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的夏天来得格外早,六月初的日头已经烤得人发晕。杨兰把最后一件洗好的衬衫晾在竹竿上,手腕突然一阵发麻,手里的搪瓷盆哐当掉在地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刚换的布鞋。
她蹲下去捡盆子的瞬间,后脑勺像被重锤砸了一下,天旋地转里,无数画面碎片涌进脑子里——袁立强蜷缩在卫生间注射的背影、劳教所铁门的铁锈味、女儿袁春玲半夜哭着要爸爸的抽泣、2002年拿到离婚判决书那天刺眼的阳光……最后定格的,是2025年自己在医院病床上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天花板上那块泛黄的墙皮。
妈!你咋了邻居家的小虎子在院墙外喊了一声。
杨兰猛地回过神,发现自己还蹲在1996年的院子里。晾衣绳上挂着袁立强的的确良衬衫,领口沾着圈黑黄的污渍,那是他又在外头混了整夜的证明。墙根的煤炉上,铝锅里还温着早上剩下的玉米粥,锅沿结着层硬壳。
这不是幻觉。她摸了摸自己的脸,皮肤紧实,没有后来常年失眠熬出的松弛。手腕上那块上海牌手表是结婚时买的,表针正指向下午三点一刻,和记忆里袁立强第一次被抓去尿检的那天,分毫不差。
没事,手滑了。杨兰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发飘。她扶着墙站起来,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不是因为头晕,是因为狂喜——她真的回来了,回到了袁立强刚开始吸毒的那一年,一切都还来得及。
前世她熬了六年,从最初的哭闹、哀求,到后来的麻木、隐忍,看着那个曾经会在雨天骑车送她回家的男人,变成一个眼神涣散、谎话连篇的瘾君子。家里的存折被取空,她的工资被搜走,就连袁春玲的压岁钱都没能幸免。她为了女儿忍了又忍,直到袁立强第二次被送进劳教所,才终于鼓起勇气去法院起诉。
那六年,活得像场烂泥里的挣扎。
杨兰!杨兰在家吗院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派出所的老张。
杨兰的后背瞬间绷紧。来了,和记忆里一模一样,老张带着两个年轻民警,是来抓袁立强去尿检的。前世她还傻乎乎地拦着,说袁立强只是最近太累了,直到亲眼看到检测结果呈阳性,才如遭雷击。
张警官,进来吧。杨兰拉开门帘,语气平静得连自己都惊讶。
老张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她是这个反应。往常邻居家有人被查,家属哪个不是又哭又闹的袁立强呢我们接到举报,得带他去所里做个检查。
在里屋睡觉呢。杨兰侧身让他们进来,他昨天半夜才回来,一身烟味。
里屋的门被推开时,袁立强正打着呼噜,嘴角还挂着口水。民警推了他两把,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穿制服的人,脸色唰地白了。
你们干啥袁立强挣扎着想坐起来,被民警按住肩膀。
跟我们去趟派出所,配合检查。
我没干啥坏事啊!袁立强的声音发颤,眼睛瞟向床底下——那里藏着他刚买的料子。
杨兰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前世她听到这话,还会冲上去替他辩解,现在只觉得可笑。她比谁都清楚,他接下来会怎么抵赖,怎么编瞎话,怎么在证据面前痛哭流涕地保证再也不碰。
但这一次,她不会再信了。
袁立强被带走时,回头看了杨兰一眼,眼神里带着乞求。杨兰别过头,去厨房刷那个掉在地上的搪瓷盆,水流哗哗地响,盖过了院门外的动静。
傍晚时分,袁春玲放学回来,背着洗得发白的小书包,怯生生地问:妈,我爸呢
杨兰把炸好的茄子盛进盘子里,蹲下来摸摸女儿的头。袁春玲现在才七岁,扎着两个羊角辫,眼睛像黑葡萄,还没经历后来那些半夜被噩梦惊醒的日子。
你爸出远门了,得去一阵子。杨兰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轻松,以后就咱们俩过,好不好
袁春玲眨巴着眼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手抓住杨兰的衣角:那爸爸还会回来吗
杨兰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前世她无数次告诉女儿爸爸会改好的,结果每次都让孩子更失望。她深吸一口气,看着女儿的眼睛说:不知道。但不管他回不回来,妈妈都会好好带你。
晚饭时,袁春玲小口扒着饭,突然说:班上同学说,爸爸是坏人。
