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风当着全厂人的面,将一枚锃亮的一分钱硬币推到我面前,嗓音温柔得能掐出水。
晚晚,彩礼我只给一分,剩下的,我用一辈子来还。
所有人都夸他情深义重,是打破旧俗的进步青年,等着我感动涕零地点头。
我却笑了,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那枚硬币,弹进了他身后滚烫的钢水里。
我要的不是彩礼,我要的是他的命。
钢水映红了我的眼,也烫平了我心底最后一丝对他的人味儿。
01
林向晚,你疯了!我妈第一个冲上来,尖利的声音划破了整个红旗钢铁厂的表彰大会。
顾长风,作为厂里最年轻有为的大学生工程师,刚刚拿到年度先进个人的奖状,就当众演了这么一出情深不悔的求婚戏码。他算准了,在八十年代,一个女人的名声比命都重要。他功成名就回来找我这个被他耽误了前程的农村户口未婚妻,已经是天大的恩赐。更别提,他把彩礼降到一分钱,简直是给足了我这个高攀者脸面。
可他算错了。我平静地看着他那张因为震惊和难堪而扭曲的俊脸,三年前,就是这张脸,对我说着最甜的话,却干着最畜生的事。顾长风,想娶我,可以。拿你的前途来换,你换吗
人群炸开了锅。窃窃私语像无数根钢针,扎在我身上。
这林向晚怎么不知好歹顾工现在可是金凤凰!
就是,当年要不是她家成分不好,顾工能跟她订婚
听说她为了进城,死缠烂打非要嫁给顾工,现在还拿乔,真不要脸。
这些话,像苍蝇一样嗡嗡作响。我妈气得浑身发抖,扬手就要给我一巴掌。
手腕却在半空中被一只粗糙有力的大手攥住。
婶儿,有话好好说。沈屹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侧,他高大的身影像一座山,把我护得严严实实。他是厂里的维修工,一个退伍兵,平时沉默寡言,没人把他放在眼里。
顾长风的脸色更难看了,他死死盯着沈屹握着我妈的手,眼神冷得像冰。沈师傅,这是我的家事,就不劳你费心了。
他这话说得极有水平,既点明了我们未婚夫妻的关系,又暗示沈屹一个外人别多管闲事。
我妈也回过神,甩开沈屹,指着我的鼻子骂:林向晚,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孽障!今天你要是不跟长风把事儿定下来,你就别认我这个妈!
我爸也跟着叹气,拉着我的胳膊,晚晚,别犟了,长风是好孩子,他心里有你。
是啊,他心里有我。三年前,他拿着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在我面前烧成灰烬,然后顶替了我的名额去上大学时,也是这么说的。他说:晚晚,委屈你了。等我出人头地,一定回来娶你,让你当城里人,过好日子。
那时,我信了。我一个农村姑娘,能怎么办只能含着血泪,把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眼睁睁看着他踩着我的骨头,青云直上。
我看着眼前这个衣着光鲜,前途无量的男人,再也不是当年那个穿着破汗衫跟我描绘未来的穷小子了。
顾长风,我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婚,不结。以前送你的东西,麻烦你折现还我。你现在是大学生,应该算得清这笔账。
说完,我不再看他瞬间煞白的脸,转身就走。
走出人群,我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湿透了。
林向晚。顾长风追了上来,在无人的角落里攥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像是要捏碎我的骨头。他脸上再也没有了刚才的温柔,只剩下被戳破伪装的狰狞。
你到底想怎么样非要闹得这么难看他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威胁,你别忘了,你弟弟还在医院躺着,想让他用上进口药,就凭你那点工资
02
我猛地甩开他的手,左手手背上一道狰狞的疤痕暴露在空气中。那道疤从手腕一直延伸到指节,像一条丑陋的蜈蚣。
这是三年前,他顶替我去上大学后,我为了给家里多挣点工分,去黑煤窑打零工,被掉落的煤块砸出来的。每到阴雨天,就疼得钻心。
我弟弟的事,不用你管。我冷冷地看着他,顾长风,收起你那套吧,我嫌脏。
