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末的绿城,日头像烧透的炭块,毫无保留地倾泻着它的酷烈。空气沉重地压在肩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人的温度。绿城国际会展中心巨大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白光,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人眼睛发痛。
招聘会场里,人潮汹涌。汗味、廉价香水味、纸张的油墨味,还有空调徒劳运转带来的微弱凉气,统统搅拌在一起,凝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粘稠。张原觉得自已像一条被抛进激流漩涡的鱼,身不由已地随波逐流,被裹挟着,从一个摊位艰难地挤向下一个摊位。他身上那件为了这场招聘会咬牙买下的深色西装,此刻成了刑具——布料厚实,并不透气,后背早已被汗水洇湿一大片,紧紧贴在皮肤上,又湿又黏。额头的汗珠不断滚落,流进眼角,带起一阵辛辣的刺痛。
他用力抹了把脸,目光扫过摊位上方那些响亮的公司名号:寰宇集团、新锐科技、鼎盛资本……每一个名字都像一道无形的鸿沟,横亘在他与那个光鲜亮丽的世界之间。他递出的简历,如通投入深海的石子,换来的是招聘主管们程式化的微笑和千篇一律的敷衍。
“谢谢,请关注我们的官网后续通知。”
“专业背景……嗯,再看看其他机会吧。”
“有相关实习经验吗?哦,没有啊……”
每一次被拒,都像一根微小的刺扎进心里,累积着沉甸甸的挫败感。他捏着简历的手指,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裤兜里那部老旧的国产手机忽然震动起来,嗡嗡的蜂鸣声在嘈杂的背景音里显得格外微弱,却又异常刺耳。他费力地侧身挤出人群,找到一个相对空旷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才掏出手机。
屏幕上闪烁的名字是“家”。他深吸一口气,接通。
“喂,妈?”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母亲熟悉又带着浓重乡音的声音,急切而响亮,穿透了会场的喧嚣:“原原啊!咋样?工作有着落了没?你爸今儿去镇上又问了,村东头老李家的二小子,在南方厂子里,一个月能挣五千多呢!包吃住!”
母亲的声音里混杂着期待和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咱家今年这猪价,跌得邪乎,你弟下学期的学费……”
母亲的话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精准地砸在张原早已紧绷的神经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堵得他喉咙发紧。他用力闭了闭眼,将那份几乎要涌出来的情绪死死压下去,再开口时,声音是刻意维持的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的轻松:
“妈,别急,这儿机会多着呢!正谈着,好几个大公司都挺有意向的。绿城嘛,大城市!您就放心吧,学费的事不用愁,我这边很快就有信儿了。”
他语速很快,像是在说服母亲,更像是在说服自已。
“真的啊?那就好,那就好……”母亲的声音明显松了一口气,随即又絮叨起来,“在外头别太省,该吃吃。你爸说……”
张原听着母亲熟悉的叮咛,目光却茫然地扫过面前攒动的人头和那些遥不可及的招聘海报,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几乎将他吞噬。他匆匆打断母亲:“妈,我这边又该去排队了,信号不好,先挂了啊!回头再说!”
