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半夜的梳头声 > 第一章

我摸到门板上的霉斑时,雨丝正顺着窗棂爬进来。王阿婆的葬礼刚过三天,这栋吊脚楼里还飘着香灰味,混着山雾里的腐叶气息,像块泡透了的湿抹布堵在嗓子眼。
后生仔,今晚别照镜子。
李伯把铜钥匙塞进我手心时,指节泛着青黑,尤其是后半夜梳头的时辰。
我嗤笑一声。作为市报派来采访古村落的记者,这种乡野怪谈听得多了。直到子夜的梆子声敲过三下,木楼梯突然传来
吱呀
一声。
那声音很轻,像有人穿着湿透的布鞋,一步一步从二楼挪下来。我攥着录音笔的手沁出冷汗
——
白天明明检查过,二楼的楼板早被虫蛀得塌了大半,根本站不住人。
窗纸忽然被什么东西刮得沙沙响。我猛地抬头,玻璃映出的镜面上,赫然浮着一绺乌黑的长发。不是我的
——
我的头发刚过耳际,而那头发直拖到肩膀,发梢还在往下滴水。
咚。
一滴冰冷的液体砸在我的后颈。
我僵着脖子转头,房梁上空空如也。但墙角的旧木梳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齿间缠着几根湿漉漉的头发,正随着穿堂风轻轻摇晃,发出细碎的摩擦声,像有人在暗处梳头。
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是李伯发来的短信,只有一行字:她在数你有多少根头发。
梳头声越来越急,木梳刮过发丝的
沙沙
声里,混进了女人的低笑。我盯着镜面,看见自己的头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长,发梢垂到胸口时,镜中人的嘴角缓缓咧开,露出两排青黑的牙。
还差三根。
冰凉的气息喷在耳廓,我终于看清镜中那张脸
——
王阿婆的寿衣领口,正渗出暗红的水迹,顺着脖颈往下淌,在胸前积成小小的水洼。而她枯瘦的手,正握着那把旧木梳,一下一下,梳着我身后的头发。
我猛地往前扑,想要撞碎那面镜子。可指尖刚触到冰凉的玻璃,整个人就像撞进了黏稠的水里,动作瞬间慢了半拍。
王阿婆的手从镜中伸了出来,指甲缝里还嵌着暗红的泥。那把旧木梳不知何时到了她手里,梳齿刮过我后颈的皮肤,留下细碎的刺痛。
数不清......
她的声音像被水泡胀的棉絮,黏糊糊地贴在我耳边,后生仔的头发太硬,像坟头的野草。
窗外的雨突然停了。我听见楼下传来
哗啦
一声,像是有人把水桶倒进了井里。紧接着,是无数只脚踩过水洼的声音,从村口的方向慢慢涌来。
镜中的王阿婆笑了,青黑的牙床间淌下浑浊的水。我终于看清她寿衣上的暗纹
——
不是福寿图案,而是密密麻麻的人脸,每张脸都睁着空洞的眼,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在无声地呼救。
他们都在等。
她突然按住我的后颈,把我的脸往镜子里按,等你数完第三根头发。
我的鼻尖撞上镜面的刹那,看见自己的瞳孔里浮起一层白雾。有什么东西正顺着我的发丝往头皮里钻,冰凉滑腻,像水蛇的尾巴。
楼下的脚步声停在了门口。木门
吱呀
一声开了道缝,渗进来的不是山风,而是一股浓烈的腥气,像腐肉泡在井水里的味道。
第一根。
王阿婆的指甲掐进我的皮肉。
我看见镜中自己的头发开始脱落,不是一根一根掉,而是整片整片往下掀,露出的头皮上爬满了白色的蛆虫。
第二根。
门缝里伸进一只手,皮肤泡得发白,指缝里夹着水草。那只手慢慢爬上楼梯,每根手指都在不规则地扭曲,像被水泡烂的树枝。
第三根......
