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从清晨一直落到我出门。合租屋的窗台返着潮,我把晾到半干的白衬衫拽下来,熨斗在衣襟上来回推两遍也没完全抚平折痕。钥匙串上的小金属片磕在桌角,一声清脆。我把那枚改装过的钥匙扣捏在手里,拇指下触到凹进去的数字0620,冰凉又扎实。父亲把旧门钥匙做成的,就是它,让我每次想松劲的时候能握回一点力气。
七点多的地铁像一条闷着气的兽,我被推着挤进车厢,腔子里都是潮湿和清洁剂的味道。手机备忘录里密密排着今天的待办:竞品口碑词云更新,夜间人群素材初稿,预算申请备注补齐,周会复盘。列到最后,我把一句话往前拖了拖:确认总方案人群划分口径。手指停了停,又把那句话加粗标成红色。屏幕反光里是我没睡够的黑眼圈,和一双要把字往里盯出洞的眼。
九点整,周会准时开始。顾行把投影一开,会议室的灯比雨天的窗更亮。他像往常一样站在屏幕边,手指在第一张封面页划过,语气平稳而锋利。标题里写着总方案V3,我下意识往前坐了坐。第二页开始展示人群划分和触达路径,我喉咙像被纸划了一下。那是我上周末半夜梳的框架,连夜间档位的切入顺序都一模一样,只是文案换了两个词。第三页素材结构,我的指节攥紧了些,又放开。我在共享盘里新建的未成型方案文件夹没对外共享,也没有走审批,连文件名都还带着草稿两个字,谁能看到它。
署名里写着总负责人是顾行,协作陈璟。陈璟坐在我对角,衣服剪裁利落,笔尖在笔记本上轻轻划,她没有看我。顾行讲到数据口径,我举手,说想确认一下拉新统计的去重算法。会议室里短暂安静,他看了我一眼,说按照平台统一口径,不必纠结细节。语气不重,但像在用白手套按住一只冒头的钉子。大家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在我们之间来回。我低头,把刚才那句话记在本子边缘,只写了四个字:后续单谈。
会刚散,群里就叮叮当当地开始催下午的填报。我绕去茶水间接水,水壶的蒸汽冲在脸上,眼睛里的刺意退了一点。周青也在,他把杯盖拧上,压低声音问我,方案版权归属有没有邮件留痕。我说还没来得及走流程。他嗯了一声,说如果有可能,尽量把对外合同的补充条款也翻出来看看,尤其是授权和返点的那几个小条目。我点头。他又说了一句,别把情绪写进邮件里。杯盖扣紧的声音像一记提醒。
回到工区,屏幕前的世界只剩下表格和曲线。我把总方案V3和我那份草稿摊成两块窗口,目光像尺,一列一列比过去。到夜间人群那一页,我能分辨出每一个小点的来处。那是我某个凌晨看完评论区两百条留言做出来的分层。我把相同处在表格里标灰,舍不得删,用半透的颜色刷过去,看着像一层雾。我没证明,也还没有对话的资格。
午后陈璟发消息来,问我下午的分工怎么协同。我回了一句,你来牵头也行,我补数。我本能地想试探一句,你昨晚加班到几点,她那边很快回了个笑脸,说别太较真,顺着来,大家都一样。我的指尖悬在键盘上,一秒钟里想过十几段话,最后删掉,只发了一句收到。
四点,雨停了一会儿,阳光从云缝里压下来,像刚从水里捞出来。我突然觉得很热,把椅背往后仰了仰,又坐正。打开共享盘的访问历史,几行时间戳静静躺着。我把窗口拉大,看到凌晨两点四十一分,有人打开过未成型方案文件夹里的草稿。访客栏只显示了一个内网标识符,看起来像是哪层楼的路由名,那串字母里夹着3F。办公楼的无线点位命名我平时没在意过,今天它像一盏低头的灯。鼠标指尖在那条记录上停了一会儿,又滑到截屏键上。我把截屏放进一个新建的文件夹,取了一个不显眼的名字,扔进本地硬盘。
整整一个下午,我在报表和日志之间来回切。工区里有人在谈快递丢了,有人讲隔壁部门突然并组,笑声里带着点紧张,像在嚼脆的糖。我能感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均匀,背部靠椅背的力道一点点加重。如果今天把话说满,明天我可能就坐在另一个位置上了。我从抽屉里摸到那枚钥匙扣,金属边缘刚好卡进指缝里,握着不疼,松开也舍不得。
六点多,大家陆续去楼下吃饭。我没下去,点了一份外卖,吃了两口就凉了。顾行从我身后走过,步子停了一秒,问我晚上还加班吗。我说把数据再对一下。他嗯了一声,像是在对空气说话,绕着屏幕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走了。我看着他背影消失在玻璃门的折射里,白色的光把边缘糊开了一点。
夜里办公室只剩下键盘的声音。时间一过九点,屋里出奇地安静,空调的风从天花板上落下来,吹在手背上有点凉。我把今天截下来的几张图按时间命名,放进U盘。灯下的金属反光细碎,像水面上的鱼鳞。我把文件逐个打开又关上,确认每一个时间点都能对上。我给自己列了一个明天的清单:找行政部确认三层的门禁记录,问法务补充条款的存放位置,补齐人群画像的来源描述,给自己写一封只发给自己的邮件,单独存一份。
手机震了一下,是合租屋群里有人问晚上要不要带奶茶。我本来想回个不要,想了想又敲了要,备注无糖。屏幕发着光,我的脸悬在里面,像另一个人。窗外雨又下起来,玻璃上的水痕拉成细线。远处楼顶的红灯忽明忽暗,像在计数。
我关掉了共享盘,把浏览器的历史清了清,收拾好桌面。背包里装上U盘,拉链拉到头,声音很轻。我从工位起身,沿着走廊走过去,玻璃门外的灯比室内更暗,电梯的红色数字跳动着,下到三层停了停,又往上去了。我直到站在电梯前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要去哪,只是想看一眼三层的方向。那层是行政楼连接的过道,白色的墙上贴着外包清洁的公告和消防通道图,角落里摆着两把叠起来的折叠椅,没有人说话。我靠在栏杆上,看着那个红色数字在不同的楼层之间来回,像某种无声的脉搏。
回到工位时,时间刚过十点。我又把截过的图看了一遍,把文件名换成更平常的样子,像一堆和工作无关的生活照片。电脑屏幕的左上角有一小块暗影,是贴膜的气泡,之前一直没空处理。今天它突然碍眼。我伸手按了按,气泡从中间向四周散开,最后还剩下一点,像一颗迟疑的点。我把手拿开,光重新铺平了。
