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凌晨纸条
凌晨两点一刻,我从梦中惊醒。
窗外一片死寂,风吹不动,雨没来,连走廊灯的嗡鸣声也没了。空气湿得发沉,像有人刚从床头压低声音喊了我一声,然后什么也没有。
我躺在宿舍的单人床上,天花板上的灯泡坏了三个,剩下一个挂着灰,不亮也不响。对面那张空床没铺被褥,像个废弃样本。我记得那个床位原本是老于的,三天前还和我点过头,之后就再也没见过。
我翻身起床,没穿拖鞋,赤脚踩在冰凉的地砖上,汗顺着后背往下滑。开门时我特意放轻了动作,走廊上灯是感应式的,亮了一截,然后啪地灭了。地板上贴着灰色地毯,踩着没声音,只有我的呼吸听得见。
拐角那根消防管旁,有张纸条。
A4纸大小,被双面胶粘在墙上,歪了一点,却不显得随意。上面用黑色中性笔写着几个字:
新员工须于23:00前归寝,避免违规。
没有落款,没有印章,也没写是哪位管理员的通知。我站在那看了将近十秒钟,纸面笔迹很新,像刚写不久,笔划还透着一点手的温度。
我朝两边看了看,六楼走廊空荡荡,除了紧闭的宿舍门和尽头的应急灯,什么也没有。
这栋宿舍楼是公司统一安排的员工住宿区域,一共九层,每层六间单人间,没对外开放,也不允许私下转租。入职第一天,HR递给我门禁卡和一张欢迎手册,卡背面编号000139,手册第一页写着:公司提供人性化居住环境,员工可自由作息,晚归请勿打扰他人。
我不记得那上面有23:00归寝这一条。
纸条下方没有胶水渍,粘得干净利索,角落剪得平整,有点像公司打印出来贴公告的风格,但笔迹却是手写。我忽然觉得浑身有些凉,低头看见自己的脚印清晰地踩在地砖上,像是从别的世界走进来的证据。
我没有动那张纸,只是盯了几秒,然后快步走回宿舍。
门锁咔哒一声响,我轻轻把门带上,坐回床沿,翻出那张门禁卡,盯着上面的编号看。
000139。
我反复读着这几个数字,越看越像是一种筛选后的编码,而不是单纯的门卡序号。我的手机在床头亮了一下,是凌晨2:19,微信群里没人说话。工作群倒是刷了三十多条未读,但那是主管半夜转发的学习链接和待办事项,没人回复,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靠着床头没睡着。
早上六点,天还没亮透,我听到隔壁房门开了的声音。门轴轻响一声,接着是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等我出去刷牙时,老于的门虚掩着,房间空无一人,床铺整洁得像没人住过,书桌上空荡荡,连水杯也不见了。
我有点犹豫,伸手轻轻推开那道门。
桌面上一张打印纸翻着角,像是刚被撕开不久。纸上只写了一行字:
今晚十一点之后,你最好不要还没回来。
字迹依然是手写,但不是昨天那张的笔迹,力度更轻,字有些斜,写得仓促。
我的手停在门框上,指节冰凉,背后好像有风吹过来,但我不敢回头。
我想起昨天出门前看到的那张纸条,它并没有落款,却用着某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像是在说——规则已经存在,你要么服从,要么消失。
回到宿舍后我一直盯着门禁卡发呆。上面那串编号此刻变得格外沉重,像不是分发用的标识,而是一份名单的位次,一个不被公开却随时可能被执行的顺序。
直到我关灯准备入睡时,手机屏幕亮起了一条新通知。
公司群发消息:为保证住宿安全,员工请严格遵守宿舍出入时间管理规定,避免系统误判。
我盯着系统误判这四个字,喉咙像被卡了一下。
我忽然想问一句:我们到底住在宿舍,还是被关在一个被编号监控的集体行为试验场里
我关了手机,把门禁卡夹在手册里。那串数字——000139——贴着纸张,沉沉地压着我的眼皮,却让我整夜都没能合上眼。
