副低眉顺眼、逆来顺受、连说话都细声细气不敢抬头的模样,时间久了,也渐渐失了兴趣。一个毫无存在感、只等着生了孩子便被打发到更冷角落里的通房,不值得她们耗费太多心思。
深秋时节,我生下了孩子。产房简陋,炭火烧得不旺,寒气丝丝缕缕地从门缝窗隙里钻进来。剧烈的疼痛几乎要将我撕裂,汗水浸透了头发和衣衫。我死死咬着布巾,眼前阵阵发黑,只有稳婆那一声声用力的吆喝在耳边嗡嗡作响。当那一声微弱却清晰的啼哭终于响起时,我浑身的力气都像被抽干了,瘫在冰冷的产床上,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恭喜姑娘,是个小公子!六公子!稳婆喜气洋洋的声音传来。
是个儿子……王府的第六个儿子。我侧过头,看着襁褓里那个红皱皱、闭着眼的小东西,心中没有多少初为人母的喜悦,只有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忧虑和责任。在这龙潭虎穴,一个男孩,尤其是一个生母卑微的男孩,他的路只会比我更难走。
萧衍在孩子洗三那日才过来看了一眼。他站在摇篮边,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他低头看着襁褓里的婴儿,目光沉静,带着审视。婴儿似乎感受到了那股无形的压力,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发出细弱的哼唧声。萧衍伸出手指,极其短暂地碰了碰婴儿的脸颊,那动作生硬得近乎敷衍。
景煜。他淡淡地吐出两个字,算是赐名。然后便转身离开了,没有再看我一眼。
景煜,排行第六的郎君。这就是我的儿子在这王府里的名号。有了这个儿子,我在王府的处境确实微妙地变化了。我从通房升级成为了侍妾,月例银子又涨了些,搬离了那间狭小的耳房,换了个稍大一点、带个小院的偏厢。虽然依旧在王府是个透明人,但管事和下人们的态度客气了许多。至少,那些明面上的克扣和刁难,消失了。我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小的、相对安稳的角落。
第三章守拙
我所有的精力,都倾注在了景煜身上。我亲自哺乳,日夜看顾,不假手于人。我教他说话,教他走路。当他咿咿呀呀扑进我怀里时,当他摇摇晃晃迈出第一步时,我心底那潭死水,才真正泛起了微澜。他是我在这冰冷府邸里,唯一真实、唯一温暖的依靠。
然而,王府的平静只是表象。萧衍正值壮年,后院的女人为了恩宠,为了子嗣,争斗从未停歇。那些年,我亲眼看着。看着李侍妾刚生下的七公子,不足满月便莫名其妙地夭折了,李侍妾哭瞎了眼睛,很快也病逝了。看着张侧妃所出的三公子,活泼伶俐,却在一次随父王秋猎后,从马上摔下来,脖断而亡,张侧妃自此疯疯癫癫。看着王妃所出的五公子,一场风寒高热不退,烧坏了脑子,成了痴儿……每一次噩耗传来,都像重锤敲在我心上,提醒着我这府邸华丽外表下的森森白骨。
我抱着怀里的景煜,将他搂得紧紧的,一遍遍告诫自己:活下去,让我的孩子活下去。不求显达,只求平安。
景煜渐渐长大,他有着一双酷似萧衍的眼睛,却比他的父亲多了几分温润和灵动。他很聪明,学什么都快。三岁开蒙,四书五经背得极好。偶尔萧衍考校其他年长些的公子功课,景煜在旁边听着,大眼睛亮晶晶的,小嘴紧抿着,从不插话,更不会显摆自己懂得更多。
我从不鼓励他争强好胜。当他兴奋地告诉我夫子夸他背书快时,我只会摸摸他的头,轻声说:景煜真棒,但读书是为了明理,不是为了争第一。记得娘的话,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当他被其他兄弟欺负了,委屈巴巴地跑回来时,我不会立刻去为他讨回公道,而是先替他擦掉眼泪,平静地问他:景煜,你疼吗害怕吗等他点头,我才慢慢说:娘知道。但你要记住,有时候退一步,不是软弱,是为了看清脚下的路,是为了以后能走得更稳更远。我们不惹事,但也绝不怕事。若真有人欺你太甚,娘拼了命也会护着你。只是,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轻易拔剑。
我教他观察,教他藏拙,教他在最热闹的时候学会沉默,在最危险的时候懂得自保。王府的花园里有一片竹林,我带他去那里,指着那些在风中摇曳的竹子:你看它们,风大的时候,高的竹子容易折断,那些矮一些、弯下腰的,反而能安然无恙。有时候,退一步,低一下头,不是认输,是韧劲,是为了扎根更深,长得更高。
景煜似懂非懂,但他很听我的话。在王府的宴席上,他总是安静地坐在角落,从不争抢风头。在演武场上,他明明能拉开更重的弓,却只选最轻的练习。在其他兄弟为了博父王一句夸赞而争得面红耳赤时,他默默地完成自己的课业,然后安静地退到一旁。
他像一株生长在阴影里的小树,沉默而谨慎地吸收着养分,努力地向下扎根,避开所有可能招致狂风暴雨的锋芒。
第四章充容
时光就在这种刻意的沉寂中悄然流逝。景煜五岁那年,京城天翻地覆。一场突如其来的宫变席卷了皇城,太子谋逆,诸王卷入,血染宫阙。谁也未曾料到,最终坐上那把龙椅的,竟是那位远离权力中心、一贯低调示弱的靖王——我的夫君,萧衍。
一夜之间,靖王府成了潜邸。而我们这些王府旧人,连同那个沉默寡言、几乎被所有人遗忘的五岁孩童景煜,一同搬进了那座象征着天下至高权力的深宫——紫禁城。
登基大典的钟鼓齐鸣似乎还在耳畔回荡,内务府总管太监那尖细的、毫无温度的宣旨声便已响彻在刚刚赐给我的宫苑上空。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潜邸旧人云氏,温良恭俭,诞育皇嗣有功,特册封为充容,赐居永宁宫西偏殿。钦此——
充容,九嫔之末,不高不低的一个位份。在这新帝的后宫之中,如同投入湖面的一颗小石子,甚至激不起一圈像样的涟漪。永宁宫西偏殿,倒也宽敞明亮,比我之前的偏厢好了不知多少倍。最重要的是,它是一宫主位永宁宫的一部分,虽然正殿还空着,但我这个充容,名义上也算掌管着这一宫的事务。
