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四环外的家
北京西站那北京欢迎您的霓虹灯牌,红得有点褪色,疲惫地闪烁,像极了此刻被塞在出站通道里、拖着我全部家当——一个巨大到变形的旧行李箱外加两个塞爆的蛇皮袋——的我。汗水顺着额角流进眼睛,刺痛,但我腾不出手擦。空气里是汗味、泡面味,还有一种属于庞大交通枢纽特有的、混合着尘埃和焦虑的气息。
七拐八绕,挤上永远人贴人的地铁四号线,一路向北。窗外的楼宇从繁华变得稀疏,灯火也黯淡下去。终点站安河桥北出来,又拖着这堆累赘走了快二十分钟,拐进一片被更高档小区阴影笼罩的老旧居民区。楼是那种灰扑扑的板楼,墙皮斑驳,楼道里堆着蒙尘的自行车和杂物,感应灯时灵时不灵,得靠跺脚或咳嗽唤醒。
房东是个精瘦的中年男人,叼着烟,在昏暗的楼道里等我。他上下扫了我一眼,眼神在我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那个鼓胀的蛇皮袋上停留片刻,没说什么,掏出钥匙哗啦啦打开六楼的一扇铁门。
喏,就这儿。朝南那间大的租出去了,你住客厅隔出来这块儿。他推开门,一股混合着陈旧家具、淡淡霉味和某种廉价空气清新剂的味道扑面而来。所谓的客厅隔断,就是用几块薄薄的石膏板在原本就不大的客厅一角硬生生围出个小鸽子笼,刚够塞下一张单人床、一个简易布衣柜和一张小桌子,连门都是薄薄的三合板推拉门,透光又透声。唯一的窗,是对着真正客厅方向开的一个小气窗。
我刚把沉重的行李箱拖进这狭小的空间,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外面防盗门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接着是高跟鞋清脆利落敲击地面的哒、哒、哒。
一个年轻女人走了进来。
她个子高挑,穿着一身剪裁精良的米白色套装,手里拎着个质感很好的通勤包。妆容精致,一丝不苟,连发丝都透着精心打理过的光泽。她身上飘来一阵清冽又昂贵的香水味,瞬间压过了屋里的陈腐气息。她看见站在隔断门口、灰头土脸的我,还有我脚边那两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像看到什么碍眼的东西。
房东赶紧堆笑:韩小姐回来啦这位是小林,新租客,住隔断这儿。
韩露的目光在我身上短暂停留,没什么温度,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她径直走向厨房,打开冰箱。冰箱不大,上层几乎被塞满了。她熟练地取出一盒印着外文的牛奶,倒进一个精致的玻璃杯,放进微波炉加热。
我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尽量让声音显得友好:你好,韩小姐,我是林小雨。以后……请多关照。我拖着疲惫的脚步,想把行李箱往隔断里再挪一点,沉重的轮子不小心碾过厨房门口一小片没完全干的水渍,发出轻微的摩擦声,留下一点泥痕。
韩露端着热好的牛奶转过身,视线精准地落在那点新鲜的污迹上,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关照她抿了一口牛奶,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天然的疏离和审视,合租的规矩,房东应该跟你说过一些。冰箱,她用下巴点了点那台嗡嗡作响的老旧机器,上层是我的,放牛奶和一些需要冷藏的护肤品。下层你可以用,但别放味道大的东西。浴室,她顿了顿,加重语气,用完立刻把台面和水龙头上的水擦干,地上不能留水渍,我不喜欢湿漉漉的,也容易滋生细菌。还有,公共区域的卫生,轮流做,标准要高。
微波炉叮的一声,在这突然安静下来的狭小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她放下牛奶杯,抽出一张厨房纸,慢条斯理地擦着根本没有沾上水渍的台面边缘,目光扫过我那巨大的行李箱和寒酸的蛇皮袋,最终落在我窘迫的脸上,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那弧度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
