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灯火已灭
苏清沅曾是我贫瘠青春里唯一的光。
她总在深夜为我留一盏灯,笨拙地煮姜汤时说林砚,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后来她误会我变心,冰冷摘下那枚我攒了半年早餐钱买的银戒指扔在地上: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多年后她举着赵屿造假的证据哭着求我原谅。
我平静地将磨亮的旧戒指放进她掌心:苏清沅,那盏灯熄灭的时候,我们之间就结束了。
她不懂,有些灯灭了,就永远无法再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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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初遇之光
图书馆陈旧纸张和灰尘混合的气息,是我记忆里大学时代最清晰的背景。那束光,毫无征兆地撞进来——穿透层层叠叠的书架,像舞台追光精准地打在那个角落。苏清沅就坐在光柱中央,微垂着头,乌黑发丝柔软地垂在颊边,指尖轻轻划过摊开的书页。阳光在她发梢跳跃,给她周身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世界陡然安静,只剩下她翻动书页的细微声响,一下,一下,敲在我心坎上。
鬼使神差地,我走近了。心在肋骨后面撞得生疼,目光却死死黏在那本厚得吓人的建筑史图册上。
同学,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这本…能借我看看吗就,就这一章。
她抬起头。光落进她眼里,清澈得像雨后初晴的天空。她愣了一下,随即弯起唇角,把厚重的图册往我这边推了推,指尖掠过我的手背,带着阳光晒过的暖意。好啊,你慢慢看。
那一刻,我贫瘠荒芜的青春,像是被骤然注入了滚烫的熔岩,所有灰暗的角落都被照亮、点燃。后来,那本沉甸甸的建筑史图册成了我们之间最笨拙又最甜蜜的桥梁。每一次在书架间的偶遇,每一次低声讨论某个拗口的建筑流派,每一次她为我的设计草图亮起眼睛,都像一颗颗种子,悄然埋进名为未来的土壤里。
3
孤岛暖灯
毕业像一道猝不及防的分水岭。现实冰冷的潮水汹涌而至,我们租住的小公寓成了唯一的孤岛。那真是个小得可怜的地方,开门就能看见床,厨房和卫生间紧紧挨着。可那是我们的家。墙壁上贴着我们从旧货市场淘来的海报,床头柜上放着我们喝空后洗干净的花生酱瓶子,里面插着几支她下班路上买的打折雏菊。
我忘不了那些深夜。我伏在唯一的折叠小方桌上,对着电脑屏幕改那似乎永无止境的设计图,颈椎酸痛得几乎要罢工。无论多晚,玄关那盏小小的、光线昏黄的壁灯,总是亮着。像茫茫海雾中一座不会熄灭的灯塔。它固执地亮着,无声地宣告:有人在这里等你,这里有你的归处。
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总是很轻。门开一条缝,暖黄的光晕就迫不及待地淌出来,接着是她穿着棉质旧睡裙的身影,揉着惺忪睡眼,声音带着刚睡醒的黏糊和安心:回来啦饿不饿
无论我说饿或不饿,她总会趿拉着拖鞋钻进那个狭窄的厨房。锅碗瓢盆一阵叮当乱响后,她端出来的东西,十次有八次带着可疑的焦糊味——一碗煮过头的面条,或者几片烤得边缘发黑的面包。她自己总是不好意思地笑,鼻尖沾着一点面粉,眼神却亮晶晶地献宝一样捧到我面前:尝尝嘛!林砚牌特供夜宵!
那些笨拙的夜宵,那些永远为我亮着的灯光,成了我在这座庞大城市里咬牙坚持的所有底气。深夜加班回来,地铁车厢空荡得像冰冷的金属坟墓,而我知道,尽头有那盏灯。被上司无理刁难、方案被批得一无是处时,胃里翻搅着屈辱,而我知道,回家有那盏灯和她小心翼翼的笑容。
有一次我重感冒,昏沉沉地缩在冰冷的被子里。公寓的暖气吝啬得像要罢工。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浓烈辛辣的气息霸道地钻进鼻腔。我费力地睁开眼。苏清沅正端着一只碗,小心翼翼地凑到床边。碗里是可疑的深褐色液体,漂浮着几片切得歪歪扭扭的姜片,热气腾腾,气味冲得人眼睛发酸。她自己的脸也被热气熏得红扑扑的,几缕头发汗湿地贴在额角。
快,快喝!她催促着,把碗塞到我手里,眼神里全是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和期待,网上说姜汤驱寒最管用了!
碗沿烫手,那液体更是辛辣灼喉,喝下去像吞了一团火。可那股热意一路烧下去,竟真的驱散了四肢百骸的冰冷僵硬。我看着她鼻尖上细小的汗珠,看着她因为紧张而微微抿起的唇,心口那片被病痛冻僵的地方,像被这碗滚烫又笨拙的姜汤彻底融化了。我放下碗,伸手把她冰凉的手握在掌心。
苏清沅,我嗓子哑得厉害,有你在我身边,我好像真的……什么都不怕了。
她愣了一下,随即眼睛弯成了月牙,重重地回握我的手,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傻气的笃定:嗯!我也是!林砚,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那笑容,灿烂得足以驱散所有现实投下的阴霾。
后来,那枚小小的银戒指,是我省吃俭用了大半年早餐钱换来的。当我把那个朴素到几乎没有装饰的丝绒小盒递给她时,她眼睛里的光,比任何昂贵的钻石都要璀璨。她惊喜地捂着嘴,然后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让我为她戴上。
戒指圈很细,在她纤细的手指上泛着温润的光泽。
喜欢吗我声音有些干涩。
她用力点头,把戴着戒指的手举到眼前,对着窗外的光看了又看,然后猛地扑进我怀里,脸深深埋在我胸前,声音闷闷的,带着压抑不住的哽咽:喜欢!林砚……我们会一直这样好下去的,对吧等你攒够了首付,等我读完研……我们就有自己的家了,对吧
嗯。我收紧手臂,下颌抵着她柔软的发顶,鼻息间全是她发间干净的气息。窗外是城市庞大而冷漠的钢筋森林,而我们在这小小的、温暖的孤岛里,笨拙却无比坚定地勾勒着共同的未来轮廓。那个轮廓里,有属于我们的一盏灯,一个厨房,一张不再吱呀作响的床。
我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个依偎在我怀里的女孩,她所有关于未来的想象里,主角都只有我。这份沉甸甸的、毫无保留的依赖和信任,成了我生命里最滚烫的勋章,也成了日后刺穿我最深的一把钝刀。
4
信任崩塌
研究生录取通知书寄来的那天,苏清沅兴奋得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在小小的公寓里转了好几个圈。她抱着那张薄薄的纸,眼睛亮得惊人:林砚!我真的考上了!