娘娘,领旨谢恩吧。总管太监皮笑肉不笑地提醒着。
我恭恭敬敬地叩头,双手接过那卷明黄的圣旨:臣妾叩谢陛下天恩。声音平稳无波。
太监带着人走了。偌大的宫殿里,只剩下我带来的两个贴身宫女——素心和锦书,以及刚刚被指派过来的几个小太监小宫女,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我站起身,环顾四周。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空气里还飘散着新漆和木料的气味。华丽,却也冰冷。这里不再是王府那个小小的、可以容我藏身的角落了。这里是皇宫,是比王府凶险百倍的战场,每一块砖石下面,都可能埋着枯骨。
都起来吧。我淡淡开口,以后好好当差,本分做事,自有你们的好处。若存了别的心思……我没有说下去,目光平静地扫过那几个新面孔。
奴婢(奴才)不敢!众人慌忙叩首,声音里带着惶恐。
素心、锦书,安置吧。我吩咐了一声,便抱着圣旨,走进了内室。
门关上,隔绝了外界的视线。我走到梳妆台前坐下,铜镜里映出一张依旧年轻却过分沉静的脸。充容。这个位份,与其说是恩宠,不如说是萧衍——如今该称陛下了——对我生下景煜这点微末功劳的例行公事般的打发。或许,还有那么一丝丝,对他病中我那三个月侍奉的……模糊印象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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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好。我对着镜子,轻轻扯动嘴角,露出一丝极淡的、几不可察的笑意。不高不低,不引人注目,正合我意。
景煜被封为了平王。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封号。他依旧沉默,只是那双酷似萧衍的眼睛里,沉淀的东西更多了。皇宫的森严和无处不在的窥探目光,让他比在王府时更加谨慎。
我牵着他的手,在永宁宫小小的庭院里散步。院中有一株半大的木槿树,枝叶不算繁茂,却倔强地生长着。
娘,这里好大,好多人看着。景煜仰着小脸,声音压得低低的。
我蹲下身,平视着他的眼睛,将他微凉的小手握在手心:景煜,记住娘在王府跟你说过的话吗这里比王府更大,人更多,眼睛也更多。我们更要像这木槿,我指了指那棵树,它开得不张扬,安安静静的,却年年都能开出花来。我们不争不抢,不显山不露水,好好读书,好好习武,好好活着。天大的事,有娘在。
景煜用力地点点头,小手紧紧回握住我的:孩儿记住了。像木槿一样,安安静静地扎根,开花。
日子在表面的平静下无声滑过。我恪守着一个充容的本分,除了必要的宫宴和向高位嫔妃请安,几乎足不出永宁宫。我不结交盟友,也不树敌,像一抹游移在宫墙阴影里的淡影。我所有的精力,除了打理永宁宫那点少得可怜的事务,便是教导景煜。
我教他读书明理,也教他洞察人心。我给他讲史书上的兴衰成败,讲那些因为锋芒太露而招致祸患的悲剧人物,也讲那些懂得韬光养晦、最终成就大事的智者。我告诉他:在这宫里,很多时候,‘知道’比‘做到’更重要。看清风向,比逆风而行更明智。你父皇的每一个眼神,皇后娘娘每一句话的语气,甚至一个得势太监的动向,都可能藏着生死的玄机。要学会看,用心看。
景煜天资聪颖,领悟力极强。他变得越来越沉默,但那双眼睛却越来越亮,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像一头在丛林中学习生存法则的幼兽。
第五章长子
后宫的争斗却从未因我的低调而停止,反而随着萧衍登基日久,愈发惨烈。那些曾经在王府里争奇斗艳的女人们,如今为了更高的位份,为了家族的荣耀,为了自己儿子的前程,厮杀得更加疯狂。
我冷眼看着。看着新入宫、美貌惊人的刘婕妤如何盛宠一时,又如何被皇后抓住错处,一杯鸩酒赐死。看着生育了二皇子的赵昭容如何处心积虑陷害三皇子的生母李修仪,最终却因证据不足反被皇帝厌弃,打入冷宫,二皇子也因失德被斥责,渐渐失了圣心。看着德妃所出的四皇子,文武双全,最得萧衍喜爱,却在一次围猎中,被一头受惊的熊罴生生撕裂……
那些皇子,或夭折,或暴毙,或因母获罪而前程尽毁。每一次风波,都像一场无声的飓风,席卷过后,留下满地狼藉和更深的死寂。
当德妃抱着她惨死的四皇子的尸身,在宫道上发出那一声撕心裂肺、如同厉鬼般的嚎哭,最终彻底疯癫的消息传来时,我正坐在永宁宫的窗下,就着秋日疏淡的阳光,为景煜缝制一件新冬衣。
针尖顿了顿。
十年了。我的景煜,那个在王府角落里安静长大的孩子,已经十三岁。他不再是那个躲在阴影里的六公子。随着年长皇子的一个个凋零,他竟成了皇帝膝下实际意义上的长子。平王萧景煜。
手中的针线活再也做不下去。一种冰冷的预感,像深秋的寒露,无声无息地爬满了我的脊背。我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那株木槿。十年间,它已长得枝繁叶茂,此刻花期已过,只剩深绿的叶片在风中轻轻摇曳。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深宫的平静,终于要在我头顶打破了。我们母子这棵刻意弯曲、以求避风的竹子,终究还是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第六章璞玉
景煜十三岁生辰刚过不久,萧衍的一道口谕便如惊雷般传到了永宁宫。
皇帝要亲自考校平王的功课。
消息传来时,我正修剪着窗台上一盆兰草的枯叶。素心匆匆进来,脸上带着掩不住的喜色和一丝忧虑:娘娘,前头李公公来传话,陛下申时在文华殿召见平王殿下,要考校《尚书》和骑射!