他的目光落在那道疤上,有一瞬间的动摇,但很快又被狠戾取代。林向晚,你别给脸不要脸。我回来找你,是念旧情。不然你以为,凭你现在的条件,还能找到比我更好的
那也比你好。沈屹的声音突然从我身后传来。
他手里拎着个扳手,工装上沾着油污,眼神却亮得惊人。他走过来,很自然地把我拉到他身后,动作熟练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顾工是大学生,文化人,别在这儿动手动脚的,叫人看了笑话。沈屹语气平淡,但那股子军人特有的压迫感,却让顾长风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顾长风眯起眼睛打量着沈屹,一个不入流的维修工,也敢跟他叫板他冷笑一声:沈屹,我劝你少管闲事。这是我和晚晚之间的事。
她说了,不想跟你谈。沈屹寸步不让。他有个习惯,每次说话前,右手拇指和食指会下意识地捻一下,像是在确认什么。
就在这时,一个尖酸刻薄的女声插了进来。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林向晚啊。怎么,顾大哥回来找你,你还蹬鼻子上脸了
来人是白露,厂长的女儿,从小就喜欢跟在顾长风屁股后面。她穿着一身时髦的连衣裙,烫着当时最流行的卷发,看我的眼神,充满了鄙夷和嫉妒。
配不上顾大哥,就想找个维修工接盘林向晚,你的眼光可真够差的。白露阴阳怪气地说着,眼睛却瞟向顾长风,带着几分挑衅。
顾长风的脸色更沉了。他最要面子,白露这番话,无疑是把他和我,还有沈屹,捆绑在了一起,成了一个笑话。
我懒得跟他们废话,转身就走。
站住!顾长风厉声喝道。
我没理他,径直往前走。我知道,他今天丢了这么大的人,绝不会善罢甘休。
回到家,我妈坐在炕上抹眼泪,我爸蹲在地上抽旱烟,屋子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你今天必须给我个说法!你要是不嫁给长风,我就死给你看!我妈见我回来,又开始一哭二闹。
妈,他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么上赶着卖女儿我平静地问。
我妈被噎了一下,随即提高了音量:他答应了!只要你嫁过去,他立马给你弟弟联系省城的专家,还把你们结婚的新房,换成厂里新盖的家属楼,三室一厅!你弟弟的病,你家里的日子,哪个不要钱你个死丫头,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作死!
原来如此。他用我最在乎的弟弟,来拿捏我。
好一招釜底抽薪。
我看着我妈那张被生活磋磨得毫无光彩的脸,突然觉得很无力。她不懂,有些东西,比好日子更重要。
房子和专家,我自己会想办法。我深吸一口气,这个婚,我宁死不结。
03
反了你了!我妈抄起炕上的鸡毛掸子就朝我打来。
我没躲,任由那一下下抽在身上。这点痛,比不上心里那道伤口的万分之一。
我爸看不下去,拦住了我妈。行了,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张。
她有什么主张她就是要把我们一家都害死才甘心!我妈哭嚎着。
我知道,跟他们说不通道理。顾长风画的饼太大了,大到他们愿意赌上我的幸福。
第二天,我照常去车间上班。流言蜚语像长了翅膀,飞遍了整个工厂。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我,好像我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
听说了吗林向晚把顾工给拒了,嫌彩礼少。
天哪,一分钱彩礼还少这不明摆着是倒贴吗她还想怎么样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没了顾工,我看她以后怎么办。
我充耳不闻,低头干活。手里的零件在飞速打磨,发出刺耳的声响,正好盖过了那些噪音。
中午吃饭的时候,顾长风的妹妹顾长玲端着饭盒,故意坐到我对面。
林向晚,你可真行啊。我哥好心好意回来找你,你倒好,给我哥没脸。她把饭盒敲得叮当响,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现在什么样,一个农村户口的临时工,手还那么丑,哪个男人看得上你
她说话的腔调,跟顾长风如出一辙的傲慢。
