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初独自坐在长桌一端,身上还穿着精心挑选的珍珠白色小礼服裙。裙摆下,她纤细的手指死死攥着一份边缘已经发皱的医院B超单。薄薄的纸张上,那个小小的、模糊的孕囊影像,像一个遥远而脆弱的梦。
她维持着这个姿势,已经很久很久。久到壁炉里燃烧的木柴只剩下通红的余烬,久到窗外的暴雨声似乎都成了单调的背景噪音,唯有墙上的古董挂钟,秒针每一次冰冷的咔哒跳动,都精准地刺穿她耳膜,敲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咔哒…咔哒…
时间在空旷的奢华客厅里,被无限拉长、扭曲。
突然,一阵剧烈的、撕裂般的绞痛毫无征兆地从她小腹深处炸开!那痛楚来得如此凶猛、如此暴烈,像一只无形的巨手猛地攥住了她的内脏,狠狠往下撕扯!
呃啊——!
一声短促的痛呼冲口而出,沈念初整个人瞬间佝偻下去,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桌沿上。手中的B超单飘然滑落。冷汗几乎是立刻就从她额角、后背疯狂地涌了出来,瞬间浸透了薄薄的礼服。她死死捂住小腹,试图对抗那要将她生生撕裂的力道,指甲深深陷进皮肉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不…不要…她的孩子!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她用尽全身力气抬起头,视线艰难地扫过桌面上那个孤零零的、包装精美的礼盒——那是她为今晚准备的惊喜,里面是一件小小的、柔软的婴儿连体衣,上面绣着一只憨态可掬的小老虎。
礼盒旁边,她的手机屏幕固执地亮着。屏幕上,顾承烨三个字下方,显示着数十个无人接听的拨出电话记录,红色的未接标识刺得她眼睛生疼。
剧痛再次袭来,比上一次更猛烈!一股温热的暖流不受控制地涌出,顺着她的大腿内侧蜿蜒而下。沈念初低头,瞳孔骤然紧缩——珍珠白的礼服裙摆上,赫然绽开了一朵刺目的、不断扩大的猩红!
血!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所有的呼吸。她像濒死的鱼一样徒劳地张着嘴,喉咙里却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颤抖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几乎是砸在了手机屏幕上,再次疯狂地拨出那个刻入骨髓的号码。
这一次,漫长的、令人窒息的等待音后,电话竟然意外地被接通了!
承烨…承烨!救…沈念初的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濒死的绝望。
然而,电话那头传来的,却是一个年轻女人娇嗲的、带着得意尾音的笑语,清晰无比地穿透了听筒,也穿透了沈念初摇摇欲坠的世界:
承烨哥,这条Vera
Wang的鱼尾拖尾真的好衬我腰线哦!你说姐姐会不会喜欢呀
背景是舒缓的钢琴曲和隐约的人声,一个属于顶级婚纱定制沙龙的、弥漫着幸福假象的空间。
沈念初的血液,在那一刻彻底冻结了。所有的痛楚、恐惧,都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只剩下一种空茫的、万箭穿心般的麻木。
紧接着,林晚晚那刻意拔高的、带着甜腻恶意的声音,像淬了毒的冰锥,精准地扎了进来:
哎呀,是姐姐呀别生气嘛~今天可是你们结婚三周年纪念日呢,真不好意思占了承烨哥的时间…不过姐姐也别太难过啦,她的笑声轻快得像银铃,却字字诛心,我帮你给承烨哥生个健健康康的孩子,不也一样嘛省得姐姐你…辛苦啦!