我的手猛地一抖,锋利的剪刀尖险险擦过指腹,带出一丝凉意。来了。该来的,终究躲不过。萧衍的目光,终于落在了这个他几乎遗忘的儿子身上。
知道了。我放下剪刀,声音平静无波,唯有袖中微微蜷起的手指泄露了一丝紧绷,去请殿下过来。
景煜很快便来了。他已长成清俊挺拔的少年,穿着月白色的常服,身姿如竹。他脸上并无太多惊慌,只是那双酷似萧衍的深邃眼眸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郑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母妃。他躬身行礼。
我屏退了左右,只留我们母子二人。我走到他面前,抬手替他理了理本就很平整的衣襟,动作轻柔而缓慢。
煜儿,我唤着他的名字,声音压得极低,只有我们两人能听清,记住娘的话。你父皇考校,考的是你的学问,更是你的心性。
他抬眼,专注地看着我。
《尚书》治国安邦,你只需答其义理,不求标新立异,更忌锋芒毕露。尤其‘洪范九畴’,帝王心术,点到即止,万不可妄加评议。我的目光紧紧锁住他的眼睛,骑射场上,藏锋敛锐。挽弓时,用七分力,示人以稳。策马时,求一个‘稳’字,而非‘快’字。你父皇……要看的不是一个急于表现的勇猛少年,而是一个沉得住气、担得起事的皇子。
我顿了顿,指尖拂过他肩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今日,你只需让你父皇知道,他的长子,不愚钝,有根基,懂进退。这便够了。明白吗
六皇子——萧景煜,静静地听着,眼中的紧张渐渐沉淀下去,化为一片澄澈而坚定的了然。他用力地点点头,声音清朗而沉稳:母妃放心,孩儿明白。不争一时之快,但求立身之本。
申时,文华殿。
我无法亲临,只能留在永宁宫,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表面却要维持着水波不兴的平静。时间从未如此漫长,每一刻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我一遍遍地修剪着那盆兰草,直到它几乎光秃。
掌灯时分,急促的脚步声终于在殿外响起。我猛地站起身。
门开了,萧景煜大步走了进来。少年脸上带着运动后的红晕,气息微促,但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淬了火的星辰。
母妃!他快步走到我面前,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却又强行保持着沉稳,父皇……父皇夸我了!
我的心骤然落回实处,紧接着又被巨大的欣喜攫住,声音竟有些发颤:慢些说,陛下……如何说
父皇先考了《尚书》‘洪范九畴’之义。我按母妃嘱咐,只解其字面大义,言及‘皇极’乃立国之本,当执中守正,未敢妄言帝王权衡之道。萧景煜语速很快,眼睛闪闪发亮,父皇听完,点了点头,未置可否。然后去了校场考骑射。
他深吸一口气:我选了那把三石的弓,开弓七分,连发三箭,皆中靶心,但箭簇入木不深,只显其‘稳’。策马时,我控着速度,不求争先,只求马步沉稳,过障干净利落,不求花巧。父皇一直看着,末了……少年脸上终于绽开一个纯粹的笑容,带着少年人得到认可的骄傲,父皇对身边的韩将军说,‘此子,沉静有度,不骄不躁,倒是块璞玉。’
璞玉!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我耳边炸响。不是勇武,不是聪慧,而是沉静有度,不骄不躁!萧衍要的,正是这份在血雨腥风中磨砺出的、远超年龄的沉稳!我的煜儿,他做到了!
巨大的喜悦和如释重负的疲惫瞬间席卷了我,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萧景煜眼疾手快地扶住我:母妃!
我紧紧抓住他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声音哽咽:好……好!我的煜儿……做得好!记住,记住今日!永远记住这份‘沉静有度’!