第二天早上,主管在早会上点了几个人的名字,说他们没有出现在记录里。大家都低头听着,没有一个人发问。
我看向办公室的玻璃墙,看到对面那栋宿舍楼六楼的灯灭着,一点光都没有。
我知道,老于不会回来了。可我还不清楚——我什么时候会成为下一个。
现在是晚上十点五十三,我坐在工位上,看着电梯口的方向,心里在想一个问题:
如果我今晚真的晚回去,会发生什么
门禁卡还在我手里,编号没有变,000139。我握得很紧,掌心已经出汗了。
电梯跳到了1。
我站起身,走向楼道,眼神扫过监控镜头——
我要试试看。
第二章编号追踪
我没有在23:00前回到宿舍。
准确地说,是故意等到了23:15。我站在公司楼下,背对着监控,盯着玻璃大门的反光,看时间一分一秒流过,心跳却没有任何规律。像是随时会从喉咙里跳出来。
门禁卡插入宿舍楼闸口时,绿灯一闪,没有响声,闸机顺利放行。
什么也没发生。
走廊还是那样的灯光昏暗,我特地数了一下,六楼的灯会在我走近前的三秒熄灭,然后在我走出之后延迟两秒熄灭。所有感应逻辑精确到可预测,但也正因如此,它像个死物,而不是在观察。
可我还是不放心,走进宿舍后,我在门后贴了张便签纸,反贴着,写着:你来过吗
我设定了一道测试。如果凌晨有人推开门,就会破坏那张纸的位置,哪怕没有留下痕迹,也一定会改变它的角度。反之,纸如果一动不动,说明没人来过,至少不是从门口进来的。
我洗了个澡,打开电脑,试图搜索这栋宿舍楼的历史。公司名下没有公开产权记录,这栋宿舍楼的房产信息归属于一家名为恒一后勤的企业,成立三年,唯一业务就是对外租赁宿舍,但奇怪的是,这家公司官网无法访问,搜索引擎里也几乎找不到它的联系方式。
唯一一条能点进去的,是一个陈旧的贴吧链接,发帖时间是两年前。
恒一后勤关键词下的帖子只有短短一句话:
编号系统正在测试期,建议所有租户按时归寝。
没有评论,也没有楼中楼。
我心里发凉,却无法说服自己就此放弃。我越来越确定,这里所有的一切都不是表面上那样简单:门禁卡、规则纸条、凌晨的静音通知……它们像一张网,一直在等我做出偏离既定路线的行为,然后把我扣进去。
第二天上班时,主管点到我名字,说我昨晚打卡记录异常,系统显示我是在22:58返回宿舍的,数据与实际情况无明显出入。
我明明是23:15回的。
我沉着脸没有出声,点头承认。主管没再多问,只是在我转身离开时低声说了句:尽量不要太晚回。
这句话像刀子贴在耳边,不是警告,更像提醒。他知道的比他愿意承认的多,却又不能说。
我开始尝试接触其他员工,想看看他们是否也发现了什么。很多人只是苦笑,说宿舍管理向来严,也没人敢乱试。
我找到一个叫陈鹏的同事,据说是同批入职中唯一一个被换过宿舍的人。我约他吃饭,他犹豫了一下,点了头。
我们在公司食堂边上的小角落坐下,他低头吃饭,几乎不说话。直到我问起他为什么换宿舍,他才抬起头来,声音几乎听不见:
有一晚我忘了打卡……那晚之后我回去的时候,床上的被子是湿的。
我眉头皱起,他笑了一下,苦涩又轻微:真的湿的,整床全是水,冷得像从河里捞出来。后来宿管让我搬去了另一层,说系统误操作了清洗排水管线。可我没听说谁家床会自己排水。
你怀疑是什么
我不怀疑。他擦了擦嘴,我只是选择不再试探。
饭后他走得很快,我在他背影里看见那种逃避过真相的人特有的急促。他没敢告诉我更多,但我已经知道了够多——他们不是没看见规则,而是被看见之后选择了闭眼。
晚上回到宿舍,我打开那张便签纸。它的边角弯了一点,但角度依然贴合。我很确定,我贴的时候那角是齐的,现在却有一个朝外的折痕。不是风造成的,窗没开,空调关着。也不是我动的,我整天在外,没人有钥匙。
它弯了一点,只是一点。
我换了方式记录。我开始在门外的地砖上撒极细的滑石粉,然后拍照标记,第二天比对图像。
第一晚,图像一致。
第二晚,图像中多出一道极细微的拖痕,从我房门前斜斜拉到楼道尽头的安全出口。像是某个拎着什么物品的东西经过,脚步极轻,却没能完全避开粉末的踪迹。
