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意识觉醒
意识,像一块被强行从深海中打捞上来的沉铁,带着令人窒息的滞涩和冰冷,一点点浮回李维的感知表层。最先苏醒的,是尖锐的耳鸣,如同千万根细针在颅内反复穿刺。紧随其后的,是视野——一片无边无际、毫无杂质的白。白得耀眼,白得空洞,白得让人心慌。他眨了眨眼,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牵扯着后颈深处传来一阵清晰的、带着金属寒意的刺痛。
神经交互接口。这个词像一块冰冷的铁砧,沉重地砸在他的意识里。他下意识地想抬手去摸,手臂却像灌满了凝固的水泥,沉重得纹丝不动。不,不是沉重。是……不存在。一种彻底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虚无感,禁锢着他。他尝试着低头,但视线依旧固定在那片刺眼的白上。他成了一个纯粹的观察者,被困在一个没有形体、没有位置的囚笼里,只剩下视野和听觉这两扇狭窄的窗口,连接着那个他刚刚被剥离的世界。
一阵微弱的、持续不断的嗡鸣声,从这片纯粹白色的边界渗透进来,像某种精密仪器在低语。视线艰难地聚焦,终于捕捉到前方那块巨大的、占据了大半视野的玻璃幕墙。不是普通的玻璃。它更像是一块巨大的、经过特殊处理的单向镜面,冰冷地矗立在无边的白色之中。
镜子里映出的,是他自己。
不,准确地说,是他自己的躯体。那张他每天早上在廉价出租屋的裂口镜子里都会看到的脸,此刻在光滑如水的镜面中显得异常清晰。浓黑的眉毛下,是他熟悉却此刻显得格外陌生的眼睛,鼻梁不高不低,嘴唇因为缺乏血色而显得有些薄。那是李维的脸,李维的身体。穿着他最后记忆里的那件洗得发白、领口有些松垮的灰色连帽衫。
但这具躯体,此刻却像一个被随意丢弃的提线木偶。它歪歪斜斜地靠在一张同样纯白、线条冷硬的金属椅子里,头颅无力地偏向一侧,搭在肩膀上。手臂软软地垂在身体两侧,指尖离地面只有寸许。整个姿态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非自然的松弛,仿佛里面的灵魂已经被彻底抽干,只剩下一具温热的、等待被填充的空壳。
一股冰冷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李维无形的意识。他想尖叫,想冲过去,想重新钻回那具躯壳,哪怕只能动一根手指!但无形的屏障比最坚硬的合金还要牢固,他的挣扎只是徒劳地在意识的囚笼里掀起一阵无声的风暴,外界没有任何涟漪。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像一个被钉在标本板上的昆虫。
就在这时,那具空壳动了。
极其突兀,极其流畅,带着一种完全陌生的、近乎刻意的优雅。
头颅猛地抬起,动作精准而有力,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垂落的手臂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瞬间抬起,手指张开又握紧,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像是在测试某种新奇的玩具。接着,那具属于李维的身体,稳稳地站了起来。动作协调得可怕,没有一丝肌肉记忆应有的滞涩或试探。它站得笔直,甚至带着点李维本人从未有过的倨傲姿态,微微扬起了下巴,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镜中的影像,仿佛在欣赏一件刚刚到手的收藏品。
李维的意识剧烈地颤抖着。那具身体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切割着他所剩无几的自我认知。那眼神,那姿态,那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对躯体的绝对掌控和一丝玩味的审视……都不是他!一个绝对的、冰冷的他者,已经占据了那曾经属于他的唯一坐标。
那身体——或者说,占据着李维身体的使用者——在镜子前活动了一下脖子,又转了转肩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然后,他抬起手,手指划过那件灰色连帽衫的布料,动作带着一种明显的、毫不掩饰的嫌恶。指尖捻了捻洗得发白的袖口,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下一秒,使用者双手抓住连帽衫的下摆,干脆利落地向上一掀,将整件衣服从头顶脱了下来,随意地扔在脚边那冰冷的白色地面上。动作流畅,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对李维这个存在本身的轻蔑。灰扑扑的布料堆叠着,像一个被遗弃的旧物。
镜子清晰地映出使用者此刻的上半身。属于李维的身体并不强壮,甚至有些单薄,皮肤在刺眼的白光下显得有些苍白,能清晰地看到肋骨的轮廓。但使用者似乎毫不在意这具躯体的实际状态。他微微侧身,对着镜中那年轻却显得有些孱弱的胸膛和手臂线条,眼神专注地审视着,像是在评估一件工具的性能。那目光冰冷、锐利,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感,穿透镜面,也穿透了李维无形的意识囚笼,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李维的意识深处,如同被投入了一颗滚烫的炭火,灼烧着,翻涌着。那件被丢弃的连帽衫,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抽打在他仅存的尊严上。他疯狂地想要驱动那具身体,哪怕只是攥紧一个拳头!无形的意念集中成尖锐的锥,狠狠刺向那个使用者存在的方向。视野猛地一阵眩晕般的晃动,镜中的影像模糊了一瞬,仿佛信号不良的屏幕。使用者微微歪了一下头,动作有极其短暂的迟滞,就像高速运转的精密齿轮卡入了一粒微不可见的沙尘。
有效!