第七章贤妃
那夜,我辗转难眠。煜儿被皇帝看中,如同一把双刃剑。荣耀的背后,是骤然拔高的风险。后宫中那些蛰伏的毒蛇,很快便会将淬毒的目光,死死钉在我和他的身上。
果然,没过几日,旨意便下来了。晋封我为贤妃,移居永宁宫正殿。
贤妃。正一品。四妃之一,身份贵重。
永宁宫的宫人们跪了一地,山呼贤妃娘娘千岁,声音里充满了敬畏和谄媚。素心和锦书激动得眼圈发红。我站在正殿中央,接受着众人的朝拜,脸上带着得体的、温婉的笑容,心中却一片冰封的雪原。
贤妃二字,不是荣宠的冠冕,而是催命的符咒。它把我们母子彻底架在了烈火之上。
晋封的喜悦还未散去,暗处的冷箭已淬着剧毒,破空而来。
那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春日和煦,永宁宫庭院里的木槿新叶初绽,嫩绿喜人。萧景煜下学归来,脸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蓬勃朝气。他刚走进院门,皇后宫里的首领太监张德全便带着两个小太监,捧着个精致的紫檀木描金食盒,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
奴才给平王殿下请安!张德全唱了个肥喏,态度恭敬得近乎谄媚,皇后娘娘惦记着殿下近来读书辛苦,特意命御膳房新做了几样江南风味的点心,让奴才给殿下送来尝尝鲜儿。娘娘说了,殿下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得多用些。
食盒打开,里面是几样做得极其精巧的点心:水晶虾饺玲珑剔透,豌豆黄细腻如凝脂,还有几块做成海棠花形状的玫瑰酥,色泽诱人,散发着甜腻的香气。
萧景煜愣了一下,随即规规矩矩地行礼:儿臣谢母后恩典。他看了一眼食盒,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少年人的馋意,却又有些犹豫,只是刚下学,腹中尚饱,恐辜负母后美意。不如……他目光转向站在廊下的我,带着征询。
我心头警铃大作。皇后她与德妃斗得你死我活,德妃刚因丧子之痛一蹶不振,皇后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她素来视所有皇子为眼中钉,尤其煜儿这个实际上的长子!她怎会如此好心,巴巴地送来点心
我面上不动声色,带着温婉的笑意走过去:张公公辛苦了。目光状似随意地扫过那盒点心,尤其在那些鲜艳异常的玫瑰酥上停留了一瞬。那红,红得不正常,像是掺了……胭脂虫不,不对!一股极淡的、被浓郁花香掩盖的、若有似无的杏仁苦味,丝丝缕缕钻入我的鼻腔!
是鸩毒!宫中最常见也最狠辣的剧毒!沾唇即亡!他们竟如此明目张胆!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用皇后的名义送来毒食!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血液仿佛都凝固了。我袖中的手死死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能慌!绝不能慌!此刻发作,便是与皇后彻底撕破脸,正中她下怀!我们没有证据!这食盒一旦经手,便是死无对证!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在我脑中疯狂滋生。既然他们敢送来,那这毒……必然有解!下毒之人,必有后手!皇后宫中……张德全……
我脸上笑意不变,甚至加深了几分,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欣喜和感激:皇后娘娘真是慈母心肠,时时记挂着孩子们。我转向萧景煜,语气亲昵自然,煜儿,母后赐食,不可辜负。只是你方才说腹中饱胀,也确实不宜多用。
我伸手,极其自然地拿起了最上面那块颜色最艳的玫瑰酥,仿佛只是被它的精致吸引。指尖能感受到酥皮异常的干燥和脆弱。我笑着,目光转向张德全,带着一丝不经意的提议:张公公,这点心做得如此精巧,煜儿一个人也吃不完。本宫看这玫瑰酥尤其别致,不如……公公也尝一块替本宫和殿下品鉴品鉴御膳房的手艺如何也免得浪费了皇后娘娘一片心意。
我的声音温和,甚至带着点打趣的意味,眼神却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直直刺向张德全。
张德全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那谄媚的、堆满褶子的脸,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变得惨白如纸。他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身体猛地一颤,眼神里充满了猝不及防的惊恐和难以置信,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
奴……奴才……他嘴唇哆嗦着,额头上瞬间沁出豆大的冷汗,顺着肥厚的脸颊往下淌,奴才卑贱之人,怎敢……怎敢享用皇后娘娘赐给殿下的御膳……这……这万万使不得!他连连摆手,身体下意识地向后缩,想要避开那块近在咫尺、如同烧红烙铁般的玫瑰酥。
他这反应,已然说明了一切!恐惧是最真实的告密者!
我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婉,眼神却骤然转冷,如同数九寒冬的冰面:哦使不得我轻轻掂了掂手中那块小小的、却足以致命的点心,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张公公是皇后娘娘身边得力的老人儿,替娘娘分忧,品鉴些许点心,有何使不得还是说……我微微倾身,逼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冰冷的、洞穿一切的力量,这点心,公公自己……也不敢入口
扑通!