我就知道你可以!我笑着把她举起来转了个圈,心却被那张通知书压得沉甸甸的。高昂的学费数字像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坠在心头。我白天在设计公司画图,薪水微薄得像在施舍,那点钱付了房租水电,剩下的连维持两人基本生活都捉襟见肘,遑论学费
我看着她毫无阴霾的笑容,那句学费怎么办在喉咙里滚了几滚,终究咽了回去。她眼底的光太亮了,亮得让我不忍心去戳破。心底一个声音异常清晰:不能让她失望,不能让她眼里的光因为现实的窘迫而黯淡分毫。
庆祝一下!我捏捏她的脸,努力让笑容显得轻松,想吃什么今天破例!
火锅!她立刻欢呼。
那顿火锅吃得热气腾腾,红油翻滚,她辣得鼻尖冒汗,嘴唇红艳艳的,还在不停给我夹菜。我笑着看她,心里却像架在火锅上反复煎熬。一个念头悄然成形,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那晚,等她睡熟后,我摸出手机,屏幕的光在黑暗中幽幽亮着。我在招聘网站上注册了代驾司机的账号,指尖悬在确认键上,只停顿了一瞬,便用力按了下去。
生活骤然被切割成密不透风的两半。白天是设计公司格子间里无休止的图纸、修改意见和客户挑剔的脸色。一杯接一杯浓得发苦的黑咖啡,是支撑眼皮不打架的唯一燃料。晚上,换上那件略显宽大的代驾马甲,汇入城市夜晚光怪陆离的车流。高档轿车里弥漫的香水味、烟味、酒气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后座上那些醉醺醺、言语轻浮的男男女女,他们的世界与我无关,我只是一个沉默的背景板,一个负责把昂贵机器和里面的人安全送回家的工具。
时间被压榨到极限。我的手机常常在口袋里闷响,是苏清沅发来的消息。有时是在我正全神贯注应对一个刁钻客户的修改要求时;有时是在深夜,我开着别人的车,穿梭在空寂下来的街道,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等我看到那些消息,往往已过去几个小时。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敲下回复,删删改改,最终只剩干巴巴的几个字:在忙,晚点说。
今天加班,别等我。
她最初的理解像温润的泉水,慢慢变成了委屈的溪流:林砚,你最近到底在忙什么连回句话的时间都没有吗
我们好久没好好一起吃顿饭了。
我的疲惫像沉重的湿棉袄,裹得我透不过气。我只能徒劳地重复:项目紧,熬过去就好了。
声音里的沙哑和遮掩,连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难得的约会,像从齿轮缝隙里硬抠出来的时间。我坐在她对面,餐厅柔和的灯光落在她脸上,她兴致勃勃地说着导师新开的课题,说着同门间的趣事。那些鲜活生动的细节,本该是我最珍视的分享。可我的视线却控制不住地发飘,思绪像断了线的风筝,被白天未完成的图纸细节、被昨晚那个难缠的代驾客人、被身体深处叫嚣的困倦拉扯着,不断偏离轨道。
林砚她停下筷子,疑惑地看着我,你在听吗
啊在听!我猛地回过神,挤出一个笑容,你刚说到赵师兄那个模型做塌了
她脸上的光彩黯了黯,长长的睫毛垂下去,轻轻拨弄着碗里的米粒:……那是十分钟前说的了。
气氛瞬间凝滞。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弥补,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干涩得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音节。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我。我多想告诉她,我在为她挣学费,在为我们那个未来拼命。可男人的自尊像一道无形的墙,堵住了所有解释的出口。我不想让她看到我的狼狈,不想让她分担这份沉重。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清沅这么巧!
赵屿,那个她提过几次的师兄,端着一杯红酒,风度翩翩地站在我们桌旁。他穿着剪裁合体的休闲西装,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笑容温和得体,眼神却像带着钩子,若有若无地扫过我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他自然地拉开苏清沅旁边的椅子坐下,话题迅速转向了苏清沅的课题,那些专业术语流畅地从他嘴里吐出,显得我像个局外人。
清沅悟性很高,导师很看好她。赵屿抿了口酒,目光转向我,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林先生是做……设计的这行起步确实辛苦点,不过只要肯上进,机会还是有的。
上进两个字,他咬得格外清晰,像一根细小的刺。
苏清沅有些局促地看了我一眼,没说话。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赵屿的存在像一层无形的隔膜,隔开了我和她之间仅存的那点温度。他那些看似随意的关心,像细密的针,不断扎向我那点摇摇欲坠的自尊。我看着他侃侃而谈,看着苏清沅偶尔被他逗笑,心一点点沉下去,沉入冰冷的海底。
5
绝望深渊
命运的恶意,总在你最狼狈的时候精准投放。就在我为苏清沅新学期的学费东拼西凑,几乎快要凑齐时,老家一个电话像惊雷般炸响在耳边。母亲突发脑溢血,进了县医院的重症监护室,急需一大笔手术费。电话那头,父亲苍老沙哑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砚子……你妈她……医生说不能拖了……
世界在那一刻彻底倾斜。我握着手机,站在公司空旷的楼梯间,冰冷的墙壁贴着后背,寒意却从骨头缝里渗出来。手机屏幕上,银行APP显示的余额数字,那是我为苏清沅攒下的学费,一分一厘省下来的,带着对未来的承诺。而电话那头,是生我养我、此刻命悬一线的母亲。
没有选择。根本没有选择。
我几乎是抖着手,把钱一笔笔转回老家。看着账户余额瞬间逼近零点,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疼。苏清沅的学费怎么办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巨大的愧疚和恐慌淹没。
晚上回到公寓,她正盘腿坐在小沙发上,膝盖上摊着新学期的缴费通知单,眉头微蹙。听到开门声,她抬起头,眼睛亮了一下:回来啦今天好早!随即又苦恼地晃了晃手里的单子,学费好贵啊……林砚,我们之前存的那笔……
清沅,我打断她,声音干涩得厉害,不敢看她的眼睛,目光落在墙角一只孤零零的拖鞋上,那笔钱……暂时,周转不开。
空气瞬间凝固了。她脸上的笑容僵住,疑惑一点点被震惊取代:周转不开那是我的学费啊!我们不是说好……
我知道!我有些粗暴地打断她,烦躁像野草一样疯长,家里……有点急事,钱先挪用了。学费……我会再想办法!