我知道明天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去争辩。争辩在这种时候常常无效,像把水往斜坡上推。我需要先让证据稳稳地站住,能经得起任何问号。我把那枚钥匙扣塞回裤兜,指尖还留着金属的凉。我想起父亲寄给我它时的短信,说门开不开,关键看钥匙齿上的那几道纹。我坐回椅子上,深吸了口气,把今天的备忘录同步到本地,删掉了上面几个情绪化的词。
夜班的清洁阿姨推着桶进来,见我还没走,冲我笑了一下。我也笑了笑,把杯子里的水喝完,纸杯底部有细小的气泡粘着,一直不肯上来。楼下雨势忽大忽小,雨点打在空调外机上,发出均匀的哒哒声。我关了电脑,走廊的灯亮了一排又灭了一排,像在给我让路。
出门前我又停了一下,打开手机,把共享盘的访问历史翻到最上面那行。那行时间戳干净利落,凌晨两点四十一分,后面跟着那串不起眼的内网标识符,尾巴上露出一个3和一个F。它像一根线,从今天穿到昨天,再递向明天。我慢慢把屏幕锁上,把手机塞进口袋里,往电梯的方向走去。
早晨的风把昨夜的雨味吹散了一些,路面还在泛着光。进公司时门禁读卡器亮了一下绿灯,我把杯子灌满热水,坐下就开始清理昨晚留下的表格和截图。右上角的日期跳成了新的数字,像提醒我今天会发生些什么。九点的例会拖到九点半,顾行临时加开了一个小段,强调执行层要少问为什么,多盯结果。我把笔记本合上,手掌在封面上摩挲了一下,指尖还能摸出昨夜那点疲惫。
午间十二点零三分,群里突然响成一片。邮件列表里冒出一封标题很长的通知,落款是人事部。第一段说了大促节点的重要性,第二段具体到名额调整,第三段列出项目负责人名单。我把名单从头到尾拖了一遍,眼睛像刀片,名字一个一个切过去,最后只剩下刺痛。我没有在里面。我的手背撑在桌沿,抿着水杯,水面抖了一下,溢出一圈。很快又有一封补充说明,强调优胜劣汰比例扩大、末位淘汰进度将与大促同步。我盯了几秒,听见心里有一团薄玻璃轻轻碎开。
顾行从远处走过来,拍了拍我的桌面,语气温和,说别紧张,名单不是一次性定死,重点还是看结果。我点头,说明白。他又笑了笑,像是给我一块糖,接着安排我去接手低毛利品类的引流。那部分原本被当成流量填充位,预算小、人群杂、转化差,没人愿意接。我看着屏幕里跃动的光标,不说话。他见我没反应,换成了鼓励的口气,说这个位置做得漂亮也能出成绩。我把水杯挪开,问他资源位怎么分配。他说等整体走到位再看。语气很轻,好像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不必我操心。
茶水间的蒸汽往外冒,杯盖在我手心里烫得刚好。陈璟端着酸奶进来,碰了碰我的杯子,像问候又像安慰,笑着说别想太多,顺着来大家都一样。我抬眼看她,她的眼里很干净。我说好。她又问低毛利那块有没有什么想法,要不晚上拉个小会。我说先把数据口径确认了再开会,她点点头,抿了口酸奶,走出去时步子很轻。她离开后我把杯子举到嘴边,闻见热水里淡淡的塑料味。
一点半,我把昨晚汇总的评论标签和人群画像再过了一遍,删掉几条情绪化的词,把更多时间戳和截图贴进去。然后给周青发了消息,问合同补充条款的存放地,能否调阅授权部分。他回复很快,说可以申请阅览,但需要我写清楚用途。我回了两个字,取证。他又多发了一句,说如果要查后台访问日志,行政那边只保留近三十天的记录。我盯着数字三十,像盯着一扇缓慢关闭的门。
下午三点,我约了许源在楼下的咖啡店见。窗外的树叶被风翻得正反手,我把背包扣在脚边。许源的工牌挂在胸前,脸上带着仓库常有的晒色。他听我说完困境,没问太多,拿出小本子记了几行,问我需要什么。我把需求讲得尽量直白,想试做一批小礼盒,用来在夜间场景里测试,数量不用多,但包装要稳,开箱也要简洁。他想了十秒,说可以调试一条小线,先走五十套,运输打木架,成本稍高。我说可以。他又提醒说这种小批量很容易被别人拿走,最好准备一个单独的收货点,避免流入公共仓。我把这个提醒记下来,心里那股绷紧的弦松了半指。
从咖啡店出来,风更大了一些。我沿着楼前的台阶往上走,突然接到一个本地陌生号码。接起,里面传来很标准的女声,问我是不是在处理低毛利品类的引流。我嗯了一声。她说她是人事部,想预约一次沟通,时间安排在下周三。我把手机贴得更紧,问沟通的主题。她顿了顿,说就是了解一下个人诉求和工作安排。我说好。挂断电话后,我盯着屏幕里那两个字,沟通,觉得它温柔得像刀背。
回到工区,光照变得晕开,屏幕上的数字像一群细小的鱼在游。我给自己列了一个新的表格,把可以用到的资源和无法触碰的资源分成两列。可用的:一是许源的小批量礼盒,二是我手上的评论语料库,三是零碎但真实的夜间人群样本。不可用的:资源位、预算、主账号权限。列完后我发现还有一列东西无处归类:那枚钥匙扣、父亲发的短信、凌晨的访问记录。它们眼下没有直接作用,但像在背后推我一把。
我开始把夜间人群拆得更细,补上独居、合租、夜班三条线。把每条线的五秒开场语拆成不同的钩子,写成简短句子,读出来时能让舌头顺过去。每写两句,我就去后台看一眼以往的投放曲线。曲线在我眼前一条一条叠起来,像折叠的道路。我花了半小时提炼出一个新的组合,把其中最容易被忽视的午夜时段单独拉出来,又把去重口径备注写清楚,留给未来可能出现的质疑。等我清醒过来,桌面上已经多了四个文档,文档名都很朴素,不会招人注意。
夕阳在墙上走了一小段,窗台上躺着一条细细的金线。顾行把群公告顶了上去,提醒大家今晚把各自的测试计划发他一份。我把我的计划发了过去,顺手在发件箱里多放了一份发给自己。发出去之后,我坐了很久,没有收到回复。陈璟倒是发了条消息给我,说她已经拿到直播间的夜间卡位,让我这边准备两个话题导流。我盯着这条消息,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叹气。她做事总是利落的,像在地上铺一方干净的垫子,请你走上去。可你一旦走上去,就再也解释不清脚印是谁的。
六点,楼下的风把落叶吹起来,在门口打旋。我收拾好电脑,拉上外套拉链,还是留在了座位上。人走得差不多时,我给行政前台发消息,说想调取三层的门禁记录,对方回了一句稍等。我等到八点,回复仍旧是稍等。我站起来去倒水,看到走廊里只有保洁留下来打蜡。心里那根线又绷紧了一点,我按住杯盖,避免热水翻出去。那一刻我想起早上开会时的每一个眼神,像从一张网的不同方向抻过来。