张德全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像一滩烂泥般瘫倒在地,抖如筛糠。他惊恐万状地看着我,又看看我手中那块玫瑰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鸡,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整个永宁宫的庭院,死一般寂静。所有宫人都屏住了呼吸,骇然地看着这一幕,看着他们那位素来温婉和顺、如同影子般毫无存在感的贤妃娘娘,此刻身上散发出的、令人胆寒的冰冷气势。
看来这点心,确实‘别致’得很。我缓缓直起身,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只剩下冰冷的肃杀。我随手将那块玫瑰酥丢回食盒里,发出轻微的碰撞声。那声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素心,我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把这食盒封好,连同张公公,一并‘请’去勤政殿。本宫要亲自面圣,请陛下……‘品鉴’皇后娘娘赐下的这份‘厚礼’!
勤政殿内,龙涎香的气息沉凝厚重。
萧衍坐在宽大的御案之后,明黄的龙袍衬得他面容愈发威严深沉。他面前,放着那个重新封好的紫檀木食盒。张德全像一滩烂泥般瘫在冰冷的地砖上,抖得牙齿咯咯作响,面无人色,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
我带着萧景煜,跪在御案下方。我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声音清晰平稳地复述了一遍。没有添油加醋,没有指控皇后,只陈述事实:皇后赐食,我请张德全品鉴,张德全惊恐万状,不敢入口。
说完,我深深叩首:臣妾惶恐,本不敢惊扰圣听。然此事实在蹊跷,涉及皇后娘娘恩赐,更关乎平王安危,臣妾不敢擅专,只得斗胆请陛下圣裁。我的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后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作为一个母亲面对孩子险些被害时的本能反应。
殿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萧衍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先是落在那食盒上,随即缓缓移向地上抖成一团的张德全,最后,定格在我的身上。
那目光极其复杂。有帝王的震怒,有被冒犯的冷厉,有对后宫肮脏手段的了然,还有一种……深深的审视和探究。像是第一次真正地、认真地看清了跪在他面前的这个女人——他病中伺候过他的通房,他皇长子的生母,那个他印象中永远低眉顺眼、毫无存在感的贤妃。
许久,久到空气都快要凝固。萧衍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传太医。验。
很快,太医院院判亲自带着银针等物前来。当那根细长的银针探入一块玫瑰酥,再拔出时,针尖已变成触目惊心的乌黑!
陛下!院判脸色煞白,噗通跪倒,此物……含有剧毒鸩羽!沾之即死!
哐当!
萧衍猛地一拍御案,震得笔架砚台一阵乱响。帝王的怒火如同实质的雷霆,瞬间充斥了整个大殿。他盯着地上已经吓晕过去的张德全,眼神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拖下去!严刑拷问!给朕查!一查到底!他的声音如同寒冰碎裂,带着滔天的杀意。
侍卫立刻上前,像拖死狗一样将张德全拖了出去。
殿内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死寂。萧衍胸膛微微起伏,显然怒极。他的目光,再次沉沉地落在我身上。这一次,那审视中,多了些别的东西。
他缓缓站起身,明黄的袍角拂过御案,一步步走下玉阶,走到我面前。
我依旧跪伏在地,额头贴着冰冷光滑的金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越来越近的、属于帝王的沉重威压。一只带着薄茧、骨节分明的大手伸了过来,轻轻握住了我撑在地上的、微微颤抖的手腕。
他的手很稳,也很凉。
他微微用力,将我扶起。
我被迫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那双深邃的、惯常威严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映着我苍白的脸。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似乎要穿透我的皮囊,直抵灵魂深处。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然后,我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叹息的语调,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里:
朕竟不知……爱妃如此聪慧,临危不乱,机敏若此。
那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惊雷,在我脑中轰然炸响。爱妃……他从未如此称呼过我。
萧衍的手并未松开,反而微微收紧了些。他指腹的薄茧摩挲着我手腕内侧细腻的皮肤,带来一丝异样的触感。他的目光依旧锁在我脸上,那深沉的审视里,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惊异、探究、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味,还有……某种重新估量后的热度。
起来吧。他终于松开了手,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平静,但那平静下,分明涌动着暗流。
我依言起身,垂首敛目,姿态恭谨依旧,心脏却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方才那短暂的触碰和话语,比直面毒点心的那一刻更让我心惊肉跳。他看穿了我!他看穿了这十数年来我刻意营造的平庸表象下的机锋!
煜儿也受惊了。萧衍的目光转向一旁同样脸色发白的萧景煜,语气温和了些,先随你母妃回宫歇着。此事,朕自有主张。
儿臣告退。萧景煜连忙躬身行礼,声音还带着少年人的微颤。
我亦行礼告退,拉着萧景煜的手,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座压抑得令人窒息的勤政殿。殿外春日明媚的阳光刺得我眼睛生疼,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黏腻地贴在身上。
回到永宁宫,关上殿门,屏退所有宫人,只剩下我们母子二人。萧景煜紧绷的神经才骤然松懈,他猛地扑进我怀里,身体微微发抖,带着劫后余生的恐惧和后怕。
母妃……母妃……他紧紧抱着我的腰,声音哽咽。
我拍抚着他的背,一遍遍低声安抚:没事了,煜儿,没事了……有娘在,有娘在……声音却控制不住地带着一丝颤抖。差一点,只差一点,我就永远失去他了!这深宫里的豺狼,竟如此迫不及待!
