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跑,腿给你打断。沈淮滚烫的呼吸喷在我耳廓,皮带的金属扣硌得我生疼。
他把我从南下的绿皮火车上拎下来,像拎一只离家出走的猫。
所有人都以为我是他圈养的金丝雀,只有我知道,我是只准备啄瞎他眼睛的鹰。
这一次,我不仅要跑,还要带着他引以为傲的一切,飞得比谁都高。
他想折断我的翅膀,我便要他亲眼看着我,如何在废墟之上,建立我的王国。
01
我被沈淮拽下火车时,整个人还因为补票推搡而衣衫不整。他二话不说,将他那身崭新的干部服外套裹在我身上,那力道像是要将我嵌进他骨头里。周围人投来探究的目光,对着我们指指点点,他却恍若未闻,猩红的眼睛死死锁着我:林晚意,我的话你当耳旁风
这是我第三次逃跑。每一次,他都能在我以为天高海阔时,精准地将我抓回来。
沈淮,红星机械厂厂长的独子,京市大院里出了名的疯狗,骄纵乖戾,无人敢惹。而我,林晚意,是寄居在他家、父母有历史问题的孤女。他给了我一个城里户口,一个家,也给了我一个精美的牢笼。他看我的眼神,从来不是看一个妹妹,而是看一件即将被烙上私有印记的物品。他眉骨上有一道浅浅的疤,是他少年时为我打架留下的,每次他动怒,那道疤就像一条蛰伏的蜈蚣,狰狞地跳动。
跟我回家。他声音里压着滔天怒火,却又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恐慌。
我垂下眼,乖巧得像一只被驯服的兔子:沈淮哥,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他以为我怕了,脸色稍缓,强硬地牵起我的手,那温度烫得我心头发颤。他不知道,在我低头的瞬间,我正用指甲,将一小块从他衣角刮下的布料,死死地捻进掌心。
回到他在厂里分的独立小楼,他砰地一声关上门,将我抵在门后,灼热的吻铺天盖地落下。这不是亲吻,是惩罚,是宣誓主权。我没有反抗,甚至生涩地回应。
果然,他停了下来,眼底的疯狂被一丝错愕代替。
怎么不躲了他喘着粗气问。
我仰头,眼眶里蓄满泪水,要落不落:躲了你就不生气了吗只要你不赶我走,怎么都行。
示弱,是最好的武器。
他最吃这一套。他眼里的暴戾渐渐融化,化成浓得化不开的占有欲。他用粗粝的指腹擦去我眼角的湿润,声音嘶哑:乖乖听话,我给你安排了厂里宣传科的工作,铁饭碗,多少人挤破头都进不去。以后,你就安安分分地待在我身边。
我温顺地点头,心里却在冷笑。
宣传科把我放在他眼皮子底下,让我一辈子当他光环下的影子
深夜,他睡熟后,我悄悄起身。从掌心捻出那块布料,上面沾着他从京市带回来的、最新潮的的确良布料的染料粉末。我打开抽屉,里面是我偷偷攒下的几张工业券。
沈淮,你以为抓住了我的现在,就能锁住我的未来吗你等着,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我命由我不由天的现实版。
02
第二天,我穿上沈淮给我准备的的确良衬衫,梳着两条麻花辫,以一副乖巧温顺的姿态,走进了红星机械厂的宣传科。
科长老王是个笑面虎,捏着兰花指,上下打量我:哟,这就是沈公子护着的人儿果然水灵。
办公室里其他人也都投来或嫉妒或鄙夷的目光。在这个年代,走后门是人人不齿却又人人向往的事。我成了那个活靶子。
王科长好,各位同志好,我叫林晚意,以后请大家多多指教。我微微鞠躬,不卑不亢。
沈淮以为把我放在这里,我就只能写写画画,歌功颂德。他不知道,宣传科是整个工厂信息最灵通的地方。哪台机器要换代,哪个车间缺零件,甚至哪家有海外关系,都能在这里听到风声。
我白天写着争当劳动模范,为祖国献石油的标语,晚上则在脑子里构建我的商业版图。我开始有意无意地帮科长老王整理文件,他乐得清闲,我也因此能接触到更多内部的采购和报废清单。
一天下午,科室里的人都在讨论晚上放映的电影《追捕》,高仓健是所有女性的梦中情人。一个叫李娟的女同事酸溜溜地说:晚意可不用想了,有沈公子那样的‘杜丘’,谁还看得上别人
我笑了笑,没接话,手指却在桌下轻轻敲击,这是我和父亲曾经约定的暗号,代表一切顺利。
诶,晚意,听说你打字速度特别快帮我把这份报废申请打一下呗,我这要去供销社抢点好东西。李娟把一份文件丢给我。
这正中我的下怀。
我飞快地打着字,目光却被清单末尾一行小字吸引:报废苏联产精密轴承7053型,数量:三百件,原因:磨损超标。
我的心猛地一跳。7053型轴承,我父亲曾经是工程师,我从小耳濡目染,知道这种轴承虽然对大型机器来说磨损超标,但对于当时刚刚兴起的摩托车、甚至一些小型农用机械来说,却是梦寐以求的顶级配件!