一丝微弱的、近乎绝望的希望刚在李维的意识里燃起,就被更深的冰水瞬间浇灭。
一股强大到无法形容的力量,如同无形的巨浪,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带着冰冷、纯粹的意志。它毫不留情地碾压下来,精准地锁定了李维那点微不足道的挣扎意识。仿佛有一双巨大的、冰冷的金属手,将他无形的存在死死攥住,然后狠狠地、粗暴地塞进一个更狭窄、更黑暗的角落。视野被强行压缩、扭曲,所有的光线和声音都瞬间拉远,变得模糊不清。那个使用者在镜中的身影,只剩下一个遥远而模糊的轮廓。刚才那一瞬间的撼动,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连一个像样的涟漪都没能激起,就被彻底吞没。他被更深地囚禁了,连旁观都变得艰难而遥远。
……目标意识出现轻微扰动……强度D级……已施加次级思维压制……系统稳定……
冰冷的电子合成音,毫无预兆地、如同毒蛇般钻入李维被禁锢的意识。声音很轻,带着一种非人的漠然,像在宣读一份无关紧要的设备报告。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在李维残存的感知上。
次级思维压制……
原来他的挣扎,他的愤怒,他的绝望,在对方眼中,不过是需要被压制的扰动,像处理一段程序中的冗余错误代码。D级一个冰冷的评估等级李维的意识在更深的黑暗角落里蜷缩起来,一种前所未有的、被彻底物化的冰冷感包裹了他。他不是人,甚至不是一个值得认真对待的威胁,只是一件需要偶尔调试一下的设备。
视野依旧模糊,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水雾。使用者模糊的身影在镜前停留了片刻,似乎在整理什么。然后,那身影动了,走向镜面一侧,推开了一扇几乎与白色墙壁融为一体的门,走了出去。
2
身体被夺
视野随着使用者(或者说,随着那具属于李维的身体)移动。门外的景象骤然变化。不再是那个压抑的纯白空间,而是一条铺着深灰色地毯、光线柔和的长廊。墙壁是哑光的金属质感,每隔一段距离,嵌着发出柔和暖光的壁灯。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昂贵皮革、清洁剂和一丝若有若无消毒水味道的气息。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种低调的奢华和绝对的秩序感,与李维记忆中那充斥着油烟味、老旧家具霉味和邻居争吵声的出租屋走廊,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使用者迈着一种李维从未有过的、稳定而略带松弛的步伐,行走在这条静谧的长廊里。皮鞋踏在厚地毯上,只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噗噗声。他的姿态很放松,双手随意地插在裤袋里(李维认出那是自己最好的一条裤子,只在面试时穿过),目光平静地扫过墙壁上悬挂的抽象画作,那眼神像是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迎面走来一个穿着剪裁合体、质地精良西装的年轻男人。他显然认识李维这具身体此刻的使用者。年轻男人脸上立刻堆起恰到好处的、带着明显恭敬的笑容,身体微微前倾。
陈先生,早上好。他的声音刻意放得柔和清晰。
使用者——陈先生——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在那年轻男人脸上多停留一秒。他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从喉咙里发出一个短促、模糊、介于嗯和哼之间的音节。那是一种完全的、居高临下的漠视,仿佛对方只是一件会移动的家具。
年轻男人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仿佛早已习惯,甚至在那漠视中感到一丝荣幸。他迅速而无声地侧身让开通道,目送着陈先生(李维的身体)的背影消失在长廊的拐角。
陈先生。这个姓氏像一把冰冷的钥匙,打开了李维意识深处某个被刻意尘封的抽屉。碎片化的记忆如同浑浊的污水,猛地翻涌上来。
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刺鼻。医院走廊惨白的灯光,照着一张张写满疲惫和焦虑的脸。角落里,妹妹小雨蜷缩在冰冷的蓝色塑料椅上,瘦得脱了形,宽大的病号服空荡荡地罩在她身上,像挂在一根细弱的竹竿上。她小小的身体因为持续的疼痛而微微颤抖,长长的睫毛在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上投下脆弱的阴影。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牵扯着李维的心脏。
哥……她睁开眼,声音细若蚊蚋,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虚弱,疼……
李维喉咙哽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能更紧地握住妹妹那只冰凉得吓人的小手,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的生命力渡过去。他不敢看旁边椅子上那个穿着考究、面无表情的中年男人。那男人是医院的某个顾问,是他在绝望中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男人递过来一份电子协议,屏幕在惨白灯光下泛着冰冷的光。
签了它,预付的款项会立刻打到医院账户。男人的声音平板无波,没有任何情感起伏,半年。你的人生控制权。‘人生定制服务’,童叟无欺。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病床上形销骨立的小女孩,又落回李维惨白的脸上,这是你妹妹唯一的机会。
协议条款像冰冷的毒蛇,密密麻麻地缠绕在屏幕上。意识抽离、躯体使用权、绝对服从、不可撤销……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李维的手指悬在虚拟签名栏上,剧烈地颤抖。他看了一眼妹妹,那双因为痛苦而失神的大眼睛正茫然地望着天花板。半年……换妹妹活下去的可能。他闭上眼,指尖带着万钧之力,重重地按了下去。
一阵尖锐的、如同灵魂被撕裂般的剧痛猛地从后颈爆发!紧接着,就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冰冷……
记忆的碎片戛然而止,被眼前现实的冰冷感狠狠刺穿。李维的意识剧烈地波动着,那些画面——小雨痛苦的颤抖、那顾问冰冷的脸、协议上残酷的条款——像烧红的烙铁,一遍遍烫在他的感知上。为了那渺茫的希望,他亲手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容器,一个被陈先生这样的存在随意占据、随意丢弃衣物的容器!
