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5月的风,带着江南特有的潮湿,吹在陈桂英脸上时,她正坐在媒人王婶家的八仙桌旁,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蓝布褂子上磨起的毛边。对面那个穿着的确良衬衫的男人叫黄国柱,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眼神在她身上溜来溜去,看得她浑身发紧。
小陈啊,国柱可是个实在人,王婶嗑着瓜子,唾沫星子溅在油亮的桌面上,虽说前头有个娃,但人家手艺好,在镇上修家电,挣得不少呢。你带着俩娃,离过婚,能找着这样的,算是烧高香了。
陈桂英猛地抬头,撞进黄国柱那双算计的眼睛里。这场景太熟悉了,熟悉得让她心口发疼——这是她和黄国柱第一次见面的日子。可明明,她应该在2002年那个闷热的夏天,拿着法院判决书,蹲在解放一村的楼道里哭到浑身抽搐才对。
她记得法官敲下法槌时的严肃,记得黄国柱拿到42500元房屋补偿款时得意的笑,记得自己拖着病体搬家时,两个孩子红着的眼眶。更记得这十二年婚姻里,黄国柱把工资卡藏在鞋垫下,把买菜剩下的毛票都要数三遍,冬天让她用冷水洗衣服,夏天嫌她吹风扇费电。女儿想要个花头绳,他说浪费钱,有那钱不如给我打瓶酒;儿子发烧想喝口糖水,他骂娇气包,我小时候喝井水照样长这么大。有次她重感冒,想请个医生来看,他把药箱锁起来,说挺挺就过去了,白花钱,结果她烧得昏迷,还是邻居送的医院。
我不同意。
三个字从喉咙里挤出来时,陈桂英自己都愣了。王婶和黄国柱也愣住了,八仙桌上的瓜子壳仿佛都停止了滚动。
小陈你说啥王婶把没嗑完的瓜子从嘴里拿出来,眉毛拧成个疙瘩,这可是你妈托我跑了三趟才说成的亲事,你咋说变就变人家国柱不嫌弃你带俩娃,你还挑啥
黄国柱脸上的笑僵住了,往前凑了凑:陈同志,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对有话咱可以好好说。过日子嘛,互相迁就着来。他那副假惺惺的样子,和十二年后在法庭上辩称家中经济一直由我支撑时一模一样。
陈桂英站起身,蓝布褂子的下摆扫过桌沿,带下来几粒瓜子。她看着王婶,又看看黄国柱,声音不大却很清楚:这婚我不结了。黄同志,你另找合适的吧。
说完她转身就走,没管身后王婶的叫喊和黄国柱瞬间沉下来的脸。走出王婶家那条窄巷子,阳光落在身上,暖得有些不真实。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不是2002年那张被生活磋磨得蜡黄憔悴、眼角爬满细纹的脸,而是三十岁,还带着点红晕的模样。手也不是后来那双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虽然也粗糙,却还带着点力气。
真的回来了,回到了一切开始之前。这一次,她绝不会再跳进那个火坑。
走到巷口时,撞见了闻讯赶来的母亲。母亲手里还挎着个篮子,里面装着给王婶的十个鸡蛋。看到陈桂英,母亲的眼睛立刻红了:你这死丫头,咋这么不懂事!黄国柱哪点不好有手艺,能挣钱,总比你一个人带着俩娃强!我看你是被上次离婚吓怕了,脑子不清醒!
