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城破那日,铅灰色的苍穹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浓重的血腥味裹挟着焦糊气息,沉甸甸地弥漫在曾经繁华的御街之上。象征着前朝无上威严的朱红宫墙,被泼溅上大片大片暗沉发黑的血迹,如同垂死巨兽身上剥落的鳞片,触目惊心。
沉重的宫门在攻城槌的撞击下发出最后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轰然洞开,露出其内尸横遍地、宛如炼狱的景象。大胤王朝引以为傲的玄甲铁骑,如同黑色的潮水,踏着同袍和敌人的尸骸,汹涌灌入这象征着前朝最后尊严的禁宫。
厮杀声、垂死的哀嚎、兵器碰撞的刺耳锐响、火焰吞噬木梁的噼啪爆裂……所有声音交织成一首绝望的丧歌。
太极殿前,象征皇权的九级汉白玉金阶,已被血污浸透,滑腻得站不住脚。高阶之上,最后几十名身披残破金甲的御林军,如同被逼入绝境的孤狼,背靠着巍峨紧闭的殿门,做着最后的困兽之斗。他们脚下,是层层叠叠的尸首,有敌人的,更多是自己人的。刀口早已卷刃,甲胄碎裂,人人带伤,血染征袍,却无一人后退半步。
守住!为公主殿下尽忠!一个满脸血污、只剩独臂的将军嘶声力竭,声音破碎沙哑,却带着磐石般的决绝。回应他的,是御林军残兵从喉咙深处挤出的、野兽般的低沉咆哮。
金阶之下,玄甲铁骑如同沉默的礁石,在潮水冲击下岿然不动,步步紧逼。阵型最前端,一匹通体如墨、唯有四蹄雪白的神骏战马之上,端坐着大胤王朝的不败战神——楚王楚骁。
他一身玄墨蟠龙纹战甲,肩吞狰狞,腰束玉带,猩红的披风在身后猎猎飞扬,仿佛浸饱了鲜血。兜鍪下的面容冷硬如刀削斧凿,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薄唇紧抿,勾勒出无情的弧度。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深褐近墨,如同两口千年不化的寒潭,翻涌着铁血杀伐淬炼出的冰冷煞气,此刻正毫无波澜地注视着金阶上那徒劳而悲壮的抵抗,仿佛在看一场早已注定结局的戏剧。
他缓缓抬起右手,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冰冷的空气中虚握了一下。
身后如林的玄甲铁骑瞬间动了。没有震天的喊杀,只有整齐划一、令人心悸的甲胄摩擦声和沉重如鼓点般的马蹄踏地声。一股无形的、如同实质般的铁血煞气轰然爆发,如同滔天巨浪,狠狠拍向金阶!
仅存的几十名御林军在这股沛然莫御的煞气冲击下,如同狂风中的残烛,身形剧晃,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连手中的兵器都几乎握持不住。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每个人的心脏。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吱呀——
沉重的太极殿殿门,从内被缓缓推开了一条缝隙。
所有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一道纤细却挺直如青竹的身影,逆着殿内昏暗的光线,一步步走了出来。
她身着一袭早已不复往日华贵、甚至有些地方已被撕裂沾染污迹的明黄宫装。那是只有前朝嫡系长公主才能穿着的颜色。如墨的青丝并未盘成繁复发髻,只用一根简单的素银簪松松挽起,几缕散乱的发丝被风吹拂,贴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她的脚步很稳,踏过满地的血污和残骸,仿佛脚下不是修罗场,而是铺满锦绣的宫道。
她走到金阶的最顶端,站定。阳光终于穿过铅云,吝啬地洒下几缕,落在她身上,为她苍白的肌肤镀上一层脆弱却坚韧的光晕。
正是前朝镇国长公主——萧令月。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阶下如林的玄甲铁骑,扫过那些狰狞的兵刃和嗜血的眼神,最后,落在了阵前那个如同魔神般的男人身上——楚骁。
四目相对。
楚骁那双冰封的寒潭深处,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像是一颗石子投入深不见底的古井,激起了微不可察的涟漪。他见过无数亡国君臣的丑态,或跪地求饶,或色厉内荏,或癫狂绝望。却从未见过如此平静的眼神。
那平静之下,不是认命,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殉道般的决绝与孤高。像一轮即将沉入永夜的孤月,明知结局,却依旧要倾尽所有光华,照亮这最后的黑暗。
萧令月微微扬起下颌,露出线条优美却脆弱的脖颈。她的声音并不高,甚至带着久未饮水的沙哑,却清晰地穿透了战场上所有喧嚣,如同玉磬敲响在死寂的寒潭:
永安国祚,宁碎不弯。
八个字,字字千钧,掷地有声。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猛地咬紧牙关!