视野随着陈先生移动,进入了一个巨大的、开阔得令人目眩的空间。一整面墙都是落地玻璃,俯瞰着下方如同微缩模型般的城市森林。远处,几座标志性的摩天大楼顶端隐没在薄薄的晨雾中。阳光透过玻璃,在地面光洁如镜的深色大理石上投下大片明亮的光斑。室内陈设极尽简约,线条冷硬,材质昂贵,巨大的沙发,低矮的茶几,角落里一尊抽象的金属雕塑反射着冷光。空气里弥漫着顶级咖啡豆的醇厚香气。
陈先生径直走向巨大的落地窗,背对着房间中心。他似乎在欣赏窗外的景致,姿态放松。李维的视野被固定在这具身体上,只能看到窗外那片辽阔的天空和遥远的楼宇剪影。
就在这时,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被忽略的电子提示音响起。非常短促,滴的一声。
紧接着,一个低沉、温和、带着一种奇异的、非人般完美韵律的男性嗓音,毫无预兆地在李维的意识囚笼深处响起。声音异常清晰,仿佛直接作用于他的思维核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陈先生,目标‘渡鸦’的生命体征监测显示异常波动。初步分析,是长期压力导致的潜在心血管风险指数上升,预估有效窗口期缩短。建议您加快执行‘清理’流程。声音平稳,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播报天气预报。
清理李维的意识瞬间绷紧,如同被拉满的弓弦。什么清理渡鸦是谁
陈先生依旧背对着房间,望着窗外。他没有任何肢体动作,甚至连呼吸的节奏都没有改变。但李维清晰地听到了他的回应。不是通过耳朵,而是一种冰冷、带着金属质感的意念,直接轰入他的意识深处,带着绝对的掌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倦:
知道了。真麻烦。那就今天解决掉。
今天解决掉解决谁渡鸦清理……意味着什么李维的意识在冰冷的囚笼中疯狂冲撞,不详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拼命想看,想听,想获取更多的信息,但视野被牢牢锁定在窗外那片冰冷的天空上,只能看到玻璃上模糊映出的陈先生冷漠的侧脸轮廓。
明白。那个温和的电子音再次响起,已为您规划最优路径,避开所有常规监控节点。所需物品清单及获取方式已同步至您的个人终端。祝您顺利,陈先生。
对话结束了。房间内只剩下中央空调系统低沉的送风声。咖啡的香气依旧浓郁,阳光依旧明亮地洒在地板上。但李维却感觉置身于冰窟。刚才那短短几句非人的交流,每一个字都浸透了冰冷的杀意。陈先生,占据着他李维身体的陈先生,正在策划一场谋杀!而他,李维,这具身体名义上的主人,很可能就是那个即将被推上舞台的完美替罪羊!他成了这场血腥戏剧的道具,连挣扎的权利都被彻底剥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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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先生终于动了。他缓缓转过身,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他迈步走向落地窗旁边的一个小型控制台,手指在上面随意点了几下。巨大的玻璃幕墙中央,一小块区域迅速变得不再透明,转而显示出一个清晰的界面。
那是一个虚拟的、立体的城市交通图,错综复杂的道路网闪烁着微光。一条醒目的红色路径线被清晰地标注出来,从这座云端大厦蜿蜒延伸出去,穿过密集的城区,最终指向城市另一端一个不起眼的坐标点。几个关键的监控探头位置被标记为闪烁的黄色光点,路径线巧妙地避开了它们。
这就是那条最优路径通往谋杀现场的路
陈先生的目光在路径线上停留了几秒,然后移开。他走向房间一侧一个嵌入墙壁的、看起来像是衣帽间的地方。感应门无声滑开,里面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衣物。陈先生的目光扫过,手指在一排排衣架上划过,最终停在了一套衣服上。
那是一件深蓝色的连体工装服,材质厚实耐磨,款式极其普通,甚至有些陈旧。胸口位置印着几个模糊不清的字母和一个褪色的徽标,看起来像是某个不知名维修公司或者清洁公司的制服。李维从未拥有过这样的衣服。
陈先生毫不犹豫地将那套工装服取了下来。他动作利落地脱下身上那件质感精良的休闲上衣(那是李维卖掉旧电脑才咬牙买下的),露出了下面同样属于李维的、略显单薄的身躯。然后,他熟练地将那件深蓝色的工装服套了上去。拉链一直拉到领口,遮住了李维那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领子。工装服显然不太合身,肩部有些松垮,袖口也长了一截,但这似乎正是陈先生想要的效果——一种底层劳动者的、毫不起眼的伪装。