妈,陈桂英抓住母亲的胳膊,她的手很粗糙,是常年做家务磨出来的,他不是好人,跟他过日子,我和孩子都得受罪。
你咋知道母亲甩开她的手,气呼呼地说,人家有手艺,能挣钱,总比你一个人带着孩子强!你男人走了三年,你带着俩娃,吃了多少苦我跟你爸没本事,帮不上你多少,找个有正经活计的男人,你能轻快些,娃也能少吃点亏。
陈桂英知道现在说什么母亲都不会信。前世她也是这样,被母亲劝着找个依靠,被稳定生活的承诺哄着,稀里糊涂就嫁了。她深吸一口气,决定换个说法:妈,我想先找份工作。等我自己能养活孩子了,再考虑婚事也不迟。
母亲愣住了。1990年的嘉善县,女人离婚后带着孩子,大多是靠娘家接济或者再嫁,很少有人想着出去工作。尤其是陈桂英,只念过两年小学,字认不全几个,能干啥母亲上下打量着她,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女儿:你能干啥你连字都认不全几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出去能找着啥活
我可以学。陈桂英的语气很坚定。前世她在黄国柱的控制下,连去镇上赶集都要报备,更别说工作了。但她记得,镇上的纺织厂这两年正在招工,招的是临时工,不用太高文化,只要肯吃苦就行。虽然累点,好歹能挣份工钱。
接下来的几天,母亲天天跟她念叨黄国柱的好:你看他,昨天还托人送了两斤红糖,多会来事。王婶说了,他修家电一天能挣五块,比种地强多了。你带着俩娃,再嫁不容易,过了这村没这店了。王婶也跑了两趟,话里话外都是女人家总得有个男人依靠别太挑了,差不多就行。
黄国柱送来的红糖,陈桂英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她揣着家里仅有的五十块钱,去了镇东头的纺织厂。那五十块钱,是她男人走的时候留下的,她一直没舍得花,用布包了三层,藏在床板底下。
招工的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姓刘,是厂里的会计。他看了看陈桂英的身份证,又上下打量她:农村户口离过婚还带着两个孩子
是。陈桂英攥紧了手心,手心全是汗,刘同志,我能吃苦,啥活都能干。脏的累的都行,只要给我口饭吃。
刘会计推了推眼镜:我们这儿要三班倒,累得很,噪音大,粉尘也大。工资也不高,第一个月试用期才三十块,干得好第二个月涨到四十。你考虑清楚。
我干!陈桂英立刻答应。三十块钱,够给孩子买两袋奶粉,还能买几斤米。
就这样,陈桂英成了纺织厂的临时工,负责给织好的布匹剪线头。车间里全是机器的轰鸣声,震得她耳朵嗡嗡响,说话都得扯着嗓子喊。线头很细,扎得手指发痒,一天下来,手指头上全是小口子,沾了水火辣辣地疼。但她心里是亮堂的,比前世在家里看黄国柱脸色强多了。
中午休息时,她啃着自己带的窝头,就着咸菜。窝头是母亲早上蒸的,有点硬,但她吃得很香。看着窗外穿梭的工友,有男有女,都在埋头干活,没人闲言碎语,没人指桑骂槐,她第一次觉得日子有了盼头。
可麻烦很快就找来了。黄国柱不知道从哪儿听说她去了纺织厂,竟然在下班时堵在了厂门口。他还穿着那件的确良衬衫,袖子卷到胳膊肘,看到陈桂英就迎上来:陈同志,下班了我送你回去吧。你一个女人家,天黑走夜路不安全。
陈桂英往旁边躲了躲:不用了,黄同志,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
你咋这么绝情黄国柱的声音拔高了些,引得旁边几个工友探头探脑,我知道你嫌弃我前头有个娃,但我保证,以后对你的娃跟对我自己的娃一样好。你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多不容易,跟我过日子,我保证不让你受委屈。
我再说一遍,我不喜欢你,更不想跟你过日子。陈桂英打断他,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请你以后不要再来骚扰我,不然我就去派出所告你。
说完她转身就走,这次黄国柱没再跟上来。但她能感觉到背后那道怨毒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背上。她知道,这事没那么容易结束。黄国柱那个人,她太了解了,自私又记仇,得不到的东西,就想毁掉。
回到家,两个孩子已经睡着了。女儿叫丫蛋,五岁,儿子叫小石头,三岁,都是瘦瘦小小的,头发发黄,一看就是营养不良。看着他们熟睡的脸,丫蛋的眉头还皱着,像是做了噩梦,陈桂英的心软得一塌糊涂。前世她总觉得对不起孩子,跟着她在黄国柱手底下受了不少委屈。丫蛋想买个花头绳,黄国柱说浪费钱;小石头想喝瓶汽水,黄国柱瞪着眼骂他馋嘴。有次小石头发烧,黄国柱不让看医生,说小孩子火力旺,烧烧就好了,结果烧成了肺炎,住了半个月院,花光了她偷偷攒下的一点私房钱。