我决定不再等别人给我答案。我打开台式机,插上那枚钥匙扣,绿灯亮了一下又熄了。我深吸一口气,把之前所有零散的文件收拢进一个新建文件夹,起名灰度加上日期,像给它盖上一个朴素的章。里面分了三层,第一层放语料和截图,第二层放唇枪式问答备份,第三层放访问记录和时间轴。每放进一个文件,我都在纸上打一个小点。纸上一开始是白的,很快点子像夜里的星,慢慢连成线。
我用私号申请了一个测试位,绕开主账号,避开大家的视线。这个动作在键盘上只需要很短的时间,但在脑子里,我像是走过了一条很长的桥。桥底下是水,黑色的,风一吹它就发出细碎的纹。桥的另一端亮着一盏小灯,不知道是谁开的。我把审批说明写得干干净净,不碰虚话,不许乞求。我把第一版素材塞进去,标注夜间档,限制预算,足够小,不会引发任何警报。发送键按下的那一瞬间,心里的巨石平移了一格。
夜越来越深。我打算回去,站起身又坐下。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弹出一条新消息,是行政那边的回复,说门禁记录需要书面申请,审批时间至少两天。我把手机扣在桌面上,看着它的背面慢慢不再亮。窗外的风再次吹过,玻璃很轻地响了一下。风声像一条线,把今天、昨天和明天串起来。我知道,有人一直希望我顺着来,最好不要在任何节骨眼上发出噪音。可我的噪音未必是声音,也可以是一组数据,一段曲线,或者一个难以被抹掉的时间戳。
我给父亲回了条消息,问厂里最近怎么样。他回得很简短,说还行,问我累不累。我说累,但没关系。想了想又打了一句,等过了这个月我再回去看你。他回了一个笑脸,那个笑脸很简单,有点老式。他大概不知道我在公司这几楼之间来回的路,也不用知道。我把手机放回桌面,屏幕上的光照得手背发白。杯子里只剩下薄薄一点水,冷了。我把它一口喝掉,喉咙里降下去的那一下,把漂浮的情绪压到了胃部。
快十一点,我把桌面收干净,把垃圾丢进纸篓。电脑关机前,我又打开了那个新建的文件夹,看着里面一排文件名从上到下整齐地排列。那一行字母像一条纤细的路,在黑暗中向前延伸。我把它复制到本地,又复制了一份到云端的一个角落。指尖轻轻掠过触控板,光标老老实实地停在最左上角。屏幕黑下去的一瞬间,我的脸倒映回来,眼睛里有一丝亮,像从深处浮上来的小气泡。
我把钥匙扣放进口袋,背起包。走廊里灯已经关了一半,脚步声在瓷砖上空空地回荡。我经过电梯时忍不住停了停,数字在红色里跳了一下,停在三。门内空无一人。我没按键,转身朝楼梯走去。楼梯间里有一股淡淡的洗涤剂味道。我一只手扶着扶手,另一只手在口袋里握了握金属的边。那钢的冰凉穿过布料贴在皮肤上,像一枚醒酒的针。
合租屋的路灯被风吹得忽明忽暗,我走到楼下才想起自己晚饭只吃了两口。肚子在这个时刻才诚实地叫了一声。我没有回头,沿着街角的小摊买了一碗面,坐在塑料凳上吃。热气往上走,眼镜蒙了一层雾。手机震了一下,是许源发来的,问我要不要明天看下打样。我回了一个字,好。又发了一条,时间随你。他回了一个点头的表情。我没再回,埋头把最后一口面吞下去,起身时把纸巾压在桌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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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屋里,我把U盘放在桌上,灯光从金属表面滑过去。我打开电脑,把那行文件名检查了一遍,最后把文件夹改了一个新的名字。名字很普通,不足以在任何人的视线里停留太久。改好后,我合上电脑,靠在椅背上闭了一会儿眼。心里那扇门在慢慢开合,门缝里透出细细的一线光。我知道,等我再去看它时,它会更亮一些。然后,我会把它推得更开一点。
碎纸机停下时,房间还在嗡嗡作响,我戴着一次性手套,从碎屑口里把那半张纸轻轻拽出来。纸边被刀片咬得毛糙,像被咬过的饼干。上面只有几行字,却像一把钥匙,补充条款内容参考签字这些词并排着,末尾的签名歪斜却熟悉。我没在打印室久留,把纸塞进文件袋,沿着走廊回到工位,心跳把脚步催得比平时快。
坐下后我先关了显示器,桌面像一汪冷水。把半张纸铺在键盘上,我打开自己的草稿,从第一页开始,一段一段对照。人群切分的维度、夜间档的顺序、素材结构中那些看上去不引人注意的细节,都在另一份总方案里得到了完美呈现,甚至连我用了两次的动词替换都没放过。我盯着屏幕,手心慢慢出汗,指尖去摸那半张纸,边缘扎得我回神。所有的巧合加在一起,已经不是巧合。
陈璟在另一头的工位,头发扎得很紧,发尾高高挑起。她拿着杯子从我身边走过,我起身,跟着她去了茶水间。水壶咕嘟冒着气,我说,你昨晚几点走的。她看了我一眼,笑,挺晚的,最近大家都忙。她给杯子里倒了半杯水,接着说,这段时间别太较真,结果重要。我把半张纸从文件袋里抽出一点边,没完全露出来,只问了一句,你有没有看过我的草稿。她愣了半秒,像被光晃了一下,随即又把笑补回脸上,说顾总让我参考过一些方向,大家互相借鉴很正常,最后发出去的是团队的东西。她说完把杯盖盖上,杯盖和杯身撞了一下,声音清脆。我盯着她的眼睛,没再问。她转身出去,步子很稳。
回到位子,我把纸又塞进文件袋,拉上拉链。右下角的时间显示三点十二分,我给周青发了条消息,说需要面谈。他让我们在楼下便民餐馆碰头。油烟从厨房里冒出来,带着胡椒和葱的味道,热气把玻璃糊上一层雾。许源已经到了,工牌挂在衬衫口袋上,手边放着一本小本子。我把半张纸给他们看,没说多余的话。周青看了很久,问我草稿的生成时间有没有本地留痕,有没有发过邮件。我说本地有自动保存,邮件没有。他把纸转给许源,说这只是一个片段,我们需要的是链条:草稿生成时间、共享盘访问记录、合同补充条款、后台权限操作。许源在本子上画了四个小方框,又在最外面圈了个圈,说物流异常调拨那条我去帮你追,至少能证明样品礼盒的创意出处不是从他们那边出来的。
我点头,心里那口气沉了一寸。店里人来人往,筷子和碗碰在一起,发出叮的一下。周青用一次性筷子敲敲桌面,说接下来你要忍住,别在公开场合发难。这件事一旦走错一步,你会被贴上情绪化和破坏团队的标签。我们最需要的是时间和证据。他说到这儿,语气放得更轻了些,别用聊天软件讨论细节,邮件里不要写形容词,只写名词和数字。我把这些话记在手机里,打字的时候还在跳通知,群里有人晒下午茶,有人转发行业新闻,表情包满屏飞。