她的话没说完,我突然听见自己的头发里传来
啪嗒
一声。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滚到墙角的阴影里。
是颗牙齿。青黑色的,还挂着半缕湿漉漉的头发。
镜中的王阿婆突然尖叫起来,那张布满人脸的寿衣开始渗血。我趁机挣脱她的手,转身往门口跑,却在楼梯口撞见了李伯。
他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双眼圆睁,眼眶里淌着浑浊的水。他的嘴巴被什么东西撑得老大,喉咙里
咕嘟咕嘟
地冒着泡,像是有水流进了肺里。
你不该照镜子的。
李伯的嘴唇根本没动,声音却从他喉咙里钻出来,她最恨别人看她梳头。
他的肚子突然鼓了起来,像塞了个灌满水的皮囊。随着

的一声闷响,他的肚皮裂开道口子,滚出来的不是内脏,而是一团团缠绕的黑发,每根头发都在蠕动,像活的蛇。
我跌跌撞撞地冲下楼,脚腕却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低头一看,是无数根湿漉漉的头发,从门缝里涌进来,像潮水般漫过我的脚踝,往小腿上爬。
那些头发越收越紧,勒得我骨头生疼。我看见自己的皮肤开始发青,像被水泡了三天三夜的尸体。
墙角的阴影里,那颗青黑的牙齿突然动了。它滚到我脚边,裂开道缝,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细齿
——
原来不是牙齿,是只蜷缩成球的虫子。
虫子慢慢展开身体,足有手指那么长,背甲上的纹路和王阿婆寿衣上的人脸一模一样。它抬起头,用复眼盯着我,突然发出孩童般的笑声。
这时我才发现,整栋吊脚楼都在往下渗水。墙角的地面裂开蛛网般的缝隙,浑浊的黑水顺着裂缝往上冒,很快就漫到了膝盖。
那些黑水里漂浮着无数根头发,每根头发的末端都拴着颗青黑的牙齿。
我听见头顶传来梳头声,比刚才更急,更密,像无数把木梳在同时刮擦。抬头一看,房梁上挂满了人影,都是村里的村民,他们的脖子被头发吊在椽子上,脚尖离水面只有寸许,每个人手里都握着一把木梳,机械地梳着自己泡得发白的头发。
王阿婆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像涨潮的海水:数完了......
该换水了。
黑水突然开始沸腾,无数只虫子从水底钻出来,顺着我的裤腿往上爬。我拼命挣扎,却发现自己的手脚已经变得僵硬,皮肤像纸一样发皱。
最后一眼,我看见镜中的自己正对着我笑,青黑的牙床间,插着三根硬挺的头发。
镜中的

突然歪了歪头,嘴角咧到耳根的弧度里,钻出几只细如发丝的虫子。它们顺着镜面爬下来,在玻璃上留下弯弯曲曲的水痕,像有人用指甲划出的符咒。
我的喉咙突然被什么东西堵住,腥甜的液体涌上舌尖。低头一看,胸口不知何时插着一把木梳,梳齿没入皮肉的地方,正汩汩往外冒黑血,混着几根缠在梳齿上的头发。
这把梳子......
是阿秀的。
镜中人突然开口,声音却和我一模一样,五十年前,她就是用这把梳子,把自己的头发全薅下来,塞进了井里。
房梁上的村民们突然齐刷刷低下头,空洞的眼眶正对着我。他们手里的木梳开始渗出暗红的汁液,顺着发梢滴进黑水里,激起一圈圈血红色的涟漪。
黑水已经漫到胸口,那些蠕动的头发缠上我的胳膊,像无数根细麻绳越收越紧。我能感觉到皮肤下的肌肉在抽搐,像是有虫子正顺着血管往心脏里钻。
她在井里待了三十年。
镜中人缓缓抬起手,撕开自己的脸皮,露出底下青黑色的肌肉,每年都要找个人替她梳头,不然......