这一世,她一定要让孩子们过上好日子,能吃饱饭,能穿暖衣,生病能看医生,想买个花头绳就买,想喝瓶汽水就喝。
第二天上班,刘会计把她叫到办公室:小陈,昨天那个男的是咋回事
陈桂英犹豫了一下,还是实话实说:是之前介绍的对象,我不愿意,他就老缠着我。
这样啊,刘会计点点头,你别怕,要是他再来厂里闹,你就跟我说。咱们厂虽然不大,但也不能让职工受欺负。他要是敢闹事,我就找保卫科的人把他赶出去。
陈桂英心里一暖,说了声谢谢刘会计。刘会计摆摆手:好好干活就行。你剪线头剪得挺干净,比有些老工人都仔细。
也许是刘会计打过招呼,也许是黄国柱觉得没面子,接下来的一个月,他没再来找过麻烦。陈桂英安心地在纺织厂上班,虽然累,但每个月能拿到三十块工资,心里踏实。她省吃俭用,早饭就喝一碗稀粥,中午啃窝头,晚上回家就着母亲做的咸菜吃点米饭。她把大部分钱都攒起来,偶尔给孩子们买个馒头改善伙食。丫蛋和小石头很久没吃过白面馒头了,拿着馒头小口小口地啃,眼睛亮晶晶的,看得陈桂英心里发酸。
母亲看她过得确实比以前有劲头,每天下班回来虽然累,但脸上有笑容,也不再提黄国柱的事,只是偶尔叹气说她太苦:你看你,手上全是口子,晚上睡觉都在哼哼。陈桂英听了,只是笑笑:妈,不苦。比起以前,这算啥比起前世那十二年暗无天日的生活,现在这点累真不算啥。
转眼到了七月,天气越来越热。纺织厂里像个蒸笼,机器散发着热气,人站在里面,不干活都一身汗。陈桂英每天下班都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蓝布褂子湿透了,贴在身上,难受得很。
这天她刚走出厂门,就看到黄国柱和一个陌生男人站在不远处,那男人穿着公安制服,正指着她跟黄国柱说着什么。陈桂英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那穿制服的男人朝她走过来:你是陈桂英
我是,请问您有什么事陈桂英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手心却又开始冒汗。
有人举报你破坏别人家庭,那男人拿出个小本子,说你跟黄国柱处对象,收了人家的东西,现在又反悔,还到处说他坏话,影响他找对象。
陈桂英又气又急:我没有!我根本没跟他处对象,更没收过他的东西!他送的红糖我当天就退回去了!他是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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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国柱在旁边阴阳怪气地说:陈同志,话可不能这么说。当初王婶做媒,村里好多人都知道咱们在处对象。我给你送红糖,也是一片心意,你虽说退回来了,但那情意是真的。现在你找到工作了,就把我甩了,还在厂里说我坏话,说我小气、带孩子,这不是破坏我的名声吗
你胡说!陈桂英气得浑身发抖,我啥时候说你坏话了我根本就没跟别人提过你!
是不是胡说,到所里说清楚就知道了。穿制服的男人不耐烦地挥挥手,跟我走一趟吧。
陈桂英知道这是黄国柱故意找茬,但她没证据。看着周围越来越多的人围观,指指点点的,她咬了咬牙,跟着那男人往派出所走。她不怕去派出所,身正不怕影子斜。
到了派出所,做笔录的是个姓李的民警,四十多岁,看起来挺实在。陈桂英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从第一次见面到拒绝婚事,再到黄国柱的纠缠,最后说到今天的举报。李民警听完,又去问了黄国柱几句,然后让他们先回去等消息。
小陈啊,李民警看着陈桂英,这种事没凭没据的,以后还是少跟他来往。你一个女人带着孩子不容易,别惹麻烦。他要是再骚扰你,你就来所里说。
陈桂英点点头,心里却清楚,黄国柱不会就这么算了。他这种人,心眼小,报复心强,这次没占到便宜,肯定还会想别的法子。
果然,从派出所出来没几天,厂里就传开了闲话。有人说她嫌贫爱富,一开始同意跟黄国柱处,找到工作就把人家甩了;有人说她作风有问题,跟黄国柱不清不楚的;还有人说她是故意勾搭黄国柱,想骗点东西。这些话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围着她转。