轰隆——!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厚重的雨幕,瞬间照亮了沈念初惨白如纸、毫无生气的脸。紧接着,震耳欲聋的雷声炸响,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劈开。
手机从她冰冷僵硬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摔在昂贵的手工地毯上,屏幕瞬间碎裂成蛛网。
沈念初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从椅子上滑落下去,重重地跌倒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浓稠的鲜血在她身下无声地蔓延开来,像一朵绝望绽放的彼岸花,迅速洇染开一大片刺目的红。她蜷缩着,剧烈的疼痛席卷了全身,意识像退潮般迅速抽离。
在彻底坠入黑暗深渊的前一秒,她涣散的瞳孔里,最后映出的,是桌面上那只融化的天鹅冰雕。天鹅的头颅低垂着,晶莹的水珠不断滴落,如同无声的眼泪,滴答…滴答…落在她同样冰冷绝望的心上。
三年后。巴黎。
巴黎大皇宫穹顶之下,水晶灯的光芒如同流淌的星河,倾泻在衣香鬓影、珠光宝气的殿堂之中。空气里浮动着顶级香槟的微醺、昂贵香水的馥郁,以及一种属于顶级名利场特有的、无声的喧嚣与紧绷的期待。
今晚,是国际顶级珠宝拍卖行奥菲莉娅的年度重头戏。而压轴的,是华裔独立设计师Shen
Nianchu沉寂三年后的复出惊世之作——Phoenix
Ascendant(浴火凤凰)。
巨大的展示台被纯黑的天鹅绒笼罩,唯有中央一道纤细的光柱打下,如同神启。光柱中,静静悬浮着那件令整个珠宝界屏息的项链。
主石是一颗重达28克拉的斯里兰卡无烧皇家蓝宝石,深邃、浓郁,像凝固了午夜最深沉的海域,又像蕴藏着宇宙诞生之初的奥秘。宝石被无数璀璨的钻石和铂金包裹、托举、缠绕,构成一只振翅欲飞、姿态决绝的凤凰。每一片羽翼都凌厉如刀锋,折射出冰冷而锐利的光芒,仿佛刚刚挣脱了烈焰的桎梏,带着焚尽一切的余温与涅槃重生的孤傲。凤凰高昂的头颅,那颗摄人心魄的蓝宝石,便是它永不低垂的傲然之眼。
女士们,先生们!现在,是今晚最激动人心的时刻!拍卖师的声音透过麦克风,带着煽动性的激情,响彻全场,Shen
Nianchu大师‘浴火凤凰’项链!起拍价——八百万欧元!
话音落下的瞬间,竞价牌如同被点燃的引信,争先恐后地举起。此起彼伏的英文、法文、中文报价声在富丽堂皇的空间里交织碰撞,数字像失控的火箭般一路飙升。
九百万!
一千一百万!
一千五百万!
两千万!
数字的每一次跳跃,都引发场下低低的惊呼和交头接耳。无数道目光聚焦在展示台,更聚焦在展示台侧后方,那个静静伫立在阴影与光晕交界处的女人身上。
沈念初穿着一身剪裁极简的黑色丝绒长裙,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有领口处一道利落的斜线,露出纤长而优美的脖颈。乌黑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她的妆容精致而淡漠,红唇是唯一的亮色,像雪地里的一抹血痕。三年的时光洗去了她身上所有的柔软与温度,沉淀出一种冷冽如冰、锐利如刀锋的气质。她微微抬着下颌,目光平静无波地扫过台下疯狂举牌的人群,那眼神,如同云端之上的神祇,俯瞰着尘世的喧嚣与欲望。
她的助手,一个金发碧眼、气质干练的年轻男人杰克,微微倾身,在她耳边低语:Shen,价格突破两千五百万了。‘那边’似乎一直在观望。
沈念初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冰冷,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嘲讽。她没有说话,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会场前排的某个位置。
那里,顾承烨独自坐着。一身昂贵的手工定制西装,包裹着依旧挺拔的身形,只是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沉郁和疲惫。他的视线,从浴火凤凰亮相的那一刻起,就再未离开过沈念初。那目光复杂得如同打翻的调色盘——震惊、痛楚、难以置信的悔恨,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燃烧的渴望。三年时光在他英俊的脸上刻下了痕迹,那双曾经掌控一切、睥睨众生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着台上那个脱胎换骨、光芒万丈的身影,却再也无法靠近分毫。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用力到泛白,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两千八百万!
三千万!
三千五百万!