我无法说出母亲病危这几个字,那太沉重,太撕心裂肺。我害怕看到她眼中的同情,更害怕那同情背后可能潜藏的对我们未来的动摇。男人的脆弱,在那一刻成了无法启齿的耻辱。
急事什么急事她站起身,声音拔高了,林砚!那是我的学费!我们说好的!你挪用了,连是什么事都不能告诉我吗
她的眼神充满了受伤和难以置信。
你别问了!我猛地转过身,背对着她,手指无意识地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我说了我会想办法!给我点时间!
想办法你怎么想办法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愤怒和委屈像决堤的洪水,你天天忙得不见人影!回消息永远在忙!约会永远心不在焉!现在连学费……林砚,你到底在干什么你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我没有瞒你!我猛地回头,对上她通红的眼睛,心像被撕裂开一道口子,却只能徒劳地吼回去,你能不能别这么无理取闹!
我无理取闹她像是被这句话彻底刺伤,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抓起沙发上的靠垫狠狠砸在地上,好!林砚!我无理取闹!那笔钱,就当我从来没有存过!我的事,以后也不用你管!
她哭着冲进卧室,门被砰地一声甩上,震得墙壁都在发抖。
那声巨响,像一道无形的闸门,沉重地落下,隔开了我们曾经触手可及的温暖。房间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我靠着冰冷的墙壁,慢慢滑坐在地上,疲惫像潮水般彻底将我淹没。掌心被掐破的地方,传来细微却清晰的刺痛。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冷漠地映照着屋内的狼藉和绝望。那盏曾经永远为我亮着的玄关小灯,此刻,熄灭了。黑暗吞噬了整个房间,也吞噬了我心中最后一点微弱的火苗。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听着卧室里压抑的啜泣声,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无可挽回地碎裂。冰冷的地板汲取着我身上最后一点温度。母亲的病危通知单还躺在手机里,像一块烧红的烙铁。苏清沅压抑的啜泣声隔着薄薄的门板,像钝刀子割在心上。
我摸出烟盒,抖着手点燃一支。劣质烟草的辛辣呛进肺里,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烟雾缭绕中,赵屿那张看似温和的脸,和他那句轻飘飘的上进,像毒蛇一样缠绕上来。我必须抓住一切能抓住的稻草。白天在公司,我利用所有碎片时间,近乎疯狂地画图、改稿,像一头沉默的困兽。晚上代驾的时间拉得更长,城市的后半夜冷清得像巨大的坟场,只有引擎的轰鸣和醉汉含糊的呓语作伴。
身体的疲惫累积到了极限。有一次在等红灯的间隙,我靠在方向盘上,竟然就那么昏睡过去。直到后面刺耳的喇叭声连成一片,才猛地惊醒,一身冷汗。镜子里映出的脸,眼窝深陷,胡子拉碴,陌生得可怕。
就在我疲于奔命、焦头烂额之际,一个阴冷的午后,赵屿的毒牙终于淬着毒液,精准地刺向了苏清沅最敏感的软肋。
那天,我结束一场令人心力交瘁的客户会议,刚走出公司大楼,手机就疯狂震动起来。是苏清沅。接通的瞬间,她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声音像冰锥刺入耳膜:林砚,你现在在哪
刚下班,怎么了一种强烈的不安攥住了我。
你昨晚,凌晨两点,在城南‘夜色’酒吧门口,是不是她的声音绷得紧紧的。
我心头猛地一跳。昨晚那个代驾单子,目的地确实是城南那家有名的酒吧。一个醉得不省人事的女客户,吐得一塌糊涂,我几乎是半扶半抱才把她塞进后座。难道……是,接了个代驾单子,送一个客人去那边……
客人她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尖锐的讽刺和心碎的绝望,林砚,我就在马路对面!我看着你搂着她上的车!动作可真熟练啊!
什么我如遭雷击,清沅,你听我解释!那是个女客人!她醉得完全走不了路!我只是……
只是什么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歇斯底里的破碎感,赵师兄说得没错!他说你最近总深夜和不同的女人在一起!说你不务正业!我还不信!林砚,你太让我恶心了!电话被狠狠挂断,只剩下一串忙音,冰冷地嘲笑着我的百口莫辩。
赵屿!这个名字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太阳穴。我握着滚烫的手机,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一股冰冷的愤怒和绝望从脚底直冲头顶。他像一条阴冷的毒蛇,早已潜伏在暗处,伺机而动,精准地在我们摇摇欲坠的信任堤坝上,凿开了最致命的一击。
苏清沅彻底关闭了沟通的通道。电话不接,信息不回。那间小小的公寓,即使我深夜回去,迎接我的也只有一片死寂的黑暗和紧闭的卧室门。她像一只受惊的蚌,把自己紧紧封闭在坚硬的壳里,拒绝一切光亮和声音。
母亲的病情凶险,县医院的条件有限,手术风险极大。医生隐晦地建议转院,去省城的大医院,但费用,是一个足以将我彻底压垮的天文数字。家里的积蓄早已掏空,亲戚朋友能借的都借遍了,杯水车薪。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寸寸漫过脖颈。
催缴单像雪片一样飞到公司,同事们异样的目光像细密的针。那天下午,我刚从主管办公室出来,手里捏着几张刚被驳回的设计稿,身心俱疲。刚走到公司楼下的花坛边,想抽支烟喘口气,几个面色不善、穿着紧身背心露出大片纹身的男人就围了上来。为首的那个,脸上横亘着一道狰狞的刀疤,嘴里嚼着口香糖,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
林砚刀疤脸斜睨着我,朝地上啐了一口。
我心里一沉,是高利贷的人。我试图稳住声音:几位大哥,钱的事……
少他妈废话!刀疤脸猛地推了我一把,力道很大,我踉跄着撞在身后的花坛边缘,硌得后腰生疼。还钱!今天拿不出钱,老子就让你知道知道规矩!他身后的几个人也围拢过来,气势汹汹。
我现在真的拿不出那么多!再宽限几天!我一定……我试图解释,声音因为紧张而发颤。
宽限刀疤脸狞笑一声,一把揪住我的衣领,把我提起来,你他妈当老子开善堂的唾沫星子喷到我脸上。周围开始有人驻足围观,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巨大的屈辱感像滚烫的岩浆,灼烧着我的每一寸皮肤。我挣扎着,试图掰开他的手:放开!