有次她去水房打水,听到两个女工在议论:你说那个陈桂英,看着挺老实,没想到这么有心计。就是,带着俩娃还不安分,黄国柱虽说带个娃,好歹有门手艺,她还挑三拣四的。陈桂英端着水盆,气得手都在抖,但她没说话,默默地走了。跟这种人吵,只会让事情更糟。
刘会计找她谈了一次话,虽然没说什么重话,但意思很明显,让她注意影响:小陈,厂里人多嘴杂,你别往心里去。好好干活,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爱说啥说啥。但你也尽量别跟那个黄国柱来往了,省得惹麻烦。
陈桂英心里委屈,却没地方说。她只能更加拼命地干活,想用事实证明自己不是别人说的那种人。她剪线头剪得更仔细了,有时候别人都休息了,她还在车间里忙活。
可没想到,黄国柱的手段更龌龊。
那天她下班回家,刚走到巷子口,就闻到一股恶臭。走近了才发现,她家大门口被人泼了粪水,臭烘烘的,引得邻居都出来看。丫蛋和小石头吓得躲在屋里不敢出来,小石头还吓得哭了,嘴里喊着妈妈,臭,我怕。
陈桂英气得浑身发抖,她知道这肯定是黄国柱干的。除了他,没人会这么缺德。她抄起门口的扫帚,就想去黄国柱家理论。可刚走到巷口,就被隔壁的张大妈拉住了:小陈,你别冲动。黄国柱那个人不讲理,你去了也讨不到好,说不定还会被他打一顿。
难道就这么算了陈桂英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凭啥这么欺负人我只想好好过日子,带着孩子活下去,他为啥就不放过我
唉,这种事说不清道不明的。张大妈叹了口气,你一个女人家,带着俩娃,跟他硬碰硬,吃亏的是你自己。你还是赶紧把门口弄干净吧,别让孩子再害怕了。
陈桂英看着家门口的污秽,又看看屋里吓得瑟瑟发抖的孩子,心里的火气慢慢变成了无力。她知道张大妈说得对,跟黄国柱那种人讲道理,是讲不通的。他就是想逼她妥协,逼她嫁给她。
她默默地回到家,打开水,一点点地把门口冲洗干净。洗着洗着,眼泪就掉了下来,混着脏水淌在地上。她不明白,自己只想好好过日子,为什么就这么难前世受了十二年的苦,难道这辈子还要被他缠上,不得安生吗
就在这时,她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前世黄国柱在法庭上说过,他那时候在经营太阳能热水器,有不少存款,所以才那么嚣张。1990年,太阳能热水器还是个新鲜玩意儿,知道的人不多。黄国柱现在肯定还没开始做这个生意,说不定还在犹豫。
如果她能抢先一步,是不是就能改变自己的命运是不是就能挣到钱,带着孩子离开这个地方,再也不受黄国柱的欺负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再也压不住了。她知道这很难,她没本钱,没人脉,甚至连太阳能热水器是什么样都不太清楚。但她更知道,这是她摆脱黄国柱,让自己和孩子过上好日子的唯一机会。靠在纺织厂上班,一个月挣三四十块,只能勉强糊口,根本攒不下钱,更别说拜托黄国柱了。他就像块狗皮膏药,不彻底走远点,他总能找到机会欺负人。
她想起自己攒下的钱,加上这个月的工资,一共才有一百二十三块五毛。这点钱连买个零件都不够。她又想到了母亲,母亲手里应该还有点养老钱。那是母亲和父亲种地攒下的,平时谁都舍不得动。
第二天,她鼓起勇气去找母亲。母亲正在纳鞋底,看到她进来,放下手里的活:咋了今天不上班
妈,我想跟您说点事。陈桂英搓着手,有点不好意思开口。
啥事你说。
妈,我想做生意。陈桂英低着头,声音有点小,我想卖太阳能热水器。
母亲愣住了,手里的针线掉在地上:你说啥做生意卖啥热水器你疯了好好的班不上,做啥生意那都是男人干的事,你一个女人家,能行再说,你知道那啥热水器是啥样吗
我知道难,陈桂英抬起头,眼神很坚定,但我不想一辈子就这么窝囊下去。黄国柱那个人不会放过我的,我不做点什么,迟早会被他毁了。我去纺织厂上班,他都能找去闹,还往咱家门口泼粪,这日子没法安稳过。妈,您就帮帮我吧,等我挣了钱,一定好好孝敬您,让您和孩子都过上好日子。
说着,她扑通一声跪在了母亲面前。母亲吓坏了,赶紧拉她:你这孩子,咋还跪下了快起来,快起来。
妈,您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陈桂英眼泪掉了下来,我知道这风险大,但我真的不想再被黄国柱欺负了。我想挣钱,想带着您和孩子搬到镇上去住,离他远远的。
母亲看着她,眼泪也下来了:你这又是何苦呢做生意风险多大啊,万一赔了,你和孩子咋办我这钱是攒着给你爸看病的,他那老寒腿,一到冬天就疼得厉害。
爸的病我记着,等我挣了钱,就带爸去大医院看。陈桂英哽咽着说,妈,我不怕。就算赔了,我也认了。大不了我再去纺织厂上班,总比被黄国柱缠一辈子强。