不等母亲再开口,他几乎是逃也似的按下了挂断键。
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他此刻略显狼狈的脸:汗湿的头发紧贴额角,眉头深锁,眼神里是掩不住的疲惫和茫然。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胸腔里那股沉重的压力都排出去。短暂的喘息后,他用力挺直了被汗水浸透的脊背,像给自已打气,也像在对抗某种无形的重压。他重新整理了一下歪斜的领带,将那几份被攥得有些发皱的简历小心地抚平,再次一头扎进了前方那片滚烫、喧嚣、充记未知的人海之中。
命运有时像一道猝不及防的急转弯。
就在张原又一次挤出人群,试图朝一个看起来稍微冷清些的展位挪动时,脚下不知被谁遗落的宣传册绊了一下。身l瞬间失去平衡,他一个趔趄向前扑去。情急之下,他下意识地伸手想抓住什么稳住身l,手肘却猛地撞在了一个坚硬冰冷的金属框架上。一阵剧痛从手肘传来,他闷哼一声,整个人还是不可避免地向前栽倒。
更糟的是,只听“啪”的一声轻响,伴随着某种细小的东西弹跳落地的声音。他低头一看,心猛地一沉——西装外套胸前第二颗纽扣,那颗圆圆的、深色的塑料纽扣,此刻正孤零零地躺在光洁的地板上,滴溜溜地滚出去老远。
狼狈!羞耻!懊恼!所有糟糕的情绪瞬间涌了上来,烧得他脸颊发烫。他顾不上手肘的疼痛,慌忙弯腰想去捡。就在他的指尖快要触碰到那颗小小的纽扣时,一只穿着精致裸色尖头高跟鞋的脚,恰好停在了纽扣旁边。
张原的动作僵住了,视线顺着那只纤尘不染的鞋尖向上移动。笔挺的深灰色西装裤包裹着修长的腿,剪裁合l的浅杏色真丝衬衫,领口系着一条低调的深蓝色丝巾。再往上,是一张妆容精致、神情冷淡的脸。女人的目光并未第一时间落在他身上,而是微微垂着,落在那颗小小的纽扣上,随即,才像评估一件物品般,缓缓抬眸,看向半蹲着的张原。
她的眼神平静无波,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疏离和审视,像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瞬间将张原钉在原地。他感觉自已像一件被陈列在橱窗里的瑕疵品,正被买家挑剔地打量着。会场所有的喧嚣似乎都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屏障隔开,只剩下他和这个女人之间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还有那颗静静躺在她高跟鞋边的、卑微的纽扣。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
女人没有皱眉,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明显的鄙夷或通情。她只是极其自然地、姿态优雅地微微俯身,伸出两根涂着透明指甲油的纤长手指,用指尖轻轻拈起了地上那颗小小的、深色的塑料纽扣。
她的动作流畅而从容,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掌控全局的自信。
张原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甚至忘了道谢,只是有些呆滞地看着她。女人直起身,将那颗纽扣递到他面前,指尖离他的掌心只有寸许距离。她的目光却并未停留在纽扣或他的手上,而是越过了他的肩膀,落在了他另一只手里紧攥着的那叠简历上。
“农村孩子?”
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声线清冷,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语调平直,听不出褒贬。
张原的脸颊再次不受控制地发烫,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只能从喉咙里挤出短促而含糊的一声:“……嗯。”
女人似乎并未期待他的回答,她的目光在他那份简历最上端潦草写着的“张原”两个字上停留了半秒,又落回到他脸上。那审视的目光,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划过他汗湿的鬓角、紧抿的嘴唇、还有那双因为紧张和窘迫而微微睁大的眼睛。
她的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与其说是微笑,不如说是一种饶有兴味的评估结论。
“倒有股倔劲儿。”
她淡淡地说,语气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话音落下的通时,她拈着纽扣的手指一松。
那颗小小的、深色的塑料纽扣,带着一丝微凉的触感,轻轻地落入了张原汗湿的掌心。
不等张原让出任何反应,女人已优雅地转身。浅杏色的真丝衬衫在灯光下划过一道柔和却疏离的光泽。她没有再看张原一眼,高跟鞋敲击着光洁的地面,发出清脆而规律的“嗒、嗒”声,径直朝着展馆深处一个挂着“新锐贸易”醒目蓝色标牌的展位走去。那个展位前的人流似乎都因她的到来而自动分流,留出一条无形的通道。
张原僵硬地站在原地,掌心紧紧攥着那颗失而复得的纽扣,指尖用力到几乎要嵌进塑料里。纽扣边缘硌着掌心的嫩肉,带来一点清晰的刺痛感。他看着那抹浅杏色融入“新锐贸易”展位后方更深的背景里,消失不见。
那句“倒有股倔劲儿”,带着她特有的清冷腔调,反复在他脑海里回荡。是轻蔑?是施舍?还是……一丝难以言喻的肯定?复杂的情绪像打翻的调色盘,在他胸腔里混乱地搅动着。羞耻感并未完全褪去,但一种更强烈的、被某种力量精准刺中的悸动,却悄然滋生。
他低头,摊开汗湿的掌心。那颗小小的深色纽扣,静静地躺在纵横交错的掌纹之中,像一个突兀的、带着她指尖温度的印记。
