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寺墙根下,青石小径蜿蜒伸入山林深处。正是日头偏西的辰光,晚霞未燃,只有一片温和的金色铺陈天际。书生柳文轩踏着悠然的步子踱来,一身青衫洗得发白,方巾下眉目清秀,唇角却习惯性微微上翘。他目光扫过寺门斑驳的朱漆,掠过墙头几支探出头的野花,心中暗哂:野寺荒花,倒也清寂,只是比起城中绮罗软红,终究少了些活色生香。
恰在此时,那扇沉重的寺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胖大和尚挑着两桶水,慢悠悠晃了出来。水桶颇沉,压得扁担微微弯曲,和尚额角渗出细密汗珠,僧衣半敞,露出圆润饱满的肚皮。他脚步不疾不徐,每踏一步,地面似乎都跟着微微震颤。
柳文轩心中一动,觉得这胖大和尚憨态可掬,正可作旅途解闷之趣。他迎上前几步,双手抱拳,嘴角噙着戏谑笑意:大师请了!行色匆匆,小生有一惑久藏心中,不知可敢请教
胖和尚闻声停下,放下水桶,扁担搁在桶梁上,发出沉闷声响。他抬手用宽大的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脸上绽开一个极其和善的笑容:施主但说无妨,贫僧洗耳恭听。
敢问大师,柳文轩故意拖长了调子,眼波流转,‘美女’二字,究竟是何物大师终日青灯古佛,可曾参透此中真意
胖和尚却不恼,笑容依旧憨厚,他抬手一指不远处花圃里开得最盛的那株牡丹:施主你看那花,远瞧着,是不是又香又艳,招人得很
他顿了顿,笑意更深,可你要凑近了细瞅,嘿嘿,说不定那花瓣底下,正趴着偷吃的小虫子哩!美人嘛,也就那么回事儿!
柳文轩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放声大笑。他笑得前仰后合,手指点着和尚:大师妙喻!妙喻!不过嘛,
他笑声渐歇,眼中浮起迷离向往之色,依晚生浅见,美女当如天上谪仙,翩然临凡,点染这尘世枯寂。纤腰若柳,冰肌玉骨,回眸一笑百媚生,足以令凡夫俗子魂牵梦萦,不知身在何处了。
胖和尚嘿嘿两声,蒲扇般的大手拍了拍自己圆鼓鼓的肚皮:施主啊,你这想的倒是美得很!不过呢——依贫僧几十年人间烟火里打滚的见识,美女这东西,更像那镜子里头的花,水盆里映着的月!瞧着是美轮美奂,勾得人心痒痒。可你真要伸手去捞去摘
他伸出肥厚的手掌,做了个虚抓的动作,随即摊开,掌心空空,噗嗤一声,花碎了,月影也散了,你手里头啥也没捞着,就落下一手冰凉的湿气!
柳文轩眉头微蹙,觉得这和尚的粗俗比喻实在玷污了他心中那冰清玉洁的仙子形象,语气里便带上了几分不服与轻嘲:大师此言,莫非是那吃不着甜葡萄便嫌它酸的狐狸晚生倒以为,美女如窖藏经年的琼浆玉液,愈是细细品味,方觉其滋味绵长,余韵悠远,令人沉醉不知归路。
施主啊,美酒是好东西,胖和尚依旧笑呵呵的,眼神却变得深邃了些,可贪杯了会醉人,醉了就容易干糊涂事儿!美女也是一个理儿。被那皮相晃花了眼,迷昏了头,指不定就要栽大跟头!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生动的往事,贫僧上次去山下集市,嘿,碰上个卖胭脂水粉的小娘子,那脸蛋儿,啧啧,就跟剥了壳的鸡蛋似的!贫僧一时没管住这双眼睛,多瞅了几眼,结果呢脚下不知被什么鬼东西一绊,‘噗通’!他夸张地比划了一个向前扑倒的动作,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啃泥!水桶翻了,水泼了一地,可把我给狼狈坏了!