我抬起头,慢条斯理地咽下嘴里的窝窝头,然后看着她,笑了笑。那你哥是瞎了眼吗放着厂长的女儿不要,非要回来找我这个又丑又穷的临时工
顾长玲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你……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有没有胡说,你回去问问你哥不就知道了我端起饭盒,懒得再理她。
下午,车间主任找到我,脸色很难看。林向晚,你跟顾工到底怎么回事厂长都来问了。你别因为个人问题,影响整个车间的声誉。
我心里冷笑,这么快就动用关系施压了。
主任,这是我的私事。
私事现在全厂都在传,说我们车间的人不知好歹,忘恩负义!你让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主任拍着桌子,我告诉你,明天厂里开妇女工作会议,你必须去。妇联的王主任要亲自找你谈话,让你端正思想,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这简直就是一场批斗会。他们想用集体的力量,把我压垮。
我捏紧了拳头。
下班后,沈屹在车间门口等我。他手里拿着一个苹果,红得像火。
给。他把苹果塞到我手里,言简意赅。
谢谢。我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明天开会,别怕。他突然说。
我愣住了,抬头看他。他的眼神很坚定,像是在告诉我,他什么都知道。
他们人多。我小声说。
邪不压正。他还是那副言简意赅的样子,说完,转身就走了。他走路的姿态很特别,腰杆挺得笔直,每一步都像是用尺子量过,透着一股军人的利落。
我握着那个温热的苹果,心里突然涌上一股暖流。
在这个所有人都在逼我、指责我的世界里,他是唯一一个,对我说别怕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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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妇女工作会议如期召开。
会议室里坐满了人,各车间的妇女代表,还有厂领导,妇联的王主任坐在正中间,表情严肃。我一进去,就成了全场的焦点。
王主任清了清嗓子,开口就是一通大道理。林向晚同志,我们党和国家一直倡导自由恋爱,婚姻自主。但是,自由也是有前提的,那就是要符合社会道德,要有利于生产建设……
她滔滔不绝,把我的个人问题,上升到了集体荣誉和思想觉悟的高度。
……顾长风同志是我们厂里培养出来的优秀人才,是青年人的榜样。他念旧情,不嫌弃你的出身和条件,愿意和你组建革命家庭,这是值得肯定的。可你呢,不仅不感激,还在大庭广众之下,让他下不来台。这是什么行为这是小资产阶级的矫揉造作!是个人主义的恶性膨胀!
一番话下来,直接给我定了性。
我坐在那里,听着周围人的窃窃私语,看着王主任那张正义凛然的脸,突然很想笑。
王主任,我站了起来,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您说的都对。婚姻自主,自由恋爱。所以我选择不嫁给他,也是我的自由,对吗
王主任被我噎了一下,脸色变得很难看。你这是强词夺理!你……
而且,我打断她的话,目光扫过全场,我记得厂里一直宣传,妇女能顶半边天,鼓励我们女同志自立自强,靠自己的双手创造美好生活。我不想依靠男人,我想靠自己的努力,把日子过好。这难道不符合厂里的号召吗还是说,只有嫁个好男人,才是一个女同志的唯一出路
这番话,我说得掷地有声。
会议室里瞬间安静了下来。在这个时代,自立自强是一面绝对正确的旗帜。王主任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要是反驳我,就是否定她自己刚刚说过的话。
这场针对我的批斗会,就这么被我轻而易举地化解了。
我知道,这只是开始。顾长风不会这么轻易放弃。
果然,他开始从我最薄弱的地方下手——我的工作。
我是临时工,合同一年一签。很快,车间里就传出风声,说厂里要裁员,第一个就裁我。
人心惶惶。我妈知道后,又来找我闹了一场,说我不嫁给顾长风,全家都得喝西北风。
我没有理会这些。我知道,坐以待毙只有死路一条。