这简直是一座金矿!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我心中成型。我需要一个帮手,一个在外面的人。
我想到了顾瑾言,我儿时的邻居,如今正在南方的大学里读书。他家境普通,但头脑灵活,胆子也大。
下班后,沈淮照例来接我。他斜倚在自行车上,看到我时,眼神柔和得能滴出水。他喜欢我依赖他,喜欢这种掌控一切的感觉。
今天怎么样还习惯吗他接过我的包,自然地挂在车把上。
挺好的,同事们都很照顾我。我低声说,一副受宠若ì的模样。
那就好。他满意地拍了拍后座,上来,带你去吃国营饭店的小灶。
我坐上他的车,环住他的腰。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我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口袋里,一封写给顾瑾言的信,正静静地躺着。信里没有甜言蜜语,只有一串串轴承的型号、黑市价格,以及一个词——弄潮。
沈淮,你以为你给了我全世界,其实你只是给了我一把,打开新世界大门的钥匙。而这把钥匙,马上就要插进锁孔了。
03
我利用李娟的粗心,偷偷复印了那份报废清单。然后,借口给远方亲戚寄土特产,我将那封决定命运的信寄了出去。
做完这一切,我内心紧张又兴奋,像是在走钢丝。我开始有意识地在沈淮面前表现得更加恋爱脑。我会给他织毛衣,笨拙地在他划破的手上贴胶布,甚至在他和那群大院子弟喝酒晚归时,红着眼眶等他。
沈淮很受用。他骨子里是个极度大男子主义的人,我的臣服极大满足了他的控制欲。他开始放松警惕,不再像个狱警一样时时刻刻盯着我。
这天,他要去邻市开一个为期三天的会。临走前,他把我抱在怀里,下巴抵着我的头顶,一遍遍地叮嘱:不许乱跑,不许跟陌生男人说话,在家等我回来。
知道了,沈淮哥。我乖巧地应着。
他前脚刚走,我后脚就跟厂里请了病假。我换上一身灰扑扑的旧衣服,用头巾包住脸,前往我们这个小城最大的黑市——西郊鸽子市。
鸽子市龙蛇混杂,我一个年轻姑娘走进去,立刻吸引了无数不怀好意的目光。我强作镇定,找到了一个叫黑三的倒爷,他是这一片管事的。
小妹妹,想买点什么粮票还是布票黑三露出一口黄牙。
我压低声音,直接开门见山:我出货,你有路子吗
黑三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眼神里带着轻蔑:你能有什么好货
我从包里,拿出一颗用油纸包着的7053型轴承,推到他面前。
黑三的笑容瞬间凝固。他拿起轴承,翻来覆去地看,又凑到耳边听了听,眼睛里爆发出贪婪的光芒:这……这是苏联货你还有多少
三百件,但不是现在。我稳住心神,和他谈判,我要一半的定金,或者,你给我一个无法拒绝的价钱。
我知道,这批货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我赌他不敢黑吃黑,因为能拿出这种硬通货的人,背景绝对不简单。
果然,黑三犹豫了。他盯着我,似乎想从我脸上看出什么破绽。
就在我们对峙时,一个流里流气的声音插了进来:哟,这不是沈公子的妞儿吗怎么跑这儿来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是沈淮的跟班之一,外号耗子。
耗子一脸坏笑地走过来,伸手就要来抓我的胳膊:跟我们走一趟吧,淮哥可想你了。
我猛地后退一步,心脏狂跳。沈淮回来了他不是要去三天吗
电光火石之间,我抓起桌上黑三的茶杯,狠狠砸在地上!啪的一声脆响,整个鸽子市瞬间安静下来。
我指着耗子,对黑三喊道:三哥!这人想抢我的货,坏你的生意!