至于你住的地方……她朝我那用薄板隔出来的房间瞥了一眼,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你这种预算合租的,能有个屋顶遮着就不错了,睡客厅隔断,不也挺好至少便宜。
说完,她端起牛奶杯,再没看我一眼,高跟鞋敲击着地面,径直走向属于她的、带锁的朝南大卧室。门轻轻关上,咔哒一声落锁,仿佛一道无形的界限,将我和那个明亮、整洁、属于她的世界彻底隔绝开来。
我站在原地,脸上那点强挤出来的笑容彻底僵住。厨房昏黄的灯光下,行李箱轮子留下的那道泥痕格外刺眼,像一记无声的耳光。隔断间里堆满的行李,此刻更像一座无形的山,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胸口,连呼吸都带着老房子特有的灰尘味和一种冰冷的屈辱。
2
凌晨三点的交响曲
日子像生锈的齿轮,在韩露制定的精密规则下嘎吱嘎吱地转动。我把自己缩成最小的一团,活在这个隔断的方寸之地。冰箱下层,我只敢放几个馒头、一点咸菜和几瓶最便宜的矿泉水,生怕那点人间烟火气会污染她上层空间的纯净。每次用完浴室,都像完成一场外科手术,神经紧绷地用自备的抹布把龙头、台面、甚至瓷砖缝都反复擦拭,直到光可鉴人,不留一丝水痕。公共区域轮到我打扫时,更是恨不得跪在地上用放大镜检查灰尘。
然而,我的谨小慎微,在韩露那里换来的,最多是擦肩而过时一个冷淡的侧脸,或者在我打扫后,她戴着一次性手套检查门把手时,微不可闻的一声轻哼。
这天深夜,为了赶一份明天就要交的、决定我能否通过试用期的设计图,我对着笔记本微弱的光亮,在隔断的小桌子上拼命修改。屏幕上密密麻麻的线条和色块让我眼睛发胀,四周一片死寂,只有老旧冰箱压缩机间歇性发出的沉闷嗡鸣。指针艰难地爬过凌晨两点,整个世界仿佛都沉入了睡眠的深海。
突然,哐当一声巨响!是防盗门被用力撞开的声音!
紧接着,是高跟鞋歪歪扭扭敲打地面的哒、哒…哒…,伴随着一个男人含混不清的大笑和嘟囔:宝贝儿,你这地方…嗝…够隐蔽啊…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瞬间从椅子里弹直了身体,耳朵紧紧贴在薄薄的隔断板上。外面客厅的灯被啪地打开,刺眼的光线立刻从推拉门上方的小气窗和四周的缝隙里汹涌地灌进来,瞬间吞噬了我这一方小小的黑暗。
轻点声儿!烦死了!韩露的声音传来,带着浓重的醉意和一种不耐烦的娇嗔,但音量丝毫没有降低。
怕什么…又没别人…嘿嘿…男人猥琐地笑着。
闭嘴!里面…里面睡了个合租的土包子…韩露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然后就是一阵混乱的窸窣声、拉扯声、酒瓶倒地的咕噜声,夹杂着令人面红耳赤的调笑。声音像无数根针,扎破隔断板的脆弱屏障,直直刺进我的耳朵和神经。我捂住耳朵,那放浪形骸的笑语和身体碰撞的声音却像水银一样无孔不入。
不知过了多久,那令人窒息的声音终于转移到了韩露的卧室方向。我刚想松一口气,以为折磨即将结束,浴室的方向紧接着传来了惊天动地的声响!
哗——!!!
巨大的水龙头被猛地拧开,水流狂暴地冲击着陶瓷面盆,发出雷鸣般的轰响!紧接着是花洒被粗暴打开,水流砸在浴帘和瓷砖上,噼里啪啦,简直像在下一场暴雨!其间还夹杂着韩露尖着嗓子、毫无顾忌地哼着跑调的歌,以及那个男人含糊不清的应和与拍打水面的声音。
凌晨三点!这声音在死寂的夜里被无限放大,如同无数面破锣在我耳边疯狂敲打!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太阳穴突突直跳,几天熬夜积攒的疲惫和此刻被强行剥夺睡眠的愤怒像岩浆一样在血管里奔涌。我猛地掀开身上单薄的毯子,赤着脚冲到隔断门边,隔着那层薄薄的三合板,用尽力气压抑着颤抖,低吼道:
韩露!麻烦你们小声一点!几点了还让不让人睡觉!