母亲沉默了很久,屋子里静悄悄的,只能听到窗外的蝉鸣。过了好一会儿,母亲终于叹了口气,从床底下摸出个布包。布包是用旧衣服改的,洗得发白,上面打了好几个补丁。她打开层层包裹,里面是一沓皱巴巴的钱,最大的面额是十块,还有不少一块、五毛的,甚至还有几分的硬币。
母亲数了数,数了三遍,才递给她:这里有五百二十七块三毛钱,是我和你爸攒了大半辈子的养老钱。你拿着,要是真赔了,就当妈没攒过这笔钱。但你得答应妈,不管成不成,都得好好活着,别让我和你爸操心。
陈桂英接过钱,手指触到那些带着母亲体温的钞票和硬币,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妈,谢谢您,谢谢您……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有了本钱,一共是六百五十块八毛,陈桂英开始琢磨怎么干。她记得前世黄国柱是从江苏那边进的货,具体哪个地方记不清了,只记得离嘉善不远,坐长途汽车能到。她决定先去江苏看看,找找有没有卖太阳能热水器的厂家。
她请了五天假,把孩子托付给母亲和父亲,揣着六百多块钱,坐上了去江苏的长途汽车。汽车是那种绿皮的,又旧又挤,一路摇摇晃晃。陈桂英晕车晕得厉害,吐了一路,胆汁都快吐出来了,下车时腿都软了,站都站不稳。
她找了个最便宜的旅馆住下,一晚五块钱,房间很小,里面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墙壁上黑乎乎的。放下行李,她喝了点水,缓了缓劲,就开始在市场上转悠。她不知道哪里有卖太阳能热水器的,只能见人就问。
问了好几家店铺,人家一看她是个女的,还带着浓重的嘉善口音,都不怎么搭理她。有的说不知道,有的甚至以为她是来捣乱的,挥手让她走开。有个老板不耐烦地说:你一个女人家,问这干啥这玩意儿贵得很,你买得起吗
陈桂英没气馁,她知道万事开头难。她换了个方法,不直接问价格,而是装作想买的样子,跟老板聊天,打听行情。她看到一家店铺门口摆着个大铁箱子,上面有管子,看着像是太阳能热水器,就走了过去。
老板,这是啥呀她故意装作不懂。
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看她挺实在,就说:这是太阳能热水器,用太阳晒就能出热水,不用烧煤,省电。
这么神奇陈桂英故作惊讶,那这个贵不贵啊我家想装一个,省得天天烧热水。
老板笑了:不贵,三百多块钱一台,能用好几年,算下来比烧煤划算。
陈桂英心里有底了,跟老板聊了半天,问了进货渠道、价格、怎么安装这些事。老板看她确实有诚意,就告诉她,他是从无锡的一个厂家进的货,还把厂家的地址和联系人告诉了她。
陈桂英千恩万谢,当天就买了去无锡的车票。到了无锡,她按照地址找到了那个厂家。厂家规模不大,是个小作坊式的工厂,老板姓周,挺实在的。周老板听她说想进货,有点犹豫,说他们一般不跟散户打交道,都是批给大批发商。
陈桂英就跟他说实话,说自己是个单亲妈妈,带着两个孩子,被人欺负,想做点生意糊口,求他帮帮忙。周老板听了,挺同情她的,又看她确实不容易,就说:行,我给你个实在价,三百块钱一台,你要多少
陈桂英咬咬牙,用手里所有的钱,订了两台太阳能热水器。厂家答应负责送货到嘉善,运费要她自己出,一共五十块。算下来,她手里只剩下回程的车票钱了,一共八块五。
回到嘉善,已经是第四天晚上。母亲看到她又黑又瘦,眼窝都陷进去了,心疼得直掉眼泪:你这孩子,出去遭这么大罪干啥丫蛋和小石头扑到她怀里,抱着她的脖子不肯松手,小石头哭着说:妈妈,你去哪了我想你。陈桂英抱着孩子,心里又酸又暖,觉得再苦再累都值了。
太阳能热水器送到的那天,是第五天下午。陈桂英请了厂里的两个男工友帮忙,一个叫赵建军,一个叫孙卫国,都是老实人,平时在厂里跟她关系还不错。她给两人买了两包烟,算是酬谢。几个人把热水器搬到镇上的集市口,找了个显眼的位置放下。
她找了块木板,用粉笔写上太阳能热水器,省电省力,用太阳烧水。字写得歪歪扭扭,但很醒目。她还从家里端了个盆,准备演示给人看。
一开始,没人过来问。大家都围着看新闻,七嘴八舌地议论:这啥玩意儿长得跟个大铁箱子似的,能热水
看着怪吓人的,能好用吗
一个女的卖这个,靠谱吗别是骗人的吧。
陈桂英心里有点慌,但她还是强作镇定,有人问就耐心解释:这是太阳能热水器,利用太阳的光就能把水烧热,不用烧煤,也不用耗电,既省钱又方便。你看,这里加水,晒上几个小时,就能出热水,洗脸、洗澡、洗衣服都能用。
有人问:那得多少钱啊
一台三百五。陈桂英报了价。她想着,一台加五十块钱,能赚点钱,也能给帮忙的人买点东西。
啥三百五人群里炸开了锅,买个煤炉才几块钱,这玩意儿也太贵了!