黑三的脸立刻沉了下来。在鸽子市,坏规矩是最大的忌讳。他一挥手,几个壮汉立刻围住了耗子。
动我的人,问过我黑三没有
我趁着他们对峙的混乱,转身就扎进旁边一个狭窄的巷子里,拼命地跑。身后传来耗子的叫骂和黑三的呵斥。
我不敢停,一口气跑出好几里地,直到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才扶着墙大口喘气。
晚霞如血。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摸了摸口袋里滚烫的几张大团结——那是黑三在混乱中塞给我的定金。
这是我赚到的第一笔钱,靠我自己。
我还没来得及品味这份喜悦,一辆熟悉的军绿色吉普车,就一个急刹,停在了我的面前。
车门打开,沈淮从车上下来。他没有穿干部服,只穿了一件白衬衫,夕阳下,他的身影被拉得很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可怕。
他一步步向我走来,那双总是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此刻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没有质问,没有咆哮,只是走到我面前,摊开手掌。
他的掌心,躺着一截被撕开的信封,上面,顾瑾言三个字,清晰刺眼。
04
他是谁
沈淮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一寸寸扎进我的骨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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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浑身冰冷。他怎么会截到我的信明明是算好他出差的时间寄出去的。
一个……老乡。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
老乡他重复着这两个字,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里充满了自嘲和暴戾,好一个老乡。为了他,你连这种地方都敢闯
他指的是鸽子市。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
我攥紧了口袋里的钱,那是我的底气。我抬起头,直视着他:是,我就是为了钱。我不想再看任何人的脸色过活,不想当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
笼子沈淮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眉骨上的疤痕剧烈地跳动着,我为你铺好所有的路,让你吃穿不愁,受人尊敬,你管这个叫笼子
那不是我想要的!我几乎是吼了出来,沈淮,你给的,是你认为我应该要的,不是我真正想要的!
空气仿佛凝固了。我们就这样对视着,一个愤怒,一个决绝。
良久,他忽然伸手,一把将我拽进怀里,紧紧地箍住。他的力气大得惊人,像是要把我揉碎。
好,好得很。他在我耳边喃喃,声音里带着一种我听不懂的破碎,林晚意,你翅膀硬了。
我以为他会像以前一样,用暴力让我屈服。
但他没有。
他松开我,拉开车门,把我塞了进去,然后一言不发地开车回家。
那晚,他没有碰我。他把我关进了我的房间,然后在客厅里坐了一夜。我能闻到从门缝里飘进来的浓重烟味,能听到他一下又一下,用那个标志性的Zippo打火机点烟的声音,那清脆的咔哒声,像是在敲击着我的心脏。
第二天,厂里的调令就下来了。
我被从光鲜的宣传科,调到了终日不见阳光的七号仓库,当一名仓库管理员。理由是:工作期间,作风散漫,思想不端正,需要劳动改造。
这是他的惩罚。不是打我,不是骂我,而是用一种更残忍的方式——剥夺我的希望,折磨我的精神。他要让我知道,离开他,我什么都不是。
七号仓库阴暗潮湿,堆满了废弃的机器零件和发霉的旧档案,空气里弥漫着铁锈和尘土的味道。同事是两个上了年纪的老师傅,整天除了打瞌睡就是下象棋,根本不搭理我。
我被彻底孤立了。
沈淮再也没有出现在我面前。但我知道,他一直在看着我。有时候,我能在仓库高处的小窗外,看到一个一闪而过的身影,看到地上那个熟悉的烟头。
他像一个幽灵,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等待着我崩溃、求饶的那一天。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手上磨出了茧,身上也总是灰扑扑的。但我没有哭,也没有去找他。
我用那些被遗忘的旧档案学习机械知识,用废弃的零件练习拆装。绝望,是最好的磨刀石。
这天,我在仓库最深的角落里,发现了一堆用油布盖着的木箱。我好奇地撬开一个,眼睛瞬间亮了。
里面不是废铜烂铁,而是一批崭新的飞鸽牌自行车!清单上写着运输磕碰,车漆微瑕,不予出厂。
在这个凭票供应、一车难求的年代,这批微瑕的自行车,简直是比黄金还珍贵的宝藏!