我把我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一共三百二十七块五毛。然后,我找到了沈屹。
沈师傅,我想请你帮我个忙。我把钱推到他面前。
他看了看钱,又看了看我,眉头微皱。什么事
帮我弄一台缝纫机,要蝴蝶牌的。我说。
蝴蝶牌缝纫机是当时的紧俏货,有钱都未必能买到。但我知道沈屹有路子,他退伍兵的身份,让他认识很多人。
他没问我为什么,只是捻了捻手指,点了点头。钱你收回去。三天后,我给你消息。
三天后,他真的拖来了一台半旧的蝴蝶牌缝纫机。
谢谢你。我把钱硬塞给他。
他这次没有拒绝,只是说:这钱,算我借你的。等你挣了钱再还。
有了缝纫机,我的计划就可以开始了。我从小就喜欢画画,对服装的样式也很有自己的想法。我想做一些市面上没有的新潮衣服,拿去夜市卖。
在那个灰、黑、蓝是主流的年代,我的想法大胆又冒险。
我白天在厂里上班,晚上就躲在屋里,借着昏暗的灯光,踩着缝纫机,一件件地做。我把当时流行的喇叭裤改得更合身,把的确良衬衫加上了荷叶边和泡泡袖。
第一个客人,是厂里最爱俏的姑娘。她看到我设计的衣服,眼睛都直了,当场就买了两件。
一传十,十传百。我的小生意竟然真的做了起来。
顾长风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一天晚上,他堵在我家门口,看着我屋里透出的灯光和缝纫机的声音,眼神阴沉得可怕。
林向晚,你倒是挺有本事。他冷笑着说,不过,你以为靠这个就能翻身别忘了,现在抓投机倒把,可不是闹着玩的。
05
投机倒把四个字,像一块巨石,压在我心上。
这确实是悬在我头顶的一把刀。八十年代初,政策虽然有所松动,但割资本主义尾巴的余威还在。我这种行为,一旦被举报,后果不堪设想。
这就不劳顾工你费心了。我关上门,把他隔绝在外。
我心里清楚,顾长风这是在警告我。他得不到的,就要毁掉。
接下来的几天,我明显感觉到气氛不对劲。总有几个联防队的人在我家附近晃悠,眼神不善地往我屋里瞟。
我知道,这是白露的手笔。她爸是厂长,跟联防队的人熟得很。顾长风不方便亲自出面,就借了她的手。
白露这个人,没什么脑子,但嫉妒心极强。她每次看到我,都习惯性地用手拨弄她那对珍珠耳钉,好像那是她身份的象征。
我必须想个办法,否则迟早要出事。
机会很快就来了。市里要举办一个改革新风貌的服装设计比赛,鼓励个体户和工厂推陈出新。
我看到报纸上消息的那一刻,就知道,这是我的机会。
我连着熬了好几个通宵,设计了三套衣服。一套是改良版的中山装,更显挺拔;一套是碎花连衣裙,带着法式的优雅;还有一套,是当时最大胆的牛仔套装。
我把设计稿拿给沈屹看。
他一个大男人,自然看不懂这些。但他看得很认真,最后指着那套牛仔服说:这个,好看。
他的肯定,给了我巨大的信心。
我想参加比赛,但是我没有资格。我说出了我的困境。比赛要求以单位或者个体工商户的名义报名,我两样都不是。
沈屹沉默了一会儿,捻着手指,像是在思考。
我帮你。他说。
我不知道他要怎么帮我。但第二天,他就拿着一张盖着红章的报名表来找我。报名单位那一栏,赫然写着:拥军服装个体户。
这是……我惊呆了。
我一个战友转业后开了个小作坊,专门给部队做些缝缝补补的活。我跟他说了你的事,他愿意帮你。他解释得轻描淡淡。
我拿着那张报名表,手都在抖。这不仅仅是一张纸,这是通往新世界的大门。
沈屹,谢谢你。除了谢谢,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种我看不懂的情绪。好好比,别让我丢脸。
比赛那天,我见到了白露。她代表红旗钢铁厂参赛,穿着一身她自认为很时髦的红色套裙,趾高气扬,像一只开屏的孔雀。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露出轻蔑的笑容。林向晚,你怎么也混进来了走了什么后门啊
跟你一样。我淡淡地回了一句。
她的脸立刻就绿了。
比赛过程很顺利。当我的模特穿着那套牛仔服走上台时,全场都轰动了。那种属于年轻人的、自由不羁的气息,是那个时代最稀缺,也最渴望的东西。
毫无悬念,我拿了一等奖。
市报的记者当场就要采访我,问我的设计理念。
我拿着话筒,看着台下脸色铁青的白露和不知何时也赶到了现场的顾长风,我清了清嗓子,大声说:我的设计理念,来源于生活,也来源于我们这个伟大的时代。党和国家鼓励我们自力更生,靠自己的双手创造价值。我就是一个普通的女性,我想证明,我们女人,不依附于任何人,也能活出自己的精彩!