他对着衣帽间内部的一块全身镜照了照。镜子里,那张属于李维的脸,此刻被包裹在深蓝色的、粗糙的布料中,眼神冰冷而专注。他微微调整了一下领口,又将工装服的帽子拉起来,遮住了部分额头和头发,让那张本就平凡的脸显得更加模糊不清。做完这一切,他转身离开了衣帽间,走向套房的大门。
李维的意识在绝望中嘶吼。不!停下!你到底要去做什么那套工装服像一张巨大的、不祥的裹尸布,笼罩着他自己的身体。他拼命集中所有的意念,试图去撼动那具身体的控制权,试图让手指抽搐一下,让脚步绊一下!但那股无形的、冰冷的压制力无处不在,像一层坚不可摧的合金外壳,将他所有的挣扎都死死地摁在意识的最底层,连一丝涟漪都无法泛起。他只能像一个被绑在座位上的观众,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躯体,被一个冷酷的杀手操控着,走向未知的、血腥的深渊。
3
谋杀现场
视野随着陈先生(李维的身体)移动。他离开了那间奢华冰冷的套房,通过一道需要虹膜验证的专属电梯,直接下到了大厦底层的某个不对外开放的装卸区。这里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机油和橡胶轮胎的味道。一辆极其普通、甚至有些破旧的灰色厢式货车停在角落里,车身没有任何明显的公司标识,只有一些难以清除的旧漆痕和几处不起眼的刮擦。
陈先生径直走向驾驶座。他拉开车门,动作熟练地坐了进去。车内弥漫着一股陈旧布料和灰尘的气息。钥匙就插在点火开关上。他转动钥匙,引擎发出一阵沉闷的咳嗽声,然后才不情不愿地启动起来。陈先生的手搭在方向盘上,那双手——李维的手,指节因为长期打工有些粗糙——此刻却带着一种与这辆破车格格不入的稳定和精准。他挂挡,松开手刹,灰色货车平稳地滑出了昏暗的装卸区,汇入了大厦外喧嚣的车流中。
视野固定在驾驶室内。窗外,城市高耸的楼宇如同冰冷的巨人阵列,在车窗外飞速掠过,又在堵车时凝滞成压抑的背景板。巨大的广告牌闪烁着迷幻的色彩,虚拟偶像在屏幕上不知疲倦地舞动。悬浮列车如同银色的游鱼,在更高层的轨道上无声滑过。下方的人行道,密集的人流涌动着,一张张脸孔模糊不清,像被设定好程序的像素点。这就是李维熟悉又陌生的城市,此刻在他被禁锢的视野中,却像一部与他无关的、高速运转的冰冷机器。
陈先生驾驶着货车,精准地沿着导航中那条被规划好的红色路径行驶。他开得很稳,甚至有些刻意的守规矩,速度始终保持在限速之下,每一次变道都打着转向灯,严格遵守着交通规则。他完美地融入了一个谨小慎微、为生计奔波的底层工人形象。只有在遇到一些拥堵或突发路况时,李维才能从那握着方向盘的手背上微微绷紧的指关节,感受到使用者内心深藏的不耐烦和一丝冰冷的戾气。
时间在车轮滚动中流逝。周围的建筑逐渐变得低矮、密集,街道也狭窄起来。广告牌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各种杂乱的手写招牌和褪色的老式霓虹灯。空气似乎也变得浑浊,带着一种廉价食物、汗水和垃圾混合的味道。货车最终拐进了一条更加偏僻的后巷。巷子很窄,两侧是布满污渍的高墙,墙角堆放着废弃的纸箱和散发着馊味的垃圾桶。头顶是纵横交错的、布满锈迹的消防梯和各种管线,将本就灰暗的天空切割得更加破碎。
货车在一个不起眼的、紧闭的金属卷帘门前停下。门旁边的墙上,挂着一个歪斜的、沾满油污的旧灯箱,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勉强能辨认出XX五金机电几个字。
陈先生熄了火,拔下钥匙。他没有立刻下车,而是静静地坐在驾驶座上,目光透过布满灰尘的前挡风玻璃,打量着那道卷帘门和周围的环境。巷子里异常安静,只有远处传来的模糊车流声和不知哪里水管滴水的嗒、嗒声。光线昏暗,空气凝滞。
李维的心(如果意识体有心的话)提到了嗓子眼。渡鸦就在这里那个要被清理的目标
陈先生推开车门,跳了下去。脚踩在潮湿、布满不明污渍的水泥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他走到那道厚重的金属卷帘门前。门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边缘锈迹斑斑。陈先生没有去按任何门铃或寻找开门的装置。他微微弯下腰,动作极其自然,仿佛只是在检查门锁。李维的视野随着他的动作下移。
就在卷帘门底部与地面相接的缝隙处,紧贴着墙角潮湿的阴影里,李维看到了一把小小的钥匙。它被巧妙地放置在那里,沾着一点泥污,毫不起眼,就像一个被粗心的工人随手遗落的小玩意儿。
陈先生的手——李维的手——极其自然地伸过去,指尖准确地捏住了那把冰冷的金属钥匙。动作流畅得没有一丝停顿,仿佛他早已知道它就在那里。他直起身,将钥匙插入门旁一个同样不起眼的、布满油垢的锁孔里。
咔哒。
一声轻微的机括弹开声,在寂静的后巷里显得格外清晰。陈先生没有去拉门,只是握着钥匙,轻轻一拧,然后迅速拔出。
紧接着,一阵低沉、缓慢的电机运转声响起。那道沉重的金属卷帘门,开始缓缓地、无声地向上升起。门后并非什么五金机电仓库,而是一条向下的、更为狭窄昏暗的混凝土楼梯。一股混合着霉味、铁锈味和某种难以形容的陈旧化学药剂味道的冰冷气息,从门洞内扑面而来,带着地下特有的阴湿感。