噗——
一股刺目的、滚烫的鲜血,如同破碎的红梅,骤然从她紧抿的唇瓣间激射而出!星星点点,溅落在明黄的宫装前襟,也溅落在冰冷染血的汉白玉金阶上,开出凄艳绝伦的花。
她的身体晃了晃,那双平静的眼眸瞬间失去了焦距,如同被摔碎的琉璃盏,光芒迅速黯淡下去。纤弱的身躯如同断线的风筝,软软地向后倒去。
殿下——!!!独臂将军发出撕心裂肺的悲吼,目眦欲裂。
楚骁瞳孔骤然收缩!那瞬间的变故快得超出了所有人的反应!
几乎是本能,他猛地一夹马腹!那匹神骏的踏雪乌骓如同离弦之箭,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无视了脚下遍布的尸骸和陡峭的金阶,四蹄腾空,硬生生跃上高阶!
在萧令月即将触地的刹那,一只覆盖着玄铁护臂、强健有力的手臂,如同铁钳般猛地伸出,牢牢揽住了她纤细的腰肢!另一只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狠狠捏住了她沾满血迹的下颌!
触手冰凉,肌肤细腻得如同上好的瓷器,却又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那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腥甜气息的鲜血,正不断从她紧咬的唇齿间涌出,染红了他玄色的护甲。
楚骁低下头,兜鍪下的脸离她极近,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利刃,刮过她苍白失血、沾着血污却依旧难掩绝色的容颜,最后定格在她那双失去神采、却依旧残留着最后一丝不屈的眸子深处。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被忤逆的暴怒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味,如同寒冰摩擦:
骨头够硬,萧令月。
他捏着她下颌的手指微微用力,迫使她微张开嘴,露出染血的贝齿和舌尖上那道深可见骨的、狰狞的伤口。
本王倒要看看,你这身硬骨头,他凑近她的耳畔,冰冷的呼吸拂过她敏感的耳廓,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占有欲,能撑到几时折断。
***
摘星阁。
名字雅致,却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囚笼。它矗立在原大胤皇宫西北角,是整个宫苑地势最高、也最为孤绝之处。阁高九重,飞檐斗拱,雕梁画栋犹在,诉说着昔日的辉煌。然而此刻,阁内却弥漫着一种死寂的冰冷。
最高一层的寝殿内,门窗紧闭,厚重的云锦帘幕低垂,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光线与窥探。空气里漂浮着浓重的、苦涩的药味,混合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金创药和血腥的气息。
萧令月躺在宽大的紫檀木雕花拔步床上,身上盖着锦被。她依旧穿着那身明黄的宫装,只是前襟上那片刺目的血迹已被清理干净,破损的地方也被细心地用同色丝线补好,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出来。
然而,她的脸色却比之前更加苍白,如同上好的宣纸,毫无血色。唇瓣干裂,微微泛着青紫。那道舌上的伤口虽被宫中圣手用秘药强行弥合,却依旧让她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更遑论开口说话。那双曾明亮如星辰的眼眸,此刻沉寂如古井,空洞地望着帐顶繁复的云纹,没有焦距,也没有任何情绪。
她像一尊被抽走了魂魄的玉雕,美丽、脆弱,却毫无生气。
吱呀——
沉重的殿门被推开,一道高大的身影裹挟着室外的寒气步入。楚骁已褪去沉重的战甲,换上了一身玄色暗金纹的亲王常服,更显得身姿挺拔,肩宽腿长。他手中端着一个白玉碗,碗中是刚刚熬好的、漆黑粘稠的药汁,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苦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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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到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床上毫无反应的女子。寝殿内光线昏暗,他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
喝药。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萧令月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但依旧没有看他,也没有动。
楚骁眼底掠过一丝不耐。他将玉碗放在床边的矮几上,俯身,一只手探入锦被,穿过她的颈后,稍一用力,便将她半扶半抱起来。另一只手端起药碗,递到她唇边。
浓烈的苦涩气息扑面而来。萧令月紧闭的唇线抿得更紧,甚至微微侧开了脸,无声地抗拒着。
萧令月,别挑战本王的耐心。楚骁的声音冷了下去,捏着她下颌的手指微微用力,迫使她转回头,你的命,是本王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没有本王的允许,你连死的资格都没有。
下颌传来的力道让她被迫微微张开嘴。那漆黑的药汁带着滚烫的温度,不容抗拒地灌了进来!