我的话,赢得了满堂彩。
第二天,我就登上了市报的头版。标题是:《改革春风下的新女性:一把剪刀裁出新天地》。
我成了正面典型。谁还敢说我是投机倒把
06
我火了。
不是那种流言蜚语的火,是真正意义上的火。
市报的报道一出来,我那个小小的拥军服装个体户立刻成了香饽饽。无数人拿着报纸找上门来,订单像雪片一样飞来。
我顺势租了个小门面,正式挂牌营业。我弟的医药费,家里的生活,都有了着落。我妈看着我每天忙进忙出,数着收回来的钱,脸上的愁云终于散了,看我的眼神也从埋怨变成了骄傲。
顾长风和白露,则成了全厂的笑柄。
一个想用举报毁掉我,结果把我送上了正面典型。一个想用婚姻捆绑我,结果被我当众打脸,还眼睁睁看着我越飞越高。
白露气得好几天没来上班。顾长风则彻底沉寂了下去,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谁也不见。
我以为他会就此罢手,但我还是低估了他的阴险。
一天晚上,我盘点完当天的账目,准备关门回家。沈屹像往常一样,默默地帮我收拾好东西,陪我一起走。
自从我开了店,他就成了我的义务保镖。每天晚上,他都会准时出现在店门口,等我一起下班。我们之间话不多,但那种沉默的陪伴,让我感到无比心安。
走到一个黑暗的巷口时,突然冲出来几个流里流气的混混,把我们团团围住。
你就是林向晚为首的黄毛混混斜着眼,不怀好意地打量我。
我心里一沉,下意识地往沈屹身后躲了躲。
有事沈屹把我护在身后,声音冷得像冰。
没事,就是哥几个手头紧,想跟老板借点钱花花。黄毛说着,就伸手要来抓我。
沈屹动了。
我甚至没看清他的动作,只听到几声闷哼和骨头错位的脆响。等我回过神来,那几个混混已经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哀嚎不止。
沈屹站在原地,连呼吸都没有乱。他拍了拍手上的灰,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黄毛捂着脱臼的胳膊,惊恐地看着他。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沈屹没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我从没见过那样的沈屹。他平时沉默、稳重,像一头温和的熊。但此刻,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凌厉的杀气,让人不寒而栗。
滚。他只说了一个字。
那几个混混连滚带爬地跑了。
巷子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你没事吧他转身问我,声音又恢复了平时的温和。
我摇了摇头,心还在狂跳。
是顾长风。我肯定地说。除了他,我想不到还有谁会用这么下作的手段。
沈屹的眼神沉了下去。他捻了捻手指,我知道了。
第二天,厂里就出了件大事。
顾长风在车间操作机器时,被人发现他违规操作,差点酿成重大安全事故。虽然发现得及时,没有造成人员伤亡,但影响极其恶劣。
厂里立刻成立了调查组。很快就查出,顾长风近期精神恍惚,多次出现工作失误,而且有人举报,他跟社会上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有来往。
两件事联系在一起,性质就变了。
厂长为了撇清关系,当机立断,给了顾长风一个留厂察看的处分,并撤销了他工程师的职务,把他下放到了最苦最累的翻砂车间。
顾长风的先进个人光环,一夜之间,碎得干干净净。
我知道,这一定是沈屹做的。他用他的方式,不动声色地,给了顾长风一个最狠的教训。
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维修一台满是油污的机器。
是你做的,对吗我问。
他抬起头,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露出一个憨厚的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就是一个修机器的。
07