它的话被一阵刺耳的
咯吱
声打断。整面镜子突然像冰面一样裂开,无数块碎片里都映出王阿婆的脸,每张脸都在梳头,梳齿间挂着带血的头皮。
有块碎片掉在我脚边,我看见碎片里的自己正举着木梳,往头皮里猛插。梳齿穿透颅骨的刹那,黑血混着脑浆喷溅在镜面上,而我手里的木梳,不知何时变成了王阿婆那把旧梳子。
换水......
换水......
村民们开始摇晃,吊住他们脖子的头发一根根断裂,
bodies
扑通扑通
掉进黑水里,激起的水花溅在我脸上,带着浓烈的尸臭。
那些掉进水里的尸体没有沉下去,反而像气球一样鼓起来,皮肤变得透明,能看见里面塞满了纠缠的黑发。它们顺着水流朝我漂过来,张开的嘴里不断涌出虫子。
镜中的裂缝越来越大,王阿婆的手从裂缝里伸出来,抓住我的手腕。她的皮肤冰冷刺骨,接触到的地方立刻泛起青黑的水泡,水泡破裂后流出的不是脓水,而是蠕动的头发。
还差最后一把。
她把我的手往镜子里拽,梳完这把,你就能替我了。
我的指尖触到镜中自己的头皮,那里已经变得像腐肉一样软烂。木梳插进去的时候没有任何阻力,梳出来的却不是头发,而是一串串青黑色的虫卵,虫卵落地就立刻孵化出
tiny
的虫子,顺着我的脚踝往上爬。
房梁突然
咔嚓
一声断了,整栋吊脚楼开始倾斜。黑水里的尸体撞到墙上,炸开的血肉里飞出无数根头发,像箭一样射向我。
我看见镜子里的世界正在崩塌,无数个

举着木梳,对着自己的脑袋猛梳,头皮纷飞中露出的不是颅骨,而是密密麻麻的人脸,每张脸都在重复着三个字:
留下来......
黑发突然勒住我的脖子,把我往镜子里拖。最后一刻,我看见王阿婆寿衣上的人脸突然全部转向我,张开的嘴里涌出浑浊的井水,将我彻底吞没。
当村里的人第二天找到吊脚楼时,只看见满地的黑发和一面碎裂的镜子。镜子的碎片里,映出的不是人的倒影,而是一片漆黑的水,水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梳头,沙沙
的声音,在寂静的山村中,响了整整一夜。
七天后,我侄子阿明背着帆布包站在吊脚楼前。他是学民俗摄影的,听说这里出了
怪事,非要来拍组
山村灵异
主题的照片。
叔,你说的黑发呢
他踹了踹门槛上的蛛网,运动鞋底沾着几片干枯的头发,我看就是村民编出来骗游客的。
我没敢告诉他,那些
干枯
的头发在他转身时,正顺着鞋跟往脚踝上缠。三天前我从医院醒来,护士说我是被山里的猎户发现的,当时怀里抱着半块碎镜子,浑身泡得像块发胀的馒头。
阿明举着相机冲进堂屋,快门
咔嚓
声惊起满墙的灰尘。他蹲在满地黑发前对焦,镜头里突然飘过一缕乌黑的发丝
——
不是地上的,是从房梁上垂下来的。
这光线绝了!
他兴奋地调着光圈,没注意到那缕头发正慢慢钻进他的相机包,叔,你看这碎片,边缘多像张人脸。
我盯着他手里的碎镜片,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镜片里映出的不是阿明的脸,是王阿婆,她正对着镜头梳头,梳齿间的头皮上还沾着半片指甲。
别碰!