唔……剧痛瞬间从舌根蔓延开,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同时刺入!萧令月痛苦地蹙紧了眉头,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喉间溢出破碎的呜咽。苦涩的药汁混合着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她想挣扎,却被楚骁铁钳般的手臂牢牢禁锢着,动弹不得。
一碗药,在无声的对抗与灌喂中,终于见了底。
楚骁松开手,任由她虚脱般跌回枕上,剧烈地呛咳着,苍白的脸颊因痛苦和窒息泛起病态的潮红。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痛苦的模样,从袖中取出一方素白的锦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自己沾了药渍的手指,仿佛刚才的粗暴只是拂去一点尘埃。
传国玉玺,在哪里他问,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冰冷平稳,仿佛刚才的灌药只是例行公事。
萧令月咳得撕心裂肺,根本说不出话。她抬起那双布满血丝、却依旧空洞的眸子,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没有恨,没有怒,只有一片死寂的漠然,如同看着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楚骁的耐心似乎终于耗尽。他猛地倾身,双手撑在她身体两侧的床榻上,将她完全困在自己气息笼罩的阴影之下。玄色的衣料几乎贴上她明黄的宫装,强烈的压迫感如同实质的山岳,沉甸甸地压下来。
萧令月!他盯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声音里压抑着风暴,本王最后问你一次!传国玉玺,究竟在何处!
他温热的呼吸带着侵略性拂过她的脸颊。萧令月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翻涌的怒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为了那方象征权力的死物
她忽然扯了扯嘴角,一个极其微弱、却充满了嘲讽意味的弧度。
然后,她动了。
不是挣扎,不是反抗。她猛地抬手,拔下了头上那支唯一用来绾发的、毫不起眼的素银簪!
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在楚骁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她将那磨砺得异常锋利的簪尾,毫不犹豫地、狠狠地抵在了自己脆弱的颈侧!冰冷的金属瞬间刺破了娇嫩的肌肤,一缕殷红的血丝蜿蜒而下,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红梅,触目惊心!
她依旧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能用那双燃烧着最后火焰的眸子,死死地、无声地瞪着他。每一个眼神都在嘶吼,都在宣告:
永安国祚,宁碎不弯!
你——!楚骁的暴怒瞬间被点燃!额角青筋暴起!他猛地直起身,宽大的袍袖带着雷霆般的怒意狠狠一挥!
哗啦——哐当!
床边那张沉重的紫檀木矮几连同上面价值连城的白玉药碗,被他狂暴的力量直接掀翻出去!矮几撞在远处的柱子上,发出巨大的碎裂声!白玉碗摔得粉碎,漆黑的药汁泼洒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蜿蜒流淌,如同丑陋的伤疤。
寝殿内一片狼藉,死寂得可怕。只有萧令月压抑的、痛苦的喘息声,和她颈侧那一点不断渗出的、刺目的红。
楚骁站在一片狼藉之中,胸膛微微起伏,玄色的衣袍无风自动,周身散发着骇人的低气压。他死死地盯着床上那个用簪子抵着脖子、如同濒死小兽般倔强的女人,那双深褐的寒眸里,怒火、戾气、杀意……种种激烈的情绪疯狂翻涌,最终都沉淀为一种更加幽深、更加危险的冰冷。
他缓缓地、一字一句地开口,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冰凌,砸在死寂的空气里:
好!萧令月!好得很!
本王就看看,你这身硬骨头,究竟能有多硬!