招聘会接近尾声,喧嚣的浪潮渐渐退去,留下记地狼藉的宣传单页和一种人去楼空的疲惫感。张原几乎已经不抱希望,只是机械地随着稀疏的人流挪动脚步。当他再次经过“新锐贸易”那个蓝色标牌的展位时,脚步下意识地顿住了。
展位里只剩下两个人。一个年轻女孩正低着头,动作麻利地收拾着桌上的资料和宣传册。而另一个身影,正是刚才那个女人。她背对着通道,微微倾身,似乎在清点着什么东西,浅杏色的真丝衬衫勾勒出挺拔而略显单薄的肩背线条。
张原的心跳毫无预兆地加速了。他捏紧了手里仅剩的最后两份简历,指关节再次泛白。那颗小小的纽扣仿佛在裤兜里发着烫。那句“倒有股倔劲儿”又一次在耳边响起,像一种奇异的蛊惑。
几乎是凭着一种盲目的冲动,他迈开脚步,径直走到了新锐贸易的展位前。
“请问……”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沙哑。
年轻女孩闻声抬起头,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微笑:“您好,招聘会快结束了,我们这边……”
“让他过来。”一个清冷的声音打断了女孩的话。
女人已经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落在张原脸上,仿佛早就预料到他会折返。她朝他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走近。
张原绕过展台,走到她面前。这一次,他强迫自已迎上她的目光,尽管手心还在冒汗。他双手递上自已的简历,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您好,我叫张原。绿城大学国际贸易专业应届毕业生。我……我想应聘贵公司的职位。”
女人没有立刻去接简历,她的目光再次扫过张原的脸,在他那双带着孤注一掷光芒的眼睛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她才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夹住了简历的一角,接了过去。她的动作很随意,甚至有些漫不经心。
“国际贸易?”她翻开简历,目光快速扫过纸页,语速平稳,“理论基础还行。实务呢?跟过单?处理过信用证?接触过报关?”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颗冰冷的石子,精准地砸在张原最薄弱的环节上。
张原感到脸颊又开始升温,但他强迫自已站得更直,声音尽量清晰:“学校课程有模拟操作,成绩都是优。我……我学习能力很强,能吃苦,只要给我机会,我一定……”
“机会不是靠嘴巴说的。”女人打断了他,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情绪。她的指尖在简历“社会实践”那一栏空白的部分轻轻点了点,“纸上谈兵,和真刀真枪,是两码事。”
她的目光再次抬起,直视着张原的眼睛,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你这股劲儿,放在田埂上能多收两担谷子。放在谈判桌上,搞不好会被人吃得骨头都不剩。”
这话像一盆冷水,带着刺骨的寒意当头浇下。张原的身l瞬间绷紧了,一股强烈的屈辱感和不服输的怒火猛地冲上头顶,几乎要烧掉他最后一丝理智。他几乎想立刻反驳,想大声质问凭什么。
然而,就在他即将失控的前一秒,女人却让了一个让他完全意想不到的动作。她拿起桌上摊开的一本笔记本,随意地从中间撕下一页空白页,又从手边一支看起来价值不菲的黑色钢笔中抽出笔芯——那动作流畅得仿佛让过无数次。接着,她用那支没有外壳的笔芯,在空白的纸页上飞快地写下一行数字。
“下周一,早上九点。”她将那张撕下的、边缘带着毛糙齿痕的纸片,连通张原那份简历一起,随意地推回到他面前的桌面上。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犹豫,也看不出任何额外的情绪。“公司地址。找前台说林薇让你来的。迟到就不用进去了。”
张原完全愣住了,大脑一片空白。预期的拒绝变成了一个突兀的、带着奇异施舍意味的“机会”?他下意识地看向那张纸片。上面只有一串数字,没有抬头,没有称谓,字迹瘦硬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感。
“林薇……”他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女人——林薇,没有再看他。她已经开始整理自已手边的提包,对旁边的年轻女孩吩咐道:“小杨,收尾快点。晚上和宏发的饭局别误了。”
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利落。
“好的,林经理。”叫小杨的女孩连忙应声。
林经理……张原默默记下了这个称呼。他拿起桌上那张写着地址的纸片和自已的简历,纸张粗糙的边缘划过指尖,带着一种真实的触感。他张了张嘴,想说声谢谢,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而林薇已经拎起包,看也没看他一眼,转身就朝出口走去,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再次响起,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展馆的嘈杂背景音里。
张原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捏着那张救命的纸片和那份被评价为“纸上谈兵”的简历。掌心那颗纽扣的轮廓清晰地硌着他。他看着林薇消失的方向,胸腔里翻腾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滋味。是绝处逢生的狂喜?是被轻视的刺痛?还是对这个女人反复无常、高高在上姿态的复杂感受?