杨兰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她知道,单位里早就传开了袁立强吸毒的事,背后指指点点的人不少。以前她总觉得抬不起头,现在却突然想通了——做错事的不是她,她没必要替袁立强的烂摊子羞愧。
别听他们的。杨兰把一块最大的茄子夹给女儿,你爸只是做错了事,咱们管好自己就行。
夜里哄袁春玲睡着后,杨兰坐在灯下,翻出家里的存折。余额只剩三百多块,比她记忆里这个时候还要少。她记得袁立强上个月刚从她这里骗走两千块,说是要跟朋友合伙做生意,其实全拿去买了毒品。
她把存折锁进柜子最深处,又翻出藏在床板下的私房钱——那是她这几年攒下的,一共一千二百块,原本是打算给袁春玲交学费的。她把钱塞进贴身的布兜里,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这钱,谁也别想再拿走。
第二天一早,杨兰去妇幼保健所上班。刚进门诊楼,就听见护士站的人在窃窃私语,看到她进来,立刻闭了嘴,眼神却黏在她身上。
小吕,昨天派出所来家里了护士长王姐走过来,语气带着试探。
嗯,带走了。杨兰一边换白大褂,一边平静地回答。
王姐张了张嘴,大概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顿了顿才说:唉,你也别太操心了,男人有时候就是一时糊涂。
杨兰没接话。前世她就是听了太多这样的安慰,才总觉得袁立强能回头。她拿起血压计,走向病房:3床该量血压了。
查房的时候,一个住院的老太太拉着她的手说:小吕啊,我听我家老头子说了,你家那口子……唉,这种事可不能心软。我娘家侄子就是吸这个,把家败光了,老婆孩子最后都跑了。
杨兰心里一暖,低声道:谢谢您,阿姨。我知道该怎么做。
中午休息时,她去了趟律师事务所。前世帮她打离婚官司的吴建胜律师,这时候应该刚执业没几年。在狭窄的楼道里找到挂着浙江金嘉律师事务所牌子的门,敲了两下。
请进。
吴建胜正趴在桌上写东西,抬头看到杨兰,愣了一下:你是……
我叫杨兰,是妇幼保健所的。杨兰坐下,手心有些出汗,我想咨询一下,离婚需要什么手续。
吴建胜推了推眼镜,表情严肃起来:你想清楚了离婚不是小事。
想清楚了。杨兰的声音很稳,我丈夫吸毒,昨天被派出所带走了。我不想再过这种日子了。
吴建胜点点头,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那你需要准备这些材料……结婚证、你的身份证、他吸毒的证据,比如公安机关的处罚决定书之类的。如果他不同意离婚,可能需要起诉到法院。
他肯定不会同意的。杨兰苦笑了一下,前世袁立强在劳教所里还写信说不同意离婚。
那你就得准备好起诉状。吴建胜在纸上写着,不过现在他刚被抓,可能还没出处罚结果,得等一等。你先把材料准备齐。
从律师事务所出来,阳光正好。杨兰抬头看了看天,蓝得让人心里敞亮。她掏出布兜里的钱,数了数,决定先去银行存起来。路过菜市场时,买了两斤排骨,晚上给袁春玲炖排骨汤。
日子好像突然有了奔头。
三天后,袁立强被放回来了。不是因为没吸毒,而是因为第一次被抓,加上有人说情,只罚了款。他回家时,脸上带着讨好的笑,手里拎着一袋苹果。
梅梅,我回来了。他把苹果放在桌上,搓着手,之前是我不对,我就是一时糊涂,以后再也不了。
杨兰正在给袁春玲削铅笔,头也没抬:嗯。
袁立强愣了一下,没想到她这么冷淡。以前他只要认错,杨兰总会哭着骂他一顿,然后原谅他。他走过去想抱她,被杨兰躲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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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干啥袁立强的语气沉了下来。
袁立强,我们离婚吧。杨兰放下铅笔,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袁立强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起来:你说啥杨兰你疯了就因为这点事你要离婚
这点事杨兰笑了,笑声里带着说不出的疲惫,你吸毒,把家里的钱都败光了,昨天被警察抓走,这叫这点事
我都说了我以后不了!袁立强急了,脸涨得通红,我保证!我去戒毒所,我一定戒了!
不用了。杨兰站起来,我已经找好律师了,等你的处罚决定书下来,我就去法院起诉。
杨兰!袁立强抓住她的胳膊,力气大得吓人,你别逼我!我知道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玲玲还这么小,不能没有爸爸!
