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血画映命 > 第一章

1
血绘诡灯
书生穷途末路,遇一女子愿以血作画换取金银。
她每夜割腕滴血入灯,绘出精美画卷,次日便能换来真金白银。
书生被富贵迷眼,却不知女子所绘皆是他的未来。
那夜他偷看画卷,竟见画中自己七窍流血、暴毙而亡。
他颤抖着质问女子,女子微笑指向角落铜镜:时辰到了。
书生望向镜中,惊觉自己早已七窍流血,与画中死状分毫不差。
---
深秋,寒意已如刀锋,削得人骨头缝里都透着冷。暮色四合,雨丝带着冰渣的意味,斜斜刺下来,打在破庙朽烂的窗棂上,声音细碎而密集,像无数只冷硬的指骨在敲打。陈砚修蜷在角落一堆半湿的稻草里,牙齿咯咯作响,每一次剧烈的咳嗽都撕扯着胸腔,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震碎呕出来。他摸索着掏出最后一块干硬的杂面饼,就着瓦罐里冰冷的雨水,艰难地吞咽。那点微末的热量,转瞬就被刺骨的阴寒吞没。
咳咳……咳……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喉头腥甜翻涌,他猛地侧过头,几点暗红的血沫溅在脏污的稻草上,像开败了的残梅,触目惊心。油尽灯枯。这四个字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寒窗十年,换来的不过是这荒郊野庙的一捧腐草、半口残血。功名前程早已成了被雨水泡烂的废纸。
就在绝望几乎将他溺毙之际,一阵风,带着奇异的暖意和甜腥气,悄然灌入破庙。陈砚修艰难地抬起眼皮。
庙门口,不知何时立着一个女子。一袭红衣,红得像初凝的血,又像烧得正旺的炉火,在这片阴冷灰败的背景里,突兀得近乎妖异。她提着一盏灯笼,那光非寻常的暖黄,而是幽幽的红,映着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雨水仿佛畏惧般,在她周身寸许便悄然滑落,竟未沾湿她一片衣角。
公子,她的声音飘忽如烟,却清晰地钻入陈砚修耳中,要灯么
陈砚修被那红光刺得眯起眼,虚弱地摇头,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声响。
女子却提着红灯笼,款步走了进来。她步履无声,裙裾拂过满是尘灰的地面,竟不染纤尘。那诡异的红光随着她的移动,驱散了陈砚修身周一小片浓重的黑暗与寒冷,带来一种虚幻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暖意。她蹲下身,离他很近,陈砚修甚至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愈发浓郁的甜腥气,混杂着一缕若有似无的墨香。
公子清寒,她目光落在他咳出的血渍上,语气平淡无波,妾身不才,略通丹青。愿为公子作画一幅,或可换些柴米银钱,暂渡难关。
陈砚修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又被更深的苦涩覆盖。他惨然一笑,声音嘶哑:呵……画这荒山野岭,画给谁看谁又会买
女子唇角微微向上牵起一个极小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漠然。公子无需忧心买家,她轻轻道,妾身自有门路。只需公子应允,每夜予妾身片刻安宁,容我作画即可。所得金银,公子取七,妾身留三,权作笔墨之资。
荒诞!这是陈砚修脑中唯一的念头。可那红灯笼的光暖融融地烘着他,驱散着蚀骨的寒冷,那女子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也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最后一丝理智的质疑。他喉咙滚动,终是艰难地点了点头。