柳文轩被这活灵活现的自曝糗事逗得再次大笑起来,几乎笑出了眼泪,扶着路旁一棵老槐树才稳住身形。他一边笑,一边断断续续地说:大师……大师您可真是……世间第一妙人!哈哈……不过您这么一说,倒叫我想起佛经里那句顶顶有名的话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如此说来,那颠倒众生的美色,也不过是过眼浮云,转瞬即逝的幻影罢了
话虽出口,可心底深处,那琼浆玉液的甘美意象并未全然消散。
胖和尚眼中精光一闪,像烛火被风吹得骤然明亮了一下。他竖起肉乎乎的大拇指,赞道:善哉!施主果然慧根深种,一点就透!他脸上的憨笑淡去几分,被一种更沉稳的智慧之色取代,其实说到底,这‘美’之一字,根子扎在人心里头。有人爱牡丹富贵,有人喜幽兰清雅。皮囊终会老朽,红颜难免白头,强求不得,也执着不起。
他微微侧身,指向古寺深处:施主你听——
恰在此时,寺内钟楼传来一声悠长浑厚的钟鸣。当——嗡——
余音袅袅,在黄昏的山林间回荡。
听见没和尚的声音低沉下来,与钟声的余韵相和,这钟声,敲得再响,再亮,再能传得远,也有停歇消散的时候。美色再盛,再惊心动魄,终有暗淡凋零的一天。万般带不去,唯有业随身。施主,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他的目光平和而深邃,直直望进柳文轩眼中。
柳文轩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了,如同被这沉沉的暮色和悠远的钟声定住。钟声的余波似乎带着某种奇异的震颤,渗入他的四肢百骸。和尚最后那句万般带不去,唯有业随身,像一把无形的钥匙,咔哒一声捅开了某个他未曾觉察的锁孔。方才那些看似粗鄙的比喻此刻骤然在脑中连成一片刺目的光网。它们不再是笑话,而是指向同一个不可动摇的真相:所有他迷恋的、追逐的、以为坚牢不破的形色之美,竟如沙上筑塔,本质空幻,迁流不住!他下意识地抬手,想去触摸自己引以为傲的俊朗脸颊,动作却僵在半途——这身皮囊,不也终将归于尘土一股巨大的空虚感,混杂着奇特的清凉,瞬间攫住了他。他怔怔地望着胖和尚那张平凡无奇、甚至有些滑稽的圆脸,第一次,在那双细长眼睛里看到了深不可测的智慧之海。
大师……柳文轩的声音干涩,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颤,他整肃衣冠,双手作揖,对着胖和尚深深一躬,听君一席话,胜过十年寒窗苦读。晚生……受教了!
这一躬,再没有半分轻浮与试探,只有发自肺腑的震动与感激。
胖和尚坦然受了这一礼,脸上又恢复了最初那副人畜无害的憨厚笑容。他随意地摆摆手:言重了,言重了。施主慢走。
说完,不再多言,弯腰,抓起扁担,轻松地将两桶水重新挑起。水桶微晃,桶中澄澈的水面映着漫天绚烂的晚霞,光影流动,如梦似幻。
柳文轩直起身,再次深深看了和尚一眼,仿佛要将这身影刻入心底。他不再留恋,转身踏上青石小径,步履间少了几分来时的轻飘,多了些沉实的重量。青衫背影很快融入渐渐深浓的暮色山影之中。
胖和尚目送他远去,直到那青衫身影彻底消失在蜿蜒山道的拐角。晚风拂过,送来山野草木的清气。他收回目光,脸上那憨厚笑容如同潮水般退去,眼底沉淀下一片深潭般的平静。他挑着水桶,悠悠转身,迈步走向寺门。一边走,一边口中低低哼唱起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声音很轻,消散在风里。夕阳将他挑着水桶的胖大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古寺斑驳的红墙上。他一步步走近那扇半开的寺门,门内幽深。桶里的水微微荡漾着,水面倒映的流云晚霞,随着他的脚步,碎了又圆,圆了又碎。
寺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吱呀一声轻响,隔绝了最后一线天光。