提到女儿,杨兰的心揪了一下,但很快又硬起来。她用力甩开他的手:正是因为玲玲还小,我才不能让她在这样的家里长大。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能当一个合格的爸爸吗
袁立强被问得哑口无言,眼神躲闪着,突然蹲在地上,双手抓着头发,呜呜地哭起来:我真的会改的,梅梅,你相信我……
杨兰别过脸,不再看他。这哭声她听了太多次,早已免疫。她走进里屋,锁上门,把袁立强的哭声和哀求都挡在外面。
夜里,袁春玲被外面的动静吵醒,小声问:妈,爸爸在哭吗
没有,是外面的猫叫。杨兰搂着女儿,轻轻拍着她的背,睡吧,明天还要上学呢。
袁春玲很快又睡着了,呼吸均匀。杨兰睁着眼睛看着黑暗,心里一片平静。她知道,这只是开始,袁立强不会轻易放弃的,接下来还会有争吵、纠缠,甚至可能会有更极端的事情发生。
但她不怕了。
第二天一早,杨兰去派出所打听处罚决定书的事,民警说已经下来了,让她凭身份证去取。拿到那张盖着红章的纸时,她的手微微发抖,这是袁立强吸毒的铁证,也是她奔向新生活的第一步。
回到家,袁立强不在,大概是又出去了。杨兰把决定书仔细收好,开始收拾自己和袁春玲的东西。衣服、书本、生活用品,装了两个大包袱。她没打算带走太多,这个家,她一天也不想多待。
中午袁立强回来,看到地上的包袱,眼睛立刻红了:你真要走
嗯,回我妈家住一阵子。杨兰把最后一件衣服放进包袱,等法院开庭了,我会通知你。
我不让你走!袁立强冲过来想抢包袱,被杨兰厉声喝止:袁立强!你要是还有点良心,就别再逼我了!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你觉得我们还能过下去吗
袁立强的动作僵住了,脸上的表情从愤怒变成绝望。他看着杨兰,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说出来。
杨兰拎起包袱,牵着袁春玲的手,走出了这个住了七年的院子。没有回头。
娘家在县城另一头的老家属院,父母都是退休工人,看到女儿带着孩子回来,虽然惊讶,但没多问,只是默默地收拾出一间屋子。
妈知道你不容易。晚上,母亲坐在床边,摸着杨兰的头发,要是过不下去,就回来,有爸妈在呢。
杨兰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不是因为难过,是因为踏实。她靠在母亲怀里,像个孩子一样哭了很久,把这些年的委屈和压抑都哭了出来。
第二天,杨兰去律师事务所,把处罚决定书交给吴建胜,正式委托他办理离婚诉讼。吴建胜看着她,眼神里多了些赞许:你比我想象中要坚强。
为了孩子,必须坚强。杨兰说。
接下来的日子,杨兰过得异常平静。每天上班、下班、接女儿放学、做饭、辅导作业,周末带女儿去公园或者外婆家。没有了袁立强的争吵和谎言,生活像是被过滤过一样,干净又安稳。
袁立强来找过她几次,有时在单位门口,有时在娘家楼下。一开始是道歉、保证,见杨兰不为所动,后来就开始威胁,说如果离婚就让她不好过。
杨兰直接报了警。民警来警告过袁立强几次,他才收敛了些,但看她的眼神越来越怨毒。
杨兰没放在心上。她知道袁立强外强中干,真要让他做什么出格的事,他没那个胆子。而且她已经不是前世那个任人拿捏的杨兰了,她有法律做后盾,有父母的支持,更有自己站起来的勇气。
1997年年初,法院的传票寄到了杨兰手里,开庭时间定在3月15日。袁立强收到传票后,没来找杨兰,倒是托人带了句话,说他不会出庭,也不会同意离婚。
他不出庭也没关系。吴建胜告诉杨兰,只要证据充分,法院可以缺席判决。
开庭那天,杨兰起得很早,给袁春玲梳了漂亮的辫子,送她去学校后,才赶往法院。走进审判庭的时候,她的心跳有些快,但更多的是期待。
原告席上只有她和吴建胜,被告席空着。法官核实了身份,吴建胜宣读了起诉状,提交了结婚证、处罚决定书等证据。整个过程很顺利,没有争吵,没有拉扯,平静得像一场普通的听证会。
法官最后问杨兰:你确定要离婚吗
我确定。杨兰的声音清晰而坚定。
休庭时,吴建胜说:问题不大,等判决吧。