陈先生没有丝毫犹豫,迈步走了进去。他的身影迅速被门后的黑暗吞没。卷帘门在他身后,又缓缓地、无声地落下,隔绝了巷子里最后一点昏暗的天光。沉重的金属撞击地面的闷响传来。
砰。
那声音,如同沉重的墓石,在李维的意识囚笼中轰然落下,隔绝了最后一丝微光。视野瞬间被粘稠的、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吞噬。只有脚下粗糙的混凝土楼梯在昏暗的安全指示灯下,勾勒出向下延伸的模糊轮廓。空气冰冷潮湿,浓重的霉味和铁锈味混杂着一种刺鼻的、类似廉价消毒水的化学剂气味,沉甸甸地压迫着感官。每一步踏在楼梯上的声音,都被狭窄的空间放大、扭曲,空洞地回荡着,如同敲在朽木棺材上的闷响。
李维的意识在黑暗中疯狂挣扎,无形的触角拼命延伸,试图穿透这具身体的束缚,去捕捉前方未知的恐怖。但他能感知到的,只有使用者——陈先生——那冰冷、平稳、如同精密机器般的心跳和呼吸节奏。没有丝毫的紧张或犹豫,只有一种执行既定程序般的漠然。这比任何恐惧的喘息都更让李维绝望。他成了这场谋杀最沉默、最无助的见证者,被牢牢捆绑在凶手的躯壳里。
楼梯向下延伸了大约两层楼的高度,尽头是一扇厚重的、漆成深灰色的金属门。门上方,一个细小的红色指示灯像一颗凝固的血珠,在黑暗中幽幽闪烁。陈先生走到门前。没有锁孔,只有门侧一个微微凹陷的、布满细微划痕的金属面板。他抬起手,将食指按了上去。
面板下方一道幽蓝的光线迅速扫过他的指纹。
嘀——
一声轻响。厚重的金属门内部传来沉重的机械解锁声。门无声地向内滑开一道缝隙,更强烈的、混杂着消毒水和某种奇特腥甜味道的气流涌了出来。
门后是一条狭窄的通道,墙壁是冰冷的金属板,头顶是惨白的LED灯管,发出嗡嗡的低鸣。通道不长,尽头是另一道门。陈先生推门而入。
视野豁然开朗,但景象却诡异得令人窒息。
这是一个不算太大的空间,像被遗弃的旧实验室。靠墙是一排排巨大的、落满灰尘的玻璃容器,里面浑浊的液体中浸泡着一些难以名状、形态扭曲的器官组织标本,在惨白灯光下泛着非自然的色泽。几张布满划痕的金属解剖台随意摆放着,上面散落着一些沾着深褐色污渍的器械。空气中那股消毒水和腥甜味更加浓郁了。
房间中央,一张相对干净些的金属椅子上,坐着一个男人。
他看起来五十岁上下,头发花白且凌乱,穿着一件洗得发白、袖口磨损严重的旧夹克。他低垂着头,似乎睡着了,或者陷入了某种深沉的昏迷。他的双手被特制的束缚带固定在椅子扶手上,手腕处皮肤苍白。露出的半张脸异常憔悴,眼窝深陷,颧骨高高凸起,嘴唇干裂发紫。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但生命之火已如风中残烛。
这就是渡鸦那个要被清理的目标
陈先生脚步不停,径直走向房间角落一个覆盖着防尘布的工作台。他掀开布满灰尘的布,露出下面一个打开的工具箱。里面不是扳手螺丝刀,而是排列着各种尺寸的注射器、几瓶颜色诡异的药剂、几把闪着寒光的手术刀和镊子,还有一台便携式的、屏幕闪烁着复杂参数的生命体征监测仪。仪器小巧的屏幕上,代表心脏跳动的曲线微弱地起伏着,旁边的数字血压值低得吓人。
陈先生的目光在工具箱里扫视,最终落在一支预先灌满了某种透明液体的注射器上。他拿起它,动作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指尖捏着注射器,拇指轻轻推动活塞,挤掉针尖那一小滴微小的气泡。透明的药液在惨白的灯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光泽。
他转身,拿着那支注射器,一步步走向椅子上毫无知觉的渡鸦。脚步声在空旷、布满诡异标本的房间里清晰地回荡。
李维的意识在绝望的深渊中发出无声的尖啸!不!停下!那是谋杀!冰冷的药剂!那是毒药!他疯狂地冲击着意识的牢笼,试图让那具身体僵硬,让手臂颤抖,让注射器掉落!哪怕能制造出一点点意外也好!但那无形的枷锁坚不可摧,将他所有的意念死死摁在冰冷的囚笼底部。他只能看着,看着那只属于他自己的手,那只曾经笨拙地为妹妹擦过眼泪、为生计搬过重物的手,此刻却稳定、精准、冷酷地捏着死亡的针尖,靠近渡鸦那苍白脆弱的脖颈皮肤。
针尖刺入皮肤的瞬间,李维的意识仿佛也同时被刺穿。他感觉不到任何触感,只有一种灵魂被撕裂的、纯粹的虚无痛楚。
陈先生拇指沉稳地推动活塞。注射器内那透明的、致命的液体,无声地、一点点地注入了渡鸦的颈静脉。
渡鸦的身体猛地一颤!幅度不大,像被微弱电流击中。他深陷的眼窝骤然睁开,露出一双浑浊不堪、布满血丝的眼球。那眼神空洞,涣散,仿佛穿透了眼前的一切,看向某个遥远而恐怖的虚空。喉咙深处发出一阵短促的、如同破旧风箱抽动般的嗬…嗬…声,带着浓重的痰音和濒死的绝望。
然后,那微弱的挣扎彻底消失了。眼睛依旧睁着,但里面的光芒如同被吹熄的蜡烛,瞬间彻底熄灭。只剩下空洞的、凝固的死亡。胸口那微弱的起伏也彻底停止。生命体征监测仪上,微弱的心跳曲线瞬间拉成一条冰冷的直线,发出尖锐、单调、刺破寂静的警报声——
滴————————!