我打开门禁系统查看出入记录,只有我一人进出,时间是22:56。
比我记得的还早了两分钟。
我盯着门禁卡,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门禁记录的不是我什么时候回来,而是系统决定让我什么时候回来。
它不记录事实,它塑造可接受的事实。
那天晚上,我在门后挂了个录音笔。什么也没录到,只有持续的静音,连水管都不响了。
我却在清晨五点半醒来时,听到了一个女人的低语声,像是贴在门缝那头轻轻说了两个字:
编号。
我没听清后面是什么,只听到编号。
我冲到门口拉开门,走廊空空如也。滑石粉完整,录音笔依然沉默。只有我的心跳声越发清晰,仿佛被什么无形的程序在计算着频率。
我那张便签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新的,贴得整整齐齐,字迹依旧是手写:
系统检测到编号000139存在潜在偏移,自动调整行为反馈。
我明白了。我不是在测试这个系统,而是从我插入门禁卡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系统标记为了测试对象。
我是编号000139。
而它,一直在等我出错。
第三章回声公式
我开始系统性记录每一晚的异常。
这已经是第六天。第六次睡前在门口洒粉,第六次打开门禁记录比对时间,第六次在日记中写下编号000139——行为偏移尚未归零。
白天一切如常,除了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低声议论。有人说,他们的评分页面里突然多了一项默认评价,选项是灰色的,无法修改;有人说,食堂刷脸识别的系统开始记录低头频率;甚至有同事说,自己梦见公司要求他们填写行为一致性自检表,醒来后手机里真的多了一封待填的未发邮件,收件人是
system@internal.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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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敢对主管提起,甚至连同事之间也只敢在厕所里或楼顶抽烟时低声说说。就像一条规则已经被写入空气,谁说出口,谁就会成为下一个被优化的目标。
而我,已经被系统认定为偏移编号。它没有明说,但它的每一次反应,每一个擦边的数据篡改,每一条纸条的递进措辞,都在不断提醒我:
你已经不在可控范围内了。
那天中午,我接到了人事部的电话,说有个系统回访问卷需要线下签字确认,让我去九楼档案室一趟。我去了。
九楼是除顶层会议室之外的最高一层,平时几乎没人上来。我走进档案室的时候,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但和医院的不一样,那味道更像是纸张和塑料长期密封后释放出的压抑。
柜子一排排贴着标签,从员工入职协议到智能评分行为数据处理授权书,分类清晰,但我找不到我要的那份问卷。
直到最里侧一个抽屉,贴着标签:编号逻辑回声样本。锁是开着的,抽屉微微拉出一条缝,像是在等我。
我犹豫了一秒,把它拉开。里面只有一个文件袋,袋子上写着:
编号000139|行为回声结构预演版
我从没听说过这份资料,但它的存在却像是早就知道我会来。我打开文件袋,第一张纸就是一张图表,标题为:
回声公式
·
原型试验报告摘要
内容我只看懂一半,但最上面的三行字我看得清清楚楚:
畸变行为会被系统标记为可观测
可观测状态超过五次,将激活行为回声
编号000139当前回声等级:二级,预测上升中