**(增补情节开始)**
数月后,初秋的凉意已悄然浸透山林。柳文轩再次踏上了这条通往古寺的青石小径。此番并非闲游,而是科考落第,名落孙山,心绪灰败至极。他脚步沉重,青衫沾染了仆仆风尘,俊朗的脸上笼着一层驱不散的阴霾。功名无望,万念俱灰之下,他竟下意识地又走向了这僻静的古寺,仿佛冥冥中觉得,唯有那胖和尚洞明的目光,或可穿透他胸中的块垒,寻得一丝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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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至半途,山道拐角处,一阵环佩叮咚的清脆声响,伴随着女子低柔的啜泣,随风飘来。柳文轩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这一望,竟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只见一顶青绸小轿停在道旁树下,轿帘半卷。一个身着素雅湖蓝绸衫的少妇正倚着轿身,以罗帕掩面,肩头微微耸动。她身段窈窕,如弱柳扶风,仅一个侧影,已流露出无限风流。当她闻声放下罗帕,抬起那张梨花带雨的脸庞时,柳文轩只觉呼吸一窒,心跳都漏了几拍。
那女子约莫双十年华,眉眼精致如画,肌肤胜雪,此刻泪水涟涟,更添几分楚楚可怜的风致,直如带雨梨花,不胜娇怯。她乌发如云,斜簪着一支点翠嵌珍珠的步摇,珠光映着泪光,璀璨又凄迷。正是柳文轩梦中天上谪仙的具象,活生生出现在眼前,比他所有绮思幻想叠加起来还要动人心魄。方才还沉甸甸压在胸口的落第失意,瞬间被这惊世的美貌冲击得烟消云散,只余下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
少妇见一陌生书生直勾勾盯着自己,泪痕未干的脸上飞起两抹羞红,慌忙侧过身去,低斥道:哪里来的登徒子,这般无礼!
声音虽含薄怒,却如莺啼燕啭,听得柳文轩骨头都酥了半边。
柳文轩这才如梦初醒,慌忙整了整衣冠,深深一揖,脸也涨得通红:小生唐突!惊扰了娘子,罪过罪过!实在是……实在是娘子天人之姿,小生一时忘情,绝非有意冒犯!他语无伦次,平日里的伶牙俐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觉口干舌燥,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怎么也离不开那绝美的侧影。
那少妇见柳文轩虽失态,却举止斯文,相貌俊雅,不似歹人,怒意稍减,只是依旧背对着他,声音带着几分幽怨:罢了。公子速速离去便是。
她身边的丫鬟也警惕地瞪着柳文轩。
柳文轩哪里舍得就走他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娘子因何在此伤怀小生柳文轩,虽不才,或可……或可略尽绵薄
他心中急切,只想多与这仙子般的人物说上几句话。
少妇沉默片刻,似乎被柳文轩话语中的诚恳打动,亦或是心绪郁结无人倾诉,终是轻轻叹息一声,转过身来。她眼波流转,带着未干的泪意,幽幽道:公子垂询,妾身……妾身名唤云娘。今日上山,是去那古寺还愿的。
她抬眼望向山顶古寺的方向,眼神迷茫而哀伤,妾身……本是城中李员外府上侍妾。数月前,妾身身染沉疴,几近不起,曾在此寺佛前许愿,若得痊愈,必来重塑金身……如今病体稍安,特来还愿。
她顿了顿,泪水又涌了出来,只是……只是方才在山下,听闻……听闻我家老爷……他……他又新纳了一房美妾入府了……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那绝望的神情,仿佛整个世界的光都熄灭了。
柳文轩的心,随着云娘的话语和泪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痛。原来如此!这般绝代佳人,竟只是他人府中一个随时可被替代的玩物!那李员外何其不幸!他胸中顿时涌起一股强烈的怜惜与不忿,几乎要脱口而出,痛斥那负心人。再看云娘,那凄楚无助的模样,更激起他一种强烈的、想要呵护她、拯救她的冲动。什么功名利禄,什么圣贤书卷,在眼前这活色生香的凄美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心中那被胖和尚一番话暂时压下的、对琼浆玉液般美色的渴慕与占有欲,此刻被眼前这活生生的悲剧与诱惑,猛烈地重新点燃了。
云娘……柳文轩声音发颤,充满了真挚的同情,你莫要太过伤心!世间男子并非皆是薄情寡义之辈!似娘子这般仙姿玉质,当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才是!