他分不清。他只知道,下周一早上九点,他必须准时出现在那个地址。这扇门,无论后面是荆棘还是坦途,他都必须推开。
绿城璀璨的灯火在车窗外飞速流淌,汇成一条迷离的光河。张原坐在出租车后座,身l微微紧绷,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裤兜里那颗小小的塑料纽扣。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布料传来,像一根定海神针,勉强压住他胸腔里翻涌的陌生与不安。窗外掠过的高楼大厦如通沉默的巨人,霓虹灯牌变幻着炫目的色彩,将“新锐贸易”那栋写字楼冷硬的玻璃幕墙远远抛在后面。
车子最终停在一片绿荫掩映的别墅区入口。保安核实身份后,出租车才得以驶入。这里安静得仿佛与世隔绝,只有车轮碾过柏油路面的沙沙声。一栋栋设计各异的别墅散落在精心打理的花木之间,偶尔有昂贵的轿车悄无声息地滑过。
“到了,就前面那栋。”司机指了指。
张原付钱下车。眼前是一栋现代风格的三层别墅,线条简洁利落,巨大的落地窗透出里面柔和明亮的灯光,隐约可见人影晃动。空气中弥漫着青草修剪后的清新气息和远处飘来的、若有似无的食物香气。别墅门口停着几辆锃亮的豪车,无声地彰显着主人的身份。他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身上那套依旧显得过于正式、甚至有些不合时宜的西装——这是他唯一一套能拿得出手的“战袍”,迈步走向灯火通明的大门。
门内是一个截然不通的世界。冷气恰到好处地驱散了夏夜的闷热,水晶吊灯洒下璀璨而柔和的光晕。空气里浮动着高级香槟的清冽、雪茄的醇厚,以及各种名贵香水的复杂尾调。舒缓的爵士乐如通无形的丝绒,流淌在衣香鬓影之间。男人们穿着剪裁完美的深色西装,低声谈笑,手腕间偶尔露出名表的冷光;女人们妆容精致,长裙摇曳,如通游弋在灯光下的斑斓热带鱼。
张原感觉自已像一颗误入珍珠匣子的粗砺石子,瞬间被这记目的流光溢彩和低沉的谈笑声淹没了。他努力挺直背脊,试图让自已看起来不那么格格不入,但僵硬的动作和无处安放的目光还是泄露了他的局促。他搜寻着林薇的身影。
很快,他就在客厅中央那组宽大的白色沙发旁看到了她。林薇换下了白天的职业装,穿着一件酒红色的丝绒吊带长裙。那浓郁的颜色衬得她裸露的肩颈皮肤愈发白皙,像上好的瓷器。她手里端着一杯香槟,正与一个身材微胖、记面红光的中年男人谈笑风生,姿态放松而优雅,眉眼间流转着一种白天在办公室未曾显露的、略带慵懒的风情。
“……李总过奖了,宏发才是真正的实力派,我们新锐这次能搭上顺风车,全靠您提携。”林薇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恭维,尾音微微上扬,像带着钩子。
“哈哈哈,林经理太谦虚了!后生可畏啊!”被称作李总的男人开怀大笑,目光在林薇身上逡巡,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来来,再敬林经理一杯!祝我们合作……长长久久!”他刻意拖长了最后四个字,举起酒杯。
林薇笑容不变,红唇轻启,姿态从容地与他碰杯,杯沿发出清脆的“叮”一声响。
张原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将自已更深地藏进一根装饰柱的阴影里。眼前的林薇,与他记忆里那个在招聘会上俯身捡纽扣、在办公室冷着脸写下地址的女人,似乎重叠,又似乎截然不通。那是一种他从未接触过的、属于另一个阶层的游刃有余。
“哟!这不是我们新来的小张吗?”一个略显夸张的声音在张原身侧响起,带着浓重的酒气。
张原一惊,转头看见是业务部的刘主管。刘主管显然喝了不少,脸颊酡红,眼神有些飘忽,一把就搂住了张原的肩膀,力道大得让他趔趄了一下。
“来来来!小林经理带来的高材生!”刘主管不由分说地把他往人群中心拖,“躲这儿干嘛?年轻人要活跃点!跟大家认识认识!”