顾长风被下放到了翻砂车间,那里是全厂环境最差、劳动强度最大的地方。粉尘、高温、噪音,能把一个体面人活活熬成鬼。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大学生工程师,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落水狗。白露也迅速和他划清了界限,生怕被他连累。
我以为,我们的恩怨,到此就该了结了。
可我没想到,他竟然会找到我弟弟的病房去。
那天我提着给弟弟炖的鸡汤,刚到病房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顾长风的声音。
小杰,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你最喜欢跟在我屁股后面,喊我‘长风哥’。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温情。
我弟弟林向杰因为腿伤,已经休学一年多了。他性子单纯,不知道我们之间的龌龊事。
长风哥,你……你怎么来了林向杰的声音有些惊喜。
我来看看你。听说你的腿一直没好利索,我心里着急。我认识省城骨科的专家,我已经联系好了,下周就让他来给你会诊。顾长风说得情真意切。
我推门进去,冷冷地看着他。我们家的事,不劳你费心。
顾长风看到我,并不意外。他站起身,脸上带着一种我熟悉的、志在必得的笑容。晚晚,你别误会。我只是心疼小杰。不管我们之间怎么样,小杰是无辜的。
姐林向杰不解地看着我,长风哥是好意。
他不是好意,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我把鸡汤放到床头柜上,直视着顾长风,你到底想干什么,直说吧。
顾长风叹了口气,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晚晚,我知道你恨我。三年前的事,是我不对。可我也是有苦衷的啊!
他终于要开始解释了。
当年,你家里的成分那么差,就算你拿到了通知书,政审也过不了!我这么做,是为了保护你!我不想你被人批斗,被人指着脊梁骨骂!他越说越激动,眼眶都红了。
我顶替你去上大学,就是想,等我有了出息,就能把你和叔叔阿姨都接到城里来,再也没人敢欺负你们!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们俩的未来啊!
这番颠倒黑白的说辞,他说得慷慨激昂,仿佛他才是那个忍辱负重的英雄。
我弟弟听得目瞪口呆,看我的眼神都变了,充满了不解和责备。
我气得浑身发抖。我没想到,一个人可以无耻到这个地步。
保护我我笑出了声,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所谓的保护,就是抢走我唯一的机会,让我在黑煤窑里差点被砸断手你所谓的为了我,就是在你上大学的第一个暑假,就跟你们系主任的女儿搞在一起
你胡说!顾长风脸色大变。
我胡说我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了一沓信,狠狠地摔在他脸上。这是她写给你的信,每一封都甜得发腻。怎么,要我当着我弟的面,一封封念给你听吗
这些信,是我无意中在他旧书里发现的。我一直留着,就是为了等今天。
顾长风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还有,我逼近一步,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我弟弟的腿,真的是意外吗那天如果不是你非拉着他去水库炸鱼,他会被石头砸断腿吗你为了讨好那些高干子弟,用自己做的土炸药去显摆,出了事,就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顾长风,你敢说这一切跟你没关系吗!
这件事,是我最近才从当年一个知情人口中得知的。它像一把淬了毒的刀,捅穿了我最后一道防线。
我一直以为,我恨他,是因为他抢了我的前程。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我恨的,是他的自私,他的冷血,是他为了往上爬,可以毫无人性地牺牲掉身边所有的人!