就在这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人群外围,一个熟悉的身影猛地僵住。苏清沅!她手里似乎还拎着一个保温桶,脸色煞白,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混乱、暴力、不堪的一幕。她的眼神,从最初的震惊,迅速冻结成一片死灰般的冰冷和彻底的失望。
刀疤脸还在叫嚣,污言秽语不堪入耳。我所有的挣扎在那一刻都失去了力气。隔着混乱推搡的人群,隔着那短短的几米距离,我和苏清沅的目光对上了。她的嘴唇微微翕动,没有发出声音,但我清晰地读懂了那唇形。
林砚……你太让我失望了。
那眼神,冰冷、陌生,充满了彻底的鄙夷和心死。像一把淬了寒冰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我心脏最深处,瞬间冻结了所有的血液。她最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堆令人作呕的垃圾,然后猛地转身,纤细的背影决绝地消失在人群里,没有半分迟疑。
刀疤脸还在叫骂,围观者的议论像苍蝇嗡嗡作响。我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衣领被扯得歪斜,后腰的疼痛尖锐地提醒着刚才的狼狈。世界的声音仿佛被隔绝了,只剩下苏清沅最后那个冰冷刺骨的眼神,和她无声的唇语,在我脑海里反复回放,放大。
你太让我失望了。
原来心碎到极致,是感觉不到痛的。只有一片空茫的死寂,和彻骨的寒冷。
6
错过的生日
苏清沅的生日,在深秋一个阴冷的周末。我记得很清楚。那是我用命搏来的一个机会——公司一个极其重要的竞标项目,我连续熬了三个通宵,几乎住在办公室里,用透支生命的代价,打磨出了一份堪称完美的设计方案。当最终方案通过,主管拍着我的肩膀,宣布拿下项目并承诺一笔丰厚奖金时,支撑着我的那口气骤然松懈,我几乎瘫倒在椅子上。
奖金!这笔钱来得太及时了!它可以付清母亲下一阶段的治疗费,甚至可以……可以让我买下那条她曾在商场橱窗前驻足许久、看了又看的细细的铂金项链。我记得她当时小心翼翼触摸橱窗玻璃的样子,眼睛亮得像落满了星星,嘴里却说着:好贵呀,看看就好。
疲惫和灰暗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希望瞬间驱散。我几乎是冲出公司的,脚步带着久违的轻快。去商场的路上,我甚至开始笨拙地想象,晚上订好的那家安静的餐厅,烛光下,我把装着项链的盒子推到她面前时,她惊喜的表情。或许……或许这是冰封开始融化的契机这个念头让我干涸的心裂开一道微小的缝隙,透进一丝微弱的光。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她发来的信息:林砚,我到了。在老地方。后面跟着一个餐厅的定位。指尖划过屏幕,我飞快地打字:等我,马上到!有惊喜!
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多日来的阴霾似乎被吹散了一些。
就在我穿过马路,商场璀璨的霓虹招牌已经映入眼帘时,口袋里的手机再次疯狂地震动起来。不是信息提示音,是刺耳的电话铃声。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是老家县医院的座机号码。
心脏骤然一沉,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我几乎是抖着手接通:喂
林砚吗你母亲林秀芬的家属电话那头的声音急促而严肃,病人突发二次出血,情况非常危急!必须立刻进行二次开颅手术!风险极高!需要你马上签字确认!还有,手术押金……
后面的话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世界的声音瞬间被抽空,只剩下自己心脏在耳膜上疯狂擂动的声音。眼前商场的霓虹灯牌旋转、扭曲,变成一片模糊的光怪陆离。
医生……我……我现在在外地……我……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必须尽快!家属尽快赶到签字!费用也必须尽快到位!否则……医生后面的话没有说完,但那种冰冷的宣判意味,足以将我彻底击垮。
我握着滚烫的手机,像个木偶一样僵在原地。母亲病危的阴影像巨大的、冰冷的黑翼,瞬间覆盖了所有的光亮和希冀。那条寄托着卑微希望的项链,那家点着温暖烛光的餐厅,苏清沅可能还在等待的身影……所有的一切,在死神冰冷的镰刀面前,都脆弱得像阳光下破碎的肥皂泡。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自动锁屏。我甚至忘了回复她那条充满期待的短信。巨大的恐慌和绝望攫住了我,只有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回老家!立刻!马上!我像疯了一样冲到路边,不顾一切地拦下一辆出租车,报出长途汽车站的名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车子启动,汇入车流。我瘫在后座,浑身冰冷,控制不住地颤抖。窗外飞速倒退的城市灯火,像一条流动的、冰冷的光河。苏清沅……餐厅……生日……项链……这些词在我混乱的大脑里一闪而过,随即被更巨大的、名为母亲病危的黑暗彻底吞噬。手机在口袋里再次震动了一下,微弱得像垂死的挣扎,但我已无力去看。
长途汽车的颠簸,混合着消毒水气味的医院走廊,刺目的手术中红灯,父亲一夜之间佝偻下去的脊背……时间在极度的焦虑和祈祷中粘稠地流淌。当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医生疲惫却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地宣布暂时脱离危险,转入ICU观察时,我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骤然断裂,几乎瘫倒在冰冷的座椅上。
这时,手机早已耗尽的电量才被我后知后觉地想起。在护士站借了充电器,开机。屏幕亮起的瞬间,几十条未读信息和未接来电的提示疯狂地弹跳出来,几乎将屏幕淹没。绝大部分都来自同一个名字——苏清沅。
时间从昨晚七点开始。
林砚,我到了,靠窗的位置。
菜都凉了,你在哪
电话为什么不接
林砚,今天是我生日!