浴室里的水声和歌声骤然停了一秒。
随即,是韩露拔高了八度、充满醉意和极度不耐烦的尖叫,穿透门板,像冰锥一样扎过来:吵什么吵!在自己家洗个澡还不行了嫌吵嫌吵你搬出去住别墅啊!穷鬼事儿还多!睡你的觉!
紧接着,是更大、更肆无忌惮的水流冲击声和变调的哼唱,仿佛在故意示威。
我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身体因为愤怒和无力感而微微发抖。那狂暴的水流声,那刺耳的尖叫,像无数冰冷的钢针,反复穿刺着我的耳膜和紧绷的神经。我背靠着冰冷粗糙的隔断板,慢慢滑坐到地上,蜷缩起来。黑暗中,只有笔记本屏幕还幽幽地亮着,映出我惨白而屈辱的脸。窗外,远处高架桥上偶尔有车灯扫过,在这被噪音淹没的隔断里,投下转瞬即逝、更显凄凉的光影。
3
白衬衫上的消毒水
浴室那场凌晨闹剧的余威,像一层洗不掉的油污,闷闷地糊在合租屋的空气里。我和韩露彻底进入了冰封期。狭小的空间里,任何一次不可避免的擦肩都变成了无声的角力。我目不斜视,加快脚步;她则扬起下巴,高跟鞋踩得更加清脆用力,用背影划出一道无形的、带着寒气的隔离带。
这天是周五,也是我入职三个月试用期的最后一天。公司里暗流涌动,几个试用期的新人都在忐忑地等待命运的宣判。下午,部门主管把我叫进办公室,脸上难得地露出一点笑意:小林,这段时间表现不错,踏实肯干,转正流程已经启动了,下周走完手续签正式合同。
一块悬在心口许久的大石终于落了地。虽然薪水依旧微薄,但至少,我在这个庞大城市里,暂时有了一张属于自己的、不那么容易被撕碎的船票。
下班时,脚步都轻快了几分。路过商场打折区,看着橱窗里模特身上一件款式简单、但剪裁干净的纯白色衬衫,我破天荒地犹豫了几秒。标签上的价格让我肉痛,可想到转正这个小小的里程碑,想到自己那几件洗得发白变形的旧T恤,一股冲动涌了上来。咬咬牙,买下了它。这算是我给自己一份微小的奖励和仪式感,庆祝在这个冰冷城市里,终于稍稍站稳了脚跟。
回到家,屋子里很安静,韩露大概还没回来。我小心翼翼地把新买的衬衫挂在自己隔断里唯一的衣架上,抚平上面细微的褶皱。纯白的颜色在昏暗的小空间里像一小片柔和的月光。心情难得地亮堂了一点。
第二天是周六,阳光不错。我把几件洗好的衣服拿到狭小的阳台上去晾晒,其中就包括那件宝贝的白衬衫。阳台很小,衣服挂得有点挤,但看着那件崭新的白衬衫在阳光下随风轻轻摆动,心里还是涌起一丝微弱的暖意和希望。
临近中午,我去楼下小超市买了点菜。回来时,防盗门一开,就看见韩露正站在客厅中央的小餐桌旁。她穿着丝质的家居服,手里端着一个骨瓷咖啡杯,姿态悠闲。而我的视线,瞬间凝固在她脚边——我那件昨天才买、第一次上身、此刻本该在阳台沐浴阳光的白衬衫,正像一块肮脏的抹布,皱巴巴地团在地上,胸口位置,赫然泼洒着一大片刺目的、深褐色的污渍!
血液嗡地一下冲上头顶!我手里的塑料袋啪地掉在地上,几个土豆滚了出来。
我的衬衫!