当夜,女子便留了下来。她不知从何处取出一卷素白生宣,铺在破庙中央一块稍平整的石板上。又拿出一个拳头大小、状似砚台的玉碗,碗壁薄如蝉翼,内里却幽深。她挽起宽大的红袖,露出一截纤细得惊人的手腕,肌肤白得近乎透明,底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陈砚修蜷在稻草堆里,半是昏沉,半是惊疑地看着。只见女子左手拿起一把小巧的银刀——刀身薄如柳叶,在红灯笼的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她眉头都未皱一下,右手银刀便在那苍白的手腕上轻轻一划。
暗红粘稠的血,立时涌出,一滴、两滴……坠入那白玉碗中。血滴落碗底的声音,在死寂的破庙里异常清晰,嗒……嗒……带着生命的重量,敲在陈砚修的心上。那血在玉碗中并不凝固,反而像有了生命般微微晃动,散发出更浓烈的腥甜气息。
女子放下银刀,执起一支细长的紫毫笔,饱蘸了那碗中鲜血。她俯身,凝神于生宣之上。笔尖落下,红痕蜿蜒,竟无半分滞涩。她画得极快,手腕翻飞,如行云流水。陈砚修瞪大了眼,起初只能看到一片混乱的血色线条,渐渐地在女子笔下,竟勾勒出一只活灵活现的锦鸡!那鸡冠如火,羽毛华丽,姿态昂扬,每一根翎羽都仿佛要挣脱纸面,在血色的浸染下,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妖艳之美。
不知过了多久,女子搁下笔,那幅血绘的锦鸡图已完成。她脸色似乎更白了几分,透出一种玉石般的冷光。她将画卷小心卷起,放在神龛残破的基座上,又用那盏红灯笼轻轻罩住画卷一端。做完这一切,她盘膝坐在画卷旁,闭目不语,如同入定。那红灯笼的光晕笼罩着她和那卷画,在破败的庙宇中形成一个神秘而诡异的小世界。陈砚修抵不住浓重的困倦和那红光带来的暖意,意识终于沉入黑暗。
2
金银迷眼
次日清晨,陈砚修是被一阵轻微的金属碰撞声惊醒的。他猛地睁开眼,晨曦微光透过破窗,照亮了积满灰尘的地面。昨夜那女子已不见踪影,神龛基座上,红灯笼依旧亮着,只是光芒黯淡了许多,像燃尽的炭火。灯笼旁,赫然放着一小锭白花花的银子!还有一小串铜钱!
陈砚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滚带爬地扑过去。银子入手冰凉沉实,铜钱的边缘硌着掌心——是真的!他激动得浑身发抖,昨夜那血腥作画的诡谲一幕带来的惊惧,瞬间被这实实在在的财富带来的狂喜冲得无影无踪。他攥紧了银子铜钱,仿佛攥住了自己失而复得的命脉。
此夜,女子又如约而至。陈砚修看向她的目光,已截然不同。那红灯笼的光,在他眼中不再是诡异,而是温暖富贵的祥瑞之光;那甜腥的血气,似乎也变成了点石成金的妙药奇香。他殷勤地替她清理出一块更大的地方,眼巴巴地看着她再次割腕滴血入玉碗,看着她蘸血挥毫。
这一次,她画的是一幅秋菊图。血色的菊花在生宣上怒放,花瓣重重叠叠,姿态各异,在女子笔下呈现出一种凄艳绝伦的风骨。陈砚修看得入迷,心中只剩下对明日更多金银的炽热期盼。女子画毕,罩好灯笼,依旧闭目静坐。陈砚修在稻草堆里翻来覆去,想着那白花花的银子,想着热腾腾的饭菜,想着新裁的棉衣,哪里还有半分睡意
如此这般,一夜复一夜。女子所画题材变换,山水、虫鱼、仕女……无不精妙绝伦,带着一种以血为魂的妖异魅力。而每日清晨,必有或多或少的金银出现在红灯笼旁。陈砚修的日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搬出了破庙,在离此不远的小镇上赁了一处干净整洁的小院。身上换上了崭新的绸衫,面色也红润起来,咳嗽早已止住。案头摆上了温补的参汤,出门也有闲钱沽酒会友。那落魄书生的酸腐气一扫而空,举手投足间,竟有了几分富足闲人的从容气度。
然而,人心不足。最初的狂喜与满足退潮后,一种更深的、难以餍足的贪婪悄然滋生。看着女子每夜只是挥毫作画,次日便有金银凭空而来,陈砚修心中那点被富贵暂时压下的疑虑和好奇,如同被春雨催发的毒草,疯狂滋长。为何她的画如此值钱那买画的门路究竟是什么为何她从不许自己在作画时靠近那画卷被红灯笼罩着,究竟有何玄机
data-fanqie-type=pay_tag>
一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偷看!趁她闭目静坐之时,偷偷掀开那灯笼一角,看看那血绘的画卷!