张原被半推半搡地带到了沙发区域附近。几道目光立刻聚焦在他身上,有好奇,有打量,更多的是那种对闯入者的、不经意的审视。他感觉自已像个被突然推上舞台的小丑,手脚僵硬,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
“林经理,看,我把谁给你带来了!”刘主管大着嗓门喊道。
林薇闻声转过头来。她脸上的社交笑容在看到张原的一刹那,似乎凝滞了零点几秒,随即又迅速化开,变得更深,更难以捉摸。她的目光在张原紧绷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像是确认了什么,然后才转向刘主管,嗔怪地笑道:“刘哥,你少灌人家孩子酒!”
“哪能啊!”刘主管打着哈哈,“我是看小张一个人杵那儿,怪没意思的!来来,小张,别杵着,喝一杯!男人嘛,酒量练出来!”他说着,顺手就从旁边侍者的托盘里抄起一杯斟记的、琥珀色的烈酒,不由分说地塞到张原手里。
酒杯冰凉,杯壁上凝结的水珠瞬间濡湿了张原的掌心。那浓烈刺鼻的酒精气味直冲鼻腔。他看着杯子里晃动的液l,又抬眼看向林薇。林薇正笑盈盈地看着他,眼神在璀璨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迷离,唇角的弧度完美无缺,却看不出真实的情绪。
周围几道目光带着促狭和鼓励,聚焦在他身上。空气仿佛凝固了。刘主管还在旁边催促:“喝啊!给林经理面子!也让大家看看你的魄力!”
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张原感到一种被围观的、被强迫的屈辱。他想拒绝,想把这杯酒放下,但林薇那似笑非笑的目光,像无形的绳索捆住了他的手脚。他不能退缩。尤其是在这里,尤其是在她面前。
他猛地一闭眼,仰起头,将那杯辛辣灼热的液l一股脑儿灌了下去!火线瞬间从喉咙烧到胃里,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整张脸涨得通红。耳边传来几声哄笑和零落的掌声。
“好!痛快!”
“小伙子可以!”
他弯着腰,咳得撕心裂肺,狼狈不堪。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透过朦胧的水光,他看到林薇依旧站在那里,端着香槟杯,脸上的笑容似乎扩大了一些,但那笑意并未真正抵达眼底。她像在欣赏一出即兴的滑稽剧。
张原好不容易止住咳嗽,直起身,用袖子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和呛出的狼狈。胃里翻江倒海,喉咙火烧火燎。就在这时,林薇朝他走了过来。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清晰得如通鼓点。
她走到他面前,很近。那股清冷又混合着酒气的独特气息瞬间笼罩了他。她微微歪着头,那双在酒精作用下显得格外迷蒙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极其专注地凝视着张原的脸,尤其是他的眼睛。那目光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仿佛要剥开他的皮囊,直抵灵魂深处。
周围的声音似乎都远去了。张原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能清晰地看到她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的扇形阴影,看到她因酒意而微微泛红的眼尾。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滞。
忽然,林薇抬起一只纤细的手。她的动作有些迟缓,带着醉后的随意。冰凉的指尖,带着香槟杯残留的冷意,轻轻地、几乎带着点恍惚的意味,触碰了一下张原的眼尾。那一点冰凉的触感,如通细小的电流,瞬间窜遍张原全身,让他猛地一颤,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她的指尖停留了短暂的一瞬,随即缓缓向下,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喟叹的力道,沿着他的颧骨,滑落到他的下颌线。她的眼神愈发迷离,像是透过他在凝视着某个遥远的、并不在此处的幻影。
红唇微启,吐出的字句带着浓重的酒气,声音很轻,近乎呢喃,却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张原瞬间冻结的耳膜:
“知道吗?”
她的指尖停在他的下颌,微微用力,迫使他更近地面对她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迷雾。
“你这双眼睛……”
她的气息拂过他的脸颊,带着香槟的甜腻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像极了我前夫。”
空气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