长鸣不止。
陈先生面无表情地拔出了针头。一丝细小的血珠从针孔渗出。他没有再看椅子上的尸体一眼,仿佛那只是一件需要处理的废弃品。他随手将空了的注射器丢在旁边的金属解剖台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然后,他走向渡鸦的尸体,开始极其熟练、有条不紊地进行下一步操作。
李维的意识在长鸣的警报声中彻底麻木,如同被冻结在绝对零度的坚冰里。他看着陈先生用戴着手套的手(那手套也是从工具箱里拿出的),极其专业地将渡鸦的右手从束缚带中解下。然后,他拿起渡鸦那只枯瘦、冰冷、布满老年斑的手,用一种稳定得令人发指的力量,将其按在金属解剖台边缘——那个沾着深褐色污渍的位置。接着,他从工具箱里拿起一把锋利的手术刀。
刀光一闪。
渡鸦的食指指尖被干脆利落地削掉了一小截!动作精准得如同外科手术。一小块苍白的皮肉和一点深色的骨茬暴露出来。陈先生将那个小小的指尖组织,连同手术刀一起,随意地扔在解剖台上。
然后,他拿起渡鸦那只残缺了指尖的手,再次用力地、反复地按压在解剖台边缘那深褐色的污渍上,以及手术刀柄上、注射器筒身上……每一个关键的、可能留下证据的位置,都留下了渡鸦清晰的、带着残缺指印的血指纹。
伪造自杀现场或是内讧李维的意识在冰冷的麻木中艰难地转动着。那缺失的指尖组织……是为了解释指纹的不完整为了增加搏斗或意外的细节
陈先生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做完这一切,他像处理垃圾一样,将渡鸦那只残缺的手重新塞回束缚带里,摆成原来的姿势。接着,他走向工具箱,拿起那台依旧在发出刺耳长鸣的生命体征监测仪。他没有关机,而是直接扯断了连接线,然后将仪器粗暴地塞进了渡鸦夹克的内侧口袋里。仪器尖锐的警报声被布料闷住,变得扭曲而模糊。
最后,他拿起那支空了的注射器和那柄沾着新鲜血迹的手术刀,走到房间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看起来像是化学废料处理口的地方。他将这两样关键的凶器毫不犹豫地扔了进去。处理口内部传来沉闷的撞击声,接着是隐约的液体冲刷声。
完成这一切,陈先生站在原地,目光冰冷地扫视了一圈整个犯罪现场。渡鸦的尸体歪在椅子上,眼睛空洞地睁着,残缺的手指按在血污处,伪造的搏斗痕迹,被藏匿的凶器……每一个细节都指向一个预设好的剧本。他似乎在确认没有遗漏。几秒钟后,他转身,毫不留恋地走向进来的那扇门。
脚步依旧平稳,呼吸依旧均匀。仿佛刚刚结束的,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清洁工作。
穿过那条狭窄冰冷的通道,重新走上向上的混凝土楼梯。沉重的金属卷帘门再次开启又关闭。外面后巷里浑浊的空气涌进来,带着一丝自由的错觉。陈先生坐回那辆破旧灰色货车的驾驶座。
引擎启动,发出沉闷的嘶吼。货车驶出阴暗的后巷,重新汇入城市喧嚣的车流。阳光透过布满灰尘的车窗照进来,却驱不散车厢内弥漫的冰冷死亡气息。
李维的意识如同一缕残破的游魂,漂浮在这具沾满血腥的躯壳里。他看着车窗外来来往往的人群,那些鲜活的生命,那些对即将发生的惨剧一无所知的面孔。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荒谬感和彻底的虚无感攫住了他。他为了妹妹的生命,卖掉了自己的人生,却成了另一个生命被剥夺的直接帮凶。他存在的全部意义,似乎只剩下为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提供一具完美的躯壳和身份。
车子没有开回那栋云端大厦。它驶向城市另一端一个混乱、嘈杂的老旧街区。最终,在一个堆满杂物的、监控死角般的僻静巷口停下。陈先生推开车门,动作利落地跳了下去。他没有再回头看那辆车一眼。
他脱下身上那件深蓝色的工装服,动作随意地将其揉成一团。接着,他走到巷口一个巨大的、散发着酸腐气味的绿色垃圾箱旁。箱盖半开着,里面塞满了各种腐烂的厨余垃圾和废弃包装袋。陈先生毫不犹豫地将那团工装服塞了进去,用力地按进了那些污秽之中,彻底掩盖起来。
然后,他整了整里面那件李维自己的旧T恤领口(虽然也有些旧,但比起工装服显得正常多了),神态自然地走出了小巷,融入了街上的人流。阳光照在他脸上,那张属于李维的脸,此刻平静无波,甚至带着点都市年轻人常见的、略带疲惫的漠然。仿佛他只是一个刚刚下班的普通青年,与后巷深处那具冰冷的尸体、那辆废弃的货车、那件埋在垃圾里的工装服,没有丝毫关联。
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完美的身份切换。完美的……替罪羊准备。
李维的意识在彻底的冰冷中沉沦。他看着自己走向街角的便利店,看着自己买了一瓶最便宜的矿泉水,看着自己拧开瓶盖,仰头喝了几口。水流过喉咙的感觉,他一丝一毫也感觉不到。他能看到的,只有陈先生眼中倒映出的、便利店里那个廉价摄像头闪烁的红点——那是李维在案发时间,出现在离现场十万八千里的地方,购买矿泉水的铁证。
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细节,都在将他,李维,更深地钉死在那个即将为他准备好的、血淋淋的十字架上。
4
替罪羊
时间在一种令人窒息的平静中流逝。李维的意识被禁锢着,如同沉在漆黑冰冷的海底。他被动地跟着陈先生(或者说,跟着自己那具被操控的身体)回到了那间位于城市边缘的、廉价出租屋。这是他真正的家,一个不足二十平米的空间,墙壁泛黄,家具老旧,空气里残留着泡面和廉价消毒水的味道。唯一还算整洁的角落,放着妹妹小雨的照片,她笑得眼睛弯弯。
陈先生对这狭小、寒酸的环境显然毫无兴趣,甚至懒得掩饰那份嫌恶。他像进入一个临时落脚点,随意地将钥匙丢在掉漆的桌面上,发出刺耳的声响。他甚至没有坐下,只是站在房间中央,拿出一个不属于李维的、看起来极其轻薄先进的通讯器,手指快速地在虚拟光屏上划动操作着。
李维麻木地看着。他大概能猜到对方在做什么:清除所有可能暴露使用者真实身份的电子痕迹进一步伪造李维在案发后正常生活的假象每一个按键,都在加固他头顶那口无形的、名为凶手的黑锅。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天色从昏黄沉入彻底的黑暗。城市的光污染透过薄薄的窗帘,在房间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突然!
出租屋那扇薄薄的、老旧的木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面猛地撞击!
砰!!!
整扇门框都在震动,灰尘簌簌落下。
警察!开门!一个粗粝、不容置疑的吼声穿透门板,带着金属般的冰冷质感。
来了。比预想中更快。
陈先生(李维的身体)猛地抬起头,那张属于李维的脸上,瞬间切换上了李维自己都从未有过的、极度逼真的惊愕和一丝恰到好处的恐慌。他的眼睛瞪大,瞳孔收缩,身体甚至微微向后缩了一下,完美地演绎了一个无辜者深夜被警察破门时的震惊与茫然。
砰!砰!