我扑过去想抢镜子,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低头一看,满地的黑发突然活了过来,像无数条小蛇缠上我的脚踝,往裤管里钻。
阿明被我的举动吓了一跳,相机
哐当
掉在地上。镜头摔裂的瞬间,里面滚出一团湿漉漉的头发,头发里裹着颗青黑色的牙齿,正是我那天在墙角看见的那颗。
这啥玩意儿
他捏着牙齿对着太阳看,突然
哎呀
一声扔在地上
——
牙齿裂开的缝里,钻出只细如发丝的虫子,正往他的帆布鞋里爬。
房梁传来
咯吱
声,和我那天听见的一模一样。阿明举着相机对准房梁,闪光灯骤然亮起的刹那,我看见椽子上挂满了人影,都是这些年失踪在村里的外乡人,他们的脖子被头发吊得笔直,手里都握着把木梳,梳齿上还缠着带血的皮肉。
梳头......
要梳头......
阿明的相机里突然传出女人的低笑。他慌乱地按动快门,拍出来的照片却全是漆黑一片,只有正中央有团模糊的白影,像个人跪在井边梳头。
井这里哪来的井
他往后退时踩碎了那片镜子,碎片突然全部立了起来,镜面朝上拼出口圆井的形状,井底涌出的黑水里,浮着无数把木梳。
阿明的尖叫卡在喉咙里。我看见他的头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长,发梢垂到胸口时,突然自己卷成圈,像条蛇缠住他的脖子。
还差一把......
王阿婆的声音从井里钻出来,无数只手从黑水裡伸出来,抓着阿明的脚踝往井里拖,你表哥没梳完的,该你了。
我抄起墙角的柴刀砍过去,刀刃却像砍进棉花里,只斩断几根头发。那些被斩断的头发落在地上,立刻变成蠕动的虫子,顺着我的裤腿往上爬。
阿明的半个身子已经没入黑水,他举着相机胡乱拍摄,闪光灯照亮了井底
——
那里堆满了人的头骨,每个头骨的眼眶里都插着一把木梳,梳齿间缠着乌黑的长发。
留下来......
无数个声音从相机里涌出来,阿明的脸开始变得青紫,像被水泡透的尸体。他最后按下快门的瞬间,我看见相机屏幕里映出的不是井底,是我自己的脸,王阿婆正站在我身后,举着木梳往我头皮里插。
当村民再次找到吊脚楼时,只看见满地的照片。每张照片里都是漆黑的井,井里有个梳头的人影,仔细看,那人影的脸和失踪的外乡人一模一样。
而我的相机挂在房梁上,镜头正对着门口,屏幕上闪烁着一行字:
下一个,该你梳头了。
夜半的梳头声,又在山村响起,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冰冷的井水呛入鼻腔时,我竟没感觉到窒息。耳边的梳头声变得黏稠,像有人在水下用浸了油的木梳梳理发丝,每一声都裹着气泡破裂的闷响。
睁开眼,井底的黑暗里浮着无数光点,凑近了才看清是阿秀的眼睛。她的头发在水中舒展开,像株巨大的水藻,发梢缠着五十年前的胭脂盒,盒盖敞开着,里面盛满青黑色的虫卵。
你数错了。
阿秀的脸贴在我眼前,腐烂的皮肤下能看见游动的白色虫子,那天王阿婆梳断了七根头发,不是三根。
她的手指抚过我的脸颊,指甲缝里渗出的井水带着铁锈味。我突然发现自己的手脚被头发钉在井壁上,那些头发正往砖缝里钻,像植物的根须在皮肉里扎根。
井底的淤泥开始翻涌,露出半截腐朽的梳妆镜。镜面上蒙着层绿苔,擦去后映出的不是我的脸,是个穿蓝布衫的姑娘,正对着镜子梳头,梳齿间挂着的发丝突然活过来,缠住她的脖颈。
她就是这样死的。
阿秀的声音从镜子里传来,梳到第七根头发时,木梳突然长出尖刺,把她的头皮整个掀了下来。
梳妆镜突然炸裂,碎片刺破我的手掌。那些碎片在水中旋转,拼出吊脚楼的模样
——
李伯正站在二楼塌掉的楼板边,手里举着把木梳,往自己的天灵盖上猛戳,黑血顺着梳齿往下滴,在地面汇成小小的溪流。
他想替你。
阿秀的头发突然收紧,将我往淤泥里拽,但他的头发太稀,不够数。
淤泥漫过胸口时,我摸到块冰凉的硬物。掏出来一看,是把黄铜梳子,梳背上刻着
阿秀
两个字,字缝里嵌着暗红色的东西,指甲刮开才发现是干涸的血迹。
这是她的嫁妆。
阿秀突然笑了,喉咙里冒出的水泡溅在我脸上,她死那天,就把这把梳子藏在井底,说要等个头发浓密的后生......