鸩毒事件,最终以张德全在严刑拷打下畏罪自尽、供认是因私怨对平王怀恨在心而擅自下毒结案。皇后毫发无伤,只是被萧衍以御下不严为由,申斥了几句,禁足思过半月。
这结果,意料之中。皇后根基深厚,岂是一个奴才的攀咬能轻易撼动的但萧衍那自有主张的处置,以及他看皇后时那冰冷的眼神,都清楚地表明:他信了。他信了这背后的主谋是谁。帝王的疑心一旦种下,便如同附骨之疽。
更让我心惊的是萧衍态度的转变。他开始频繁地踏足永宁宫。
第八章贵妃
起初是借着探望受惊的平王。他会考校煜儿的功课,问得比文华殿那次更加深入细致。煜儿谨记我的叮嘱,回答依旧沉稳内敛,不显山露水,但见解往往精辟独到。萧衍听着,眼中的赞许之色越来越浓。
后来,便不再需要借口。他会在批阅奏折疲累的午后,信步走到永宁宫。有时会带来一些新得的字画,与我品评——我虽出身低微,但在宫中多年,为了教导煜儿,自己也狠下了一番功夫研读诗书。有时会问我对朝中一些不涉机要的事务的看法,我言语谨慎,只从民本、仁恕这些大道理出发,点到即止,绝不妄议朝政。他却似乎总能从中捕捉到一丝他想要的、与众不同的角度。
他看我的眼神,不再是那种居高临下的审视,而是一种带着探究和重新发现的专注。他会在我为他奉茶时,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我低垂的眉眼上。会在听我说话时,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面,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品味。
永宁宫正殿里那株养在青瓷大缸里的木槿,在他的注视下,仿佛也开得更加舒展。我依旧是那个温婉平和的贤妃,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在萧衍心中,已经彻底不同了。
鸩毒事件后第三个月,我诊出了喜脉。
消息传到前朝,萧衍正在议事。据说他当场便朗声大笑,连说了三个好字,随即下旨,晋封我为贵妃。
贵妃。位同副后,仅在皇后之下。
圣旨下达那日,阖宫震动。永宁宫的门槛几乎被踏破,贺喜的嫔妃命妇络绎不绝。我穿着新制的贵妃礼服,端坐主位,接受着众人的朝拜和恭维,脸上带着无可挑剔的、雍容得体的微笑,心中却异常平静。
这份荣宠,是煜儿用性命之危换来的,也是我用十数年的隐忍和那一次致命的机变搏来的。它是一份迟来的认可,更是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贵妃之位,意味着我真正站到了后宫争斗的最前沿,成为了皇后的眼中钉、肉中刺。
与此同时,另一道旨意如同巨石投入深潭,激起更大的波澜:皇后体弱,需静养。着令贵妃云氏,协理六宫事。
协理六宫!执掌后宫大权!
跪在满殿的恭贺声中,我清晰地感受到无数道目光刺在我的背上,有艳羡,有嫉妒,更有淬了毒的恨意,尤其是来自皇后方向那道几乎要将我洞穿的视线。
我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皇后。她脸上维持着端庄得体的笑容,眼底却是一片冰冷的死寂和翻涌的怨毒。我微微颔首,回以一个同样无懈可击的、温婉谦和的笑容。
权力终于握在了手中。这曾经避之唯恐不及的东西,如今成了我保护孩子唯一的盾牌。我抚上尚未显怀的小腹,那里正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我的孩子。
第九章静姝
协理六宫的第一日,我并未大刀阔斧地撤换人手,也未急不可耐地安插亲信。我做的第一件事,是带着内务府的总管太监,亲自清点了宫中的药材库,尤其是各类解毒、吊命的珍稀药材,命太医院院判亲自掌管钥匙,详细记录每一份出入。第二件事,是重新核查了所有皇子、公主身边伺候的宫人底细,尤其是饮食相关,稍有疑虑者,立刻调离,换上年纪小、家世清白的新人。第三件事,则是在萧景煜日常活动的文华殿、演武场以及往返路径上,不动声色地增加了数倍于以往的可靠侍卫和内监。
这些举措,无声无息,却如同织就了一张细密的网,将永宁宫和萧景煜牢牢护在中央。我深知,皇后绝不会善罢甘休,下一次的暗算只会更加阴毒、更加隐蔽。我必须在她动手之前,先把自己和孩子打造成一个无从下口的铜豌豆。
协理宫务的日子忙碌而凶险。后宫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汹涌。皇后虽被夺了权,但经营多年,树大根深,明里暗里的掣肘从未停止。各宫嫔妃也各有心思,试探、巴结、挑拨离间,层出不穷。
我如履薄冰,谨慎地处理着每一件事。用恩威并施的手段收拢可用之人,对皇后的势力则采取温水煮青蛙的策略,一点点剪除其羽翼,却又绝不触及她的核心利益,避免鱼死网破。我像一位最高明的棋手,在错综复杂的后宫棋盘上,落子无声,步步为营。
萧衍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对我处理宫务的手段,从最初的观察、审视,到后来渐渐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欣赏。他会在我批阅宫务册子疲惫时,悄然出现在我身后,将一盏温热的参茶放在案头。会在听我条理清晰地汇报后宫用度、陈明裁撤冗余、节省开支的方案时,眼中闪过赞许的光芒,甚至偶尔会就一些朝堂上不涉机密的难题,听听我的浅见。
他看我的眼神,越来越暖,带着一种重新发现珍宝般的惊喜和一种男人对女人纯粹的、日益浓厚的兴趣。他开始习惯性地留宿永宁宫。有时只是单纯地与我说话,听我讲些宫外的趣闻,或是关于煜儿和腹中孩子的点滴。有时,他会握住我的手,指尖摩挲着我腕上那道当年在王府伺候他时被炭火烫出的浅浅疤痕,沉默良久。殿内那株木槿静静绽放,幽淡的香气弥漫在空气里,仿佛也染上了一丝温情脉脉的气息。