傍晚回到公司,走廊里灯一盏一盏亮起来,像从远处向我走来。我刚坐下,电脑屏幕弹出系统消息,提示权限级别调整,我名下几个模块标成了灰色。我点开邮件,标题写着临时岗位调整,内容淡淡几句话,把我从原来的策划位调去执行支援,理由是优化协同。我盯着那四个字,像盯着一块被抛来的石头。我把椅背放低,重新坐直,左右两次呼吸,把气压回胸腔里。对面有人小声讨论,问谁被调了,又说这也正常嘛,临时需要。我把耳朵从那些词语里抽出来,打开记事本写下今天要做的事,第一条是把已有材料整理成时间轴,第二条是申请合同补充条款的阅览,第三条是把访问日志页面截成一串连贯的图。
夜里公司的空调声比白天大。灯光照在屏幕上,像一层薄薄的雾。我把那枚钥匙扣从口袋里摸出来,拇指搓过金属上的刻痕,0620被蹭得发热。父亲说过,门开不开,关键是齿的深浅。我把钥匙扣插进主机,绿灯亮了一下,又收束成一条细线。我新建了一个文件夹,把今天整理出的时间轴放进去,又把截出来的图一张张塞进去,文件名用日期加数字,像流水线上的产品。每加一个,我在纸上点一个点。纸上的点从稀疏到密集,慢慢连成了一条弧。
快到十点,我给行政部发了正式申请,问三层的门禁记录能否调阅,对方回了收到,并要求两天处理时间。我把邮件折叠起来,盯着收件箱发呆。窗外远处的楼顶红灯一闪一闪,像在呼吸。手机屏幕亮了,是陈璟发来的,她问我夜间引流的两个话题准备到哪一步了,直播间的卡位已经拿下,让我配合。我回了四个字,明早给你。想了想又删掉,改成了今晚给你。她回了个笑脸,几秒后又发来一个文件链接。我没点开,把手机扣在桌面,屏幕朝下。
我知道,有人希望我就着这个节奏走下去,最好在队列里保持安静,按键一次不重一分不漏。可我也知道,静默不是无形,我们可以用另一种声响存在,比如在关键节点投出的数字,把某些手按住的门,换一种方式推开。我给周青发了条邮件,主题只写四个字,进度汇总。正文列了三个模块,每个模块后面跟上证据编号。他在十分钟后回了我,把几个风险点用编号标出来,最后一句话是,别让情绪跑在证据前面。
肚子提醒我晚饭没吃。我去楼下买了一个面包,一边嚼一边继续整理文件。面包有点干,喝水时喉咙里刮过去,我咳了一下,又笑,笑自己在这么重要的节点吃这么难吃的东西。工位上方空无一物,白色的灯板把我的影子拍得很虚。我把影子往后移了一点,给自己留出打字的空间。
快十一点,系统又弹出一条消息,写着账号权限按大促前规则冻结。我的鼠标停住,直到光标开始一闪一闪。我给自己定了一个下一步的动作,把所有文件在本地再备一份,然后把U盘里的目录做了个镜像。操作时系统跳出提示,外接设备可能存在风险,是否继续。我盯着屏幕上的两个字,继续,像盯着某种不请自来的审问。我把手从桌面上抬起来,停在空中两秒,再落下去。
指尖点下的那一刻,门似乎开了一条缝。我想起刚才在餐馆的那句约定,想到许源说的那条小线,想到周青敲桌子时的节奏,想到父亲寄钥匙过来时短信末尾很短的一句,别怕。我从椅子上站起来,端起杯子去接了一点温水,水流从龙头里淌下来,温度正好,杯子里的水面抖了一下,又平。回来时,我把那半张纸从文件袋里拿出来,放在键盘旁边,光从纸面上滑过去,露出那些压在纸纤维里的字。楼道里传来开门声,又关上。电梯的红色数字停在三,过了几秒,又上去。
凌晨的灯光像薄薄的盐洒在桌面上,亮得没有温度。我刚坐下,屏幕就弹出红条,写着账户因异常操作被暂时封禁。后面跟着一封系统邮件,语气礼貌,内容冷硬,提醒我所属社群因导流描述不规范被判定违规,功能冻结七十二小时。我盯着那串字,一瞬间像从椅子上空掉下去,心口被什么按住了。紧接着手机震动,是人事发来的日历邀请,主题写沟通预约,时间定在下周三上午十点。我把手机放在键盘边,指尖在桌面上轻敲,敲出一个不合拍的节奏。
窗外又开始下雨。水像一层极薄的膜贴在玻璃上,柔软却伸手推不开。我先给周青发消息,让他有空就下到空会议室来一趟。电梯门打开又合上,走廊里只有空调机箱的嗡嗡声。周青来的时候手上夹着一个透明文件夹,坐下便问我昨夜的测试账户是否走了审批。我说没有,他嗯了一声,没有责怪,只说了句这一步迟早要补。他把文件夹抽开一点,露出几张复印件,灰度的字迹像从水里捞上来的,合作分成市场服务费返点比例这些词密密麻麻。他说,这算不上结案,只能证明有人在和外部机构之间做一些看不见的分配,时间点和我们的投放调整高度重合,但要咬住人,还差一环。
我问哪一环。他指指我的屏幕,后台日志、权限变更、物流调拨,三件事情要在同一张时间轴上扣合起来,再加上合同的补充条款,我们才有资格开口。他看了看我,又把声音压得更低,你要有心理准备,如果我们现在把话说满,你会先被贴标签,灰度账户的事情已经足够让他们抓住把柄。我们要的不是情绪,是证据链。我点头,喉咙发干,喝了一口冷了的水,玻璃杯底上爬着几颗没上来的气泡。
十点过后,许源从仓库那边发来几张照片,是打包单和调拨记录,上面有手抄的备注,字迹歪歪扭扭。我把照片放大,一行行看那个时间戳,连在一起刚好对上我们第一次夜间测试的上线时段。他打电话过来,嗓子里带一点风声,说这两天货的流向有点奇怪,有一小批礼盒绕开了正常路径,从另一条通道出去,又从第三方回流。他说他能把出库监控调出来,但最多保存十四天。我们一起安静了几秒,我说你懂我的意思。他说懂,但你也要懂我的位置。我说我会把你的名字遮住。他笑了一声,说要是真到那一步,遮不遮也没用。
中午的雨加大了,楼下的树被压得伏在土里。我去了人事部,门口摆着一盆叶子发亮的绿植,像一只看着你不说话的动物。负责的姑娘把我请进小会议室,桌上放着两杯温水,另一个杯口边缘被擦得发白。她先让我不要紧张,说只是例行沟通,想了解我的工作状态和诉求。我点头,说最近在做低毛利品类的引流测试,卡在权限和资源位上。她翻着面前的纸,语气一直很柔和,问我对岗位有什么期望,是否考虑转调。我说我只希望以结果为准。她停了一下,像在听,又像在等我说更多。然后她将话题轻轻往另一边拨,说内部收到的反馈里提到我有未经审批的测试动作,这会给团队带来合规风险,希望我理解。她语速很均匀,像在读一份经过反复打磨的说明书。