又是两下更猛烈的撞击!门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最后警告!开门!否则强行突破!
陈先生像是被这吼声吓住,身体明显一颤。他脸上那种惊惶失措的表情更加真实,嘴唇甚至微微颤抖起来。他慌乱地、脚步踉跄地冲向门口,手忙脚乱地去拧动那老旧的、已经变形的门锁。
咔哒…吱呀——
门刚被拉开一道缝隙,一股巨大的力量就猛地将门彻底撞开!
刺眼的手电筒强光瞬间如同利剑般刺入昏暗的房间,直直打在陈先生(李维)的脸上,让他下意识地抬起手臂遮挡。强光中,几个高大、穿着深色作战服的身影如同铁塔般堵在门口,散发出强烈的压迫感。为首的是一个方脸、眼神如鹰隼般锐利的男人,他一手举着手电,另一只手稳稳地按在腰间的枪套上,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瞬间锁定了门内那张写满惊恐的、属于李维的脸。
李维鹰隼般的男人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确认。
陈先生的身体在强光下明显地瑟缩了一下,脸上惊恐的表情更加浓郁,声音带着一丝真实的颤抖(李维都不知道使用者是如何完美模拟出这种生理反应的):是…是我…警官…出…出什么事了
什么事方脸警官嘴角扯出一个毫无温度的冷笑,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剜开那张惊恐面具下的真相,城西旧区,‘渡鸦’死了。谋杀。他向前逼近一步,巨大的压迫感让狭小的房间显得更加窒息,跟我们走一趟吧,李先生。有些问题,需要你好好解释清楚。
他身后的警员迅速上前,动作专业而强硬,一左一右架住了陈先生(李维)的手臂。
冰冷的手铐,咔哒一声脆响,在死寂的出租屋里显得格外刺耳,牢牢锁住了那双属于李维的手腕。
李维的意识在那一瞬间,仿佛被那声咔哒彻底冻结了。他看着自己被粗暴地带出家门,塞进闪烁着红蓝光芒的警车后座。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警笛声撕裂了夜晚的寂静。警局里惨白的灯光,冰冷的长椅,警察们审视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这一切都像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而他被铐在噩梦的中心,无法动弹,无法发声。
审讯室里,强光灯无情地照射着那张属于他的、此刻被使用者操控着、演绎着无辜、慌乱、委屈甚至崩溃的脸。
李维,本月15号晚上7点到9点,你在哪里审讯的警官声音冰冷。
陈先生(李维)的身体微微前倾,脸上是努力回忆的焦灼和一丝困惑:我…我那天应该在家吧对,在家!我下班就回去了,很累,就…就在家看剧,没出门啊警官!他急切地辩解,眼神里甚至逼真地泛起一丝泪光。
在家对面的警官冷笑一声,手指在平板上一划,一段清晰的监控录像被推到陈先生(李维)面前。画面里,正是穿着那件深蓝色工装服、帽子拉得很低的李维,在某个街角的ATM机上操作着。时间戳清晰地显示着:15号,19:47。
这个人是你吗警官的声音如同淬了冰。
陈先生(李维)的瞳孔瞬间放大,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他死死盯着屏幕,嘴唇哆嗦着,像是被这铁证彻底击垮,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不…不可能!这不是我!我那天真的在家!这…这衣服我根本没有!警官,有人陷害我!他激动起来,身体前倾,手铐撞击着桌面哐当作响,脸上的表情混合着巨大的冤屈和恐惧,完美无瑕。
接着,是死者渡鸦指甲缝里提取到的微量皮肤组织和DNA检测报告——与李维的DNA完全匹配。
是陈先生在伪造搏斗现场时,刻意留下的李维的意识在冰冷的深渊中颤抖。
再接着,是那把被丢弃在废料口的凶器手术刀柄上,提取到的、属于渡鸦的残缺血指纹——与死者右手食指的残缺完美吻合,同时旁边还有一个模糊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指纹,经过技术比对,指向的正是李维!
李维看着陈先生(自己)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否认,到恐惧、崩溃,最终演变成一种绝望的、百口莫辩的麻木。每一个证据被抛出,他的表演都天衣无缝地配合着,将李维这个身份更深地钉死在嫌疑人的位置上。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审讯的最后,陈先生(李维)的声音已经嘶哑,眼神空洞地望着惨白的墙壁,像一个被彻底抽走了灵魂的躯壳,只剩下绝望的低语。那份绝望如此真实,连审讯经验丰富的警官,眼神里都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但随即又被眼前铁证如山的冰冷事实压下。
李维的辩护律师,一个看起来疲惫而力不从心的年轻人,在检方出示了包括监控录像、DNA比对、指纹鉴定、伪造的动机(一份被篡改的、显示李维曾与渡鸦有过巨额债务纠纷的伪造文件)等如山铁证后,所有的辩护都显得苍白无力。法庭上,法官冰冷的目光扫过被告席上那张失魂落魄的脸。
……依据《刑法》第XXX条,被告人李维犯故意杀人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判处无期徒刑,立即执行……
法槌落下。
咚!