***
永安城的秋天,萧瑟得如同迟暮的美人。曾经熙攘的朱雀大街,如今行人稀疏,神色匆匆,带着劫后余生的麻木和难以掩饰的惊惶。玄甲军巡逻的铁蹄声成了街头巷尾最令人心悸的背景音。
城南一处不起眼的小巷深处,藏着一家小小的成衣铺子,名叫锦瑟坊。门脸不大,灰扑扑的,与周围低矮的民居并无二致。
铺子后院的厢房里,光线有些昏暗。窗棂糊着半旧的明纸,滤进的阳光带着暖意。一个穿着半旧靛蓝细布裙的女子,正背对着门,安静地坐在一架老旧的织机前。
她的动作并不算特别熟练,甚至带着点生疏的滞涩。纤细的手指拨弄着梭子,穿梭在经纬之间,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咔哒声。腰背却挺得笔直,像一株风雨中不肯折腰的青竹。
阳光落在她挽起的乌发上,衬得那截露出的后颈,白皙得近乎透明,脆弱得惹人怜惜。颈侧,一道浅粉色的、已经愈合却依旧清晰可见的细长疤痕,如同美玉上的微瑕,无声诉说着过往的惨烈。
她便是死去的前朝镇国长公主——萧令月。如今,她是锦瑟坊的织娘,阿月。
阿月姐姐!一个梳着双丫髻、脸蛋圆圆的小丫头风风火火地跑进来,正是铺子老板的女儿,小桃。她手里拿着一个油纸包,献宝似的递过来,快尝尝!东街新出炉的桂花糖糕!可香啦!
萧令月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过身。她的脸色依旧带着些病态的苍白,但那双沉寂了太久的眸子,此刻却如同被泉水洗过的墨玉,温润平和,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接过油纸包,指尖触到温热的糕点,淡淡的桂花甜香萦绕鼻尖。
谢谢小桃。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却不再破碎。
姐姐你嗓子好些了没小桃关切地问,大眼睛忽闪忽闪,周大夫开的药还吃着吗
萧令月点点头,拈起一小块糖糕放入口中。香甜软糯,是久违的人间烟火气。舌尖那道狰狞的旧伤,在周大夫的精心调理和时间的抚慰下,疼痛已大大缓解,虽然说话依旧有些费力,声音也失去了往日的清越,但至少,她能发出声音了。
吃着呢,好多了。她温声道。
小桃松了口气,又叽叽喳喳说起街上的见闻:对了姐姐,今天街上可热闹了!好多玄甲军!听说是楚王殿下要去城外的皇家围场秋猎!排场可大了!那马队一眼望不到头,旗子呼啦啦地响……
楚王…秋猎…
萧令月咀嚼的动作微微一顿,眸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冷芒。快得如同错觉,随即又被温顺平和的笑意掩盖。
哦是吗她语气平淡,仿佛在听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是啊是啊!听说楚王殿下可厉害了!百步穿杨!连天上的大雕都能射下来!小桃一脸向往,随即又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不过…我还听人说,自从那个前朝的公主…在宫里‘没’了之后,楚王殿下的脾气就变得更吓人了!连他府里的侧妃娘娘都挨了训斥呢!好像是…好像是那位侧妃娘娘想进摘星阁看看,被楚王殿下直接命人拖出去打了板子!
小丫头说得绘声绘色,带着市井小民对权贵秘辛天然的窥探欲。
萧令月静静地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衣角。摘星阁…那个囚禁了她数月、也差点成为她埋骨之地的牢笼。楚骁…他竟连旁人靠近都不允许么
是为了那方虚无缥缈的玉玺,还是……别的什么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翻涌的情绪。再抬眸时,依旧是那个温顺安静的织娘阿月。
天家的事,我们小老百姓,少议论为妙。她轻轻拍了拍小桃的手背,带着温柔的告诫,去前面看看你娘要不要帮忙吧。
小桃吐了吐舌头,蹦蹦跳跳地出去了。
厢房里重归寂静,只有织机单调的咔哒声。萧令月重新拿起梭子,目光却落在窗外庭院里那棵叶子已开始泛黄的梧桐树上。
楚骁…你的怒火,还能烧多久
***
时光如流水,悄然滑过永安城斑驳的城墙。转眼,已是三年后的深秋。
秋意浓重,寒霜遍野。永安城外的官道上,气氛却肃杀得如同寒冬提前降临。
一支庞大的军队,如同沉默的钢铁洪流,兵甲鲜明,旌旗蔽空!那猎猎飞扬的旗帜上,赫然绣着一轮浴火重生的金色凤凰!正是前朝萧氏皇族的图腾!