这念头一旦生出,便如附骨之疽,再也挥之不去。
3
画中死局
又是一个作画之夜。女子画毕一幅繁复的百蝶穿花图,罩好红灯笼,盘膝坐于一旁,气息悠长,仿佛已入定多时。陈砚修躺在不远处铺着厚厚棉褥的软榻上——这是他特意购置的,为了离财神更近些——假意发出均匀的鼾声。他紧闭着眼,耳朵却竖得尖尖的,捕捉着女子那边的每一丝动静。心跳得如同擂鼓,手心全是冷汗。
时间一点点流逝,庙外秋虫唧唧,更显庙内死寂。陈砚修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悄悄睁开一条眼缝。昏暗的红光下,那女子端坐如泥塑木雕,毫无声息。他屏住呼吸,像一只最狡猾的狸猫,悄无声息地从软榻上滑下,赤着脚,一步步挪向神龛基座。冰冷的石板地面透过脚心传来寒意,却丝毫压不下他心头的灼热与恐惧。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到那灯笼粗糙的竹篾骨架,冰凉。他深吸一口气,猛地将灯笼掀起一角!
幽红的烛光瞬间倾泻而出,照亮了画卷的一隅。陈砚修迫不及待地凑近去看——那似乎是一处厅堂,画得极为精细,连梁柱上的木纹都清晰可见。他心头一松,正要细看厅中人物,目光却猛地凝固!
画卷一角,被灯笼红光映得格外清晰的地方,画着一张太师椅。椅上瘫坐着一个人!那人身形、穿着、侧脸的轮廓……分明就是他自己!
陈砚修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发疯似的将灯笼整个掀开!烛光猛地大亮,将那幅血画的厅堂景象完全暴露在他眼前。
画中的他瘫在太师椅上,头无力地歪向一侧,双眼圆睁,眼球暴突,布满血丝,凝固着极致的惊恐。暗红的、浓稠的血,正从他怒张的口中、鼻孔、耳朵,甚至眼角汩汩涌出!那血痕蜿蜒流下,染红了他簇新的绸衫前襟,一直淌到地上,形成一滩粘稠的、令人作呕的暗红。整幅画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每一个细节都逼真得让人毛骨悚然!
嗬——!陈砚修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短促惊叫,如同被扼住了脖子。他浑身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胃里翻江倒海。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那盘膝而坐的红衣女子,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调:
那……那是什么!画里……画里的人……是我!我……我会那样死!
女子缓缓睁开了眼。
那双眼睛,幽深如古井,映着灯笼跳跃的红光,却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平静得可怕。她没有丝毫意外,仿佛早已预见了陈砚修的窥探与此刻的惊惶。面对书生歇斯底里的质问,她苍白的脸上,竟缓缓地、极其诡异地,绽开一个冰冷的微笑。
那笑容没有温度,没有嘲讽,只有一种洞悉宿命般的漠然。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抬起手,那只曾无数次割开自己手腕的、苍白纤细的手,指向破庙深处一个昏暗的角落。
时辰到了。她的声音依旧飘忽,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终结意味,如同丧钟敲响。
陈砚修被她那诡异的笑容和冰冷的三个字慑住,下意识地、僵硬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朝那角落望去。
那里,靠墙放着一面蒙尘的铜镜。那是他搬离破庙时嫌笨重累赘,随手丢弃在这里的旧物。
幽红的烛光,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牵引着,恰好映亮了那面蒙尘的铜镜。铜镜表面浮动着模糊的光影。
陈砚修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牢牢地钉在了镜面之上。
镜中,映出一张惊恐到扭曲的脸。那张脸,他无比熟悉,正是他自己!
然而,那张脸孔上——双眼圆睁,眼球暴突,布满血丝;暗红粘稠的血,正从怒张的口中、鼻孔、耳朵、眼角……汩汩涌出!
鲜红刺目,温热粘稠,带着浓重的铁锈腥气,正沿着他的下巴、脖颈,蜿蜒流下,浸透了他簇新的绸衫前襟。
镜中人,与那血画之中,瘫在太师椅上七窍流血、暴毙而亡的陈砚修,死状分毫不差!