十月怀胎,瓜熟蒂落。我在一个夏末的清晨,平安产下了一位小公主。
萧衍欣喜若狂。他抱着那襁褓中粉雕玉琢的小女儿,开怀大笑,仿佛所有的阴霾都被这新生的喜悦驱散。他亲自为小公主赐名静姝,取静女其姝之意,并下旨厚赏永宁宫上下。
我靠在柔软的引枕上,看着萧衍抱着女儿,脸上洋溢着纯粹的、近乎傻气的笑容,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将手指伸到女儿小小的掌心,被那无意识的小手紧紧握住时,他眼中闪动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慈爱的光芒。这一刻,这个高高在上的帝王,终于有了一点凡尘俗世里普通父亲的模样。
疲惫的身体被巨大的满足和暖意包裹。我望着窗台上那株沐浴在晨光中的木槿,它开得正好,粉紫色的花朵舒展着柔嫩的花瓣,安静而坚韧。岁月流转,这株伴随我走过最艰难时光的花,见证了我的隐忍,也见证了我的新生。
执掌凤印,儿女双全。我终于在这吃人的深宫里,为自己和孩子们,挣得了一方相对安稳的天地。然而,望着萧衍鬓边悄然生出的霜色,望着煜儿日益挺拔如松的身姿,我心中却异常清明:这安稳,如同烈火烹油,繁华之下,危机四伏。前方的路,依旧漫长而艰险。
第十章太后
时光如白驹过隙,倏忽又是十年。
十年间,紫禁城的天空风云变幻。皇后在一次针对平王景煜的拙劣巫蛊构陷中,被萧衍彻底厌弃,废黜冷宫,最终郁郁而终。朝堂上,萧衍正值盛年,却因早年戎马倥偬和登基初期的殚精竭虑,身体渐渐显露出衰颓的迹象。太医院的脉案越来越厚,汤药的味道,再次若有似无地萦绕在勤政殿周围。
而我的景煜,已长成二十三岁的青年。他姿容俊朗,气质沉静温润,如同上好的美玉,光华内敛。这些年在我的刻意引导和萧衍的着意培养下,他处理政务愈发老练沉稳,待人接物宽和仁厚,在朝臣中声誉日隆,早已是朝野上下心照不宣的储君人选。
静姝也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娇憨明媚,是萧衍捧在手心的明珠,也是我心底最柔软的慰藉。
我早已是后宫真正的主宰,贵妃之位稳如磐石。然而,我从未有一刻真正放松过警惕。萧衍的身体每况愈下,储位虽看似稳固,但皇权更迭之际,从来都是最凶险的时刻。那些蛰伏在暗处的野心,那些对皇位虎视眈眈的目光,从未消失。
深秋,一场来势汹汹的风寒彻底击垮了萧衍。他病倒在龙榻上,高烧不退,时而清醒,时而昏睡,太医院束手无策,只言陛下春秋已高,此番损耗过甚,需静心将养。
我衣不解带地守在勤政殿的寝宫外间。白日里,景煜在前朝代为理政,稳住大局。入夜,他便匆匆赶来,与我一同守候。静姝也常来,红着眼睛,安静地依偎在我身边。
这一夜,殿内烛火通明,却驱不散那股浓重的、令人窒息的药味和衰败气息。萧衍昏沉的时间越来越长,清醒的片刻也眼神涣散,口齿不清。
夜已深沉,景煜处理完紧急政务,风尘仆仆地赶来,眉宇间是化不开的疲惫和忧虑。
母妃,您去歇息片刻吧,这里有儿臣守着。他低声劝我,看着我已熬得通红的双眼。
我摇摇头,声音带着久未休息的沙哑:无妨。你父皇……怕就是这几日了。话未说完,喉头已然哽咽。
就在这时,内殿传来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紧接着是宫人惊慌的低呼:陛下!陛下!
我和景煜霍然起身,疾步冲入内殿。
龙榻上,萧衍挣扎着半坐起来,咳得面红耳赤,身体剧烈地颤抖,枯瘦的手死死抓住明黄的锦被,指节泛白。贴身大太监李德全正手忙脚乱地替他抚背顺气。
父皇!景煜抢步上前,扶住萧衍摇摇欲坠的身体。
萧衍的咳嗽渐渐平息,整个人却如同被抽干了力气,软倒在景煜臂弯里。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浑浊的目光费力地转动着,扫过一脸焦急的景煜,扫过旁边默默垂泪的静姝,最后,艰难地、缓缓地,定格在我身上。
那目光极其复杂,充满了留恋、不舍、深深的疲惫,还有一种……近乎释然的托付。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声响。
李德全连忙将耳朵凑近他唇边,仔细聆听。片刻后,李德全直起身,老泪纵横,声音带着哭腔:陛下……陛下说……要……要……
萧衍枯瘦的手忽然从锦被中伸出,那只手抖得厉害,却异常固执地向前伸着,五指蜷曲着,像是在虚空中徒劳地抓着什么。他的目光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渴求,钉在我脸上。
我的心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一个模糊而久远的画面骤然闪过脑海。我几乎是下意识地,从袖中摸出了一方手帕——并非什么名贵的丝帕,而是最寻常的、洗得发白、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的旧棉帕。这帕子,是我成为贵妃后,鬼使神差地从当年王府带来的旧物箱底翻出来的,一直带在身边,像是一种无言的警醒。
我上前一步,颤抖着,将那块旧得不能再旧的棉帕,轻轻放进萧衍那只在空中徒劳抓握的手里。
指尖触碰到他冰凉皮肤的瞬间,他猛地一颤,随即,那枯瘦如柴、布满老年斑的手指,骤然收紧!用尽了他生命中最后的气力,死死地、死死地攥住了那块褪色发白的旧棉帕!仿佛那是他沉浮一生中,唯一能抓住的、真实的、温暖的念想!