替她数完剩下的头发。
黄铜梳子突然发烫,烫得我手一抖掉在水里。它沉到淤泥深处,却诡异地悬浮起来,梳齿对着我的脑袋缓缓下降。我看见梳齿间长出细小的倒刺,每根倒刺上都缠着半缕头发。
第一根。
阿秀的头发勒住我的太阳穴,迫使我仰起头。
黄铜梳子落下的瞬间,我听见头皮撕裂的声音。梳下来的不是头发,是条白色的虫子,虫子在水中扭了扭,突然裂开,变成无数只更小的虫子,钻进我的耳道。
第二根......
井底突然传来

的一声,像是有人往井里扔了块石头。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有人举着灯笼趴在井口往下看,灯笼的光映出张年轻的脸
——
是村里的猎户,三天前发现我的那个人。
王大爷说你可能掉这儿了!
他扔下根麻绳,抓紧了!
我刚要伸手,阿秀的头发突然缠住我的手腕。她的脸贴在我耳边,声音冷得像冰:他爷爷就是五十年前填井的人,你以为他会救你
猎户的脸在井口突然扭曲,灯笼光照出他背后站着个黑影,手里举着把木梳,正顺着他的脖颈往下梳。猎户的头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白,掉在井里的瞬间,全变成了黑色的虫子。
第三根......
阿秀的声音混着梳头声,越来越急。
黄铜梳子再次落下,这次梳下来的是块带血的头皮。我看见自己的头骨在镜中裂开,裂缝里钻出无数根头发,每根头发的末端都连着张缩小的人脸,全是这些年死在井里的人。
他们都在等你数完。
阿秀的头发突然松开,我顺着麻绳往上爬,却发现麻绳不知何时变成了纠缠的黑发,每爬一步,就有无数根头发往指缝里钻。
井口越来越近,我看见猎户的尸体正被人往井里推,推他的人穿着王阿婆的寿衣,手里举着那把旧木梳,梳齿上沾着新鲜的血肉。
第七根......
当我的手指触到井口的刹那,黄铜梳子从水底飞射上来,穿透我的喉咙。我最后看见的,是自己的头发在水中铺展开,像阿秀当年那样,缠住了新掉下来的尸体。
梳头声在井底响了整整七天,直到有人来填井。填井的人说,往下倒泥土时,总听见
沙沙
的声音,像有无数把木梳,在黑暗里梳着永远梳不完的头发。
填井的土刚堆到一半,铁锹突然
当啷
一声磕到硬物。王大爷蹲下身扒开浮土,指节在触到那东西时猛地抽搐
——
是半块黄铜梳齿,齿尖还沾着暗红的皮肉。
别挖了!
他突然踹翻旁边的土筐,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井口,这井填不得,越填她越急。
几个帮忙的村民面面相觑。就在这时,刚堆起的土坡突然往下陷,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洞里飘出缕乌黑的头发,像蛇一样缠上王大爷的脚踝。
五十年了......
你还记着
女人的声音从洞里钻出来,细得像丝线。
王大爷的脸瞬间惨白。他踉跄着后退时,裤腿上的头发突然收紧,将他往洞口拖。村民们扑上去拽他,却发现那些头发像钢丝般坚硬,手指一触就被割出鲜血。
当年是你爹说要填井的!
