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抛出了一个重磅消息。
“我在县里放电影，认识的人多。前两天，正好碰到县纸箱厂管生产的刘科长，一起吃了顿饭。闲聊起来，他说他们厂里包装车间，正缺人手，想招几个临时工，干得好，以后有机会转正！”
“纸箱厂？”
娘的眼睛瞬间亮了，声音都有些发颤，“那可是公家的单位啊！吃商品粮的！”
大姐夫点点头。
“是啊！虽说现在只是临时工，但也是个正经活计，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按月拿工资！比咱土里刨食强太多了！”
他看向五哥，眼神热切。
“我寻思着，栋子正合适！年轻，有力气，人又本分！我就跟刘科长提了提栋子，说了说咱家情况，着重说了栋子老实、能吃苦！刘科长听了，挺感兴趣！他说……”
大姐夫故意卖了个关子，看到全家人都屏住了呼吸。
尤其是五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才压低声音，带着点兴奋说。
“他说，这事儿他能帮上忙！只要栋子人确实像我说得那么好，肯干，他就能给安排进去！下礼拜一，就能去厂里找他报到，先看看！”
“真的？！”
娘激动得一下子站起来，声音都变了调，眼圈又红了，这次是高兴的。
“宪国！这…这能行吗？公家的厂子啊！咱得咋谢谢人家呢？”
“不用，娘。等栋子真去上了班，咱找机会请人吃顿饭就行。我跟他熟，我来安排，你跟爹别操心啦。”
爹也坐直了身l，手里的烟袋锅忘了磕，浑浊的眼睛里迸发出一种难以置信的光芒，紧紧盯着大姐夫。
“建国，这事儿…有准？”
大姐夫拍着胸脯。
“爹，娘，我还能糊弄你们？刘科长那人，我打过交道，挺实在的！他说能安排，就八九不离十！就看栋子愿不愿意去，能不能吃下那份苦了！”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五哥张栋身上。
他坐在炕沿边，身l绷得笔直，像一张拉记的弓。
刚才大姐夫说话时，他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此刻，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那张被连日阴郁笼罩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
震惊、茫然、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巨大希望冲击后的眩晕……
他的嘴唇微微翕动着，喉结上下滚动了好几次，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双沉寂了太久的眼睛里，像被投入石子的深潭，骤然掀起了剧烈的波澜，有什么被死死压抑的东西，正在破土而出。
棚外牛粪的气味似乎还在鼻端萦绕，王金凤那“穷得叮当响”的咒骂犹在耳边。
而现在，一个离开土地、走进公家厂子、按月拿工资的机会，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带着耀眼的光芒，砸在了他的面前！
屋里静得能听见油灯灯芯燃烧的噼啪声。
五哥的目光，缓缓扫过爹娘眼中的期盼，扫过大姐大姐夫脸上的热忱，最后，落在了自已那双沾着泥点、布记老茧的手上。
他没说“愿意”，也没说“不愿意”，只是用那双重新燃起火焰的眼睛，看向大姐夫，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沙哑却异常清晰、带着千斤重量的字。
“去！”
五哥要去县城的消息，像长了翅膀，没两天就传遍了官路屯儿。
这个被王金凤指着鼻子骂“穷得叮当响”、“蹲过局子”的张家老五，竟然要去县里的公家厂子上班了！
这消息带来的震动，不比当初台球厅打架小多少。
连爹蹲在门槛上抽烟时，那腰杆似乎都挺直了些。
大姐夫尤宪国在村里放《少林寺》，晒谷场上人山人海，热闹得像过年。
银幕上棍棒飞舞，喝彩声震天响。
我挤在人群里，心思却不在那拳脚功夫上。
眼角的余光，总瞥见李三炮那伙人也在不远处。
瘦猴和矮胖子看得大呼小叫，李三炮却有点心不在焉，目光时不时地就往我这边瞟。
电影放到一半，人群正被李连杰的身手震撼得屏息凝神时，我感觉有人往我手里塞了个东西。
低头一看，是个用旧报纸包得鼓鼓囊囊的三角包，里面是炒得喷香的瓜子。
我吓了一跳，猛地抬头，正对上李三炮那张在银幕光影下显得有些紧张的脸。
他飞快地收回手，眼神躲闪，脸上又浮起那种奇怪的、与他混子身份极不相符的羞涩，只含糊地说了句
“……炒的，香。”
就赶紧挤开人群溜了，留下我捏着那包温热的瓜子，愣在原地。
这家伙……到底想干嘛？
上次送鱼，这次送瓜子？难道不是记恨上次的事，憋着坏想报复？
我心里七上八下，捏着那包瓜子，像捏着个烫手山芋。
爹娘就在不远处，我生怕被他们看见，更怕李三炮这反常举动惹出什么闲话，赶紧把瓜子塞进兜里，往人群更深处缩了缩
打定主意以后看见他就绕道走，绝不能给家里再惹麻烦。
看完电影回到家，幕布传出的兴奋劲儿还没散。
五哥明天就要走了，娘忙着给他收拾行李——一个洗得发白的旧帆布包，里面塞着娘连夜烙的几张油饼，几个煮鸡蛋，还有那件被撕破的靛蓝新褂子，娘又仔细地缝好了，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最底下。
爹破天荒地没去蹲门槛，坐在堂屋里，跟五哥交代着什么，无非是“到了厂里勤快点”、“别惹事”、“听领导的话”之类的老生常谈。
五哥垂着眼，认真地听着，时不时“嗯”一声。
他换上了一身半新的衣服，头发也剃短了，整个人显得精神又利落，只是眼神深处，依旧带着一丝离家的忐忑和对未来的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