纸张下面还夹着一张评分页面截图,是我的。评分项并没有显示得分,而是一个横线。
我忽然想起,昨晚我打开自己的绩效系统时,确实看不到分数,只显示了一行提示:您的行为尚未可判定,请继续保持一致性。
这就是它的评语。
我合上文件袋,整个人僵立在原地。那一刻,我甚至能听见自己心跳撞在脖颈血管上的声音。
我不记得是怎么走出档案室的,只记得走廊的地砖在脚下发出闷响,一道一道像走在空壳里。整个九楼空荡荡,只有尽头墙上挂着一块金属标牌:
恒一系统评估中心|行为模型研究室(Beta)
而这块标牌,在我们任何内部通信中,从未提过存在。
下楼时我收到一条匿名短信:你还剩三次机会。
我连回都没回。只是回到工位后,打开了老于曾用过的电脑——他的账号并没有被注销,密码依旧是他习惯用的那串员工号。
他的桌面有一个隐藏文件夹,名字是公式。里面是一张图,是一套算法框架的手写笔迹,配着一些注释和时间戳。
注释中有一段话被反复强调,甚至用红笔画了圈:
规则不靠控制维持,而靠一致性噪声自动清理异类。
我猛地想起他那天失踪前的最后一句话——他没有真的说话,是他留在茶杯底的那张纸条:
不要和谁不一样。
这不是劝告,是提示。
这场评分系统,并不靠打分决定生死,而是靠不一样这个变量,决定谁该被擦除。
我突然明白了那所谓的评分根本不是目的,而是工具,是用来观察人们是否偏离平均值的锚点。只要你和所有人一样,你就安全;但你一旦走出那条默认行为轨迹,系统就开始记录你,归档你,分析你,然后替换你。
我登录了自己的资料系统,试图寻找行为回声这个词的来源,却发现账户被锁定访问权限,只留下一行字:
编号000139数据正在评估中,请暂缓操作。
我摁住了桌面,指节发白。
这不是单纯的监控,也不是暴力的压制,它是你习惯下的温水沸煮,是系统在你不知不觉中剥夺你选择的权利。它从来不阻止你做什么,只是让你无法不做某些事。
当天晚上,我没有回宿舍。
我在公司八楼待到了凌晨三点,整个大楼只有紧急灯亮着。我静静坐在会议室角落,门外的走廊灯一闪一灭。
清晨四点整,会议室的玻璃门上出现了一张纸,被人从外面贴上来。
我走过去,轻轻撕下纸,看到上面只写了五个字:
行为回声:三级。
第四章评分下沉
行为回声:三级。
这五个字印在纸上,比任何红头文件都重。我没有撕碎那张纸,也没有随手丢掉,而是把它叠成方块,塞进工牌后面的透明夹层里。那是唯一一个我确信不会被系统扫描记录的地方。
我没再回宿舍。以我现在的编号状态,所有常规路径都等于暴露。我在八楼找了个闲置的会议间,把百叶窗拉上,拼了两张椅子临时过夜。
凌晨四点半,空气已经有点凉。我用手机手电照了照会议桌底部,果然贴着一张不干胶纸条,白底黑字,字迹整齐:
编号000139异常行为持续,已启动评估干预。
干预两个字让我几乎失声笑出。
到现在我才彻底明白,系统不是等待我们犯错,而是通过我们的一举一动——哪怕只是一个多余的脚步、一次反常的开关灯动作,慢慢定义你为异常。然后,它会温和地干预你,把你纠正、归类、替换。
我打开电脑,重新翻出那份被老于隐藏在桌面角落的行为公式文件。深夜看这些东西,眼睛发涩,脑子却越发清明。
行为回声的定义被拆成五个阶段:
一级,行为微扰,仅记录;
二级,行为偏移,发出轻提醒;
三级,行为重复异常,触发干预预案;
四级,行为脱轨,进入替换名单;
五级,行为不可逆,执行擦除。
我现在是三级。
意味着接下来的每一步,如果没有自我修正,就会被定义为不可逆,然后……执行擦除。
可所谓的自我修正究竟要怎么做是继续装聋作哑,重复他们想看到的标准动作还是主动登门认错,接受被归类回顺从区域的条件
我把公式打印出来,整整齐齐地贴在白板上,然后用红笔在触发干预预案那行后面写下:他们的干预,是谁执行的
凌晨五点,系统日报群突然跳出一条信息:
编号000139行为图谱已进入分叉区,平台将进行偏移回调测试,请周知。