走出法院,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杨兰深吸一口气,觉得空气里都是自由的味道。她没有直接回单位,而是去了菜市场,买了袁春玲最爱吃的草莓,又买了条鱼,晚上要好好庆祝一下。
半个月后,判决书寄到了家里。杨兰拆开信封,看到准予离婚四个字时,眼泪又掉了下来。这一次,是喜极而泣。她把判决书紧紧攥在手里,像是握住了心绳。
晚上,她做了满满一桌子菜,父母也过来了。袁春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妈妈今天特别高兴,还给她买了草莓。
玲玲,以后就咱们跟外公外婆一起过了。杨兰给女儿夹了块鱼肉,开心吗
袁春玲点了点头,小嘴里塞得满满的:开心!妈妈,今天的鱼真好吃。
杨兰笑了,看着女儿满足的笑脸,看着父母欣慰的眼神,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她知道,未来的路不会一帆风顺,养孩子、工作,肯定会有各种各样的困难,但她不怕。
因为她终于摆脱了那个泥潭,终于可以为自己和女儿活一次了。
日子一天天过着,平静而踏实。杨兰在单位工作很认真,护士长王姐看她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经常调班让她能早点接女儿。同事们也渐渐不再议论她的事,有时还会帮她照看一下袁春玲。
袁立强后来又被抓去强制戒毒过一次,出来后没多久,听说又复吸了,被送到了劳教所。杨兰听到这个消息时,心里没什么波澜,只是庆幸自己走得早。
袁春玲渐渐长大了,变得越来越开朗,学习成绩也很好,经常拿奖状回来。每次开家长会,杨兰去的时候,女儿总会骄傲地拉着她的手,向同学介绍:这是我妈妈。
1999年夏天,袁春玲小学毕业,考上了县里最好的初中。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她抱着杨兰的脖子,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妈妈,谢谢你。
杨兰摸着女儿的头,眼眶有些湿润。她知道,这声谢谢里,包含了太多。
2002年的一天,杨兰下班回家,路过法院门口,看到了寿志敏法官。她愣了一下,想起了几年前那个开庭的日子。寿法官也认出了她,笑着打招呼:杨兰日子过得还好吧
挺好的,谢谢您。杨兰笑着说。
那就好。寿法官点点头,看到你们娘俩现在这样,
我这心里也踏实。
杨兰望着法官走远的背影,忽然想起
1996
年那个夏天,自己蹲在院子里捡搪瓷盆的瞬间。如果没有那次重生,现在的她大概还在劳教所和家之间来回奔波,在袁立强的谎言里耗尽最后一丝力气。
她掏出钥匙打开家门,袁春玲正趴在桌上写作业,台灯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像株努力生长的小树。
妈,你回来啦我今天做了番茄炒蛋,在锅里温着呢。
袁春玲抬起头,脸上沾着点番茄酱。
杨兰走过去擦掉女儿脸上的污渍,鼻尖一酸:我们玲玲都会做饭了。
老师说要帮妈妈分担嘛。
袁春玲低下头继续写作业,对了妈,明天学校组织去春游,要交二十块钱。
明天早上给你。
杨兰掀开锅盖,番茄炒蛋的香气扑面而来。她盛出菜,又热了两碗米饭,母女俩坐在小桌旁吃饭,电视里正放着天气预报,说明天是晴天。
太好了,春游能去放风筝了!
袁春玲扒着饭,眼睛亮晶晶的。
杨兰看着女儿的笑脸,突然觉得二十万字的人生,原来就藏在这样的烟火气里。
2003
年春天,妇幼保健所竞聘护士长,杨兰报了名。王姐拉着她的手说:小吕,你这些年不容易,这次机会可得抓住。
我就是想试试。
杨兰把竞聘材料放进文件袋,手心沁出薄汗。前世她一门心思扑在袁立强身上,工作上始终原地踏步,这一世她想为自己争口气。
笔试那天,她提前半小时到了考场。看着周围年轻护士紧张的脸,忽然想起自己刚参加工作时的样子,也是这样攥着笔,生怕答错一个字。
成绩出来那天,杨兰正在给产妇量体温,王姐拿着榜单跑过来,老远就喊:杨兰!你考了第二!