就是,谁买这玩意儿啊,纯粹是骗人的吧。三百五,够买半年的煤了。
一个女的,不好好在家带孩子,出来捣鼓这些,肯定是想钱想疯了。
听着大家的议论,陈桂英心里有点发慌,但她还是强作镇定:大家要是不信,可以先试试。我给大家演示一下。
她找了个桶,往热水器里加水,然后等着太阳晒。过了一个多小时,太阳挺毒的,她打开阀门,热水流了出来,虽然不是特别烫,但也温乎乎的。周围的人都惊呼起来:还真能出热水啊!
这玩意儿还真有点意思。
虽然有人感兴趣,但还是没人买。三百五在1990年可不是个小数目,相当于一个普通工人半年的工资了,谁也不敢轻易下手。
第一天,一台没卖出去。陈桂英收摊回家时,累得直不起腰,嗓子也哑了。母亲看着她,欲言又止。陈桂英知道母亲想说什么,她笑了笑:妈,没事,刚开始都这样。明天就好了。
第二天,她又去了集市。这次,她把丫蛋也带去了,让丫蛋在旁边帮忙递个东西,也显得热闹点。有人开始问得详细了,问安装难不难,能用多久,坏了怎么办。陈桂英一一解答,还承诺负责安装和维修:只要是我卖出去的,一年内坏了,我免费修;要是修不好,我给你换个新的零件。
中午的时候,一个开小饭馆的老板走了过来。老板姓钱,五十多岁,开了家小饭馆,就在集市旁边。他看了半天,问:这玩意儿真能省不少钱我那饭馆天天烧热水,一天得烧两筐煤,成本太高了。
那是肯定的。陈桂英赶紧说,您饭馆用水多,用这个热水器,一天最少能省一筐煤,一个月下来,就能省不少钱呢。用不了一年,就能把这三百五挣回来。
钱老板想了想,说:行,我买一台试试。要是好用,我再给你介绍生意。你可得给我安好,要是不好用,我可找你退钱。
陈桂英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赶紧说:谢谢钱老板!您放心,我这就给您安装去。保证好用。
她请了赵建军帮忙,跟着钱老板去了饭馆。安装花了一下午时间,赵建军以前在村里干过泥水活,懂点水电,加上厂家给的说明书,两人慢慢琢磨着,总算装好了。调试好后,看着哗哗流出的热水,钱老板满意地笑了:不错不错,看着是挺好。这水还挺热乎。
他当场给了陈桂英三百五十块钱,都是十块、五块的零钱,用橡皮筋捆着。陈桂英接过钱,手都在抖。这是她挣到的第一笔大钱,比在纺织厂干一个月强多了。
有了第一个顾客,后面的生意就好做了。那个钱老板用了几天,真觉得省了不少煤,就跑来找陈桂英,说这热水器确实好用,一个星期下来,省了半筐煤。他还把隔壁开杂货铺的老板也带来了,那老板也当场订了一台。
这下,陈桂英的名声在镇上的小老板圈子里传开了。接连几天,都有人来找她买太阳能热水器。她订的两台很快就卖完了,手里有了七百多块钱。除去本钱和运费,净赚了一百五十块。她没敢耽搁,立刻又去了趟无锡,这次订了五台。
周老板见她一个女人家这么有魄力,也愿意给她更优惠的价格,二百八十块一台,还答应以后每次送货都给她免一半运费。陈桂英心里热乎乎的,觉得日子越来越有奔头了。
从无锡回来,她就向纺织厂辞了职。刘会计有些惋惜,但也支持她:小陈,你是个能干的,好好干,肯定能闯出一片天。以后要是遇到啥难处,还可以回厂里来找我。
陈桂英谢了刘会计,心里挺感动的。在纺织厂虽然累,但刘会计和工友们对她都不错,比在家里强多了。
辞了职,陈桂英一门心思扑在卖太阳能热水器上。她不光在集市上摆摊,还骑着一辆借来的二八大杠自行车,挨家挨户地去推销。那自行车是赵建军借给她的,又大又沉,她个子不高,骑起来很费劲,每次都得踮着脚才能蹬动。
镇上的商店、工厂、学校,她都跑了个遍。有次,她去镇中学推销,找到校长。校长是个老知识分子,戴着眼镜,挺和蔼的。听了她的介绍,说学校的澡堂正好需要更新设备,烧煤又贵又麻烦,就让她先装一台试试。
陈桂英高兴坏了,当天就带着赵建军和孙卫国去安装。忙活了两天,看着学生们能用热水洗澡了,校长满意得很,当场决定再订五台。这一笔生意,就让陈桂英赚了三百多块钱。