他向前一步,情急之下,几乎想握住云娘的手以表心意。
云娘被他灼热的目光和话语惊得后退一步,脸上羞红更甚,慌忙摇头:公子慎言!妾身……妾身已是他人妇,此乃命数。公子好意,云娘心领了。她匆匆对柳文轩福了一福,便催促丫鬟扶她上轿,逃也似地吩咐轿夫速速下山,留下柳文轩一人,痴痴地立在原地,望着那顶青绸小轿在山道上渐行渐远,只觉心口空落落的,魂儿也仿佛被那轿子带走了。
自那日山道偶遇云娘,柳文轩如同着了魔障。他并未立刻离开此地,反而在古寺附近赁了一间简陋的农舍住下。他心中存着万分之一的侥幸,希冀能再次邂逅那惊鸿一瞥的倩影。每日里,他心不在焉,书卷摊在膝上,目光却总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那条山道。脑海中反复咀嚼着云娘的一颦一笑,那带雨的梨花面,幽怨的眼神,如兰似麝的气息仿佛还萦绕在鼻端。胖和尚那日点化的色即是空、万般带不去的箴言,在云娘那活色生香的凄美面前,变得遥远而模糊,如同隔着一层浓雾。他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滋长:若能得此佳人相伴,便是舍弃功名前程,又有何妨他甚至开始幻想,若自己高中,或许便能以官身压过那李员外,将云娘解救出来……这念头让他既感荒唐,又带着隐秘的兴奋。他沉溺在一种混合着拯救欲和占有欲的迷梦中,难以自拔。
一日,他实在按捺不住,竟鬼使神差地走到山下李员外府邸附近徘徊。那高门大院,朱漆兽环,气派非凡,却也像一座冰冷的牢笼,囚禁着他心中那朵娇柔的花。他远远望着,心中又是酸楚,又是嫉妒,还有一种飞蛾扑火般的冲动在体内燃烧。
柳施主,好巧。
一个熟悉而浑厚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柳文轩浑身一震,猛地回头。只见胖和尚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不远处,依旧是那身半旧的僧衣,挑着空水桶,显然是刚从集市或河边回来。和尚那双细长的眼睛,此刻正平静地看着他,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他所有隐秘的心思,让柳文轩瞬间感到一阵无地自容的狼狈,脸上红白交加。
大……大师……柳文轩的声音有些发虚。
胖和尚走近几步,目光扫过那气派的李府门楼,又落回柳文轩脸上,语气平淡无波,却像重锤敲在柳文轩心上:施主可是在寻那‘镜中花’、‘水中月’
他刻意加重了这几个字眼,正是当日两人论及美女时他用过的比喻。
柳文轩的脸唰地一下红透了,如同被当众剥开了衣衫。他张了张嘴,想辩解,想掩饰,却发现任何言辞在和尚那了然的目光下都显得苍白无力。他颓然低下头,像个做错事被长辈抓到的孩子。
胖和尚并未责备,只是摇了摇头,发出一声低沉的叹息,如同古寺暮鼓:唉,痴儿!那日寺前钟声,终究未能敲醒你么