杨兰的手顿了一下,体温计上的水银柱稳稳地停在
36.5℃。她放下体温计,跟着王姐跑到公告栏前,在密密麻麻的名字里找到自己的名字,确实排在第二位。
面试好好准备,肯定没问题。
王姐拍着她的肩膀。
面试那天,杨兰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蓝衬衫,头发利落地挽在脑后。评委问她:如果遇到难缠的家属,你会怎么处理
我会先听他们把话说完。
杨兰想起前世处理袁立强惹下的麻烦时,早就练出了耐心,家属情绪激动的时候,往往是因为担心病人。先共情,再解释,大多能沟通。
评委们互相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一个月后,任命下来,杨兰成了儿科护士长。第一次穿着护士长的制服走进病房时,几个相熟的病人家属笑着说:吕护士升啦真是该的,你对人最细心了。
杨兰笑着点头,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她把办公室收拾出来,靠窗的位置放了盆绿萝,阳光照进来,叶子绿得发亮。
袁春玲初中毕业后,考上了嘉善一中。开学那天,杨兰骑着自行车送她去学校,书包太重,她让女儿坐在后座,自己推着车走。
妈,我自己能背。
袁春玲想跳下来,被杨兰按住。
让你坐就坐。
杨兰推着车,看着路边的白杨树,想当年我送你去幼儿园,你抱着门框哭着不肯撒手。
妈!你又提这个!
袁春玲在后面捶了她一下,声音里带着羞赧。
到了校门口,杨兰帮女儿把书包卸下来,理了理她的衣领:在学校好好吃饭,别舍不得花钱。
知道啦。
袁春玲接过书包,转身跑进校门,走了几步又回头,挥了挥手,妈,你早点回去上班!
杨兰站在原地,看着女儿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直到上课铃响才转身离开。自行车筐里放着刚买的菜,青椒、土豆、排骨,晚上给女儿做红烧排骨。
2005
年冬天,袁春玲生了场病,持续高烧不退。杨兰请了假在医院陪护,夜里就趴在病床边睡。凌晨三点,袁春玲迷迷糊糊喊冷,杨兰赶紧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裹在她身上,又去找护士拿体温计。
走廊里碰到个穿白大褂的男人,手里拿着病历夹,看到她着急的样子,问:孩子怎么了
烧到
39
度
8,刚吃了退烧药还没退。
杨兰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是儿科的张医生。
男人接过体温计看了看,别慌,我去看看。
张医生给袁春玲做了检查,又调整了用药。天亮时,袁春玲的体温终于降了下来。杨兰看着他写医嘱的背影,心里一阵感激:张医生,真是谢谢您。
应该的。
张医生转过身,笑了笑,你是杨兰吧我听王姐提起过你,妇幼保健所的护士长。
杨兰愣了一下,才想起王姐退休后在这家医院做护工。
袁春玲住院的那几天,张医生每天都会过来看看,有时还会带本漫画书给袁春玲解闷。杨兰请他吃饭道谢,他笑着说:等孩子好了,咱们一起吃碗面就行。
袁春玲出院那天,张医生正好休息,特意过来帮忙拎东西。走到医院门口,他说:我家就在这附近,以后孩子有啥不舒服,随时找我。
杨兰把电话号码留给了他,心里有些异样的感觉,像初春解冻的河水,悄悄漾起涟漪。
后来张医生偶尔会给她打电话,问问袁春玲的情况,有时也会聊工作上的事。杨兰知道他妻子前几年因病去世了,带着个儿子过。
2006
年中秋节,杨兰值夜班,张医生提着两盒月饼来科室,说是
医院发的,吃不完。护士们挤眉弄眼地起哄,杨兰的脸一下子红了。
孩子们都在家呢
杨兰把月饼分给大家,问他。
我儿子去奶奶家了。
张医生靠在护士站的柜台边,你呢玲玲一个人在家
嗯,让她自己热了饺子吃。
杨兰低头整理输液单,不敢看他。
下了夜班,张医生说顺路,要送她回家。两人并肩走在凌晨的街道上,路灯把影子拉得很长。
杨兰,
张医生忽然停下脚步,我知道你不容易,但人总得往前看。
杨兰的心跳漏了一拍,低着头没说话。
我不是逼你。
他笑了笑,就是觉得,咱们俩或许可以试试。
杨兰抬起头,看到他眼里的真诚,像当年那个雨天,袁立强骑车送她回家时,眼里的光。但这光不一样,这光是踏实的,是让人安心的。
她点了点头,声音很轻:好。
2008
年夏天,杨兰和张医生领了结婚证。没有办酒席,就请了王姐和几个相熟的同事在家吃了顿饭。袁春玲给他们端酒,笑着说:张叔叔,以后可得对我妈好点。