我看着她,心里知道该往哪条路上踏一步。我说测试盘确实由我搭建,路径是我设计,素材和数据都由我承担,结果也是我的。我并没有打算推脱,只希望公司能给我一次性导出权限,让我把测试过程的数据证据完整地留存下来,方便后续复盘和纠偏。她抬起眼睛,第一次露出一点难色,问我为什么要导出。我说因为我需要提供足够严谨的证据,证明什么东西是我做的,什么是跟随出现的,什么是被动的。她沉默很久,合上手里的笔,说这需要请示,她现在不能答应我,但可以把我的请求往上递。如果通过,权限会控制在非常短的时间范围内。我说我明白,她看着我,像是在衡量我的底线。最后她点了点头,说今天晚一点会给我回复。
从人事部出来,我走在走廊上,灯光在地面上映出一条明暗相间的带子。手机响了,是父亲。他用一贯平静的声音说厂里这周要开会,不知道要裁多少人,他被安排做一份工段优化的表格。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很轻,但我听见了里面的沉。我靠在窗边,雨点打在玻璃上散成白花。我说你先别急,先把自己这边安稳住。我又说我这边挺好的,就是忙。父亲笑了一下,那笑像从老旧的收音机里出来的,耳边有一点底噪。他说你别太晚睡,钱不够跟我说。我说好。他挂电话前,又加了一句,你身上带的那个钥匙别丢了。
我回到工位,把那枚钥匙扣从口袋里摸出来,金属在指肚里滚了一圈。0620三个数字被磨得发亮。我把它插进主机,屏幕弹出一个安全提示,提醒外接设备存在风险。我没有犹豫,点了继续。文件夹像一只旧抽屉,嗡地一下被拉开,我开始把这几天所有琐碎的东西搬进去。灰度测试的投放曲线、评论区关键截图、后台日志的每一处时间变更、仓库调拨的照片、协议复印件,全部按时间命名,重命名,再放入子文件夹。放进一个,我做一个小记号,像在图纸上画钉子的位置。
傍晚时分,楼里的气味变了,空气里掺进了别人打包饭菜的油香。我没有胃口,喝了两口水,继续写申请合同补充条款阅览的邮件,把用途写得干干净净,只用名词和数字。发送之后不久,我收到人事的内部消息,说经请示,同意在今日晚间给我一次性数据导出权限,最长三十分钟,时间点由技术部安排,导出内容需遵守数据合规范围,导出记录需留痕。我长出一口气,又迅速把它吸回去。窗口里那句最长三十分钟像一个追兵,我必须马上安排一切。
夜深了,办公室空了大半。我给周青和许源各发了一条短消息,告知窗口时间,并把我准备导出的清单列给他们看。周青回了个收到,又发了两句话,一是导出顺序从日志和素材开始,二是别在任何公共频道里谈这件事。许源说他刚好在仓库,能把异常调拨的原始记录拍给我,还能把签收单影印一份。当两个人的回复同时亮在屏幕上,我觉得这座城市突然不那么巨大了,像有人从不同的方向各自举起一盏灯,隔着黑色的风互相点点头。
导出窗口终于来了,技术部的通知冷冰冰地弹出,写着权限生效,计时开始。我把桌上的纸整理好,深呼吸,按下第一组导出。进度条像一条缓慢行走的虫,爬过百分之一、百分之二。我在旁边的纸上把导出顺序再确认一遍,指尖全是汗。第一组完成,第二组开始。我把评论区的截图按线程顺序打包,把每一条的时间都对齐到秒。第三组是后台阈值变更日志,系统要求输入二级验证码,我照着手机上的短信输入,进度条再次动起来。空会议室的门被风吸了一下,轻轻合上,我听见墙上挂钟的秒针很清晰,每一下都敲在齿上。
第二十分钟,我的手开始因为紧张有点发抖。我把手按在桌面上,让血液回流。不远处的窗外有人打了个喷嚏,随后是一阵脚步声远去。屏幕忽然蹦出一个弹窗,提醒我的外接设备写入过快,建议暂停。我把牙齿轻轻咬住,忍住想骂人的冲动,点了继续。下一组文件被推进去,像把一摞沉甸甸的账册塞进抽屉。我想起许源的照片,想起上面那些歪歪扭扭的字,想起周青在餐馆里敲桌子的节奏,想起父亲挂断电话前那句别丢了。我把这句话贴在心里当成一块薄薄的护板。
倒计时无情地往下掉。我在屏幕的一角看到有两封新邮件进来,一封是行政部回的门禁记录申请,状态变成了处理中,预计两天内给结果。另一封是陈璟发来催问夜间话题的,她说直播间那边准备好了,让我抓紧。我没有回。指尖在触控板上轻轻滑过,我把最后一组文件拖进导出窗口的时候,屏幕上那条计时条突然从浅灰变成了醒目的红。时间到了极限的一半。空调出风口吹下来一团冷气,打在我的颈后。我把肩抖了抖,像把爬上来的东西甩下去。
我盯着屏幕,觉得眼睛里有东西在一呼一吸。夜色向楼里涌,城市像一只巨大的肺正在沉默地运作。我知道此刻我做的每一个动作都会留下痕迹,也知道这些痕迹会在不久的某个上午被人拿出来反复放大。可我还是按下了那个键。进度条最后一次向前推进,像一个跑步的人跨过线。刹那间,屏幕右下角跳出一个小窗口,像一滴冷水砸在石头上,弹起一朵细小的花。我没有出声,只把背贴在椅背上,听见自己的呼吸终于不再打节拍。
窗外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玻璃上残留的水痕被风吹干,只剩下一些干了的白道。我把导出的文件核对一遍,确认没有丢。有那么几秒,我什么也没想,像在一部慢下来的机器里坐着,旁边的齿轮还在转。然后,我看见屏幕底部那一串数字开始闪动,像心脏进入另一个节拍。时间被切开,静静躺在那里,露出柔软的一面:00:29:59。
庆功会选在楼下那家连锁小馆,灯是亮白的,桌子擦得发反光,墙上贴着今天的折扣海报。大家都来了,笑也是真的笑,碰杯也是真的碰,只是细看会发现杯子边缘总留着一点沉默。我坐在靠墙的位置,手里握着一杯温水,杯壁上的雾气慢慢退下去又冒起来。有人提到了今天的数据,说那条夜间线跑得漂亮,像在黑底上画出一条清的弧。我点头,没有把那条线是我先打出来的这句话说出口。此刻不需要这句话,它会打乱节奏。
顾行没有出现。陈璟坐在对面,夹起一块牛肉,笑着问我最近睡得好不好。我说一般。她又问我下周的排期怎么安排,我说先看观察期的目标表。她嗯了一声,把筷子放下,眼睛里有一层让人捉不住的光。周青坐我旁边,吃得慢,喝水更慢,杯底的气泡像被他一点一点说服。我低声问他今天的内部意见是怎么落的,他回了句,流程在走,别急。又补了一句,别在公开场合显得太得意,也别显得太受伤,安静,这三个月我们用证据说话。