我失声叫了出来,几步冲过去,颤抖着手想捡起那件染污的衣服。
哦,这个啊。韩露慢悠悠地啜了一口咖啡,眼皮都没抬一下,语气轻描淡写得像在谈论天气,刚才手滑了一下,咖啡不小心洒了。正好,我看你晾在阳台,就拿进来想看看能不能补救一下。谁知道……她耸耸肩,放下咖啡杯,从旁边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根本没沾上咖啡的指尖,质量也太差了,一沾就成这样了。喏,给你。
她甚至用脚尖把那件污损的衬衫往我这边轻轻拨了一下。
不小心你……
我蹲下身,手指触碰到那温热的、黏腻的咖啡渍,崭新的布料被彻底毁了,心像被狠狠剜了一刀,声音气得发抖,这根本不是不小心!咖啡渍泼得这么正!而且……而且咖啡怎么会是这种颜色还有股怪味!
韩露这才抬起眼皮,居高临下地看着蹲在地上的我,嘴角勾起一抹极其刻薄冰冷的笑意,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恶意和报复的快感。
怪味她嗤笑一声,哦,可能是我新买的浓缩消毒液混进去了点吧消消毒,省得沾上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怎么,一件地摊货而已,至于这么矫情吗还是说……她故意拖长了调子,眼神像淬了毒的针,你这种穷酸样,买件新衣服不容易
消毒液!她竟然说是消毒液!
蹲在地上,手里攥着那件被彻底毁掉、还散发着消毒水刺鼻气味的白衬衫,那冰冷的、黏腻的触感透过布料直抵掌心,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皮肤。韩露刻薄的话语像淬了冰的鞭子,狠狠抽在我的神经上。转正的喜悦,对新生活的微弱憧憬,在这一刻被这杯肮脏的混合液体浇得透心凉,只剩下屈辱和愤怒在胸腔里疯狂燃烧、沸腾!
我猛地抬起头,死死盯住她那张妆容精致、此刻却写满恶毒快意的脸。怒火灼烧着我的喉咙,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化作最尖锐的嘶吼喷涌而出。然而,就在那股毁灭性的冲动即将淹没我的瞬间,一个冰冷到极致、也清晰到极致的声音在脑海深处响起:跟她撕破脸大吵一架除了让她更加得意,除了把这本就污浊不堪的合租环境彻底变成战场,还能得到什么房租押金还在她手里攥着,我耗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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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致的愤怒反而催生出一种诡异的冷静。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咖啡馊味和消毒水刺鼻气味的空气呛得肺叶生疼。我垂下眼,不再看她,只是用尽全力控制着手指不要把那件脏污的衬衫撕碎。我一个字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把衬衫捡起来,团成一团,紧紧攥在手里,转身,一步一步走回我那狭小阴暗的隔断。推拉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韩露那声带着胜利意味的轻蔑冷哼。
隔断里没有光,只有从门缝和小气窗透进来的、客厅惨白灯光的边缘。我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手里那团污秽的布料像一块烙铁,烫得我手心发疼。黑暗中,我的呼吸粗重,胸膛剧烈起伏。怒火并未熄灭,反而在死寂和黑暗的催化下,燃烧得更加幽暗、更加炽烈。它不再咆哮,而是沉淀下来,凝结成一种冰冷的、带着玉石俱焚决心的东西。
韩露,你以为这就完了
一抹近乎冷酷的弧度,在我紧抿的嘴角悄然浮现。那杯加了消毒液的咖啡,彻底浇灭了我最后一丝息事宁人的幻想。既然退让换来的只有变本加厉的践踏,那么,这场战争,才刚刚开始。
4
真丝睡衣里的小礼物
接下来的两天,我成了这合租屋里最沉默的影子。依旧按时打扫公共区域,把浴室擦得能照出人影,冰箱下层保持着我那点可怜的、毫无气味的存货。面对韩露,我甚至不再试图避开眼神的交汇,只是平静地、近乎漠然地扫过她那张妆容完美的脸,然后移开,仿佛她只是房间里一件昂贵却碍眼的家具。