张医生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一定一定。
婚后的日子平淡而温暖。张医生话不多,但会记得杨兰爱吃的菜,会在她夜班回来时留一盏灯。两人偶尔也会拌嘴,但从不过夜,睡前总会把话说开。
袁春玲考上大学那年,杨兰去送她。在火车站,袁春玲抱着杨兰哭:妈,我舍不得你。
傻孩子,放假就回来了。
杨兰拍着她的背,眼泪也忍不住掉下来,到了学校好好照顾自己,缺钱就跟家里说。
张医生在一旁帮着拎行李,笑着说:别光顾着哭,火车要开了。
火车开动时,袁春玲从车窗里探出头挥手,杨兰和张医生站在月台上,一直到火车消失在视线里才转身。
孩子长大了。
张医生叹了口气。
是啊。
杨兰看着空荡荡的铁轨,以后家里就剩咱们俩了。
张医生握住她的手,掌心暖暖的:这样也挺好。
2012
年,杨兰退休了。闲下来的日子,她报了老年大学,学画画,学书法。张医生还在上班,她每天早上送他到医院门口,然后去公园和老太太们练太极。
有天练完太极回家,看到袁立强坐在楼下的石墩上,头发白了大半,背也驼了,不像当年那个嚣张的样子。
杨兰。
他站起来,声音有些发颤。
杨兰停下脚步,心里很平静:有事吗
我……
我刚从里面出来。
袁立强搓着手,想看看玲玲。
玲玲在上海工作,挺好的。
杨兰说,她不想见你,你别去打扰她。
袁立强的脸僵了一下,眼里的光灭了: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们娘俩……
我就是想看看她现在长啥样。
她过得很好,这就够了。
杨兰转身想走,又停下,以后好好过日子吧,别再碰那些东西了。
袁立强点点头,没再说什么,慢慢走远了,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像个被遗弃的孩子。
杨兰上楼打开门,张医生正在厨房做饭,锅里炖着排骨汤。
今天回来这么早
他探出头问。
嗯,练完太极就回来了。
杨兰走过去,从后面抱住他,老张,谢谢你。
张医生笑着关掉火,转过身回抱住她:谢我啥
谢谢你让我觉得,日子真好。
杨兰把脸埋在他背上,闻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心里踏实得很。
2020
年春节,袁春玲带着男朋友回家过年。小伙子是上海人,斯斯文文的,给杨兰和张医生拜年时,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叔叔阿姨,谢谢你们把玲玲养这么好。
杨兰看着两个年轻人站在一起的样子,笑得合不拢嘴。张医生在一旁给小伙子倒酒,嘴里说着
少喝点,眼里却满是欢喜。
年夜饭桌上,袁春玲举起杯子:妈,张叔叔,我敬你们。以后我会经常回来的。
傻孩子,工作要紧。
杨兰给她夹了块鱼,有空就视频,一样的。
窗外放起了烟花,绚烂的光映在每个人的脸上。杨兰看着张医生鬓角的白发,看着女儿幸福的笑脸,忽然想起
1996
年那个夏天,自己蹲在院子里捡搪瓷盆的瞬间。
那时候以为天塌下来了,其实只是老天爷给了她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
2025
年,杨兰七十岁了。张医生比她大五岁,身体还算硬朗,就是腿脚不太方便。两人每天早上一起去公园散步,张医生拄着拐杖,杨兰牵着他的手,慢慢走在晨光里。
还记得第一次在医院见你不
张医生忽然说,你着急得直哭,像个小姑娘。
哪有。
杨兰嗔怪地看了他一眼,那是担心孩子。
我知道。
张医生笑了,就是从那时候起,觉得这女人真不容易,得好好疼。
杨兰的眼眶湿了,握紧了他的手。阳光穿过树叶洒下来,落在他们身上,暖洋洋的。
袁春玲带着孩子来看他们,小外孙绕着院子跑,喊着
外婆外公。杨兰坐在藤椅上,看着张医生逗孩子玩,看着女儿在厨房忙碌的背影,忽然觉得,这辈子,值了。
那些曾经以为熬不过去的坎,那些撕心裂肺的痛,到最后都成了过眼云烟。人这一辈子,不就是这样吗跌倒了,爬起来,往前走,总会看到光的。
傍晚,夕阳染红了半边天。杨兰和张医生坐在院子里,看着远处的炊烟,谁都没说话,却觉得无比安心。
这大概就是最好的日子了。没有波澜壮阔,没有惊天动地,只有柴米油盐的平淡,和细水长流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