我的心,再次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沈淮,你以为把我打入了地狱。
你错了。你只是,亲手把我送到了另一座金山的入口。
而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有机会抓住我的尾巴。
05
我按捺住心中的狂喜,不动声色地将那批自行车重新用油布盖好。
我知道,沈淮在等我低头。我偏不。
我开始利用仓库管理员的便利,借阅那些积满灰尘的技术图纸和生产日志。我像一块干涸的海绵,疯狂吸收着关于机械、生产和管理的一切知识。白天我是灰头土脸的仓库工,晚上在昏暗的灯光下,我是一个孜孜不倦的学生。
机会很快就来了。
南方的顾瑾言,终于辗转通过一位返乡探亲的同乡,给我带来了回信。信里没有多余的话,只有两个字:可做。
但我知道,这封信一定会被沈淮的人截获。
于是,我将计就计,写了一封回信。信里,我故意用了一些暧昧不清的词句,比如甚是想念、待我挣脱牢笼,便南下寻你、你是我唯一的光……
我把信寄了出去。
果然,不出三天,沈淮就如一头暴怒的狮子,踹开了仓库的大门。
林晚意!他双目赤红,手里死死攥着那封被拆开的信,仿佛要把它捏碎,你给我解释清楚,这是什么!
我惊慌地看着他,伸手去抢那封信:你……你凭什么偷看我的信!
偷看他气得发笑,一把将我推到墙上,高大的身影将我完全笼罩,我再不看,你就要跟野男人私奔了!说!这个顾瑾言到底是谁你背着我,都干了些什么!
他的质问像冰雹一样砸下来,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我看着他因嫉妒而扭曲的脸,心中一片冰冷。这就是他所谓的爱,充满了怀疑、控制和不信任。
我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我放弃了伪装的惊慌,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是,你都看到了。他比你懂我,比你支持我。他知道我想要什么,他愿意帮我实现。不像你,只会把我关起来。
你再说一遍沈淮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眉骨上的伤疤涨成了紫红色。
我说,我迎着他要杀人的目光,故意用最残忍的话刺激他,我厌倦了当你的金丝雀。顾瑾言能给我天空,而你,只会给我一个镀金的笼子。沈淮,我瞧不起你。
啪!