这不是给我的通知,是发给全公司的群。可我翻了翻消息记录,却发现除了我之外,没有任何人点赞、回复,甚至没有已读数字跳动。
像是发给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频道。
我不再犹豫,趁着系统开始测试的这段空隙,我打算做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入侵。
我通过工程机账户登录到内网深层,找到了评分系统的底层入口。恒一评估·主控面板的页面缓缓展开,首页弹出一句话:
欢迎回到你的位置。
我按下F12,打开开发者工具,找到页面底层注释代码。正常公司系统根本不会留下这种注释,但这里偏偏留下了大量人写的标签。
其中一行注释让我全身发冷:
编号000139:高频偏移样本,保留其自我行动记录,用作系统新规则拟合。
我不是被系统观察的人,我是系统训练的模型。
它一直在等我偏移,好用我来设计下一阶段的评分规则。
我退出界面,手心全是汗。
会议室的灯突然熄了。我以为跳闸,但外头走廊还有灯亮着。这一层只有我这一间屋子变黑。门缝下有光线移动,像是人影从门口经过,又静止不动地停在了外面。
没有敲门,没有声音,只有门板那边缓慢但沉稳的呼吸声。对方没动,我也不动。
两分钟后,门口的动静消失。可当我起身想去查看门缝时,一张卡片被从下方悄悄塞进来,像是系统打了一记闷棍:
卡片正面写着:
编号000139,您已被选为下一阶段评分算法预适配测试对象。
背面写着:
您的任务:服从,或彻底脱轨。
我瘫坐回椅子上。这不是威胁,而是邀约。系统不是想要我消失,它想让我走完异常的所有路径,直到我的行为、我的反应、我的决策都能被建模成下一代控制机制的一部分。
他们不怕偏移,他们需要偏移。
我忽然意识到一个事实:老于不是因为异常被清除,而是因为走到了行为建模的尽头,不再有利用价值。
这是一场循环,异常者被挑出来,评估、记录、对照,然后转化为规则本身的一部分。
我不是出错,我只是被用来更新规则的人。
凌晨六点整,公司大楼广播响了。
欢迎各位编号用户,本周系统将进行一次行为稳定性测试,请保持日常一致性操作,避免无意义偏差。
我望向窗外,天色发亮。
手机震动,是主管发来的会议通知,时间是上午九点,地点在九楼的行为模型中心。
我点了接受。
我会去。我想看看,这场测试打算让我稳定到哪一步。
第五章脱轨标记
我照常出现在九楼的行为模型中心。
这间办公室在公司内部从未出现在任何平面图上,员工手册里也从未提及。门上没有公司LOGO,只有一块磨砂玻璃,上面印着三个字:模型部。
门口刷脸识别,红外扫描连带着体温、眼球运动轨迹、表情肌肉曲线等同步比对。系统花了将近七秒才放行我,几乎是人工智能系统中最长时间响应的级别。
会议室里很静,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主管陆平,他穿着正式,坐姿笔直,神色却透出一种明显的规避情绪,仿佛他也不知道该对我说什么。
另一个是我从未见过的男人,五十岁上下,瘦高,戴着无框眼镜,眼神锐利而空洞。他自我介绍时说:我是行为建模团队的副负责人,你可以叫我林。
林的声音很轻,但说话节奏极稳,没有任何多余的语气变化。
他开门见山:你当前行为评分被系统定义为三级脱轨,稳定性极低,系统判断你即将进入不可逆状态。
我没回应。
但,他顿了顿,你的行为路径呈现出高度自洽性——这在以往编号中极为少见。
我依然没回应。
他看了我一眼,继续说:系统认为,你具备成为‘规则样本原型’的可能。
这句话落下,会议室陷入长时间静默。陆平轻咳了一声,没有打断,只是移开了视线。
什么意思我终于开口。
你的所有偏移行为——晚归、拒绝打卡、访问封锁区域、试图绕开监控、破解系统结构、录入替代模型,全都没有被抹除,是因为你的每一步,都在构建一条新的规则路径。