手机屏幕时不时亮一下,跳出各种信息。有人在群里发了今天的曲线截屏,有人在晒每个组的小成绩,有人开玩笑说我要请客。我回了一个笑脸,发了四个字,改天再请。许源给我发了两张照片,是仓库把礼盒外箱改了钉角的样式,木架把边缘包住了,破损率会更低。他说只是试着做给你看,后面大批量再优化。我点开看了很久,那些钉角钉得很实在,像一句我站在你这边的实话。
九点多,大家散场。我提前走了一步,绕过商业街的霓虹,风里还留着雨水的味道。地铁站口排着队,玻璃门反射着人影,一阵一阵往里吞。我站在自动扶梯上往下走,耳边是列车进站的风声,像一口巨大的钟在低鸣。相比今晚的喧闹,地下世界的嘈杂反而让我觉得安心,它诚实、重复、毫不掩饰。
回到合租屋,客厅有盏小灯亮着,同屋在阳台上收衣服,和我打了个招呼。我把鞋放整齐,进房间把背包放在椅子边,把那枚钥匙扣从兜里掏出来。它在灯下闪了一下,像一条小鱼翻了个身。我把它扣在工牌上,扣子哒地一响,就像放在一个合适的位置。我坐下,打开电脑,屏幕亮起来那一刻,心里有一种实打实的平静。新建一个文件夹,命名很普通,点进去,把今天临时做的几个文档拖进去。最后,我又新建了一个空白的文本,打出三个字母,像把一扇门在桌面上标了记。
电话拨给父亲,几声盲音后接通。他那边有电视的声音,远远的,听不清在播什么。他问我今晚怎么这么晚才回去,我说庆功会刚散。他哦了一声,问升不升。我笑,说先观察三个月。他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咳了一下,说观察是好事,起码有人看着你干活。我说对。我们都没有去提厂里的事,他也没问我证据和风波。他只问了吃没吃饱,冷不冷,钥匙还在不在。我说都好,钥匙在。我把钥匙扣举到耳边晃了晃,金属撞在一起,发出很轻的声。我知道他听不见,但这动作让我安心。
挂了电话,我把衣服一件一件挂好,把桌面的纸张摞平整。杯子里倒进温水,水面上浮上来一圈小小的泡,它们慢慢靠近杯壁,像一群不急不忙的路人。我打开窗,外面空气凉,气味干净,树影左右摆。小区里的猫从楼下灌木丛里钻出来,停在路灯下舔爪子,灯把它的影子压得扁扁的。过了一会儿,它突然抬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一点也不神秘,只像在说今晚也就这样。
我把窗关上,开始把今后的三个月分成几个模块。第一是把夜间引流的线做成标准化的流程,交给新人也能跑起来;第二是把权限和日志的透明化建议写成提案,先给合规,再给技术;第三是维护社群,把真实用户反馈整理成结构化的题库,尽量在直播间的问题里抢答而不是被动挨打。写到这,我停了停,把句子里的形容词一个个删掉,把动词换成可以量化的动作。我知道,这三个月里能保我的,从来不是情绪,是可被检验的事实。
消息提示音又响了一下,是公司群里发的周末志愿者招募,去郊区参加一个环保活动。我盯了两秒,把手机放下。我现在的时间像刚填平的土地,踩上去会留印,但也容易被风吹起尘。我需要先让地面结一点硬。我给自己发了封邮件,只有我自己能看到。邮件里写明了今夜的想法、明日的安排和本周的三个小目标。发出去的一刻,我觉得脑子里那些飘来飘去的线被拢到了一起,像被一道看不见的线缠紧了。
十一点多,天上露出一小块浅浅的亮,可能是云松开了一点。我把电脑合上,靠在椅背上闭了一会儿眼。脑子里忽然闪过会议室里那一幕,投屏上滚动的证据,一页页过去的时候,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很稳。那种稳不是天生的,像从粗糙的石头上磨出来。磨的过程不舒服,但最终摸上去就很平。我想,我从来不需要谁给我一个名字,我要的是把我做了什么说清楚,为此付出的代价让我知道自己走过的路是真实的。生活逼我低头的次数太多了,可我从没跪过,这是我今晚能对自己说的一句实话。
我把工牌收进包里,钥匙扣露在外面,像一抹小小的银光。我忽然想走走,拿了外套下楼。路面还潮着,天桥的扶手被风吹得凉。车从下面穿过去,尾灯一团一团,像有人在黑纸上画了移动的红点。风把我额前的发吹得有点乱,我把它往耳后理。天桥的另一端,有个年轻男生坐在台阶上打电话,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的诚恳,反复说着没问题我可以。我听了几句,笑了一下。这个城市里,每一个我可以,背后都有一串被看不见的齿轮推着往前。
我靠着栏杆站了一会儿,拿出手机看时间。屏幕在夜里是一个小小的灯箱,白得干净。我划开通知,最上面跳出一条新邮件,主题是观察期目标和评估标准草案,请确认收悉。邮件的预览里露出两行字:目标一为夜间引流标准化,目标二为权限透明化建议落地,目标三为新业务试点方案初稿。我的心很平静,像一块刚刚定住形状的水。我没有在天桥上回这封邮件,只把它标了一个红旗,像在日历上扎了一枚小针。手机屏幕灭掉,风吹过来,把我外套的下摆掀起一点。我沿着天桥走下去,台阶一格一格,脚步声在钢板上清清脆脆地响,像有人在远处敲着鼓,节拍一下一下对准了心口。
第一轮灰度投放上线在凌晨一点,我盯着后台看完第一小时的走势,曲线像爬了一半就泄气,掉到地板。ROI停在0.9,评论区里冒出几条口吻一致的嘲讽,头像像复制出来的,词汇里重复使用割智商税抄来抄去。我先把评论截了图,标上时间,再把贴着第一版的素材打回去,逐句翻开。开场太慢,三秒才落到痛点;镜头停留在产品上超过八秒;夜间人群的口语没打中。问题一条条列出来,眼睛酸得像被砂纸磨过。
四点前,后台忽然弹出提示,说预算上限被调整。我愣了一下,赶紧去看阈值记录。日志里显示在一时三十七分有一条修改,操作角色显示成二级权限。这个级别不是我这种执行能碰到的。我把那行字截下来,存了两份,一份放本地,一份放在U盘里,文件名很普通,像一张无聊旅行照。我对着屏幕深呼吸,按住心里跳得不对劲的那一下。
十点半,我去仓库找许源。太阳从卷门缝里挤进来,纸箱的边缘亮得刺眼。打包台上有黄色的胶带和写字很丑的马克笔。许源戴着手套,把礼盒原样打开给我看,问我想要什么效果。我说尽量让夜间的人开箱不费劲,最好不需要刀,拉一下就能开。他想了想,拿了两种易撕拉条示范,又把箱子的两个角钉上了金属护角,说这能把破损率降至少一个点。我问他能不能出五十套试做,他点点头,说晚上给你准备,走一条小线,避开公共仓,签收点用我这边临时仓台账,你自己拿去。我说谢谢。他摆摆手,像是把客套话赶走。