空气中响起一声清脆的耳光。
我的脸火辣辣地疼,嘴角尝到了一丝腥甜。
他打了我。
那个声称要保护我一辈子的男人,打了我。
沈淮也愣住了。他看着自己颤抖的手,又看看我红肿的脸颊,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和悔恨。
晚意,我……
我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我笑了,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沈淮,你赢了。我轻声说,你终于,亲手打碎了你最想要的玩具。
说完,我不再看他,转身默默地开始整理货架上的零件,仿佛他只是一个闯入的陌生人。
我的冷漠,比任何激烈的反抗都更让他痛苦。他站在原地,像一尊被抽去灵魂的雕塑,眼中的怒火渐渐熄灭,取而代adece的是一片死寂的灰烬。
他死死地盯着我,最终,一拳狠狠地砸在旁边的铁架上,发出一声巨响,然后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仓库的门被风吹得吱呀作响。
我慢慢地蹲下身,将他丢在地上的那封信,一片一片,小心翼翼地捡了起来。
信纸的背面,用我独创的速记符号,清晰地写着——飞鸽自行车,三百辆,询南广市场价,速回。
沈淮,谢谢你。谢谢你用你的嫉妒和愤怒,为我送来了最关键的情报。
这场戏,该进入下一幕了。
06
沈淮的家暴和我的背叛,像一阵风,迅速传遍了整个红星机械厂。
所有人都用一种幸灾乐祸的眼神看我,仿佛在说:看,没了沈公子的庇护,你什么都不是。
李娟在食堂见到我,故意扬高了声音:有些人啊,就是不知好歹,放着好好的福不享,非要去当那墙外的烂杏,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出身。
我端着饭盆,面无表情地从她身边走过。
沈淮没有再来找我,他开始用酒精麻痹自己,整日和那帮大院子弟厮混,夜夜笙歌,用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来宣泄他的痛苦。
这正是我想要的。
我利用他在外疗伤的空隙,开始了我的计划。
我找到了仓库里那两个被边缘化的老师傅。一个姓钱,曾经是厂里最好的钳工,因为一次事故瘸了腿;一个姓孙,以前是会计,因为得罪了领导,被发配到这里。他们都是被时代抛弃的人,心里都憋着一股气。
我没有说空话,而是直接将他们带到那批报废的飞鸽自行车前。
钱师傅,孙师傅,我们发财的机会来了。
两人看到那批崭新的自行车,眼睛都直了。
我冷静地分析:这批车只是车漆有瑕疵,核心零件完好无损。钱师傅,你的手艺,能不能把它们翻新
钱师傅抚摸着车身,眼里放光:小菜一碟!我还能给它改得比新车还结实!
我又转向孙师傅:孙师傅,成本、定价、渠道,就靠您了。我们偷偷干,赚了钱,三七分,我三,你们七。
他们愣住了,不敢相信地看着我。我一个年轻姑娘,竟然愿意让出大利。
为什么孙师傅问。
因为我需要盟友,而不是手下。我看着他们,我们都是被看不起的人,那就一起,做一件让他们所有人都大跌眼镜的事。
我的话,点燃了他们心中的火。
于是,一个秘密的午夜翻新工厂,就在七号仓库的地下室里开张了。钱师傅负责技术,孙师傅负责账目,而我,负责最重要的——销售。
我利用顾瑾言在南方的关系网,将我们的特供飞鸽,一批批地销往改革开放最前沿的广东。在那片热土上,自行车是重要的生产和交通工具,我们的货,供不应求。
一笔笔巨款,通过可靠的渠道,汇入我们手中。
我不再是那个需要依赖别人的林晚意。我用赚来的第一笔钱,买通了几个关键人物,悄悄地将我父母的历史问题档案,换成了清清白白的版本。
我甚至开始利用信息差,在原材料市场上小试牛刀。我不再满足于倒卖,我开始有了更大的野心。
我的变化,自然瞒不过有心人。
厂里开始有流言蜚语,说我一个仓库管理员,竟然用上了进口雪花膏,穿上了港城流行来的喇叭裤。
这天,我穿着一条亲手裁剪的喇叭裤,自信地走在厂区里,引来无数侧目。这条裤子,是我亲手缝制的,每一针每一线,都代表着我的新生。
转角处,我迎面撞上了沈淮。
他瘦了很多,眼窝深陷,浑身酒气,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意气风发。他看到我,看到我身上那条惊世骇俗的裤子,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你……他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我没有停下脚步,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擦肩而过。
就在那一刻,我听到他用一种近乎绝望的声音,在我身后低吼:林晚意!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肯回来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你回来好不好