我盯着他,喉咙发紧:你们……让我偏移,是故意的
林点了点头,很平静:你不是被允许的偏差者,你是被选择的脱轨者。
他的话让我几乎从椅子上弹起,但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的嗓音已经发紧:那老于呢他也是
林没立即回答。他侧过身,从文件夹里抽出一份影印件,推到我面前。
是老于的编号记录:000091。
评分记录写着:行为建模成功完成,执行归档。
我指尖冰冷,几乎控制不住微微颤抖。归档。这是个冠冕堂皇的说法,用来替代一个更残酷的词。
也就是说,只要我继续脱轨到你们定义的终点,我也会被归档
林摇了摇头:你不同。
他把另一个文件丢到我面前,是我的编号追踪报告。首页显示一行红字:
编号000139:模型参考值偏移比率超出设定上限,暂无归档计划,建议触发深度镜像分层。
我低头看向最后一页。
结论部分写着:目标具备独立建模能力,推荐进行‘系统镜像’阶段的脱轨放任观察。
我终于意识到,我不是实验品,我是他们要让系统去模仿的那个异常人。系统并不怕你出错,它怕你无法被定义。
而我,正在成为无法被定义的那一类。
林似乎读出了我的想法,他嘴角浮现出一丝模糊的笑意:你现在可以做出选择了。
什么选择
参与,成为新一代系统规则的起点。你脱轨的过程,将被记录为未来标准化评分的一部分。
如果我拒绝呢
那你会脱轨到底,成为孤点——任何一个规则都无法覆盖的‘行为死点’。系统会被迫清除你。
我没再说话。
这场谈话是陷阱,也是通知。无论我做出什么选择,他们都能获取他们想要的数据。对他们来说,区别只是我是死样本,还是活模版。
会议结束前,林最后看了我一眼,语气不再温和:你要知道,系统从来不是用来服务人的,它是用来复制人的。
我离开会议室的时候,手机震动了一下,推送了一条内部动态:
模型系统测试进入新阶段,编号000139被列为参考算法节点,预计将在全区范围内同步试运行。
我没有立刻回宿舍。我去了地下停车场,在一个无人角落坐了半小时。我不断地想,如果我现在彻底离开这家公司,放弃工牌、编号、系统连接,是不是就能摆脱这一切。
但我知道,不可能。
从我第一次插入门禁卡的那一刻起,我的路径就已经被系统镜像。我走过的每一步,都已经被存储、建模、备份,甚至模拟。我离开只会让他们更快启动替代模型。
我已经不是我了,我是一个行为样本,我的逻辑、节奏、恐惧和愤怒,全都变成了公式。
离开,只是变成了不可控变量。
那天晚上,我回了宿舍。门口没有纸条,也没有警告。我甚至怀疑系统已经默认我不会再试图反抗了。
我刷卡进门,绿灯亮起那一刻,我听到门禁机器极轻地发出一声机械提示音。
欢迎回归,编号000139。
我愣住了。这是第一次,它用欢迎这个词。
我关上门,坐回床边,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在微微发抖,却无法再握紧拳头。
我的编号记录系统更新了界面,原本的评分栏被替换为新的模块:
镜像状态:同步中。脱轨进度:74%。替代样本:未定。
下方新增一行提示:
请保持真实行为,系统将根据反馈继续学习。
我盯着这行字看了很久,脑子里却只有一个问题:
如果我再继续往前走,会不会变成那个连系统都无法镜像的黑洞
第六章归零演算
评分系统的镜像进度在后台默默上升,74%、76%、78%……每一次刷新,那个数字就像是一把紧扣的锁,死死咬住我的神经。我能感到它正越来越接近完成态。而一旦100%,我将失去所有对自我行为的掌控权。
它会用我的一切去定义他人,复制我,用我来生成更多我。但那个我不是人,是一组行为标签下的模型。
我不能让它完成。
夜里两点,我再次登录了那条隐藏的后门端口。用工程机账号,我绕过验证接口,进入了系统数据源页面。
这一次,我不打算偷看。我要动手篡改。