王大爷的指甲抠进泥土里,指缝间渗出的血珠滴在地上,立刻被土里钻出的头发吸得干干净净,我只是个帮工!
洞口突然扩大,露出底下黑压压的头发,像沸腾的黑水在翻滚。有村民举着锄头往下砸,锄头却被头发缠住,猛地拽进洞里,紧接着传来
咔嚓
的断裂声,像是木柄被无数牙齿啃碎。
她要的不是土。
王大爷突然瘫坐在地,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手腕
——
那里不知何时缠上了圈头发,正慢慢往皮肉里陷,是梳头的人......
话音未落,他的头发突然根根竖起,像被无形的手揪着往洞口拽。村民们眼睁睁看着他的头皮被生生掀起,露出底下蠕动的白色虫子,而那些虫子落地后,全变成了细小的黑发。
填井的事就这么搁了下来。但从那天起,村里每晚都能听见
沙沙
的梳头声,有时在井边,有时在吊脚楼,甚至有人说在自家枕头底下听见过。
更怪的是井水。明明已经填了半截,却总有人在半夜看见井口泛着水光,水面上漂着把黄铜梳子,梳齿间缠着带血的头皮。
半个月后,村里来了个修水库的工程师。他不信鬼神,听说井里有水,非要下去看看。村民们拦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系着绳子往洞里钻。
绳子放到第七米时突然绷紧,紧接着传来工程师的惨叫。拉上来时,人已经没了气,喉咙被头发堵得满满当当,七窍里全是青黑色的虫卵。而他手里攥着的,正是那把刻着
阿秀
的黄铜梳子,梳齿上沾着七根硬挺的黑发。
工程师的死让村里炸开了锅。有人说要请道士来做法,可道士刚到村口,就被一股黑气卷走了,第二天在井里发现了他的道袍,袍角缠着把木梳。
后来再也没人敢靠近那口井。但梳头声却越来越频繁,尤其是在雨夜,整个山村都浸在
沙沙
的声响里,像是有无数个女人在同时梳头。
有天清晨,最早起床的村民发现,井边的土地上长出了片乌黑的植物,叶子细长如发,根茎上结着青黑色的果实,剥开后里面全是缠在一起的头发。
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那些植物的影子在太阳底下,竟全是梳头的女人形状。
有人试着把植物拔掉,拔断的根茎立刻流出暗红色的汁液,溅在皮肤上就会冒出水泡,水泡里钻出的头发会顺着血管往心脏里钻。
渐渐地,村里的人开始掉头发。先是几根,后来一把把地掉,露出的头皮上很快就会长出乌黑的新头发,但那些新头发硬得像铁丝,梳的时候会发出
咯吱
的声响,像在刮骨头。
我侄子阿明的相机最后落在了井边。有胆大的村民捡起来看,里面的照片全是漆黑一片,只有最后一张是清晰的
——
井里浮出无数张人脸,每张脸都在梳头,而最上面那张,赫然是我的脸,手里举着把黄铜梳子,对着镜头缓缓一笑。
梳头声还在继续。有人说听见井里传来数数的声音,从一数到七,然后又重新开始,像个永远不会结束的诅咒。
而那口填了半截的井,据说每到午夜就会自动升起清水,水面上漂着的黄铜梳子,正等着下一个梳头的人。
那片乌黑植物长得极快,不过三天就爬满了井边的老槐树。树权上垂下来的
发丝
在风里飘荡,远远望去像挂满了绞刑绳,路过的飞鸟撞上就会被缠住,扑腾不了几下就没了声息,最后整只鸟会被头发裹成个黑团,掉在地上慢慢腐烂,流出的脓水又会催生出新的植物。