这种彻底的、不带任何情绪的漠视,显然让习惯了我隐忍退让的韩露感到了意外和不适。她打量我的眼神里,除了惯有的轻蔑,似乎还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和……警惕尤其是在她那个名牌通勤包拉链没拉好,或者她新买的一小盒据说贵得要死的进口水果随意放在厨房台面上时,她总会下意识地、飞快地检查一下。
周三晚上,韩露似乎有重要的约会。隔着薄薄的隔板,能清晰听到她在自己房间里折腾了很久。水声、吹风机声、翻箱倒柜找衣服配饰的碰撞声不绝于耳。最后,她带着一身浓郁的、比平时更甜腻几分的香水味,踩着恨天高,哒哒哒地出门了,防盗门被她用力带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确认她走远,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我放下手里正在看的书,走到厨房,打开冰箱下层。角落里,静静躺着我几天前特意买回来的一小包东西——食用级玉米淀粉。无色无味,细腻得像最上等的面粉。
我拿出那包淀粉,撕开封口。又走到卫生间门口。韩露的洗漱用品都整齐地摆放在洗手台靠里的位置,用一个亚克力架子收纳着。她的真丝睡衣,那套据说价值不菲、触感像第二层皮肤一样的淡紫色睡裙和睡袍,正随意地搭在浴室门后的挂钩上。大概是出门前换下来的。
我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光滑冰凉的丝缎表面。触感确实很好,好得让人……生厌。
我面无表情地捻起一小撮雪白的玉米淀粉,均匀地、极其小心地抖落进睡裙宽大的领口、袖口内侧,以及睡袍的腰带缝隙里。动作精准而冷静,像在进行一项精密的实验。确保这些细腻的粉末能完美地藏在丝滑的褶皱深处,不会在表面留下任何肉眼可见的痕迹。做完这一切,我把睡裙和睡袍恢复原状,仿佛从未有人动过。玉米淀粉袋子被小心地卷好,藏回冰箱深处。
然后,我回到自己的隔断,关掉灯,在一片黑暗中静静地坐着,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像缓慢流淌的冰河。直到深夜,楼道里终于再次响起高跟鞋疲惫又略带醉意的哒哒声。钥匙转动,防盗门打开又关上。客厅灯亮了,接着是韩露卧室的开门声。很快,浴室传来她洗漱的水声。
十几分钟后,水声停了。短暂的寂静。
突然——
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如同淬毒的利箭,猛地撕裂了夜晚的宁静!那声音里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惊恐和剧烈的痛苦!
紧接着,是砰的一声巨响,像是有人重重撞在门上!然后是更加歇斯底里的、带着哭腔的尖叫和抓挠声!
什么东西!啊!好痒!痒死我了!救命啊!!!
我坐在隔断的黑暗里,心脏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地跳动,嘴角终于勾起一丝冰冷的、毫无温度的弧度。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尖叫和疯狂的抓挠声,此刻听在我耳中,竟比任何乐章都更悦耳。我甚至能想象出韩露此刻的样子:她引以为傲的精致妆容早已花掉,昂贵的真丝睡衣被粗暴地扯开,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突然变得奇痒无比的皮肤,昂贵的香水味被汗水和恐惧的酸臭取代,像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外面的混乱持续升级。抓挠声、撞门声、哭喊声混杂在一起,伴随着她语无伦次地咒骂:该死的!痒!有虫子!一定有虫子!这破房子!该死的乡下人!一定是她搞的鬼!
终于,在我隔断的推拉门被一股狂暴的力量猛地拉开之前,我站起身,打开了隔断里那盏昏暗的小台灯。
光线亮起的瞬间,韩露出现在门口。她头发凌乱,双眼赤红,脸上、脖子上、露出的锁骨和手臂上,布满了自己疯狂抓挠出的道道红痕,有的甚至渗出了血丝。那件价值不菲的真丝睡衣被扯得歪斜,领口大开,狼狈不堪。她像个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浑身散发着狂怒和疯狂的气息,指着我,指尖因为剧烈的痒意和愤怒而剧烈颤抖:
林小雨!是不是你!你这个恶毒、下贱的乡下人!你在我衣服里放了什么!啊!痒死我了!你想害死我是不是!滚!立刻给我滚出我的房子!带着你的垃圾给我滚!现在!马上!