那一声沉闷的巨响,如同丧钟,穿透了所有有形无形的屏障,狠狠敲在李维意识的核心上。不是身体被禁锢,而是整个存在的根基——他的名字,他的身份,他作为李维这个人的一切社会存在——被彻底宣判了死刑。无期徒刑。以谋杀罪。
视野里,那张属于他自己的脸,在被告席上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如同石膏般惨白。陈先生完美地演绎着极致的震惊和绝望,身体晃了晃,仿佛无法承受这判决的重量,最终被法警强硬地架住。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甚至适时地涌出了泪水,沿着脸颊无声滑落。那泪水如此真实,如此绝望,完美地诠释着一个无辜者蒙受不白之冤的痛苦。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每一次肌肉的抽搐,都是对李维这个身份最残忍的祭奠。李维的意识被这巨大的讽刺和绝望彻底淹没,连挣扎的力气都失去了。他成了自己罪名的唯一观众。
没有想象中的押解,没有沉重的镣铐拖地声。判决落下的瞬间,李维的视野猛地一黑,所有的光线和声音被瞬间抽离。不是昏迷,而是一种强制性的感官剥夺。仿佛被投入了绝对零度的真空。
紧接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纯粹由意识感知的移动感袭来。没有方向,没有参照物,只有一种高速坠落、又被无形力量牵引的眩晕感。时间感被彻底扭曲,可能是一瞬,也可能是永恒。
当感知再次稳定下来时,李维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绝对的黑暗之中。不是夜晚的黑,而是没有任何光粒子存在的、纯粹虚无的无。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视觉,被剥夺了。
他试图听,但死寂如同厚重的铅块,沉甸甸地压下来。没有一丝一毫的声音,连血液流动的嗡鸣、心跳的搏动都消失了。绝对的、真空般的死寂。
听觉,被剥夺了。
他想呼吸,但肺部没有任何感觉。没有空气的吸入,没有胸腔的起伏。一种彻底的、非生非死的窒息感包裹着他。触觉身体的感觉完全消失了。没有冷热,没有压力,没有边界。他甚至无法感知到自己意识体的轮廓,仿佛融化在这片无边的虚无里。
嗅觉、味觉更无从谈起。
五感尽失。
他被囚禁在感官的绝对真空里。只剩下思维,如同黑暗中唯一飘荡的幽灵,清晰地、痛苦地存在着。这就是虚拟监狱一个专门为意识体打造的、比任何物理牢笼都更残酷的永恒刑场剥夺一切感知,只留下清醒的意识在永恒的虚无中煎熬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彻底地淹没了李维。连愤怒和挣扎都失去了支点。
5
交易完成
就在这绝对的虚无和死寂中,一点极其微弱、极其冰冷的光,毫无征兆地在他意识的核心处亮起。不是看到,而是直接知道那里有光。光芒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带着一种非人的、绝对的清晰感。光芒中,浮现出几个冰冷的方块字:
【医疗监护通知:患者李小雨(ID:
LY-2047)于星历04-27
21:18,因多器官衰竭,抢救无效,于中心医院宣告死亡。请知悉。】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仅存的意识上。
李小雨。妹妹。ID:
LY-2047。冰冷的编号取代了那个会甜甜地叫他哥的名字。
多器官衰竭。抢救无效。宣告死亡。
星历04-27
21:18。一个冰冷的时间戳。
通知极其简短,没有任何多余的描述,没有任何情感的修饰,只有赤裸裸的死亡宣告。像一份关于废弃物的处理报告。它在李维意识的核心处悬浮着,散发着微弱却无比刺眼的光,成为这片绝对虚无中唯一的存在,也是唯一的酷刑。
李维的意识在那一瞬间,彻底停滞了。妹妹……死了那个他用灵魂、用自由、用未来去换取一线生机的妹妹……死了
为了支付那吞噬一切的医疗费,他签下了卖身契,把自己变成了容器,变成了凶手的傀儡,变成了完美的替罪羊。他承受了意识剥离的冰冷,承受了旁观谋杀的绝望,承受了身份被剥夺、被定罪、被投入这感官地狱的所有痛苦……支撑着他在这片虚无中保持最后一丝清醒的,就是那个微弱的、关于妹妹能活下去的念想。
现在,这唯一的念想,被这则冰冷的通知,像碾死一只虫子一样,轻易地、毫无波澜地碾碎了。
交易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他付出了他能付出的一切,却连妹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甚至不知道她是否真的用上了那笔用他灵魂换来的救命钱!巨大的荒谬感和被彻底愚弄的愤怒,如同沉寂亿万年的火山,在感官的绝对虚无中轰然爆发!
他想嘶吼,想质问,想用尽一切力量去撕碎这该死的命运!但虚无剥夺了他所有的表达方式。他的愤怒、他的悲痛、他的绝望,只能在意识的囚笼里疯狂冲撞,无声地咆哮,却激不起这片死寂虚无的任何涟漪。那则冰冷的死亡通知,依旧悬浮在那里,像一座墓碑,更像一个巨大的、血淋淋的嘲讽。
就在这意识的风暴达到顶点,几乎要将自己撕裂时,一个声音,毫无预兆地、直接穿透了虚无的屏障,清晰地响彻在李维意识的最深处。
不是通过耳朵,而是如同神谕,直接在思维中轰鸣。
那声音冰冷、平滑,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没有丝毫人类的情感波动。每一个音节都清晰无比,正是李维在白色房间里听到过的、属于使用者陈先生的声音。
交易完成。
声音微微停顿了一下,像冰冷的刀锋在磨石上轻轻划过。
你的身体,现在正式属于我了。
话音落下,如同最终审判的落槌。
那点悬浮在意识核心处的、显示着妹妹死讯的冰冷微光,如同被吹熄的蜡烛,瞬间彻底熄灭。
绝对的、纯粹的、感官尽失的虚无黑暗,重新降临,并且永无止境。
李维的意识,像最后一粒尘埃,被彻底吞没在这片只为他而存在的永恒刑场之中。交易完成。他失去了一切。连作为李维存在的最后证明——那具承载过屈辱和罪名的躯壳,也已被彻底交割。他什么都不是了。只是一个在虚无中,永远清醒地品尝着绝望滋味的……囚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