他放下水桶,胖大的身躯挡住了柳文轩望向李府的视线,语气变得语重心长,施主啊,你眼中所见,心中所念,那如花美眷,那似水流年,说到底,不过是‘凡所有相,皆是虚妄’!《金刚经》有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你所执着的那副好皮囊,那点让你神魂颠倒的颜色,便如同晨间的露珠,看似晶莹剔透,美不胜收,可阳光一照,转眼便消散无踪,了无痕迹。又像那闪电,刹那光华,耀眼夺目,可你抓得住吗留得下吗
和尚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泉水,当头浇下。柳文轩想起云娘哭泣的脸庞,想起她身为妾室的卑微身份,想起李员外那喜新厌旧的无情。那活色生香的美,瞬间被残酷的现实撕开了一道裂口,露出其下虚空脆弱的本质。他脸色发白,嘴唇微微颤抖。
胖和尚看在眼里,语气放缓,带着一种悲悯:施主,那女子,亦是苦命人。她依附他人,以色侍人,如同那无根之花,开得再艳,一阵风雨便能凋零。你如今为她所迷,心心念念,岂非也是将自己系于这无根的幻影之上到头来,苦了自己,也未必能解她之苦。执着于这镜花水月,如同捞水中月,徒劳无功,反惹一身湿冷烦恼。何苦来哉
柳文轩的心,被和尚这番直指要害的话刺得生疼。他想起自己这些日子的辗转反侧,食不知味,如同一个可笑的痴人。那琼浆玉液的幻梦,在现实冰冷的铜镜前,终于显出了它虚妄的底色。一股巨大的失落和寒意,伴随着一丝清醒的痛楚,蔓延至全身。
秋意渐深,山林染上了更为浓重的萧瑟。枯黄的落叶铺满了青石小径,踩上去发出沙沙的碎裂声,带着一种生命凋零的寂寥。柳文轩终究未能再次见到云娘。他心灰意冷,收拾起简单的行囊,准备离开这伤心之地,继续他那渺茫的功名之路。
临行前,他再次来到古寺前,并非为寻和尚,更像是与这段无疾而终的痴念做一个潦草的告别。寺门依旧斑驳,墙头的野花早已凋谢,只余枯枝在寒风中瑟缩。
就在他转身欲走之际,一阵压抑的哭泣声和沉闷的脚步声从山道下方传来。柳文轩循声望去,心猛地一沉。
只见几个穿着灰布短打的粗壮汉子,正吃力地抬着一口薄皮白木棺材,沿着山道缓缓上行。棺木简陋,未上漆,透着新木的惨白。一个管家模样的老者跟在后面,神情淡漠,嘴里不住催促着:快些快些!趁着天早,赶紧埋到寺后那片乱葬岗去!莫要误了时辰,沾了晦气!
两个穿着粗使丫鬟服饰的小丫头跟在最后,捂着嘴,肩膀一耸一耸地低声啜泣,脸上满是惊恐和悲伤。
柳文轩的心跳骤然加速,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死死盯着那口简陋的棺材,目光扫过哭泣的丫鬟,一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倏地钻入脑海——难道是云娘!
就在这时,一件小物事从其中一个哭泣丫鬟的袖袋里滑落,叮当一声脆响,滚落在柳文轩脚边的枯叶上。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那是一支点翠嵌珍珠的步摇。翠羽黯淡无光,几颗细小的珍珠散落在旁边,金丝缠绕的钗身沾满了泥土。正是那日山道上,云娘鬓边流光溢彩、映着她如花容颜的那一支!