我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沈淮,我轻声说,声音清晰地传到他耳朵里,以前我想要月亮,你只会给我路灯。现在,我自己有能力摘月亮了。你的路灯,太暗了。
身后,是长久的、死一般的寂静。
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彻底碎了。
而我不知道的是,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悄然逼近。厂长,也就是沈淮的父亲,终于听到了风声,下令彻查厂内投机倒把的蛀虫。
负责这次调查的,正是他的儿子——沈淮。
07
沈淮被任命为调查组组长的那天,整个红星机械厂都震动了。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老厂长在给儿子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也所有人都知道,这把火,最终会烧到谁的身上。
大家都在等着看我的笑话。看沈淮如何亲手将他曾经爱过的女人,送进监狱。
钱师傅和孙师傅都慌了神,劝我赶紧收手,出去躲躲风头。
我却异常平静。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现在收手,才是死路一条。我告诉他们,把所有账目和货物都藏好,静观其变。
我相信我的判断。沈淮,他不会。
调查开始了。沈淮带着人,雷厉风行地查封了几个小打小闹的倒爷,杀鸡儆猴。但他始终没有踏入七号仓库一步。
他在拖延时间,他在给我机会。
可我,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我不仅没有收手,反而做了一件更大胆的事——我联系了广东的客商,准备将仓库里最大的一批货,在三天后的夜里,全部运走。
这是我的全部身家,也是我的投名状。成功了,我将彻底摆脱这里的一切;失败了,我将万劫不复。
三天后的深夜,暴雨倾盆。
我和钱师傅、孙师傅指挥着工人,悄悄地将一辆辆自行车搬上接应的卡车。
就在最后一辆车即将装完时,仓库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
沈淮站在门口,浑身湿透,雨水顺着他凌厉的下颌线往下淌。他身后,是调查组的成员和工厂的保安队。
人赃并获。他身后有人得意地喊道。
钱师傅和孙师傅脸色煞白,腿都软了。
所有人都看着沈淮,等着他下令抓人。
沈淮的目光,穿过雨幕,越过所有人,死死地落在我身上。他的眼神里,有愤怒,有失望,有痛苦,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哀求。
他在求我,求我给他一个理由,一个能放过我的理由。
我迎着他的目光,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不需要他的放过。
我挺直脊梁,走到他面前,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在场的所有人听清:所有的事情,都是我一个人做的,和他们无关。
沈淮的身子晃了一下,他死死地咬着牙,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林晚意,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很清楚。我说,投机倒把,罪该当罚。我认。
我这是在逼他。逼他在所谓的公理和他可悲的爱情之间,做出选择。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雨声,风声,所有人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压得人喘不过气。
突然,沈淮动了。
他没有走向我,而是猛地转身,用他高大的身躯,死死地堵住了仓库的大门。
他背对着我,声音嘶哑却不容置疑地对身后的人说:今晚的行动取消。这里什么都没有,都给我回去!
沈组长!这……
我说回去!沈淮怒吼一声,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谁敢再往前一步,就是跟我沈淮过不去!
所有人都被他的气势镇住了。
他用自己的前途,自己的未来,为我筑起了一道墙。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用我才能听到的声音,急促地说:后面有个通风口,快走!永远别回来!
说完,他猛地将大门从外面关上,落了锁。
门外传来调查组的哗然和争执,以及他压抑的、固执的咆哮。
我站在原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钱师傅拉了拉我的衣角:晚意,快走啊!别辜负了沈公子!