价格还在疯狂攀升,会场的气氛被推至沸点。
四千万!一个洪亮的男声响起,带着志在必得的豪气。
场中出现了短暂的寂静。四千万欧元,这已经是一个足以载入珠宝拍卖史册的天文数字。
拍卖师激动得声音发颤:四千万!还有没有更高的四千万第一次!四千万第二次…
就在拍卖师即将落槌的刹那——
一亿欧元。
一个低沉、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的男声,清晰地响起。不高亢,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整个大皇宫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所有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齐刷刷地、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聚焦到声音的来源——顾承烨身上。
他缓缓地站起身,动作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沉重。他没有看任何人,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只死死地、牢牢地锁住台上阴影里的沈念初,仿佛要将她的身影烙印进灵魂深处。
一亿欧元。他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我顾承烨,为Shen
Nianchu女士的‘浴火凤凰’,出价一亿欧元。
死寂之后,是轰然爆发的巨大声浪!惊呼声、议论声、相机疯狂的快门声瞬间淹没了会场。闪光灯如同暴雨般对着顾承烨和台上的沈念初疯狂闪烁。
沈念初脸上的淡漠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她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看着那个一步步从人群中向她走来的男人。三年了,他依旧英俊逼人,可此刻他眼底翻涌的、近乎毁灭性的痛苦和不顾一切的疯狂,让她感到一种陌生的窒息。
顾承烨无视了所有的目光和喧嚣,像一个穿越了千军万马的孤胆战士,一步步踏上通往展示台的阶梯。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沈念初的眼睛,那里面有太多她看不懂也不想懂的东西。
就在他即将踏上展示台的那一刻,变故再生!
沈念初!你这个贱人!不准碰承烨!
一声尖利刺耳、充满了怨毒的女声撕裂了鼎沸的人声!只见会场入口处,林晚晚像一颗失控的炮弹般冲了进来!她穿着一件宽大的、明显不合身的孕妇裙,双手极其刻意地捧着高高隆起的腹部,脸上是精心描绘却因愤怒和嫉妒而扭曲的妆容,眼神怨毒得几乎要喷出火来,直直射向台上的沈念初。
她不顾保安的阻拦,跌跌撞撞地冲向展示台,一边冲一边哭喊,声音凄厉:承烨!你别被她骗了!她就是个蛇蝎心肠的贱人!她嫉妒我!嫉妒我怀了你的孩子!我们的孩子都这么大了!你看看啊!她用力拍打着自己隆起的腹部,试图引起所有人的注意。
会场彻底乱了套!惊呼声、议论声、相机快门声达到了顶点。记者们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镜头疯狂地对准了这突如其来的狗血三角场面。
林晚晚成功冲到了台下,离顾承烨只有几步之遥。她伸出手,想要去抓顾承烨的胳膊,声泪俱下:承烨!你忘了她当年是怎么容不下我,怎么害得我们第一个孩子差点没了的吗她心肠歹毒!她根本不配!我肚子里才是你的骨肉啊!你看看我!看看我们的孩子!