你答应过会来的!
你又在忙什么比我的生日还重要吗
看到信息回电话!
林砚,你太过分了!
好,我知道了。你不用来了。
最后一条信息,停在凌晨一点半。只有三个字,却像三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视网膜上:
我走了。
我颤抖着手指点开通话记录。未接来电一长串,全是她的名字。最后一条呼入记录,是凌晨一点四十。紧接着,是一条赵屿的短信,时间就在苏清沅最后那条我走了之后几分钟。短信内容只有一张照片。
照片是在餐厅门口拍的,光线昏暗。苏清沅背对着镜头,肩膀微微耸动,似乎在哭。赵屿站在她身侧,一只手体贴地、占有性地揽着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正拉开车门。他侧过头,对着镜头的方向,嘴角勾起一个清晰无比、充满胜利意味和嘲弄的弧度。
那一瞬间,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撕开!剧烈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疼痛从胸腔炸开,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我死死攥着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颤抖。冰冷的绝望,混合着被彻底背叛和抛弃的剧痛,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每一寸神经末梢。
原来,那盏灯,终究还是彻底熄灭了。在我为了抓住母亲最后一丝生机而奋力挣扎的时候,在我身后,那个曾许诺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的女孩,已经决绝地转身,坐上了别人的车。赵屿那个胜利者的笑容,像最恶毒的诅咒,烙印在我眼前。
我靠着ICU病房外冰冷的墙壁,慢慢滑坐到地上,手机屏幕的光映着我惨白如纸的脸。窗外,天色已经蒙蒙亮,却透不进一丝暖意。巨大的疲惫和心死的麻木感,像厚重的裹尸布,一层层缠绕上来,将我彻底封存。那条没能送出去的项链,在口袋里硌着皮肤,像一个无声的讽刺。
母亲在ICU里与死神缠斗了整整一个月。那三十个日夜,像在滚烫的油锅里反复煎熬。我守在冰冷的走廊长椅上,医院的消毒水味深深沁入骨髓,成了此后多年挥之不去的梦魇。白天处理公司堆积如山的工作,用近乎自虐的专注来麻痹自己,夜晚守在监护室外,听着仪器单调的滴答声,看着父亲一夜白透的头发,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凌迟。
高利贷的催命符从未停止。刀疤脸那伙人的威胁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母亲脱离危险转入普通病房那天,我走出医院大门,深秋的寒风像刀子刮在脸上。手机震动,是刀疤脸发来的最后通牒图片——一张我家老屋大门的照片,旁边配着滴血的刀表情。那一刻,我知道,没有退路了。
我卖掉了公寓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包括那台陪我度过无数个设计之夜的二手电脑。我找到所有能借钱的、尚未被拖累的朋友,在那些或同情或鄙夷的目光中,签下一张张带着屈辱印记的欠条。最后,我找到了主管,预支了未来两年的薪水和项目提成,签下了近乎卖身契的协议。当我将厚厚一叠沾着汗水和绝望的现金砸在刀疤脸油腻的办公桌上时,他脸上那抹狞笑,成了我心底永不愈合的伤疤。
滚吧,小子。他啐了一口,算你识相。
走出那间乌烟瘴气的办公室,外面的阳光刺得我眼睛生疼。债务清了,身上却像被剥掉了一层皮,只剩下空荡荡的躯壳和一片狼藉的人生。母亲的命保住了,却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需要长期复健和照料。而苏清沅……这个名字,连同那个雨夜餐厅外赵屿揽着她上车的画面,被我死死地、连同那枚冰冷的银戒指,一起锁进了心底最黑暗的角落,不敢触碰。
三年。整整三年。
时间像一把粗糙的砂纸,磨平了所有尖锐的痛楚,也磨掉了鲜活的情绪。我的生活变成了精准运转的机器。公司成了唯一的避难所和战场。我像一台上足了发条的工作机器,接最棘手的项目,熬最深的夜,做最枯燥的渲染。用近乎病态的忙碌填满每一寸可能滋生回忆的空隙。设计图上的线条越来越精准冷硬,如同我日渐冰封的内心。从格子间熬到独立办公室,再熬到合伙人铭牌钉在厚重的红木门上。金钱和地位,这些曾经遥不可及的东西,如今唾手可得,却再也激不起心底一丝涟漪。
我的公寓宽敞明亮,一尘不染,像个精致的样品间,却冰冷得没有一丝烟火气。唯一的私人物品,是书桌最底层抽屉深处,那个小小的丝绒盒子。有时深夜加班回来,被巨大的空虚感攫住,我会鬼使神差地拉开抽屉,取出盒子。那枚小小的银戒指静静躺在里面,被时光摩挲得异常光亮,边缘甚至有些圆润。它曾是滚烫承诺的象征,如今却成了心口一块冰冷的疤。指尖拂过冰凉的戒圈,仿佛还能感受到她当初戴上时指尖的微颤和眼里的星光。然后,便是赵屿胜利的笑容,她冰冷陌生的眼神,戒指被扔在冰冷地面上的脆响……剧痛依旧,却已麻木。我像在凝视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出土文物,片刻后,便面无表情地将它重新锁回黑暗。有些光,熄灭了,就再也点不燃。有些人,错过了,就永远留在过去。
身边并非没有试图靠近的人。热情的女同事,合作方精明干练的女经理,甚至朋友介绍的温婉女孩。她们的笑容或明艳或温柔,眼神带着探询和期待。但我的心,像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无论投入多少石子,都激不起半点回响。那些试图燃起的火苗,最终都在我沉默的疏离和礼貌的拒绝中悄然熄灭。我成了圈子里有名的工作机器和情感绝缘体。没有人知道,那口枯井的最深处,早已被一场名为苏清沅的大雪彻底冰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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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真相之痛