呃……
一声短促、破碎、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气音,从陈砚修喉咙深处挤出。他全身的力气,连同那刚刚滋长不久、尚未捂热的富贵荣华,都在这一瞬间被彻底抽空。他像是被一根无形的巨杵狠狠击中,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膝盖一软,整个人如同被伐倒的朽木,直挺挺地向前扑倒。
砰!
4
铜镜惊魂
沉重的闷响在死寂的破庙里荡开,激起细小的尘埃。他面朝下,重重地摔在冰冷坚硬、布满灰尘的石板地上。身体抽搐了几下,便彻底僵直不动了。那双因极致恐惧而瞪得滚圆的眼睛,至死未曾闭合,空洞地映着那盏兀自散发着幽幽红光的灯笼。
那诡异的红光,仿佛被溅落的鲜血唤醒,猛地亮了一瞬,将地上那具迅速冰冷下去的躯体,连同他身下迅速洇开的一小滩暗红,都笼罩在一片凄厉的血色之中。
红衣女子缓缓站起身,无声地走到陈砚修的尸体旁。她低头看着那张凝固着惊恐与难以置信的脸,眼神依旧古井无波。她弯腰,伸出苍白的手指,没有去触碰尸体,而是探向陈砚修微微张开的嘴唇——那里,还残留着最后一丝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的气息。
她指尖轻轻一勾,那缕气息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在她指尖缠绕、凝聚,最终化作一丝比头发丝还要纤细、近乎透明的淡红色细线。这细线脆弱无比,却隐隐散发出一种微弱的、属于陈砚修的生命悸动。
女子摊开另一只手掌,掌心躺着一枚小巧玲珑的白玉印章,印章顶端雕刻着繁复难辨的云纹。她小心翼翼地将指尖那缕淡红色的生命气息,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珍宝般,轻轻印在了白玉印章光滑的底部。
嗒。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那缕气息接触到玉印的瞬间,便如同水滴渗入海绵,彻底融入其中,消失不见。而白玉印章的底部,原本空无一物的地方,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浮现出一个极其微小、笔画扭曲、仿佛随时会溃散的暗红色印记——那印记的形态,依稀便是陈砚修的名字。
女子凝视着印章底部那新生的、脆弱不堪的印记,苍白的脸上,终于掠过一丝极其淡薄的、近乎虚无的满意。她小心翼翼地收起玉印,仿佛收藏起一件微不足道却又必不可少的工具。
随后,她的目光落在神龛基座上那幅摊开的、描绘着陈砚修七窍流血惨死的血画上。画卷上,那滩暗红的血渍仿佛还带着未干的粘稠感。女子伸出手指,指尖在画中那滩血泊的边缘轻轻一点。
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发生了。
画卷之上,那滩用女子自身鲜血绘就的暗红色血泊,竟如同活物般蠕动起来,颜色迅速褪去鲜红,变得灰败、黯淡,最终化为一片毫无生气的枯槁暗褐。紧接着,这枯槁之色如同瘟疫般,以那滩血泊为中心,飞速向整幅画卷蔓延!画中那奢华却死寂的厅堂、梁柱上的木纹、瘫在太师椅上七窍流血的陈砚修……所有的一切,都在几个呼吸间失去了所有色彩与生气,变成了一幅陈旧、模糊、布满霉斑的废纸,仿佛已在阴暗角落里被遗忘了百年。
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阴风穿堂而过,卷起地上厚厚的灰尘。那幅彻底化为灰败废纸的画卷,被风一吹,竟无声无息地碎裂开来,化作无数细小的纸屑,混入飞扬的尘土之中,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女子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发生,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尘埃。她提起那盏依旧散发着幽幽红光的灯笼,转身,走向破庙那黑洞洞、仿佛择人而噬的门口。那身刺目的红衣,在灯笼红光的映衬下,如同流动的鲜血,又像即将熄灭的残烬。