顾承烨的脚步终于被这突如其来的闹剧强行阻断了。他猛地转身,看向林晚晚。那眼神,不再有过去的半分温度,只有一种被彻底冒犯的、濒临爆发的暴怒和深不见底的厌恶。那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狠狠刮过林晚晚那张扭曲的脸和她那刻意隆起的肚子。
林晚晚,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谁给你的胆子,出现在这里那毫不掩饰的憎恶和杀气,让林晚晚的哭喊都卡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真实的恐惧。
就在这混乱、喧嚣、无数目光聚焦的漩涡中心,沈念初动了。
她脸上的那一丝波澜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她没有看歇斯底里的林晚晚,也没有看浑身散发着危险气息的顾承烨。她只是微微偏过头,对身边的助手杰克低语了一句。
杰克立刻会意,快步上前,从展示台内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的,正是那条价值一亿欧元的浴火凤凰项链。璀璨的钻石和那颗深邃的皇家蓝宝石在灯光下流淌着动人心魄的光芒。
沈念初伸出带着黑色丝绒手套的手,动作优雅而缓慢地,从托盘上取下了那条项链。冰凉的宝石和金属触碰到她的指尖。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手上。顾承烨的眼中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毁灭的希冀光芒,死死地盯着她拿着项链的手。林晚晚则屏住了呼吸,怨毒的眼神里充满了戒备和疯狂。
万众瞩目之下,沈念初拿着那条象征着涅槃、价值连城的项链,却没有走向任何人。
她只是微微垂眸,目光落在掌心那颗巨大、冰冷、如同凝固泪滴的蓝宝石上。指尖在那光滑坚硬的表面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像是在触碰一段早已冰封的、带着血腥味的过往。
然后,在顾承烨骤然紧缩的瞳孔和林晚晚错愕的目光中,在无数镜头和闪光灯的捕捉下,在死寂得能听见心跳的拍卖大厅里——
沈念初平静地、决绝地松开了手。
啪嗒。
一声清脆得令人心悸的声响。
那条汇聚了无数心血、承载着天价、象征着凤凰浴火的项链,如同被折断了羽翼的鸟儿,直直地坠落。它没有落在任何人的掌心,而是精准无比地掉进了展示台旁边,那座为了烘托气氛而堆砌的、由无数高脚杯叠成的巨型香槟塔顶端!
深蓝色的宝石,瞬间被金黄色的、冒着细密气泡的香槟酒液吞没!
哗啦啦——!
一连串清脆的、如同冰晶破碎的巨响轰然炸开!香槟塔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从最高点开始,一层层、一圈圈地轰然崩塌!晶莹剔透的酒杯相互撞击、粉碎,昂贵的酒液混合着玻璃碎片,如同决堤的瀑布般倾泻而下,瞬间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蔓延开一片刺目的、狼藉的、流淌着金黄与银光的湖泊!
价值一亿欧元的项链,就静静地躺在这一片狼藉的香槟与碎玻璃的中央。那颗巨大的皇家蓝宝石被酒液浸泡着,折射出诡异而冰冷的光泽。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整个巴黎大皇宫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香槟泡沫细微的滋滋声,以及碎玻璃偶尔发出的咔嚓微响,在死寂中无限放大。
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了。震惊、错愕、难以置信,如同面具般刻在每一张脸上。闪光灯都忘记了闪烁。
在这片足以吞噬一切的寂静中,沈念初缓缓抬起了头。她的目光,越过了地上那片狼藉的香槟湖泊,越过了僵立如石雕、脸色惨白如鬼的顾承烨,最终,落在了捂着假孕肚、同样目瞪口呆的林晚晚脸上。
沈念初的唇角,慢慢地、慢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那笑容极美,像冰山上骤然绽放的雪莲,却带着淬毒的锋芒和足以冻裂灵魂的寒意。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这片死寂,如同冰珠滚落玉盘,带着一种残忍的天真和洞悉一切的嘲讽:
真巧。
她微微歪了歪头,视线意有所指地扫过林晚晚那高高隆起的、被宽大孕妇裙刻意强调的腹部,红唇轻启,吐出的话却像淬了剧毒的匕首:
你精心隆起的硅胶,和我当年流掉的孩子,流出的那一地的血…
她的声音微微一顿,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刀锋,直刺林晚晚的心底,也刺穿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
…你说,哪个看起来,更真一点
轰——!
这句话,如同最后一根引线,彻底引爆了压抑到极点的死寂!会场彻底炸开了锅!惊叫声、议论声、难以置信的抽气声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记者们的闪光灯再次疯狂地闪烁,几乎要将整个空间都淹没在刺目的白光里!