大洋彼岸。
苏清沅的生活,像一张精心描绘却逐渐褪色的油画。最初抵达时的兴奋和学术上的挑战,渐渐被另一种粘稠的窒息感取代。赵屿的光环在她眼前层层剥落,露出精心伪装下的腐朽内核。
他像一个精准的操控者,对她的生活事无巨细地关心。穿什么衣服,和哪些同学交往,研究的课题方向,甚至晚餐的食谱,都要经过他的建议。他的建议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一旦苏清沅稍有异议,他便立刻换上受伤的神情,指责她不懂他的好、不领情。他给她买昂贵的礼物,带她出入高档场所,在社交网络上营造着完美未婚妻的形象,却在她兴致勃勃谈起自己独立争取到的实习机会时,轻描淡写地泼冷水:那种小公司有什么意思跟我的团队做项目不是更好女孩子,安稳点就行。
那语气里的轻蔑和不屑,像针一样扎人。
更让她心寒的是无意中发现的真相。一次帮他整理税务文件,她看到了厚厚一叠催债函,来自不同的银行和借贷机构,数额惊人。原来他引以为傲的家世早已败落,所谓的投资不过是拆东墙补西墙的骗局。他送她的那些奢侈品,竟是用她的奖学金和父母偷偷塞给她的生活费在支撑门面!巨大的欺骗感和恶心感让她几欲作呕。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过往被忽略的蛛丝马迹便疯狂滋长。赵屿对林砚那些言之凿凿的诋毁,他无意透露的林砚深夜载着陌生女性的画面,那些巧合……曾经深信不疑的事实,此刻都蒙上了一层可疑的阴影。
一个沉闷的周末午后,她独自在唐人街一家小餐馆吃饭,邻桌几个带着熟悉乡音的谈话片段飘入耳中。
……你说林砚那小子现在可不得了,听说混成合伙人了!
真的假的当年不是听说他欠了一屁股高利贷,差点被追债的打死吗
唉,都是被他妈那场大病拖累的!你是不知道,他妈当时脑溢血,县医院都下病危了,手术费就是天价!这小子是真有种,白天黑夜地拼,听说还给人当代驾,硬是凑够了钱把命抢回来了!那高利贷,也是为这个借的!后来听说他卖血卖肝似的还了三年才还清……
轰!
苏清沅手里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桌上。邻桌的对话像一道惊雷,在她混沌的脑海里炸开。高利贷为了救母代驾这几个词串联起来,指向一个她从未想过、也拒绝去想的可能——她当年亲眼所见、认定他沾染恶习的那场围堵,他疲惫不堪的深夜鬼混……难道都是……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她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出餐馆,在异国街头刺眼的阳光下,浑身发冷。她颤抖着手,第一次拨通了那个尘封在通讯录最底部、属于林砚最好朋友陈昊的电话。电话接通,她语无伦次,带着哭腔:陈昊……是我,苏清沅……求你,告诉我……当年林砚他妈妈……还有高利贷……是不是……
电话那头的陈昊沉默了很久,久到苏清沅以为他会挂断。最终,他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复杂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怒:苏清沅,你现在才想起来问林砚他……差点被他妈那场病和他欠的债压垮!你以为他为什么接那么多活为什么半夜不睡觉去开车为了给你凑学费!为了给他妈凑救命钱!结果呢你信了赵屿那个王八蛋的话!你看到他被追债的堵,你他妈连问都不问一句,转身就走!你知道那天他妈刚做完手术在鬼门关吗你知道他看到你那个眼神,差点从医院楼顶跳下去吗!
陈昊的话像淬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苏清沅心上。她瘫坐在街边的长椅上,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陈昊发来了几张照片:一张是厚厚的医院催款单和手术同意书,家属签名处是林砚潦草却力透纸背的名字;一张是林砚穿着代驾马甲,靠在破旧电瓶车上,在深夜的路灯下啃冷面包的侧影,疲惫得仿佛随时会倒下;最后一张,是林砚母亲躺在病床上插满管子的照片,日期赫然就在她被赵屿接走的那天晚上!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轰然拼凑成一幅残酷的真相图景。她自以为的失望和看清,原来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而她,成了赵屿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刀,亲手捅进了那个为她燃尽自己的男人的心脏!
回国处理一些毕业事务和与赵屿彻底切割的手续,成了苏清沅唯一的目标。她像个疯子一样翻检着从国外寄回的旧物箱,试图找到任何能证明林砚清白、证明自己愚蠢的证据。
在一个布满灰尘、贴着过时游戏贴纸的旧U盘里,她找到了足以将她彻底打入地狱的真相。插入电脑,点开文件夹。里面赫然是伪造得极其逼真的聊天记录截图——头像、语气,甚至林砚惯用的表情符号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内容却是与一个备注为小柔的暧昧对话。接着是一段录音文件,点开,是赵屿那令人作呕的、洋洋自得的声音:
……搞定!苏清沅这种傻白甜最好骗了,稍微挑拨两句,再给她看点和别的女人的‘证据’,保管她跟林砚闹翻天!那穷小子,活该被甩!也不照照镜子,配得上清沅吗……哦,对了,刀疤那边钱打过去了,演得像一点,就说林砚欠了赌债……
还有一份转账记录截图,收款方赫然是刀疤刘!
最后,是一个命名为笑话的视频片段。点开,正是当年在公司楼下,刀疤脸揪着林砚衣领推搡的画面!拍摄角度极其刁钻,只突出了林砚的狼狈和刀疤脸的凶恶,完全避开了林砚试图解释的焦急神情。视频里,赵屿的画外音阴冷地响起:看清楚了这就是你曾经看上的男人,烂泥扶不上墙。
啊——!!!