大军阵前,一匹通体雪白、神骏非凡的玉狮子战马之上,端坐着一位身披银甲、外罩赤金凤凰纹披风的女子。
正是萧令月。
三年时光,褪去了她身上最后一丝脆弱,沉淀下如同寒潭般的沉静与威严。昔日苍白的脸颊因风霜和奔波染上了健康的红晕,那双曾空洞沉寂的眸子,此刻明亮如寒星,锐利如鹰隼,流转着洞察一切的智慧和掌控全局的自信。银色的盔甲勾勒出她挺拔坚韧的身姿,凤凰披风在秋风中翻卷,如同燃烧的火焰。
她不再是摘星阁里那个用簪子抵着喉咙的囚徒,而是率领复国大军、兵临故都城下的镇国长公主!
她的目光,平静地投向那高大巍峨、却已显破败的永安城墙。城墙上,守军如临大敌,弓弩林立,箭簇在秋阳下反射着冰冷的寒光。然而,在那一片象征着大胤统治的玄黑旌旗之中,却夹杂着许多眼神闪烁、士气低迷的面孔。
民心,从未真正归附。
殿下,一位须发皆白、身着旧朝甲胄的老将军策马上前,正是当年太极殿前独臂死战的李老将军,如今装上了精钢打造的义肢,眼神依旧锐利如刀锋,城内守军不过三万,士气低落。左相秦嵩那老贼,似乎暗中联络了我们的人……他愿献城,只求殿下保他秦氏满门性命。
秦嵩那个在大胤入主后迅速投靠新朝、摇身一变成了新朝左相的墙头草
萧令月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她微微抬手,止住了老将军的话头。
李将军,她的声音清晰而沉稳,带着金玉般的质地,清晰地传入身后每一个将士耳中,我永安复国,靠的是铮铮铁骨,靠的是民心所向!不是这等首鼠两端、卖主求荣之徒的施舍!
她的目光扫过身后肃立的、眼神炽热的复国大军,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剑,响彻云霄:
告诉城上的人!开城门,迎王师!前尘旧账,本宫可既往不咎!若负隅顽抗——
她猛地抽出腰间佩剑,剑锋直指苍穹,寒光四射!
城破之日,便是清算之时!凡手上沾我永安子民之血者,杀无赦!
杀!杀!杀!
回应她的,是山呼海啸般的怒吼!声浪如同实质的巨锤,狠狠撞向高耸的城墙!城墙上守军的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握弓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
紧闭的永安城巨大城门,发出沉重而缓慢的吱呀声,竟从内被打开了一道缝隙!
一个人影,孤身一人,从城门内缓缓走了出来。
残阳如血,将天际染成一片悲壮的赤金。凛冽的秋风卷起满地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那人一身玄色常服,没有甲胄,没有扈从,甚至没有佩刀。他就那样一步步,踏过护城河上放下的吊桥,朝着城外那肃杀严整、杀气冲天的复国大军阵前走来。
随着他的走近,所有人都看清了他的面容。
剑眉星目,轮廓冷硬如昔。正是大胤楚王,如今实际掌控着永安城军政大权的——楚骁!
复国大军瞬间骚动起来!无数仇恨、愤怒、警惕的目光如同利箭般射向他!弓弦拉紧的咯吱声此起彼伏!只要萧令月一声令下,这个曾经踏破他们国都、双手沾满鲜血的敌国战神,顷刻间就会被射成刺猬!
李老将军握紧了腰间的刀柄,独臂义肢的金属关节发出轻微的摩擦声,眼神如鹰隼般锐利:殿下!楚骁竟敢孤身出城定有诈!让末将……
萧令月抬了抬手,制止了他。她端坐于玉狮子之上,银甲在夕阳下反射着冷冽的光。她的目光,平静无波地落在越走越近的楚骁身上。
三年不见,他似乎清减了些。玄衣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孤峭,如同风雪中的孤峰。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冷酷煞气,却笼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沉寂。
他就这样,在万千仇视的目光和蓄势待发的箭簇下,走到了距离萧令月马前十步之遥的地方,停下。
残阳的光辉落在他身上,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孤寂的影子。
四目再次相对。
没有剑拔弩张,没有滔天怒火。只有一种跨越了生死、时光与国仇家恨的、沉重的静默在空气中流淌。
楚骁深深地、深深地看了马背上那个银甲赤袍、光芒万丈的女子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了极致,有审视,有追忆,有痛楚,最终都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近乎认命的平静。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不解、甚至带着荒谬的目光注视下——
他猛地抬手,解开了腰间的玉带扣!
锵啷!