我回过神,看着那扇紧闭的大门,眼泪,终于决堤。
沈淮,你这个傻子。
你以为这是在救我
你这是在用你自己的毁灭,来成全我的自由。
08
我最终还是走了。
在钱师傅和孙师傅的掩护下,我从那个狭窄的通风口爬了出去,带着我们所有的资金,连夜登上了南下的卡车。
车轮滚滚,将那个小城,将沈淮,都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我没有回头。
几天后,消息传来。
沈淮因为滥用职权、包庇罪犯、严重违纪,被撤销一切职务,开除党籍,下放到几百公里外的一个濒临破产的农机配件厂,进行劳动改造。
老厂长一夜白头,却也无力回天。
沈家,完了。
这个消息像一块巨石,压在我的心口。我自由了,用一种我从未想过的方式。这份自由,太沉重了。
我到了广东。这里的一切都和我生活了二十年的北方小城截然不同。空气里都弥漫着金钱和野心的味道。
我没有时间沉湎于过去。我用带来的第一桶金,迅速注册了一家贸易公司,就叫远方。
我利用我从红星厂学到的知识,和对南北方市场信息差的精准把握,开始做起了机械配件的生意。我比别人更懂技术,比别人更大胆,也比别人更拼命。
我几乎不睡觉,每天都在和不同的人谈判、签约、验货。我学着喝白酒,学着说当地方言,学着在酒桌上笑脸迎人,转身就在合同里设下最严密的条款。
一年后,我已经不再是那个需要躲在仓库里偷偷摸摸干的小丫头。我有了自己的办公室,自己的车,成了别人口中的林总。
我成了改革开放浪潮中,第一批富起来的人。成了那个年代最耀眼的万元户。
我把我父母的牌位,接到了我买下的大房子里。我告诉他们,我做到了,我为他们洗刷了冤屈,我们林家,又站起来了。
我拥有的越来越多,但我的心,却越来越空。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会想起沈淮。想起他眉骨上那道为我留下的疤,想起他用Zippo点烟时清脆的咔哒声,想起他在暴雨中,用后背为我挡住全世界的身影。
他送给我的那件干部服,我一直留着。上面还残留着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
这天,顾瑾言来找我。他如今已经是我的合作伙伴,帮我打理着公司在学校的业务。
他递给我一份报纸,神色复杂:看看吧。
报纸的角落里,有一则小小的报道,标题是《昔日国营大厂风光不再,红星农机配件厂面临破产倒闭》。
报道里提了一句,厂里有个从北方来的技术员,没日没夜地想办法改良设备,却也回天乏术。
那个技术员的名字,叫沈淮。
我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顾瑾言看着我:晚意,你已经为他还得够多了。他当初那么对你……
瑾言,我打断他,声音沙哑,你不懂。
是,他不懂。没有人懂。
沈淮对我的爱,是牢笼,是枷锁,是让我窒息的禁锢。
但那份爱,也是真的。
他用他的方式,爱了我整个青春。最后,又用他的毁灭,成全了我的新生。
现在,轮到我了。
我拿起电话,拨通了助理的号码:给我订一张最快去红星配件厂的机票。另外,以‘远方贸易’的名义,向他们发出收购要约。
沈淮,你以为你把我推开了,我们就算两清了吗
没那么容易。
我林晚意,从来不欠人情。
你欠我的,你已经还了。
我欠你的,现在,我来还。
09
当我乘坐着小轿车,在一片泥泞和荒芜中找到那个破败的红星农机配件厂时,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和我记忆中那个骄傲、不可一世的沈淮,完全无法联系在一起。
厂区里杂草丛生,车间里锈迹斑斑。我走进唯一还亮着灯的修理车间,一股浓重的机油味扑面而来。
角落里,一个高大的身影正弓着腰,埋头修理一台老旧的车床。他穿着一身油腻腻的工装,头发乱糟糟的,脸上也沾着黑色的油污。
听到脚步声,他没有抬头,只是不耐烦地吼了一句:不是说了别来烦我吗!这批零件今天必须赶出来!