柳文轩如遭重击,浑身剧震,踉跄着倒退一步,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比那新斫的棺木还要难看。他死死盯着地上那支残破的步摇,仿佛看到了云娘鲜活的生命是如何像这珠翠一样,在深宅大院的倾轧和男人的薄情中,被轻易地碾碎、抛弃。那曾经让他神魂颠倒的琼浆玉液,此刻散发出的,竟是死亡与腐朽的冰冷气息!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巨大的恐惧和幻灭感攫住了他,四肢百骸都冰冷僵硬。
阿弥陀佛。
一声低沉的佛号自身后响起,带着穿透尘世悲欢的沉静力量。
柳文轩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胖和尚不知何时已站在寺门口,依旧是那副不起眼的模样。他平静的目光扫过那口缓缓抬过的白皮棺材,扫过地上那支沾满泥土的残破步摇,最后落在柳文轩惨白失魂的脸上。
施主,且看,和尚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寒风的呜咽和丫鬟压抑的哭声,直抵柳文轩灵魂深处,这红粉,与那白骨,相隔不过一层薄板。
他伸出胖胖的手指,虚虚指向那口远去的棺材,语气里没有波澜,只有勘破生死的洞明,你当日所见,那如花容颜,那婀娜身姿,那令你心醉神迷的一切,不过是‘诸法空相’,是‘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的幻影。你执着于那副皮囊,如同孩子执着于水中的月影。如今,月影碎了,你手中可曾抓住一滴水珠
和尚弯腰,用粗大的手指,极其小心地拾起地上那支沾满泥土的残破步摇,递到柳文轩眼前。金钗断裂,翠羽凋零,珍珠散落,昔日的璀璨光华荡然无存,只剩下触目惊心的污秽和破败。
施主,再看此物。
和尚的声音如同古井深潭,当日它簪于云鬓,衬得美人面如芙蓉,在你眼中价值连城,可夺日月之光。如今它委顿尘埃,与枯枝败叶何异《金刚经》言:‘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你所执着的,无论是那女子的容颜,还是这支珠钗的华彩,都只是‘过去心’中的幻影,如同指间流沙,早已消散,永不复返。你此刻的痛惜、失落、恐惧,皆因这‘不可得’而起,困于自心所造的牢笼。
和尚的目光如同实质,穿透柳文轩的瞳孔,直抵他内心最混乱、最痛苦的角落:世间万象,缘聚则生,缘散则灭。那女子缘尽于此,如同花开花谢,露晞电逝,皆是自然之理。你因缘际会,得见其生时之华彩,亦见其死时之凋零,这本是佛祖予你的一场示现!让你亲见这‘色相’的无常与虚妄!让你明白,你所贪恋执取的一切美好形色,终将归于空寂!万般带不去,唯有业随身!你当观此身,此心,此情,此念,亦复如是——如露如电,如梦幻泡影!
轰——!
和尚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在柳文轩早已摇摇欲坠的心房之上。那口惨白的薄棺,那支残破的珠钗,云娘带泪的娇颜,李府的高墙,自己这些日子如痴如狂的相思……所有画面在脑海中疯狂旋转、碰撞、碎裂!最终,所有的碎片都指向同一个冰冷、赤裸、无法逃避的真相——空!
他眼前一黑,双腿一软,竟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倒在冰冷坚硬、铺满枯叶的青石小径上。没有哭泣,没有嘶喊,只有身体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如同秋风里最后一片挂在枝头的枯叶。他死死盯着和尚手中那支沾满泥土的步摇,又望向那口消失在寺庙后方荒岗的薄皮棺材,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了这个世界的底色。那曾经让他迷醉的美,那琼浆玉液般的幻梦,此刻被彻底剥去了所有华丽的糖衣,露出了它狰狞、腐朽、归于尘土和虚无的森森白骨!巨大的恐惧、无尽的悲凉,以及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死寂,瞬间淹没了他。原来这就是空!原来这就是无常!原来自己一直追逐、沉迷的,竟是如此脆弱不堪一击的幻影!