一声凄厉的尖叫冲破喉咙,苏清沅猛地将笔记本电脑狠狠扫落在地!她像受伤的野兽一样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抠进手臂,浑身剧烈地颤抖,泪水决堤而出,混合着巨大的痛苦、悔恨和灭顶的愤怒!不是失望,不是误会!是彻头彻尾的陷害!是她亲手将最爱她的人推进了深渊!赵屿的每一句话,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她竟然相信了!她竟然用那样冰冷的眼神看着他!她竟然在他母亲命悬一线的时候,扔下他走了!
巨大的负罪感和绝望像海啸般将她吞没。她几乎窒息。不!不能这样!林砚!她要找到林砚!现在!立刻!马上!
她像疯了一样翻找所有可能联系到林砚的方式。那个早已被她拉黑的号码,拨过去是冰冷的空号提示。她颤抖着在社交媒体上搜索他的名字,找到的只有他公司官方账号和寥寥无几的行业报道。她近乎卑微地给所有可能还有联系的旧同学发信息,甚至找到了陈昊的公司地址,不顾一切地冲过去。
陈昊见到她,眼神复杂得像打翻了调色盘,有愤怒,有怜悯,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他现在……挺好的。陈昊给了她一个地址,市中心一栋气派的写字楼,‘明筑设计’,他在顶层。苏清沅,他看着她布满血丝、绝望哀求的眼睛,最终还是补了一句,别抱太大希望。有些伤……好不了。
8
冰冷重逢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幕墙,洒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苏清沅站在明筑设计气派的大堂里,却感觉置身冰窟。她头发凌乱,脸色苍白如纸,眼睛红肿,与周围衣冠楚楚、步履匆匆的精英氛围格格不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她死死盯着电梯口,像等待最后的审判。
叮。
电梯门缓缓打开。
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走了出来。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衬得他肩背挺拔,身形比记忆中清瘦了些,却更显沉稳内敛。曾经阳光青涩的轮廓被时光雕琢得棱角分明,下颌线紧绷,眉眼间沉淀着一种历经世事的冷峻和疏离。他正微微侧头,专注地听着身边一位穿着米白色职业套装、气质温和干练的女同事说话,手中拿着一个文件夹,指尖偶尔在上面轻点。
女同事似乎在汇报什么,眼神明亮,带着专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林砚偶尔点头,侧脸的线条在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冷硬,但那种专注的姿态,那种久居上位的沉稳气场,让苏清沅瞬间窒息。他还是他,却又完全不是她记忆里的那个少年了。他周身笼罩着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了所有试图靠近的温度。而他和那位女同事之间那种自然、默契、纯粹的工作氛围,像一根无形的刺,狠狠扎进了苏清沅早已鲜血淋漓的心口。画面和谐,却刺眼得让她几乎晕厥。
林砚!
尖利、破碎、带着哭腔的声音,突兀地划破了安静的大堂。所有目光瞬间聚焦过来。
林砚的脚步顿住,缓缓转过身。当他的目光落在苏清沅身上时,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预想中的震惊、愤怒,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没有。平静。死水般的平静。像在看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苏清沅所有的勇气和准备好的说辞,在他这平静无波的眼神注视下,瞬间土崩瓦解。她踉跄着冲到他面前,泪水汹涌而出,语无伦次,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林砚……对不起!对不起!是我错了!是我瞎了眼!是我蠢!我误会你了!全都是赵屿!是他伪造聊天记录!是他买通那些人去公司堵你演戏!是他故意让我看到你送醉酒的客人!都是他设计的!U盘!我有证据!林砚……她急切地从包里掏出那个小小的U盘,像抓着最后的救命稻草,颤抖着举到他面前,哭得几乎喘不上气,……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你原谅我……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求求你……
她的崩溃,她的忏悔,她的眼泪,在大堂明亮的灯光下无所遁形。周围的目光带着探究和好奇。那位女同事微微蹙眉,得体地后退了一步,眼神中带着一丝了然和淡淡的疏离。
林砚的目光,从她哭花的脸,缓缓移到她手中那个小小的U盘上。眼神依旧没有任何波动,仿佛她口中那些惊心动魄的阴谋和迟来的真相,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他沉默着,那沉默比任何指责都更让人窒息。时间仿佛凝固了。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玉石,清晰地敲在每一个人耳膜上,也狠狠砸在苏清沅的心上:
苏清沅,他叫她的全名,字字清晰,不带任何情绪,当年你摘下戒指,扔在地上,转身就走的那一刻,我们之间,就已经彻底结束了。
他微微抬手,从西装内侧贴近心口的口袋里,缓缓取出一样东西。那个小小的、朴素的丝绒盒子。他打开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那枚被时光磨得异常光亮的银戒指。他伸出两根手指,极其平静地,像捏起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轻轻拈起那枚戒指。
然后,在苏清沅绝望的目光中,他拉过她那只曾戴着这枚戒指、此刻却冰冷颤抖的手,将那枚承载过所有炽热爱恋、又被狠狠践踏过的银戒指,轻轻放回她的掌心。戒指触碰到她皮肤,冰凉刺骨。
这个,他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眼神越过她,看向远处虚空,还给你。
他收回手,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仿佛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转向那位等待的女同事,微微颔首:抱歉,李工,我们继续。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沉稳专业。