林晚晚的脸,在沈念初话音落下的瞬间,褪尽了所有血色!她像是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身体剧烈地晃了晃,那双总是盛满了算计和虚假柔情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巨大的惊恐和被人当众扒皮的羞愤欲死!她下意识地、慌乱地想要用手臂去遮挡自己隆起的腹部,动作笨拙而可笑。
你…你胡说!你血口喷人!沈念初!你这个疯子!恶毒的疯子!她尖声嘶叫起来,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扭曲变调,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我怀的是承烨的孩子!是顾家的骨肉!你嫉妒!你嫉妒疯了!她一边歇斯底里地喊着,一边下意识地往后退,仿佛想要逃离那无数道聚焦在她腹部、充满了怀疑和审视的刺人目光。
而顾承烨——
在项链坠入香槟塔、在沈念初那如同凌迟般的话语落下的瞬间,他整个人就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连嘴唇都失去了颜色。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那双死死盯着沈念初的眼睛里,方才那不顾一切的疯狂和希冀如同被狂风吹灭的残烛,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足以将人溺毙的绝望和痛苦!那痛苦如此深重,仿佛三年前那个暴雨之夜的冰冷和血腥,混合着此刻香槟的甜腻与玻璃的尖锐,一起倒灌进了他的五脏六腑,将他彻底撕裂!
他看到了沈念初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冰冷的恨意和嘲讽。那恨意如此清晰,如此彻底,让他终于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他弄丢了什么。他永远地、彻底地失去了什么。
不是为了钱,不是为了报复,仅仅是为了他当初的冷漠,为了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为了那场他缺席的、由他亲手促成的死亡!
念念…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发出破碎不堪的气音,像垂死的困兽发出最后的哀鸣。那声音被淹没在四周巨大的喧嚣和闪光灯的白噪音里。
下一秒,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顾承烨做出了一个令整个上流社会瞠目结舌、足以成为未来十年谈资的举动!
他高大的身躯猛地向前一倾,双膝如同失去了所有支撑,直直地、重重地跪了下去!
噗通!
膝盖砸地的闷响,清晰地传入离得近的人耳中。
跪下的位置,不偏不倚,正是那片由破碎的高脚杯残骸和流淌的香槟酒液混合而成的、冰冷而尖锐的狼藉之地!
锋利的玻璃碎片瞬间刺破了他昂贵西裤的布料,深深扎进了皮肉!暗红色的血迹,立刻洇透了他膝盖处的深色布料,在金色的香槟酒液中迅速晕染开一片刺目的猩红!
啊——!周围响起一片女人的惊呼和倒抽冷气的声音。
顾承烨却仿佛感觉不到丝毫疼痛。他的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正在承受酷刑的、沉默的雕像。只有额角暴起的青筋和瞬间布满额头的冷汗,泄露了他所承受的巨大痛苦。他抬起脸,那张英俊而此刻苍白如纸的脸上,只有一种近乎卑微的乞求和深入骨髓的悔恨。他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死死地锁着台上那个居高临下、如同女王般冷漠俯视着他的女人。
念念…他再次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肺腑中挤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
他的身体因为剧痛和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微微颤抖,声音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顾氏集团…我名下所有的股份、不动产、基金…所有的一切…我都已经签好了转让协议…律师就在外面…只要你点头…它们立刻都是你的…只属于你沈念初一个人…
他艰难地喘息着,目光死死地胶着在沈念初脸上,试图从她冰冷的眼底找到一丝一毫的动容。
我什么都不要…只求你给我一个机会…一个赎罪的机会…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他几乎是卑微地、绝望地恳求着,膝盖下的血迹在香槟酒液中不断蔓延,像一幅残酷而绝望的抽象画。
这番话语,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又浇下了一瓢冰水,瞬间将全场的震惊推向了另一个不可思议的高潮!顾氏集团!那是何等庞大的商业帝国!顾承烨竟然为了求得前妻原谅,甘愿奉上全部身家!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闪光灯彻底疯了!记者们几乎要冲破保安的阻拦,无数镜头贪婪地对准了跪在碎玻璃和血泊中的顾承烨,以及台上那个依旧冷若冰霜的沈念初。
而林晚晚,在顾承烨跪下的那一刻,如同被一道更猛烈的惊雷劈中!她脸上的怨毒和惊恐瞬间被一种更深的、灭顶般的恐惧和难以置信所取代!她听到了什么顾承烨要把一切都给沈念初那他呢她呢她肚子里这个孩子呢!