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手中的帕子,又艰难地抬起,看向我。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辨认,又像是在确认。一丝极淡、极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笑意,如同投入死水潭中的最后一缕微光,缓缓地、艰难地,在他枯槁灰败的脸上漾开。
那笑意里,有千言万语,有数十年的光阴流转,有王府病榻前汤药的苦涩,有永宁宫窗下木槿的幽香,有鸩毒惊魂的冰冷,更有这漫长岁月里,那些未曾言说、却早已刻入骨髓的……了然与托付。
然后,那抹笑意如同燃尽的烛火,倏然熄灭。他眼中的光芒彻底涣散,紧攥着旧帕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
父皇——!景煜悲恸的嘶吼响彻寝殿。
陛下……驾崩了!李德全尖锐的哭嚎划破了死寂。
殿内殿外,瞬间跪倒一片,震天的悲哭声如同潮水般涌起。
我站在原地,如同被抽离了魂魄的木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冰冷的麻木。视线里的一切都模糊了,扭曲了,只剩下龙榻上那个迅速失去温度的身影,以及他那只垂落的手里,死死攥着的、那抹刺眼的白。
那方旧帕,像一道封印,封存了太多不堪回首的过往,也封存了这帝王心底,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真正看清的、隐秘的角落。
景煜扑在龙榻边,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的哭声如同受伤的幼兽。静姝扑进我怀里,放声大哭。我僵硬地抬起手,轻轻拍抚着女儿的背,目光却越过她颤抖的肩膀,越过满殿跪伏哭泣的人群,茫然地投向窗外。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吞噬了最后一点星光。深秋的寒风呜咽着,卷起枯黄的落叶,拍打着冰冷的窗棂。一个时代,结束了。
新帝登基大典的钟鼓之声,雄浑庄严,响彻云霄,仿佛要穿透厚重的云层,直达九霄。
我站在奉天殿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汉白玉丹陛之上,立于新帝萧景煜的身侧。身上是繁复庄重的太后朝服,玄衣纁裳,十二章纹华贵无匹,头上是沉重的九凤衔珠金冠,垂下的冕旒随着我的动作微微晃动,珠玉相击,发出细碎而冰冷的声响。
眼前,是绵延铺展的、望不到尽头的御道。御道两侧,是如同潮水般跪伏的文武百官、宗室勋贵、万国使臣。他们身着最隆重的朝服,五体投地,山呼万岁的声音如同海啸,一波高过一波,震得脚下的丹陛似乎都在微微颤抖。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声浪排山倒海,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威压和臣服。
我微微侧首,看向身旁的萧景煜。他身着明黄龙袍,头戴十二旒冕冠,身姿挺拔如松柏,年轻的面庞上带着初登大宝的威仪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阳光落在他身上,将那龙袍上的金线映照得熠熠生辉,恍若真龙盘踞。
这一刻,他是天下的主宰,是大胤王朝新的帝王。
我的儿子。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极致欣慰与无边酸楚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二十余年的谨小慎微,步步惊心,如履薄冰……那些王府角落的卑微,深宫暗夜的恐惧,毒点心刺鼻的苦杏仁味,还有勤政殿里那只攥着旧帕的、冰凉的手……所有的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飞速闪过,最终定格在眼前这君临天下的恢弘景象上。
值了。所有的隐忍、算计、挣扎,在这一刻,都值了。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咽和眼底的酸涩。缓缓抬起带着长长玳瑁护甲的手,指尖轻轻拂过鬓边。
那里,簪着一朵刚从永宁宫庭院那株老木槿树上摘下的花朵。粉紫色的花瓣,柔嫩娇艳,还带着清晨的露水,在沉重的金玉珠翠间,显得那么渺小,却又那么生机勃勃,倔强地舒展着。
木槿朝开暮落,生生不息。它见过我最低微的尘土,也终将见证我最高的荣光。
我的指尖在冰凉柔嫩的花瓣上停留了一瞬,感受着那细微的生命脉动。然后,稳稳地,将它扶正。
动作优雅而从容,带着母仪天下、历经沧桑后的绝对平静。
目光越过如潮跪拜的人群,越过巍峨的宫墙,投向那一片无垠的、被新帝登基钟鼓声唤醒的朗朗乾坤。
凤冠的珠玉在阳光下折射出万千光华,映亮了我沉静如水的眼眸。
这一局棋,终于落子收官。
从此,哀家便是这大胤王朝的太后,历代皇朝有史以来第一位宫女出身的……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