她的唾沫几乎喷到我脸上,歇斯底里的尖叫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震得薄薄的隔板都在嗡嗡作响。
5
押金条与青瓷杯
韩露的尖叫还在狭窄的客厅里疯狂回荡,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反复切割着空气。她布满抓痕的脸上涕泪横流,昂贵的真丝睡衣被自己扯得不成样子,整个人濒临崩溃的边缘,指着我鼻尖的手指抖得像风中的枯叶。
滚!听见没有!给我滚出去!不然我报警抓你!告你投毒!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乡下人!臭虫!
就在这剑拔弩张、几乎要动手的当口,笃、笃、笃,几声清晰、沉稳,甚至带着点看戏般悠闲的敲门声,突然在防盗门外响起。
这敲门声像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瞬间掐断了韩露歇斯底里的尖叫。她像被按了暂停键,猛地收声,赤红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愕然和被打断的狂怒,猛地扭头看向门口。
我也愣住了。这个时候会是谁
门没锁。外面的人似乎很有耐心,又敲了三下,节奏不变。
韩露喘着粗气,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和抓痕渗出的血丝,眼神凶狠地瞪了我一眼,似乎在警告我不许乱说话。她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那钻心的奇痒和滔天的怒火,用力整理了一下身上皱巴巴、沾着可疑白色粉末的睡衣,努力想恢复一点体面,才趿拉着拖鞋,带着一身狼狈去开门。
门开了。
门外站着的,竟然是房东王建国!他依旧穿着那身半旧不新的夹克,嘴里叼着半截快燃尽的烟,眯缝着眼,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有一种见惯风浪的市井油滑。他目光先是在韩露那张惨不忍睹、还带着泪痕和血丝的脸上扫了一圈,又越过她,落在我身上,最后慢悠悠地滑过一片狼藉的客厅——地上那件沾满咖啡渍和消毒水味的白衬衫,还有韩露脚边被她自己抓挠时碰倒的椅子。
哟,韩小姐,林小姐,这大晚上的,够热闹的啊
房东吐出一口烟圈,语气平淡,甚至带着点调侃,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锐利。
韩露像是终于找到了主心骨,或者说,找到了一个可以主持公道的权威。她立刻指着自己脖子和手臂上触目惊心的抓痕,声音因为激动和残留的痒意而尖利变调,抢先告状:王哥!你来得正好!你看看!你看看她把我害成什么样了!她在我衣服里放东西!想害死我!这种恶毒的人绝对不能留!必须让她立刻滚蛋!押金一分不退!我还要报警!
房东没急着表态,只是把烟头在门框上摁灭,慢条斯理地从他那鼓鼓囊囊的旧夹克内袋里,掏出一部屏幕磨花了的旧手机。他手指在屏幕上划拉了几下,点开一个视频,然后把屏幕转向韩露,也确保我能看到。
手机屏幕不大,但画面清晰,声音更是无比刺耳。
视频里,正是几天前那个凌晨三点!镜头角度巧妙,隔着客厅的杂物,清晰地拍到韩露穿着睡裙,姿态嚣张地站在我的隔断门外,手里端着一个咖啡杯。画面里,她嘴角带着恶意的笑,手腕一扬,深褐色的液体精准地泼向挂在阳台晾衣架上、我那件崭新的白衬衫!紧接着,是她那刻薄的声音被放大:…消毒水而已,别矫情…地摊货…穷酸样…
视频不长,只有这关键的十几秒,但铁证如山!