午后我去找周青,合规办公室的空调有点冷,他把夹在文件堆里的手伸出来,指尖发白。我把评论区的截图给他看,说有人集中用相似措辞在带方向,他看了一会儿说这类暗指性贬损可留痕,但别急着去平台投诉,先把证据摞整齐,时间戳、用户ID、触发场景、与我们素材投放的时间关系,连起来才像样。他接着看系统日志的截屏,眉头微微皱起,提醒我这类权限修改要么来自总监级别,要么来自产品负责人问出去的临时授权,我点头,说我知道。他把声音放轻,说别把这句话说给任何人听,拍照发给我就行。我点了点头,握杯子时才意识到手心汗了。
我回工位把夜间人群五秒开场语拆成几类,合租的写成回到家只有你和冷锅冷灶,想不想听两个能救晚上的小窍门,独居的改成这个小东西会帮你省下十分钟和一点点耐心,夜班的则直接砍进痛点洗完就能穿,别再等烘干机了。每句都写三种变体,读出来要不别扭,语气像旁边的朋友。我把这些短句装进一个叫开场库的文档里,设置成可复制粘贴的格式,避免打错字。下一步是做素材对照,把镜头停留时间从八秒压到五秒,补两段真实返图——宿舍洗衣间的瓷砖和灯光最好,质感真实。
晚上八点,二测上线。我把投放时段压在十点半到零点半,错过站在资源位上的那群人。第一小时曲线慢慢爬,十二点时ROI到了1.2,十二点四十五分到1.3,最后一刻停在1.4。不是胜仗,但能拿来讲理。我吃了口凉掉的饭,心里那口气微微松了一点点。我打开社群,夜班的小护士发了张图,说刚回到宿舍,桌上只剩一包饼干,她笑,说这种时候如果东西能减少一点等待,她会谢谢发明它的人。我把这句话标了重点,贴在文档边上。
十点五十,陈璟那边突然上线了一条素材,开场一句和我的独居版本只换了两个词。我盯着那个排比句,指尖僵了一秒。平台的资源位在那一刻也给了她。我的自然流量被压过去,评论区多了几条某家做得更细的话。我用指节敲了两下桌面,又把手拿开。我没有去跟她说任何话,打开后台把我的预算上限再往微处缩,像是在明处让出一步,暗处重新布线。
凌晨一点,我在公司楼下便利店的角落里改素材。店里有糖水的香味,收银员打了个哈欠,换了一个坐姿。我背靠着玻璃,眼睛在屏幕上反复校对。推门进来一个清洁工阿姨,拖把水在地上划出一条湿线。她买了一瓶温牛奶,拧开之后吹了吹,慢悠悠地喝。我抬头看她,她看见我笑了一下,没说话走了。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身体暖了些。不是牛奶,是那种有人和你同在一个深夜的感觉,楼上楼下都各自疲惫,但都还在做事。
两点零五,一个陌生号码打进来,铃声像在空房子里响。我接起来,里头有几秒沉默,接着是一句清清淡淡的话:别查了。对方很快挂断。我盯着屏幕上的通话记录,心跳在耳朵里拍。把这三个字写在笔记里,又删掉,换成一个小点。我把号码存成了一个不动声色的字符串,像把它按进一块棉里,不让它随便浮起来。
第二天,行政部给我开了三层的临时权限,说只能在办公时间进出。我没直接去,先把U盘里的文件又多做了一层镜像。我开始像绣花一样给时间轴缝边,把每一个动作、每一个截屏、每一张照片都按顺序摆进去。中午接到许源的消息,他说五十套礼盒已经打完,全部换了易撕条和护角,放在他那边的小库,我用一张简单的签收单就能拿。他发来两张图,图里的纸箱像是准备出远门的人,把好东西压在箱底,不吵不闹。我跟他说谢谢。他回了一句,别客气,注意安全。
下午三点,周青约我在楼下抽屉样的会议室碰头。他把合规那边最新的意见给我看,上面写着投放日志留痕的必要性和权限分级透明化的建议。我看完只说了句好。他把纸收回文件夹里,抬眼看我,说你最近收到奇怪的电话了吗。我停了一秒,说有。他说他也预想到了,说这条路不会干净,记住我们现在做的是把每个点变成可以经得起询问的句子。如果有人要你发声,你就给他看句子。我点点头,像是在课堂上接住了一块粉笔。
下午四点,群里突然有人晒了一张办公区的新公告,说公司将在大促前冻结调岗和晋升。我看着那行字,像在墙上看见一条细细的裂纹。它向上延伸,穿过几张看上去很安全的海报。我把窗口关了,拿起钥匙扣,放进兜里。它贴着皮肤冰凉,很实在。我站起来,往行政楼那边走。
三层比我想的更安静。走廊两边都是白色的墙,地面擦得发亮。打印室的门没关严,里面有纸张摩擦的声音,一张一张,像在吞吐呼吸。有人从里面出来,手里拿着厚厚的一叠,朝我点了点头,走远了。我把门推开一条缝,热气含着点淡淡的墨香。里面的碎纸机还在响,像在嚼什么。我走过去,机器上面的绿灯一闪一闪,热得发烫。旁边的打印机屏幕上停着一行小字,正在处理最后一页。纸屑斗的透明板里有几条还没完全卷进去的纸条,露出两三个词,断断续续,像不小心被风撕开的句子。我俯下身,手悬在碎纸口上方,能看见纸屑间的边角有压痕,像签名拖过的痕。我没有马上动,只把呼吸按住,听机器的齿轮在里面慢慢停下来。
六月十八号一早,我在合租屋的窗台上吹干头发,风把外面的云推成一片灰白。七点半前我到公司,工区还没坐满,灯已经全亮,屏幕一排排像开在水泥上的光花。我把杯子灌了一半温水,手指在键盘上敲出今天的清单:实时看板巡检,灰度数据比对,直播间问题库更新,午后复盘材料准备。写到准备两个字,我停了几秒,把它改成投屏,再删掉,换回准备。心里像有一根细线被我来回拨了两下,最后按住。
九点,大促启动的提示在看板右上角跳出来,第一小时流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拎起来,曲线迅速抬头。我把夜间人群那条线单独拉出图层,标了颜色,盯着它过每一个五分钟节点。十点二十,ROI破了1.6,十一点一刻到1.8,十一点四十七分第一次触到2.0,停了两秒,又往上抹了一点。我在纸上把这些节点写成数字,像在一张看不见的地图上画钉子。评论区也在变,原本带节奏的几条声音被真实用户的反馈压下去,有人说开箱像剥一层刚好熟的橘皮,有人说夜班回宿舍只想赶紧睡,少等五分钟就是救命。我把这些句子截屏,编号放进文件夹,心里那口气沉了一寸,变得稳。