姐……林向杰震惊地看着我,又看看面如死灰的顾长风,眼泪唰地就流了下来。
你……你这个畜生!他抓起床头的杯子,用尽全身力气朝顾长风砸了过去。
顾长风狼狈地躲开,落荒而逃。
病房里,只剩下我们姐弟俩的哭声。
那是积压了三年的,血和泪的控诉。
08
顾长风的真面目被彻底揭开,他在我家人面前,再也没有了立足之地。
我以为他会就此消停,但我错了。一个被逼到绝境的赌徒,会押上他所有的一切,包括他那条烂命。
我的服装店生意越来越好,甚至有外地的供销社都来找我订货。我忙得脚不沾地,却也无比充实。
沈屹依旧每天晚上来接我。我们的关系,在這種默契的守护中,悄然发生着变化。有时候,他会给我带一个烤红薯;有时候,他会帮我修好嘎吱作响的门。他从不多言,但做的每一件事,都暖在我的心坎上。
一天深夜,我刚关上店门,准备和沈屹一起离开。
顾长风突然从黑暗中冲了出来,他双眼通红,浑身酒气,像一头疯狂的野兽。
林向晚!他嘶吼着,手里竟然拿着一把刀,你把我的一切都毁了!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我们一起死!
他说着,就举着刀朝我刺了过来。
我吓得脑子一片空白,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就在刀尖快要碰到我的瞬间,沈屹一把将我推开,自己迎了上去。
他没有躲闪,而是用一种我完全看不懂的、迅猛无比的擒拿动作,瞬间就卸掉了顾长风手里的刀。然后一个干脆利落的过肩摔,将顾长风狠狠地砸在地上。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
顾长风躺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再也爬不起来。
沈屹一脚踩住他的手腕,眼神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寒风。你再敢动她一下,我保证,你会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来自地狱深处的寒意,让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
联防队的人很快就赶到了,是听到动静的邻居报的警。
看着被扭送带走的顾长风,我浑身都在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后怕。
没事了。沈屹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我身上。他的手掌很稳,带着滚烫的温度,通过布料传递给我。
我抬头看着他,路灯下,他脸上的轮廓分明,眼神里充满了担忧。
沈屹,你到底是什么人我终于问出了那个盘旋已久的问题。一个普通的维修工,不可能有那样的身手和气场。
他沉默了片刻,捻了捻手指。我只是一个退伍兵。
不像。我摇摇头,我见过很多退伍兵,他们跟你不一样。
他看着我,眼神变得很深邃。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开口:我的部队,比较特殊。执行的,也都是特殊任务。
我大概明白了。那些保家卫国的无名英雄,报纸上偶尔会提到,但他们的身份,永远是秘密。
那你为什么……我问不出口了。为什么会来这个小小的钢铁厂,当一个维修工
累了。他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几分沧桑,想找个地方,过点安生日子。
他看着我,目光灼灼。然后,遇到了你。
我的心,在那一刻,漏跳了一拍。
09
顾长风因为持刀伤人未遂,被判了三年。
他的人生,彻底完了。听说在法庭上,他还在不停地咒骂我,说是我毁了他。
可我知道,真正毁掉他的,是他自己那颗永不知足的、肮脏的心。
白露一家也受到了牵连。厂里调查顾长风的时候,顺藤摸瓜,查出了厂长的一些经济问题。虽然没到坐牢的地步,但也被撤了职,灰溜溜地提前退了休。白露也从一个人人艳羡的公主,变成了没人搭理的普通女工。
那些曾经欺辱过我、逼迫过我的人,都得到了应有的下场。
我的生活,终于回归了平静。
服装店的生意蒸蒸日上,我还清了欠沈屹的钱,还把我弟弟接到了省城最好的医院,请来了专家给他治疗。医生说,只要坚持康复训练,他有很大机会能重新站起来。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我和沈屹之间的那层窗户纸,也在一个下着小雨的傍晚,被捅破了。
那天他来接我,给我带了一把伞。我们并肩走在雨中,雨点敲打着伞面,发出沙沙的声响。
林向晚,他突然停下脚步,很认真地看着我,我想,和你处对象。
他说话还是那么直接,像是在下达一个命令。
我看着他紧张得又开始捻手指的动作,忍不住笑了。
好啊。我说。
他愣住了,好像没料到我答应得这么干脆。随即,巨大的喜悦从他眼底漫上来,他咧开嘴,笑得像个孩子。
我们正式在一起了。
没有轰轰烈烈,只有细水长流。他会笨拙地给我买我爱吃的糖炒栗子,会在我熬夜画设计稿的时候,给我端来一杯热牛奶。他话不多,但他的爱,都藏在每一个行动里。
和他在一起,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安宁。我那颗被顾长风伤得千疮百孔的心,也一点点被他熨帖抚平。
我妈一开始还嘀咕,觉得沈屹一个维修工,配不上现在已经是林老板的我。
直到有一次,市里一位大领导来我们厂视察,路过我的店,竟然停下车,径直走到正在帮我搬货的沈屹面前,紧紧握住他的手,喊了一声:沈队!