他迈开步子,擦过僵立如雕塑、掌心死死攥着那枚冰冷戒指的苏清沅,步履沉稳地走向电梯。背影挺拔,却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屏障。
那枚躺在掌心的旧戒指,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苏清沅灵魂都在尖叫。那句还给你,轻飘飘的三个字,却像最沉重的棺盖,轰然落下,埋葬了所有过往和可能。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电梯门后。掌心那点冰冷的银光,映着她惨白绝望的脸。大堂里人来人往,嘈杂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世界一片模糊,只有掌心那枚戒指的存在感,尖锐得让她痛不欲生。
结束了。他说的不是气话。他是真的……把过去,连同她这个人,都彻底还回来了。
苏清沅成了明筑设计大楼下一个徘徊的幽灵。
她打听到林砚常去公司附近一家安静的咖啡馆处理工作。于是她每天下午准时出现在那个靠窗的位置,点一杯他曾经最喜欢的黑咖啡,苦涩地喝着,眼睛死死盯着门口,像一个等待神启的虔诚信徒。当他偶尔独自出现,她便会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将精心准备的、他曾经喜欢的东西塞给他——一盒他学生时代最爱的牌子的巧克力,一本新出的建筑年鉴,甚至是一盆小小的、据说能防辐射的绿植。
林砚,这个……给你。她的声音总是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和卑微的期待。
而他,每一次,都只是停下脚步,目光平静地扫过她手中的东西,再落到她写满哀求的脸上。然后,用那种毫无波澜、公式化的语气,清晰地吐出几个字:
谢谢,不用。
我戒了。
公司有。
不必麻烦。
最后,总是归结为一句:苏清沅,我已经不需要了。
不需要了。不需要她的礼物,不需要她的等待,不需要她的……存在。
她堵在他公寓楼下,寒风中等了几个小时,只换来他摇下车窗后一句冷淡的请让开。她甚至联系了导师,推掉了国外一个极具发展前景的合作项目,放弃了唾手可得的绿卡机会,向所有人宣告她要留在国内发展。这个消息像小石子投入深潭,在她原本的圈子里激起些许涟漪,却未能撼动那潭深水半分。林砚那里,没有任何回应。她的留下与否,于他而言,早已无关紧要。
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得知林砚母亲转入了市内一家康复中心。她鬼使神差地去了。隔着病房门上的玻璃小窗,她看到了让她心碎又窒息的一幕。
林砚坐在病床边,侧影依旧挺拔。他手里端着一碗温热的粥,正用小勺仔细地吹凉,然后极其温柔、耐心地喂到母亲嘴边。那个在商场上杀伐决断、冷峻疏离的男人,此刻眉眼低垂,动作轻柔得像对待稀世珍宝。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暖金色的光晕。他偶尔低声说着什么,母亲虽然反应有些迟缓,但浑浊的眼睛里却溢满了依赖和安心。
苏清沅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林砚。那种刻骨的温柔,那种毫无保留的耐心,是她曾经拥有却亲手摔碎的!原来他不是丧失了爱的能力,他只是……把所有的温柔,都收回了。留给了真正需要他、也从未放弃过他的人。
她失魂落魄地离开康复中心,像个游魂般飘荡。一个念头疯狂地驱使着她。她找到了陈昊,几乎是跪求的姿态,求他帮忙。陈昊最终心软了,安排了一次极其短暂的、林砚不在办公室的拜访。在那间宽敞、简洁、透着冰冷专业感的办公室里,她的目光像雷达一样扫过。最终,停留在那个她再熟悉不过的、书桌最底层的抽屉上。她记得那个抽屉,那是他曾经存放最重要东西的地方。
手颤抖着拉开。里面果然没有上锁。除了那个装着戒指的丝绒盒子的位置空着。抽屉里很空,只有一本旧书,安静地躺在角落。书脊磨损,封面褪色——那是她当年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一本绝版的建筑理论集。扉页上,还有她当年娟秀的字迹:送给我的大设计师,愿你的笔下,有星辰大海。——清沅
书被保存得很好,没有灰尘,看得出时常被拿起。她颤抖着翻开书页,里面干净整洁,没有任何阅读的痕迹。他保存着它,像一个保存着某种证明的标本,却再也没有翻开过。
苏清沅捧着那本旧书,像捧着一块燃烧的冰,灼痛了双手,冻僵了心脏。泪水无声地汹涌而下,滴落在泛黄的书页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她终于彻底明白了。
他不是没有爱过。
他爱得比谁都深,比谁都真,燃尽了自己去照亮她。
是她自己,亲手掐灭了那盏灯,碾碎了他的心。
他保存着过往的痕迹,不是因为留恋,而是因为那场焚烧太过惨烈,灰烬也需要一个存放的地方。
他不是回不去。
他是再也不愿意回头了。
那场名为误会的大雪,早已冰封了他通往她的所有路径。而她,被永远地困在了自己亲手制造的、名为错过的寒冬里。
9
永别之光
又是一个寻常的傍晚。夕阳的金辉给高耸的写字楼群镶上耀眼的金边。苏清沅像过去许多天一样,习惯性地躲在对街的梧桐树阴影里,像一个见不得光的偷窥者。目光贪婪地追随着大楼的旋转门。
他出来了。
林砚独自一人,深灰色的西装外套随意搭在手臂上,白衬衫的领口解开了第一粒扣子,露出线条清晰的锁骨。夕阳的金光慷慨地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挺拔修长的轮廓。他步履沉稳,不疾不徐,径直走向停在路边的一辆黑色轿车。司机早已恭敬地拉开车门。
他没有向阴影处投来一瞥。他的目光平视着前方,眼神沉静而坚定,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喧嚣,投向更远、更开阔的地方。那里有他亲手重建的事业版图,有他需要守护的家人,有他为自己选择的、不再被过往阴霾笼罩的未来。阳光追随着他,将他前行的道路映照得一片光明璀璨。
苏清沅死死地捂住嘴,压抑住喉咙里翻涌的哽咽。泪水模糊了视线,将那个走向光明的身影氤氲成一片温暖却遥不可及的光晕。她站在浓郁的树荫下,脚下是冰冷的阴影,身前一步之遥,便是他沐浴着的、耀眼的光明。
这一步,咫尺天涯。
车子平稳地汇入车流,载着他,驶向没有她的未来。
她久久地站在原地,看着车流消失在街道的尽头。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也沉入了地平线,暮色四合,街灯次第亮起。她依旧站在阴影里,像一尊被遗忘的雕像。
那盏曾为她而亮的灯,熄了。
那个曾为她燃尽自己的少年,走了。
而她,被永远地留在了这场盛大而荒芜的错过里。在往后漫长的余生里,那枚冰冷的银戒指,将是她唯一能握住的、关于爱与悔的遗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