系统的模型数据按编号排序。编号000139在测试模块最上层,设有六级权限保护,几乎无法直接编辑。但我注意到旁边有一串新建的子路径,命名是:000139_sim_copy_001
至
_009,共九组。
这是系统在准备生成镜像样本群。
它早已不再观察,而是在复制。而这些样本,将被投放到后续入职员工的行为评分模型中,用来加速判断、规训、甚至替代。
我盯着那九组编号,忽然明白了一个漏洞。
如果我能制造一组无法被识别的异常样本,系统就会无法归一建模,导致评分逻辑崩溃。
我开始反向构建一个假样本,用我的行为路径作为壳,内里嵌入极端矛盾的行为特征:顺从与叛逆并行、服从与脱轨交替、规律与杂乱交错。这个样本在理论上是可被记录,但永远不可被判定。
我命名它为000139_sim_noise。
输入完成的那一刻,系统警报弹出。
违规操作:数据注入路径异常,镜像状态失衡。
我强制关闭端口,退出系统。几秒后,我的工牌闪红,随即恢复绿光,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但我知道,它感知到了。
我回到工位,面无表情。系统不会立刻动作,它要比我更真实,所以它会等待,等待我再走出一步。
早上九点,整个公司内部系统突发性维护,全员工牌失效,会议系统中断,考勤记录清零。
这不是故障,是清洗。
系统在重置行为评估——为了从我的脱轨路径中甄别出真正的镜像因子。它不是暂停,是在优化反制手段。
而我,再次被推进了唯一的位置:节点中心。
上午十点,公司各部门发出统一邮件,要求编号139进行模型反馈面谈,时间定在十点三十分,地点是九楼会议室D。
没有选择,没有余地。
我准时赴约。九楼的门口依旧安静,玻璃门后的长廊空无一人,只有一台投影仪正在对着会议室内墙,循环播放系统条款:
所有行为可被视为镜像前置;所有偏差均可成为原型补丁。
我推门而入,房间里只有林。
他站在白板前,背对着我。
你动了系统。
我没有否认。
他缓缓转身,语气仍旧平静:你制造了一个不可评分样本,系统称其为噪点。
它能识别它吗
能识别,却无法判断。
那就是bug。
林摇头:不是bug,是你本人。
他走近一步,盯着我,系统不是出错,而是被你推到了逻辑临界。
我盯着他:那你们打算怎么处理我
他微微一笑:你会留下。
我愣住。
你不是要被清除的人,而是要被整合的人。林顿了顿,系统决定:将你作为评估器嵌入评分机制之内。
什么意思
你成为系统的一部分。你的判断标准、你的行为逻辑、你的反应偏差,都将被编写成评分代码,以你为参照,决策他人。
那我还算是我吗
林没回答。他把一枚新的芯片状工牌放在桌上,卡面是深灰色,没有编号,只有两个字:归零。
你可以选择。
我没动。林后退一步,像是在等待。
房间的投影墙悄然变换,一张完整的数据流模型浮现出来,中心节点赫然标注为:归零原型——001。
我看着那张卡片,心跳却逐渐缓了下来。
我知道他们希望我拿起它。他们期待我接受这场整合,成为那个介于规则与噪点之间的存在。
但我看着那张卡片,忽然意识到一个漏洞——如果我不再反抗,也不再脱轨,而是彻底归于无为,系统将陷入无数据输入的状态。
我把卡片轻轻推了回去,转身离开。
身后林的声音低沉: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走出会议室,头也不回:我不是归零,我是断线。
我知道,从这刻起,我将不再拥有编号。系统无法评估我,也无法复制我。
而真正无法被掌控的,不是脱轨者,而是从系统中彻底消失的人。
第七章静默协议
我没有再刷过门禁卡。
走出九楼的那天,我直接去了公司天台。那是公司唯一没有摄像头的地方,也是系统行为评分图里唯一的空白点。
在所有结构图上,它是死区。在规则面前,它是不值一提的噪音。