不!承烨!你不能!你不能这样!林晚晚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彻底疯了!她再也顾不上伪装,也顾不上周围无数的镜头,尖利地嘶喊着,挺着那个虚假的肚子,不管不顾地就要扑向跪在地上的顾承烨,试图把他拉起来。
那是顾家的产业!是我们的!是我肚子里孩子的!你不能给她!她算什么东西!一个连孩子都保不住的废物!一个蛇蝎心肠的贱人!她配吗!她歇斯底里地尖叫着,声音刺耳欲聋,充满了刻骨的怨毒和失去一切的恐慌。她扑过去,伸手就去抓顾承烨的手臂,长长的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
滚开!
顾承烨猛地一挥手,力道之大,带着一种压抑了太久的暴怒和极度的厌憎!他看都没看林晚晚,仿佛她只是令人作呕的垃圾。这一挥,直接狠狠地将扑上来的林晚晚甩了出去!
啊——!
林晚晚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身体失去平衡,踉跄着向后跌倒。她下意识地用手臂护住隆起的腹部,整个人重重地摔倒在地毯上!
就在她摔倒、手臂下意识地按在孕肚上借力支撑的瞬间——
噗嗤!
一声轻微但极其怪异的、如同漏气般的声音,极其突兀地响了起来!
紧接着,在无数道目光的聚焦下,在闪光灯疯狂的捕捉下,林晚晚身上那件宽大的孕妇裙腹部位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极其诡异地……塌陷了下去!
就像一只被戳破了的气球,迅速地干瘪、变形!原本高高隆起的弧度,瞬间变得平坦,甚至有些……皱巴巴的!
时间,再一次被按下了暂停键。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无形的磁石吸住,死死地钉在林晚晚的腹部。会场里只剩下相机快门那机械而密集的咔嚓声,以及一片死寂中,那极其微弱的、如同硅胶泄气般的嘶嘶声。
林晚晚整个人僵住了。她低头,看着自己瞬间平坦下去的肚子,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连嘴唇都变成了灰白色。那双眼睛里,怨毒和疯狂瞬间被一种灭顶的、赤裸裸的羞耻和惊恐所取代!她像是被剥光了衣服丢在闹市,巨大的难堪和恐惧让她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
她猛地抬头看向顾承烨,又惊恐地看向台上那个如同在欣赏一场闹剧的沈念初,最后扫过台下那一张张写满了震惊、鄙夷、嘲讽、看好戏的脸孔……
不…不是的…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她徒劳地、颤抖地用手去捂住那塌陷的腹部布料,试图挽回什么,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充满了绝望的哭腔,我…我肚子疼…孩子…孩子可能…
她的辩解苍白无力,在铁一般的事实和无数道冰冷的目光面前,显得如此可笑。
顾承烨也看到了。他跪在碎玻璃中,膝盖的剧痛此刻似乎都麻木了。他看着林晚晚那瞬间塌陷的孕肚,看着那暴露在所有人视线下的拙劣骗局,一股被愚弄了三年的滔天怒火和深入骨髓的恶心感瞬间席卷了他!他看向林晚晚的眼神,不再是厌恶,而是彻骨的冰冷和杀意。
呵。
一声极轻、极冷、带着无尽嘲讽的轻笑,如同冰珠坠地,清晰地打破了这片诡异的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声音的来源——沈念初。
她依旧站在那片阴影与光晕的交界处,像一尊无悲无喜的神像。她的目光缓缓扫过狼狈不堪、试图遮掩塌陷肚子的林晚晚,又掠过跪在血泊中、眼神痛苦而愤怒的顾承烨,最后落在地上那片狼藉的香槟湖泊中,那颗被酒液浸泡的、深蓝色的巨大蓝宝石上。
那颗宝石的颜色,深邃得像凝固的海洋,也像…三年前那个暴雨之夜,从她身体里流失的、象征着生命终结的绝望颜色。
沈念初脸上那抹冰冷的笑容加深了。她微微抬起手,没有指向任何人,只是用一种近乎叹息的、却冰冷刺骨的语调,对着空气,也对着在场所有竖着耳朵的人,轻轻说道:
看啊。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这香槟里的宝石,像不像眼泪
她的目光,终于第一次,正正地落在了顾承烨那双充满了痛苦和乞求的眼睛里。那眼神,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片荒芜的冰原。
她的红唇,缓缓勾起一个极致艳丽、也极致残忍的弧度,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宣告:
可惜,再像…
她的声音微微一顿,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刀锋,带着一种斩断一切过往的决绝:
…也假不过我当年,死掉的那个孩子。
话音落下的瞬间,沈念初没有丝毫留恋,决然转身。黑色的丝绒裙摆在身后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如同斩断所有羁绊的刀光。她踩着那双细跟如锥的高跟鞋,步伐稳定而从容,一步一步,踏着无形的阶梯,走向展示台后方那象征着退场与终结的、厚重的深红色幕布。
念念——!!!