韩露的脸,唰的一下,血色褪尽,变得比她那件真丝睡衣还要惨白!她张着嘴,眼睛瞪得滚圆,死死盯着那小小的屏幕,身体像被瞬间抽干了力气,晃了一下,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门框。刚才还燃烧着滔天怒火和委屈的眼神,此刻只剩下无法置信的惊骇和……巨大的恐慌!她精心维持的、高高在上的精致形象,在这段视频面前,被扒得一丝不挂,露出底下最不堪的恶毒。
这……这……她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拼凑不出来。
房东收回手机,揣回兜里,语气依旧是那种带着点懒洋洋的油滑,却字字如刀:韩小姐,这视频拍得还行吧高清,带声儿。你说,我要是手一滑,发到你们公司内部群,或者随便哪个本地论坛、微博啥的……再配上个‘投行女白领深夜欺凌合租室友’的标题,啧,得有多少人爱看啊你那高大上的工作,还有你那些讲究的同事朋友,会怎么想
不!不要!韩露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尖叫起来,声音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之前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她扑过去想抓房东的胳膊,却被房东不动声色地躲开了。王哥!王哥你听我说!误会!都是误会!我…我是一时糊涂!我赔她衣服!我赔十件!求求你别发!千万别发!我…我马上搬!我今晚就搬!
房东斜睨着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搬那是你的事。不过韩小姐,我这房子,是租给人住的,不是给你当大小姐耍威风欺负人的地方。他顿了顿,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站在隔断门口的我,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或许是赞许小林这姑娘,老实本分,按时交租,规规矩矩。你那套规矩,收收吧。至于押金……
他拖长了调子,看着韩露瞬间紧张到极点的脸。
按合同,你提前解约,押金不退。不过嘛,房东话锋一转,从另一个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押金条,正是当初我交给韩露的那张!他竟然不知什么时候拿回来了!他两根手指夹着那张纸条,在我和韩露惊愕的目光中,径直走过来,塞进了我的手里。小林,这押金条你收好。韩小姐‘自愿’放弃押金赔偿她的精神损失和那件衬衫。下个租客,不管是谁,都得守规矩,对吧
韩露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哆嗦着,看着那张回到我手中的押金条,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愤怒、羞耻、不甘、还有一丝彻底落败的绝望。她死死咬着下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一个字也不敢再说。她猛地转身,冲回自己的房间,砰地一声甩上了门!
房东朝我咧咧嘴,露出一个有点市侩、却在此刻显得无比顺眼的笑容:行了,清静了。收拾收拾,睡个好觉。他摆摆手,慢悠悠地转身下楼去了。
那一晚,韩露房间里传来急促混乱的收拾东西的声音,行李箱轮子粗暴地碾压过地面。天还没亮透,我就听到了防盗门最后一次被用力关上的巨响。这一次,她走得悄无声息,再没有高跟鞋的脆响。
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那层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冰冷屏障,似乎随着她的离开而消散了。阳光终于毫无阻碍地透过阳台的玻璃,洒进客厅,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中,那股浓烈的香水味和消毒水味正在慢慢散去。
我站在隔断门口,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失而复得的押金条,纸张粗糙的触感无比真实。客厅的餐桌上,放着一个我没见过的青瓷杯。杯壁很薄,釉色温润,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杯子下面,压着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条,上面是韩露那熟悉的、带着点凌厉感的字迹,只有短短一行:
押金退你。下个租客会守规矩。——韩
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字迹有些潦草,仿佛写下这几个字耗尽了她的力气。
我看着那个空荡荡的青瓷杯,又看了看手里这张押金条。没有想象中的狂喜和解脱,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带着硝烟气味的疲惫,以及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这座城市冰冷坚硬的底色依旧未变,但至少,在这个小小的、破旧的角落里,我为自己,赢回了一寸可以自由呼吸的地板。
窗外,远处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新一天初升的阳光,刺得人有些睁不开眼。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房东发来的信息:小林,下个月起,房租按隔断价交。安顿好。
我收起手机,走到阳台,把那件染污的白衬衫捡起来,直接扔进了垃圾桶。然后,我拿起那个青瓷杯,走到厨房水龙头下,打开水。清凉的自来水冲刷着杯壁,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湿漉漉的杯子上,折射出一点微弱却纯净的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