声音嘶哑,却依然是我熟悉的。
我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沈淮。我轻轻地叫了一声。
那个身影猛地一僵。
他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当他看清是我时,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样,呆立在原地。
我们隔着几米远的距离,就这样对望着。
他瘦了太多,也黑了,曾经那双总是燃烧着火焰的眼睛,如今只剩下疲惫和麻木。只有在看到我的那一刻,那片死灰中,才重新燃起了一点微光,却又迅速被他自己掐灭。
他下意识地想用手擦脸,却发现满手油污,只好尴尬地垂下手。
他还是带着那个Zippo打火机,就别在腰间,但外壳已经撞得坑坑洼洼,失去了往日的光泽。
你来干什么他先开了口,声音冷硬,像是在驱赶一个不速之客,来看我的笑话吗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环顾了一下这个破旧的车间,平静地说:我来,是想收购你们这个厂子。
沈淮愣住了,随即自嘲地笑了起来:林总真是好大的手笔,这种垃圾堆,你也看得上
我看中的不是这个厂子,是你。我直视着他的眼睛,沈淮,我要你,做我的总工程师。
空气,再次凝固。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翻涌着惊涛骇浪。有震惊,有屈辱,有不甘,还有一丝他拼命压抑的,无法掩饰的渴望。
你这是在……施舍我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不。我摇了摇头,走到他面前,第一次,以一种平等的,甚至更强势的姿态,站在他面前,我是在给你一个选择。你可以拒绝,继续守着你可悲的骄傲,在这个地方烂掉。或者,你可以接受,把你脑子里所有的本事都拿出来,我们一起,把它变成全国最大的配件厂。
我向他伸出手:我不是在施舍你,沈淮。我是在邀请你,成为我的合伙人。我们,重新开始。
他看着我伸出的手,那只曾经被他无数次强硬地牵着的手,如今干净、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会拒绝。
最终,他抬起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他拿起旁边一块还算干净的破布,用力地,反复地,擦拭着自己手上的油污。
直到把手擦得通红,他才郑重地,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掌心,布满了厚厚的茧,硌得我有些疼。
好。他说,只有一个字,却重如千斤。
握住他手的瞬间,我知道,我们之间那段充满了禁锢、伤害和痛苦的过去,终于画上了一个句号。
而我们的未来,才刚刚开始。
这一次,我们是平等的。
这一次,换我来,做你的光。
10
收购和重组的过程,比我想象的要顺利。
沈淮比我想象的,更有能力。他熟悉国营厂的每一个环节,懂技术,也懂人心。他被压抑了太久的才华,一旦有了施展的平台,便爆发出惊人的能量。
他整顿生产线,改良旧设备,安抚老员工。而我,则利用我的资金和市场渠道,为这个老旧的工厂注入新的血液。
我们吵过,争执过,为了一个技术方案,为了一个市场决策,我们常常在会议室里吵得面红耳赤。
但他再也没有对我用过命令的语气。
他会说:林晚意,你的方案成本太高,我认为……
他会说:林总,市场部的数据不准确,我们不能这么冒进。
我们是战友,是伙伴,是彼此最信任的后盾。
半年后,工厂扭亏为盈。一年后,远方牌的农机配件,成了全国的驰名商标。
这天,我们一起去参加一个在上海举办的全国机械展销会。
在人来人往的火车站,我看着他穿着我给他买的挺括西装,从容地和客商交谈,眉宇间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飞扬,却洗去了所有的乖戾和骄纵,只剩下成熟和稳重。
他谈完事,朝我走来,很自然地接过我手里的行李。
累不累他问,声音温和。
我摇摇头。
他笑了笑,伸手,轻轻地帮我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那个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千百遍。
他眉骨上的那道疤,已经淡成了一条几乎看不见的白线,不再狰狞,反而给他增添了几分成熟的魅力。
进站的汽笛声响起,他牵起我的手,拉着我汇入人流。
还想跑吗他忽然低头,在我耳边轻声问,带着一丝揶揄的笑意。
我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我反手,更紧地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
跑啊。我说,不过,得拉着你一起跑。前面还有更大的世界,沈总工,你敢不敢跟
他嘴角的笑意加深,握着我的手又紧了几分。
他没有说敢或者不敢,只是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温柔而坚定的眼神看着我,然后说:
林晚意,我爱你。
不是禁锢,不是占有,不是自我感动式的牺牲。
而是,我看到了你的光芒,并愿意,与你并肩,走向更远的地方。
我靠在他的肩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心中一片宁静。
这一次,我们奔赴的,是真正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海阔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