身后,是顾承烨撕心裂肺、如同濒死野兽般的绝望嘶吼!那声音穿透了鼎沸的人声和闪光灯的白噪音,充满了毁灭性的痛苦和不甘。
沈念初的脚步,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
幕布在她身后缓缓合拢,将所有的喧嚣、疯狂、悔恨与撕扯,彻底隔绝在外。
帷幕之后,是更深的寂静,只有她自己清晰的心跳,沉稳而有力。通道里柔和的灯光落在她脸上,那张曾盛满痛苦与破碎的脸庞,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神性的平静与疏离。三年炼狱,烈火焚心,终于锻造出这副无坚不摧的铠甲。
通道尽头,助手杰克早已守候在一辆低调的黑色轿车旁,为她拉开了后座车门。
沈念初正要弯腰坐进去,一个穿着拍卖行工作人员制服、戴着金丝眼镜、气质儒雅的中年男人快步走了过来,手里捧着一个深蓝色的天鹅绒首饰盒。
Shen女士,请留步。男人微微欠身,语气恭敬,这是您的项链。工作人员已经第一时间从…香槟塔中取出,并做了紧急清洁和初步检查。除了表面有些细微的划痕,整体完好无损。奥菲莉娅拍卖行对此表示最深的歉意,让您的作品经历了这样的意外。他双手将首饰盒奉上。
沈念初的目光落在那个盒子上,停顿了仅仅一秒。那里面装着的,是价值一亿欧元的蓝宝石,也是她亲手抛入狼藉的过往象征。
她没有伸手去接。
不必了。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它完成了它的使命。
杰克立刻会意,上前一步,对那工作人员低声交代了几句。工作人员眼中闪过一丝惊愕,随即恭敬地点头,捧着首饰盒退开了。
沈念初坐进车里。车门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轿车平稳地驶离,汇入巴黎夜晚璀璨而冷漠的车流。
她靠在柔软的真皮座椅上,微微侧过头,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流光溢彩。城市的灯火在她冰冷的瞳孔里明明灭灭,如同无数燃烧又熄灭的星辰。
她缓缓抬起左手,摘下了那一直覆盖到小臂的黑色丝绒手套。
白皙的手腕纤细依旧。在左手无名指的根部,一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却异常清晰的白色细痕,如同一个隐秘的封印,静静地烙印在皮肤上。
那是长久佩戴戒指留下的痕迹。曾经,那里圈着一枚象征着永恒誓约的钻石,也圈着她天真愚蠢的整个青春。
指腹,轻轻地、缓缓地摩挲过那道浅白的戒痕。触感微凉,带着一种奇异的麻木感,仿佛在触摸一段与自己无关的、早已风化的历史。
没有痛楚,也没有留恋。
只有一片彻底的、冰冷的虚无。
轿车无声地滑行,驶向未知的黑暗深处。巴黎的灯火在后视镜里越来越远,最终缩成一片模糊的光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