一声清脆的金铁交鸣!那柄曾随他征战四方、饮血无数的玄铁佩剑,被他毫不犹豫地、重重地扔在了冰冷的、布满尘土的地上!剑身反射着夕阳最后的光,刺得人眼睛生疼。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整个肃杀的战场都陷入了一瞬的茫然死寂。
紧接着,在无数道几乎要瞪出眼眶的目光中,楚骁做出了一个更加石破天惊的动作!
他双手抓住自己玄色常服的前襟,猛地向外一撕!
嗤啦——!
坚韧的衣料应声裂开!露出线条紧实、覆盖着一层薄薄肌肉的胸膛。
而就在他左侧心口的位置——
赫然烙印着一个足有婴儿拳头大小、边缘凹凸不平、呈现出焦黑与暗红交织的狰狞疤痕!那疤痕的形状,清晰无比,赫然是一个铁画银钩、仿佛带着无尽力量与执念的——
镇字!
烙印!一个被滚烫的烙铁,生生烙印在心口的镇字!
夕阳的余晖落在那狰狞的疤痕上,如同鲜血在燃烧,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惨烈和……献祭般的疯狂!
整个战场,死一般的寂静。连风声都仿佛凝固了。
楚骁抬起头,目光穿越短短的距离,牢牢锁住萧令月那双骤然收缩的瞳孔。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响彻在每一个人的耳边,如同惊雷炸响:
这江山,他指着自己心口那个触目惊心的镇字烙印,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连我楚骁,都是公主殿下的战利品。
轰——!
巨大的冲击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战场!复国将士们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不可一世、视前朝如草芥的楚王!那个将他们公主囚禁凌辱的仇敌!此刻竟当众撕开胸膛,露出心口代表镇国长公主的烙印,声称自己是她的战利品!
这比任何投降的仪式都更加震撼!更加屈辱!也更加……疯狂!
萧令月端坐于马上,握着缰绳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银甲下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她看着那个烙印,看着楚骁那双深不见底、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的眼眸,看着他那张写满了疲惫与沉寂的脸……
三年前摘星阁的冰冷,舌上的剧痛,颈侧的伤痕,灌药的屈辱……无数画面瞬间涌入脑海!
是他!是他亲手将她推入地狱!
可也是他,在她咬舌自尽时,策马冲上金阶将她抢回!是他,在她重伤昏迷时,遍寻名医,用无数奇珍吊住她的性命!是他,在摘星阁夜夜逼问时,眼中除了戾气,也曾闪过她看不懂的挣扎与焦躁!
那烙印……那烙印是何时留下的是囚禁她时疯狂的占有标记还是在她死后……痛彻心扉的自我惩罚
巨大的荒谬感、迟来的恨意、以及一种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这极致疯狂举动所震撼的悸动,如同沸腾的岩浆,在她胸腔里激烈冲撞,几乎要将她撕裂!
楚骁的目光,始终未曾离开她的脸。他看着她眼底翻涌的激烈情绪,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身体,看着她紧抿的、失去了血色的唇。
他忽然单膝跪地。
跪在了冰冷的、布满尘土的地上。
跪在了她——前朝镇国长公主萧令月——的玉狮子战马之前。
这个曾令三军辟易、让整个前朝为之颤栗的男人,此刻低下了他高傲的头颅。
楚骁,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和……孤注一掷的决绝,恭迎公主殿下,还朝。
话音落下,整个战场陷入了更加死寂的沉默。只有残阳如血,将跪在地上的玄色身影和马上银甲赤袍的身影,拉得极长极长。
萧令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着深秋的凛冽和一丝铁锈般的血腥气。她缓缓抬起手,指向那洞开的、如同巨兽之口的永安城门。
她的声音,清晰、平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响彻在寂静的战场上空:
进城!
随着她一声令下,复国大军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如同压抑已久的洪流,汹涌澎湃!
公主殿下万岁!
复国!复国!
恭迎殿下还朝!
山呼海啸般的声浪中,萧令月策动玉狮子,缓缓前行。她的目光扫过依旧单膝跪地、低垂着头颅的楚骁,扫过他心口那狰狞刺目的镇字烙印,最终投向了那座沐浴在血色残阳中的、熟悉又陌生的故都。
玉狮子踏着沉稳的步伐,从跪地的楚骁身侧经过。
马蹄声清脆。
楚骁始终未曾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