我在天台坐了很久,风吹得我耳膜发胀,像是把所有声音都剥离干净。下面是整齐划一的办公区,玻璃幕墙反射着天空灰白的色温。城市喧嚣被隔绝在百米高空以下,只有我坐在天台边缘,感觉像一条数据流之外的注释。
我不再被编号,也不再被测评。没有评分,没有监控,没有提醒,没有反馈。
我从系统里断线了。
而系统,也确实像是失去了我。
过去三天,没有纸条,没有干预,没有推送。绩效系统我的名字变灰,打卡记录消失,连食堂刷脸识别也直接跳过我。
就像我从来没在这里存在过。
可我却比任何时刻都更真实地活着。
我依旧按时上下班,依旧走进那栋楼、坐在我的工位上、接听电话、完成文档,但没有人找我说话,系统也不再记录我的行为。主管每次眼神落在我身上时都像在看一张未加载的图纸,表情模糊,反应迟缓。
他们还记得我是谁,可他们的认知像是被模糊了边界,只剩下一个含糊的概念:他还在,但不属于。
我开始察觉到,公司里多了几个行为异常的人。
他们不再频繁刷屏、不再和同事互动、不再参与任何主动反馈行为。更重要的是,他们之间不会互相承认彼此的存在。
像是彼此都处在不同的盲区,看得见,但永远对不上眼神。
我在饮水间遇到一个人,他默默接水,背对着我。我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没有回应。但他手里的纸杯却轻轻抖了一下。
那一刻我意识到,我们是一样的。
不是被系统消除,而是降噪成功。
系统无法清理我们,也无法再次吸收我们。我们成了漏洞,被硬生生卡在系统建模的边缘,既不是样本,也不是错误。
我们是静默协议。
我回到座位,电脑屏幕亮起,弹出一个陌生窗口。
那不是公司内部系统,是一个简陋的灰底界面,只有一行文字:
编号系统更新:检测到不可建模样本群体,建议建立异域同步结构。
我关掉窗口,拔掉网线。
系统试图再次包容我。
可这一次,我不再是抵抗者,而是免疫者。
夜晚,我重新回到宿舍。我故意踩过门口那一层几乎看不见的滑石粉,留下明确的脚印。
我要它知道我回来了。
但整个夜里,走廊没有响动,门缝下也没有纸条,没有呼吸声,没有任何反应。
它在等我再上线。
我站在门前,手中拿着那张被我从工牌夹层取出的卡片,上面只写着两个字:归零。
我没有丢掉它,而是将它撕成两半,然后点燃。
火苗噼啪作响,火光映在墙上,像是一个编号被永远抹除。
我坐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微光,忽然想起老于最后留在纸杯底下的那句话:不要和谁不一样。
现在我终于明白,他不是在告诫我,而是在告诉我:
你会和他们都不一样。
因为当所有人都在为评分奔跑时,只有你在选择终止。
当所有人都被定义为样本时,只有你从系统中逃逸。
第二天清晨,我像往常一样走进办公楼,却发现闸机上刷脸识别的光圈变成了灰色,屏幕显示一行提示:
识别失败,非系统对象。
我站了一秒,随即绕过闸机,走向电梯,没有人阻拦,也没有人看我。
在那一刻,我彻底从评分系统中抹除。
没有编号,没有记录,没有标签。
而我身后,那片曾精准测量每一步呼吸的系统,像是被什么东西突然抽空。
行为模型控制台弹出一条错误信息:
无法加载用户行为路径。镜像模型异常中断。评分逻辑循环终止。
系统死循环了。
它试图用我建模,却反被我打断了路径。
我没有反抗它,也没有对抗它。
我只是选择了沉默、停顿、不反馈、不反应。
它从不害怕反抗,它害怕你不再提供任何可以量化的痕迹。
我走进电梯,看着镜子里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自己。
不属于任何评分。
不隶属于任何标签。
不被任何系统判定的存在。
镜面之中,那个我缓缓露出一个笑。真实得像素无法压缩。
终于,我成了那个连系统都无法预判的变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