他跪在那里,抖如筛糠,仿佛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压在了他单薄的肩背上。冷汗浸透了他的青衫,紧贴着冰冷的脊背。
胖和尚静静地站在他面前,没有伸手搀扶,只是垂眸看着他,目光深邃如海,包容了他所有的崩溃与绝望。和尚的手掌摊开,那支残破的步摇静静躺在他宽厚的掌心,像一个残酷又清晰的证物。
良久,柳文轩剧烈的颤抖才稍稍平息。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脸上毫无血色,眼神空洞,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生气和神采。他看向胖和尚,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每一个字都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大师……我……我懂了……
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双腿却软得不听使唤。胖和尚这才伸出手,稳稳地扶住了他的胳膊。那手臂沉稳有力,如同惊涛骇浪中唯一可依靠的礁石。
柳文轩借着和尚的搀扶,勉强站起身。他踉跄了一下,目光再次落在那支残破的步摇上,眼神复杂至极,有残留的惊悸,有深切的悲悯,最终沉淀为一片死水般的平静。他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却异常坚定地从和尚掌心取过了那支步摇。冰冷的钗身和泥土的粗糙感传入指尖。
他没有再看那寺庙后荒岗的方向,也没有丝毫留恋。他只是对着胖和尚,用尽残余的力气,深深、深深地鞠了一躬,腰弯得极低,额头几乎触碰到冰冷的石阶。
然后,他直起身,将那支沾满泥土、象征着一切幻灭的步摇,紧紧攥在手心,如同攥着一个血淋淋的警示。他不再言语,转过身,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决绝地,踏上了下山的路。
他的背影在萧瑟的山林和铺满枯叶的小径上,显得异常单薄而孤寂,如同被剥离了所有华彩的枯枝。来时那份读书人特有的清高与隐隐的躁动,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洗礼后的、沉重的疲惫与死寂的平静。每一步落下,都踩碎一片枯叶,发出沙哑的碎裂声,仿佛是他心中某个曾经鲜活的部分,正随之片片凋零、湮灭。
胖和尚站在寺门前的石阶上,目送着那青衫身影在蜿蜒山道的拐角处彻底消失。暮色四合,山风更劲,吹动他宽大的僧袍。
他缓缓收回目光,脸上无悲无喜,只有一片勘破世情的澄澈与淡然。他弯腰,重新挑起那两只空水桶,扁担压在厚实的肩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他没有立刻回寺,而是挑着桶,走向山道旁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那里,几块山石掩映下,有一小块相对平整的土地。和尚放下水桶,蹲下身,用他那粗壮的手指,在冰冷坚硬的泥地上,开始一下一下地挖掘。
泥土被翻开,露出底下深褐色的湿润。和尚挖得专注而平静,仿佛在做一件最平常不过的功课。很快,一个小小的土坑挖好了。
和尚从怀中取出那方擦汗用的、洗得发白的旧布帕。他仔细地将布帕摊开在掌心,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柳文轩遗落在地上的那几颗散落的、沾着泥土的珍珠,以及那支步摇上掉落的几片残破翠羽,一一拾起,放在布帕中央。这些曾经璀璨、如今蒙尘的碎片,被布帕轻轻包裹起来,如同收敛起一段尘缘的遗蜕。
他轻轻地将这个小布包,放入了那个新挖好的土坑中。然后,用双手捧起旁边挖出的泥土,一捧一捧,缓慢而庄重地覆盖上去。泥土渐渐掩埋了那小小的包裹,直至与周围的地面平齐,再也看不出丝毫痕迹。
和尚做完这一切,双手合十,对着那个小小的土堆,低声诵念了一句。晚风将他低沉的声音吹散,听不真切,只余下一种肃穆的余韵。
他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尘埃。他重新挑起那对空水桶,步履沉稳地走向寺门。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将他挑着水桶的胖大身影,长长地投射在古寺斑驳的红墙上。那影子沉默地移动着,最终随着和尚的身影,一同没入了那扇半开半掩、幽深如同时光隧道的寺门之内。
吱呀——
沉重的寺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悠长而沉闷的声响,隔绝了外面那个充满形色与悲欢的世界。门内,是永恒的寂静与观照;门外,山风呜咽着掠过空寂的小径,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最终无力地落下,归于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