她给母亲买了件新棉袄,花了三十五块,是那种红色的,母亲以前一直想买,舍不得。给父亲买了瓶治腿疼的药,花了十八块。给丫蛋和小石头各买了一双新鞋,丫蛋是粉色的,小石头是蓝色的,花了二十块。看着孩子们穿上新鞋在院子里跑,母亲的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父亲坐在门口,吧嗒着旱烟,也咧着嘴笑。
可黄国柱像是阴魂不散,又冒了出来。那天陈桂英正在集市上摆摊,黄国柱带着一个男人走了过来。那男人她认识,是镇上工商所的老张,平时挺横的。
陈桂英,有人举报你无照经营,老张板着脸,跟我去所里一趟。
陈桂英心里咯噔一下,她光顾着做生意,确实还没来得及办营业执照。但她知道,这肯定又是黄国柱搞的鬼。除了他,没人会这么盯着她。
张同志,我这就去办营业执照,您通融一下,陈桂英陪着笑脸,我这摊位离不开人,要是走了,东西被人偷了咋办
不行,必须马上走。老张态度坚决,无照经营,违反规定,就得接受调查。
黄国柱在旁边幸灾乐祸地说:陈同志,做生意就得守规矩,无照经营可不行啊。我早就跟你说过,女人家别瞎折腾,安安分分过日子多好。
陈桂英瞪了他一眼,没理他,跟着老张去了工商所。她知道,跟这种人置气没用,解决问题才是关键。
到了工商所,陈桂英把情况跟所长说了一遍,说自己刚起步,还没来得及办手续,保证第二天就把所有手续办齐。所长看她态度诚恳,又听说她生意做得不错,给镇上好几家单位都装了热水器,也没为难她,只是让她尽快把营业执照办了,罚了她五十块钱。
从工商所出来,陈桂英心里憋着一股气。她知道,黄国柱不会就这么罢休。他就是见不得她好,见她挣到钱了,就想方设法地使坏。她必须尽快强大起来,挣更多的钱,把生意做大,让黄国柱再也不敢欺负她。
第二天,她就去办了营业执照,花了三十块钱。她还请了个帮手,就是之前帮她安装热水器的赵建军。赵建军在纺织厂工资不高,家里还有老母亲要养,听说陈桂英请他,一个月给八十块,还管午饭,立刻就答应了。
有了赵建军帮忙,陈桂英就能腾出时间去跑更远的地方推销。她骑着自行车,跑遍了嘉善县的各个乡镇。有时候一天要骑几十里路,累得腰酸背痛,晚上回到家,腿都肿了。但只要想到能多卖一台热水器,能让孩子过上好日子,她就浑身是劲。
有一次,她去一个偏远的乡镇,路上自行车坏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她只能推着自行车走,走了两个多小时才到镇上,找到个修自行车的地方。等修好车,天都黑了。她摸黑往回赶,心里有点怕,但一想到家里的孩子和母亲,就又鼓起了勇气。
一年下来,陈桂英的生意越做越大。她不仅卖太阳能热水器,还开始兼卖一些相关的配件,比如水管、阀门、密封圈什么的。这些东西利润不高,但能方便顾客,也能增加点收入。
她在镇上租了个小门面,是个两间的平房,一间用来放货,一间用来办公。她花了两百块钱简单装修了一下,挂上了桂英太阳能热水器专卖店的牌子,正式成了个小老板。开业那天,钱老板、学校的校长还有以前纺织厂的刘会计都来道贺,送了些鞭炮和对联,挺热闹的。
手里有了钱,陈桂英第一件事就是在镇上买了套房子。那是个两居室,虽然不大,但采光很好,离学校也近。花了一万二千块钱,几乎是她所有的积蓄。
她带着母亲和两个孩子搬了进去,终于有了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搬家那天,赵建军和孙卫国都来帮忙,钱老板也让饭馆的伙计过来搭把手。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家具搬上楼,虽然累得满头大汗,却都笑着说:小陈,不,现在该叫陈老板了,这房子真不错,以后就是镇上人了。
陈桂英看着窗明几净的屋子,看着孩子们在地板上跑来跑去,心里踏实得很。她给每个帮忙的人都包了个红包,里面是五块钱,不算多,却是她的心意。