十一点半,会议室提前清场。屏幕调到最大亮度,投影布平整得看不到褶。我把U盘拿在手里,没有立即插,先把投屏文件按顺序排好,每一个序号前都加上时间。我给周青发了条消息:两分钟后进去。他回了个收到。许源那边发来一张照片,拍的是仓库的调拨单,签字是今天清晨四点的,旁边有一个工号,我把它圈起来,放进第三部分。
会开始后,顾行照例先走了一遍大盘。他说话总是很稳,数据也确实漂亮,尤其是资源位那条线。我坐在第六排靠边的位置,手指摸着杯子纸套的纹。我知道接下来会轮到各个小组做简报,我也知道自己这次的发言不会只是描述。轮到我时,我站起来,嗓子有一点干,喝了一口水,没有托人帮忙放片,自己走到前面,把U盘插进主机。屏幕亮了一下,又接回信号。
第一页是结果。没有形容词,只有曲线和表。夜间人群的线条清清楚楚从十点半开始抬头,在零点前后形成一个整齐的峰,峰值落在2.03。我把峰值圈出来,又把对照组放在旁边,标注预算、素材和时段差异。房间里很安静,只有排气口的风声。第二页是过程。评论区的截图按时间排成四列,旁边对应我们的上线节点,时间对齐到秒。我念得很慢,像在读账。
第三页是证据。我把后台阈值变更的日志截屏放大,白底的字在光下很锐利。凌晨一时三十七分,预算上限被二级权限修改;两点四十一分,未成型方案被访问,来源显示三层;三点整,某条素材优先级上调。每一行字后面,都有一个截屏的小标。我没有说是谁,也没有说为什么,我只把这些字念了出来,把时间对上,把箭头画在屏幕上。我的手没有抖,声带也没有抖。我从未在这么多人面前把话说得这么慢。
第四页是物流。许源的照片出现在屏幕上,调拨单、签收单、监控时间线,三张拼在一起。我把那一笔绕开的流向指出来,告诉大家这批小礼盒从哪儿出去、又从哪儿回到哪里。再下一页是合同比对。我没有把那半张纸直接铺满屏幕,而是把关键信息转成了文字,旁边是我早期草稿的片段。周青起身,把合规意见放在桌上,他的声音不高,却把每一个词念得清楚:授权边界、资料使用范围、内部复用合规口径。最后,是一张只有四个字的页:事实链闭环。
我把遥控器放下,说完谢谢,退回到自己的位置。房间里静到能听见有人把钢笔帽轻轻扣好的声音。这个短暂停留像一块石头丢进水里,水面抖了两下,然后开始起波纹。有人开口,说建议下午再做深入讨论;有人问我为何要私建灰度盘;有人说这样的对照是否足够排除其他变量。顾行在第三个发言的人之后说话,他的语气没有变,提出应当尊重流程,并且提醒大家不要在大促的关键时刻消耗团队协作。他看了我一眼,目光短促而精确,像一把拉在弓上的弦,没放。
我拿起话筒,说灰度盘由我搭建,责任在我,我接受公司的任何处分;但关于方案来源和权限变更,我愿意在合规的框架下,随时配合进一步调查。我没有多说一个字,也没有少一个字。我听见自己的声线落回喉咙里时像落了一块沉木,心里那种悬着的空白被填上了一角。
后面的时间像电影被按了快进。合规部门当场提出成立专项小组,技术部接手日志核查,人事部代表记录了我的陈述。场内秩序没有乱,屏幕从我的投屏切回了大盘数据,像什么也没发生。中午过后那一小时,夜间人群的线继续稳稳走,仿佛不受任何话语的干扰。我坐在位置上,手心终于有了汗。把杯子握紧,又松开,像是在确认自己的力气还在。
复盘会结束前五分钟,人事部把一份通知放到桌上,写着对我未经审批搭建测试盘的处理决定:记一次警示,取消当月评优资格,后续纳入观察期考核。通知的边上压了一张更小的纸,上面是另外一件事:临时任命我为低毛利引流线的专项负责人,观察期三个月,期满根据结果定去留。我盯着那两张纸,忍不住笑了一下。笑不是因为开心,是因为这两张纸放在一起,看起来像拼图。
走出会议室,我去了洗手间。镜子里的我看起来像昨晚没睡够的人,眼角有一点干。我打开水龙头,用冷水把手背的热度压下去。有人推门进来又出去,脚步声在瓷砖上轻快。手机在包里震了一下,我擦干手,拿出来,是技术那边发来的短邮件,说日志备份已封存,稍后会把相关部分复制到合规的私有库里。我回了感谢,又收到一条是周青发的,只有八个字:别说赢,先把路走完。我把手机扣在洗手台上,深吸气,又长长吐。
下午三点半,我回到工区,桌面上什么也没有改变,键盘还在那儿,屏幕还在那儿,光也在那儿。我把U盘拔出来,扣回工牌上,金属撞在塑料上,发出一下不脆不钝的声。我坐下来,打开那几份对外的常规报表,像往常一样填数字、写说明。我知道生活不会因为一个上午的波动就改变它固有的重量,它会用无数个照常把你的情绪抚平,像手掌在水面来回推。
傍晚,工区的讨论声又起,有人说今天的峰值好看,有人说晚上要不要加码。我把耳机塞上,继续把夜间问题库补全。许源发来两个字,稳住。我回了一个点头的表情,又给他发了份我们那条线的实时图。他过了一会儿回电话过来,声音里有笑,说我看见了,不错。我也笑,说还可以更好。他说好。就挂了。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我去茶水间倒了杯热水,杯壁薄,热量透得快。我正转身,陈璟进来。我们彼此点头,她问我晚上回不回去。我说回。她顿了一下,说今天你的数据做得不错。我说谢谢。她又说了一句,大家都不容易。我没接。她把杯子装满,走出门前回头看我,眼里像有光从一个地方跳到另一个地方,但我没有看懂那是什么意思。等她走远,我把杯子凑近嘴边,闻见热水里淡淡的塑料味,忽然觉得胃里空了一下。
临近六点,会议纪要的草案从合规发出来,抄送了相关部门。我没细看,只扫到几处关键词:调查启动,权限核查,流程调整建议。右下角有新邮件弹出,是人事部发来的观察期目标草案让我确认。我没有立刻点开,先把屏幕上滞留的几个窗口关掉,把桌面整理到干净。然后我把U盘从工牌上取下来,放在掌心转了半圈,又扣回去。这一个小动作让我安静了几秒。
我站起来,沿着长廊往外走。走廊尽头的窗对着城市的西边,光像一层薄薄的粉贴在玻璃上。我停了一下,抬手在玻璃上比了比,像把一条看不见的线从身前拉过。风从窗缝里挤进来,吹到手腕上,皮肤上起了一层很细的鸡皮。我把手放下,转身走回去。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一下,震动很轻,却穿过布料,很清楚。我低头点开,是一封标题很简单的邮件,开头只有五个字:观察期安排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