她脚步无声,身影融入门外深沉的、无边无际的夜色里。那点幽红的灯笼光,在浓墨般的黑暗中摇曳了几下,如同风中残烛,终于彻底熄灭。
破庙重归死寂,只有冰冷的石板地上,那具趴伏着的、身下洇开一小片暗红的尸体,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诡谲与终结。浓重的尘埃,如同无形的裹尸布,缓缓地、无声地,重新覆盖上一切。
夜色浓稠如墨,吞噬了那抹刺目的红。破庙彻底沉入死寂,只有穿堂而过的冷风呜咽着,卷起地上陈年的浮尘,打着旋儿,试图掩盖石板地上那滩迅速冷却、颜色愈发暗沉的污渍。空气里,残余的甜腥血气与冰冷的尘埃味混合,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属于死亡本身的腐朽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片刻,又或许漫长如百年。
5
魂印封匣
小镇边缘,一处僻静得近乎荒凉的院落。院墙斑驳,爬满了枯萎的藤蔓,在夜色中如同鬼爪的剪影。院门紧闭,无声无息。院内,唯一亮着灯火的是西厢房。
这间房,与寻常画室截然不同。没有散乱的颜料,没有松节油的气息,更没有寻常画师那种烟火气。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陈旧纸张、干燥墨块和……一丝若有似无、被极力掩盖却依然顽强渗透出来的铁锈般的微腥。这腥气极其淡薄,淡到几乎会被忽略,却又顽固地缠绕在每一寸空间,仿佛已浸入墙壁和梁木的纹理。
房间中央,一盏样式奇特的琉璃灯盏幽幽燃着。灯芯并非寻常烛火,而是一小簇凝固如血的猩红火苗,光芒稳定却并不温暖,将室内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冰冷、粘稠的暗红色调,如同凝固的晚霞,又像干涸的血渍。
灯下,一张宽大的紫檀木画案,案面光可鉴人,却不见笔洗砚台。案上只零散铺着几张素白生宣,白得刺眼。一只素手——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指节修长有力——正将一枚小巧玲珑的白玉印章,轻轻放入案头一只半开的紫檀木匣中。
匣内,并非金银珠宝。借着那诡异的琉璃灯光,隐约可见其中铺着深黑色的丝绒衬垫,上面静静躺着数十枚、甚至上百枚形态各异、但同样温润剔透的玉印。有的莹白如雪,有的微带青碧,有的则透着淡淡的、不祥的浅红。每一枚印章底部,都刻着一个或清晰、或模糊、或扭曲的印记——那是名字,是人世间的符号,更是被禁锢于此的、早已消散或正在消散的魂魄印记。它们像被精心收藏的奇异卵石,无声地散发着微弱而冰冷的生命余烬。
这只新放入的印章,底部那个笔画扭曲、极其微小、仿佛随时会溃散的暗红色印记——陈砚修,在满匣的莹白与青碧中,显得格外刺目而脆弱。它甫一落入丝绒的怀抱,便微微震颤了一下,那点微弱的红光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瞬间黯淡下去,变得灰败,几乎与衬垫融为一体,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红衣女子——此刻她褪去了那身在破庙中如同警示符般的刺目红衣,换上了一件深得近乎墨黑的窄袖长裙,更衬得肌肤如雪,毫无生气——并未多看那木匣一眼。她的目光,落在了画案另一端。
那里,孤零零地摊开着一幅画卷。
画上,正是昨夜在破庙中,她以自身鲜血为引,绘下的那幅预示陈砚修死亡的厅堂暴毙图。然而此刻,这幅画却呈现出一种极其诡异的状态。
画卷本身,已不再是承载着妖异生命力的生宣。它变得灰败、酥脆,仿佛被无形之火燎过,又像是经历了百年风霜的腐蚀。画面上那奢华厅堂的轮廓、梁柱的木纹、乃至瘫在太师椅上七窍流血的人形……所有的线条和色彩都模糊不清,被大片大片斑驳的、如同霉烂般的暗褐色污渍覆盖、吞噬。那些污渍的边缘,还残留着些许挣扎般的、未完全褪尽的暗红,如同干涸的血痂。