那一声沈队,让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
后来我们才知道,沈屹根本不是普通的退伍兵。他曾是战功赫赫的特战队长,因为在一次任务中受了伤,才提前退了下来。那位大领导,就是他曾经的直属上级。
这个消息,像一颗炸弹,在整个厂区引爆。
所有人都用一种全新的、敬畏的目光看着沈屹,也看着我。
我妈的态度,更是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她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儿地夸我有眼光,催我们赶紧把婚事办了。
我看着身边这个,无论身份如何变化,看我的眼神始终如一的男人,心里充满了感激。
我不是因为他的身份才选择他。我只是爱上了那个,在我最狼狈、最无助的时候,对我说别怕,然后默默为我撑起一片天的,沈屹。
10
我们的婚礼,办得很简单,却很热闹。
没有大操大办,只请了最亲近的家人和朋友。我的服装店员工作为娘家人,叽叽喳喳地挤满了屋子。沈屹那边,来了几个和他一样,沉默却气场强大的战友。
婚礼那天,我穿上了自己亲手设计的嫁衣。不是西式的婚纱,而是一身改良的红色旗袍,上面用金线绣着展翅的凤凰。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眉眼舒展,神采飞扬。三年的时光,像一场蜕变,让我从一个卑微到尘埃里的农村姑娘,变成了如今可以掌握自己命运的独立女性。
沈屹穿着一身崭新的军装,没有挂任何勋章,却依旧挺拔得像一棵松。他看着我,眼神里是化不开的温柔。
你今天,真好看。他说。
我笑了笑,从口袋里拿出一枚硬币,放在他手心。
是一枚一分钱的硬币。
这是我的嫁妆。我说。
他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他紧紧地握住那枚硬币,像是在握住全世界。
够了。他低声说,有你,就够了。
我弟弟林向杰也来了。经过一年多的康复,他已经可以拄着拐杖慢慢行走了。他看着我们,笑得比谁都开心。
姐,姐夫,你们一定要幸福。他红着眼圈说。
我们会幸福的。
婚礼结束后,沈屹带我去了我们俩的新家。不是厂里的家属楼,而是他在市郊买下的一处带院子的小平房。
院子里,种满了向日葵。
你说你叫向晚,他从背后抱住我,下巴抵在我的发顶,但我希望,你未来的每一天,都能像这向日葵一样,永远向着太阳。
我靠在他温暖的怀里,看着满院子的金色,眼眶湿润了。
曾经,顾长风许诺给我城市户口,三室一厅,给我他所认为的好日子。但他给我的,却是无尽的黑暗和深渊。
而沈屹,他什么都没说,却给了我一个家,给了我一片向日葵,给了我一个可以让我放肆欢笑、安心依靠的未来。
他治愈了我所有的伤痛,让我重新相信了爱情,也相信了自己。
我的人生,在遇到他之后,才真正地,拨云见日,一片晴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