黄国柱也听说了陈桂英买房的事,不知道从哪儿混了进来,假惺惺地说:陈老板,恭喜啊。当初我就看你是个能干的,果然没看错。要不,咱以前的事就过去了,我来给你打工吧,我修家电的手艺,修热水器肯定也行。
陈桂英没搭理他,只是让赵建军把他请了出去。看着黄国柱灰溜溜的背影,陈桂英心里没有痛快,只有平静。她早就不在乎这个人了,他好他坏,都跟她没关系了。
日子越过越红火,陈桂英的生意也越做越大。她不仅在嘉善县开了分店,还把生意做到了邻县。她雇了十几个工人,有安装的,有推销的,还有负责售后的。赵建军成了她的得力助手,帮她管着工人和仓库。她成了远近闻名的女强人,但她还是喜欢别人叫她陈桂英。
两个孩子也长大了不少,丫蛋上了小学,成绩不错,尤其是数学,每次考试都是前几名。小石头也上了幼儿园,活泼开朗,不像以前那么怯生生的了。他们穿着干净的衣服,背着新书包,脸上总是挂着笑容,再也不是以前那两个吃不饱穿不暖的孩子了。
母亲的身体也好了不少,不用再下地干活,每天就在家看看孩子,做做饭,偶尔去公园跟老太太们聊聊天。父亲的老寒腿,陈桂英带他去上海的大医院看了,拿了药,虽然没彻底好,但比以前强多了,冬天不怎么疼了。
有一次,陈桂英去邻县谈生意,在火车上遇到了一个男人。那男人是个老师,姓王,儒雅随和,跟她聊了一路,聊得很投缘。王老师知道了她的经历,很佩服她的坚强和能干,说:陈同志,你不容易,真不容易。
后来,王老师经常来找她,有时候是帮她看看合同(她这几年一直在认字学文化,简单的字能认了,但合同还是看不太懂),有时候是带孩子们去公园玩。母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劝她:小陈,王老师是个好人,你俩要不处处看你一个人太累了,找个伴搭伙过日子,能轻快些。
陈桂英笑了笑,没说话。她不是不想再找个伴,只是觉得现在这样挺好。有自己的事业,有可爱的孩子,有疼她的父母,日子过得充实又踏实,没必要非要找个男人。
她试过谈恋爱,王老师确实是个好人,对她和孩子都不错。但相处了几个月,她发现自己总是放不开,心里总有道坎。王老师也看出来了,跟她说:陈同志,我明白你的意思。没关系,咱们做朋友也挺好,有啥难处,你尽管找我。
陈桂英挺感激他的,也松了口气。她发现,原来不结婚,也能过得很好。
2002年夏天,陈桂英的太阳能热水器生意已经做得很大了,她注册了自己的品牌,还开了一家小型的加工厂,专门生产太阳能热水器的配件。她买了辆小轿车,虽然不是什么名牌,但开着方便,去邻县谈生意不用再挤火车了。
这年暑假,她带着父母和两个孩子去杭州旅游。站在西湖边,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看着孩子们在旁边追着鸽子跑,父母坐在长椅上晒太阳,陈桂英想起了十二年前的那个夏天。那时候,她还蹲在解放一村的楼道里哭,觉得人生一片黑暗,看不到一点希望。
可现在,她有蒸蒸日上的事业,有健康的父母,有懂事的孩子。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生活的美好,这种美好,是她靠自己的双手挣来的,踏实,安稳。
妈,你看,那船好漂亮!丫蛋跑过来拉她的手。
陈桂英笑着摸了摸女儿的头:是啊,真漂亮。走,咱们也去坐船。
她牵着丫蛋的手,招呼着父母和小石头,往码头走去。阳光洒在湖面上,也洒在她的脸上,暖融融的。她知道,未来的日子,会越来越好。不是因为嫁了个好男人,而是因为她自己,靠自己的双手,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样子。
淋过雨的人,不一定非要找个人一起撑伞。自己打一把伞,走得更稳,也更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