整幅画,散发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彻底的死寂与腐朽气息。它不再是一幅画,更像是一件刚刚从古墓深处掘出的、记录着不详过往的陪葬残片。
女子的手,悬停在画卷上方。她的指尖,依旧苍白得透明。她并未触碰那腐烂的画纸,只是隔空,极其缓慢地、沿着画中那具扭曲人形的轮廓,虚虚勾勒着。
指尖划过的地方,空气似乎发生了极其细微的扭曲。画纸上,那些顽固残留的、如同血痂般的最后一点暗红色痕迹,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剥离,化作一缕缕比烟雾更稀薄、几乎无法用肉眼捕捉的淡红色气流,丝丝缕缕地从腐朽的画纸上飘起,缭绕在她苍白的指尖。
这过程极其缓慢,需要全神贯注。女子幽深的眼眸映着琉璃灯盏那凝固的猩红火苗,眼神专注得近乎空洞,仿佛在进行一项早已重复了千百遍、刻入骨髓的仪式。剥离,汲取,一丝一缕,不厌其烦。
就在这死寂的汲取接近尾声,画纸上最后一点暗红即将彻底消散之际——
笃、笃、笃。
三声轻微、规律、却带着某种奇异穿透力的叩击声,突兀地响起。并非来自院门,也非来自窗户。声音的源头,似乎是……画案旁边那面空白的墙壁
女子的动作骤然停止。悬在空中的指尖,那缭绕的淡红气流瞬间溃散无踪。她缓缓抬起眼,目光投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一尊玉雕。只有眼底深处,那映着猩红灯火的幽潭里,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涟漪。那不是惊讶,更像是一种……确认。
她收回手,不再看那幅彻底沦为废纸的腐画。深黑的裙裾无声拂过冰冷的地面,她转身,走向那面发出叩击声的墙壁。琉璃灯盏的光芒追随着她的身影,在墙壁上投下长长的、摇曳的阴影。
墙壁上,除了岁月留下的斑驳痕迹,空无一物。然而,随着她的靠近,那光洁的墙面,在琉璃灯诡异的红光映照下,似乎隐隐浮现出一些……东西。那不是画,更像是一些极其浅淡、扭曲的纹路,如同水波下的倒影,又似墙壁本身渗出的暗痕,若隐若现,难以名状。
女子在墙壁前站定,伸出了手。她的指尖,并未直接触碰墙面,而是悬停在距离墙壁约莫一寸的虚空中。然后,她开始凌空勾勒——并非随意的涂画,而是极其精准、流畅地划动着手指,动作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
随着她指尖的移动,那面空白的墙壁上,那些若隐若现的扭曲纹路仿佛被无形的笔锋激活、串联、勾勒!一个复杂的、由流动的暗红色光线构成的图案,在墙面上迅速成型!它像某种古老的符文,又像一个微缩的、扭曲的门户轮廓,散发出微弱却令人心悸的能量波动。
当最后一笔落下,那暗红的光符骤然一亮,随即向内坍缩!
无声无息间,墙壁上,那光符所在的位置,空间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边缘模糊扭曲的门洞赫然出现!门洞内并非砖石,而是一片深邃、粘稠、仿佛凝固的黑暗,透不出一丝光线,也感觉不到任何气流。
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息从门洞内弥漫而出——那是比画室中淡薄的腥气浓重百倍、千倍的腐朽与死亡的味道,混合着一种……遥远的、如同无数人临终前最微弱叹息汇聚而成的、无声的悲鸣。这气息是如此沉重而古老,瞬间压过了画室内的一切味道,连琉璃灯盏那凝固的猩红火苗都似乎畏惧地摇曳了一下。
红衣女子没有丝毫犹豫。她提起裙裾,一步踏入了那片粘稠的黑暗之中。身影瞬间被吞噬,如同水滴融入墨池。
在她身影完全没入的刹那,墙面上那个扭曲的暗红光符骤然熄灭。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墙壁恢复了斑驳的原状,空无一物。只有那令人窒息的腐朽与悲鸣气息,还残留在画室的空气中,丝丝缕缕,缠绕着案头那盏兀自燃烧的琉璃灯,以及木匣中那枚刚刚加入、已然灰败的陈砚修印记。
琉璃灯盏内,那簇凝固如血的猩红火苗,在死寂的画室里,无声地跳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