村西头的哑女最先出事。她傍晚去井边拾柴,被根垂落的
发丝
缠上了手腕。等家人找到她时,人已经倒在植物丛里,半边脸被头发糊住,露在外面的眼睛瞪得滚圆,瞳孔里映着无数根头发在蠕动。
更吓人的是她的手。原本纤细的手指变得像枯树枝,指甲缝里嵌满青黑色的泥,手里攥着的柴刀上,缠着几圈硬挺的黑发,刀刃上的血迹已经变成了紫黑色,像干涸的墨。
哑女被抬回家后就没醒过来。夜里守灵的人说,听见她喉咙里发出
沙沙
的声响,像有人在里面梳头。第二天掀开白布,尸体已经不见了,床上只留下堆缠在一起的黑发,发间混着几颗青黑色的牙齿。
从此再没人敢靠近那片植物。但它们还是会顺着地脉往村里蔓延,谁家院子里要是冒出根乌黑的嫩芽,不出三天,那家人就会开始掉头发,直到整个头皮变得光秃秃的,然后在某个深夜消失,只留下满屋的梳头声。
有户人家不信邪,烧了桶滚烫的开水往嫩芽上浇。水汽蒸腾时,他们听见无数女人的惨叫,水里浮出密密麻麻的头发,像煮烂的海带。可第二天,那地方长出的植物反而更茂盛了,叶片上还沾着焦黑的皮肉。
村里的人开始往外逃。但怪事发生了
——
凡是跑出村口的人,都会在三天后自己走回来,眼神空洞,嘴角挂着诡异的笑,手里无一例外都握着把木梳,见人就往对方头上梳,梳齿刮过头皮的声音在寂静的村里格外刺耳。
我侄子阿明的相机被一个走回来的外乡人捡走了。那外乡人整天举着相机对着井口拍,嘴里不停念叨着
还差一根。有人趁他睡着时翻了翻相机,里面最新的照片上,井边的植物丛里站着个穿蓝布衫的姑娘,正对着镜头梳头,而她手里的黄铜梳子上,缠着七根带血的黑发。
最让人绝望的是,照片里姑娘的脸,竟和五十年前阿秀的画像一模一样。
入秋后的第一场雨下了整整七天。雨停那天,村民们发现井边的植物突然开出了花,淡紫色的花瓣层层叠叠,花心却嵌着颗青黑色的果实,形状像缩小的人头。
风吹过花丛时,传来的不是花香,是浓烈的尸臭。那些果实会随着风摇晃,里面传出模糊的数数声,从一到七,循环往复。
有个孩子好奇摘了颗果实,刚剥开就尖叫着扔在地上。果实里没有果肉,只有团蜷缩的头发,头发散开后,露出张婴儿的脸,眼睛紧闭,嘴角却咧开着,像是在笑。
那天晚上,村里所有的婴儿都失踪了。他们的摇篮里,都堆着从井边摘来的紫色花朵,花心的果实上,沾着婴儿的胎发。
梳头声在那晚达到了顶峰。有人趴在窗户上往外看,看见井边的植物丛里站满了人影,有老人,有小孩,还有那些失踪的外乡人,他们都举着木梳,对着井口梳头,梳下来的头发掉进井里,激起一圈圈黑色的涟漪。
而井口的水面上,阿秀的脸正对着月亮微笑,黄铜梳子在她手中上下翻飞,梳齿间挂着的,是无数根缠绕在一起的头发,像条永远织不完的黑布。
逃不掉的村民开始互相梳头。他们坐在自家门槛上,眼神麻木地给对方梳着硬如铁丝的头发,梳断的发丝掉在地上,立刻扎根发芽,长出新的乌黑植物。
我最后一次被人看见,是在井边的老槐树下。他们说我穿着阿秀的蓝布衫,手里举着那把黄铜梳子,正对着水面梳头,梳下来的每根头发都变成了黑色的虫子,爬向村里最后几个还没被缠住的人。
梳头声还在继续。有人说,只要那口井还在,只要还有人记得阿秀的名字,这声音就永远不会停。
而井边新长出来的植物上,结满了嵌着人脸的果实,每个果实里,都藏着一把等待梳头的木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