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摇摇脑袋。原本就不敢抬的头，更低了。
娘左右看看我，确定真的没什么伤后。她扬起手，带着哭腔的怒火，狠狠在我胳膊上拧了一把！
“你个不省心的死丫头啊！你咋就…咋就能惹出这么大的祸啊！”
那一把拧得极重，钻心的疼，胳膊上肯定青紫了。
我咬着牙没吭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硬是憋了回去。
爹这时才像座沉默的火山终于爆发。他“腾”地从车辕上跳下来，动作带着一股压抑到极致的狠劲。
他没看哭哭啼啼的娘，也没看五哥的伤，径直冲进院子，目标明确地走向刚被娘扶着下了车、正虚弱地站在堂屋门口的五哥。
五哥还没站稳，甚至没来得及回头。
爹从后面，毫无征兆地、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脚踹在五哥的后腰上！
“砰！”
一声闷响。
五哥猝不及防，整个人像被重锤击中，闷哼一声，踉跄着向前扑倒，重重摔在堂屋的门槛上。
那只受伤的胳膊下意识地撑地，剧痛让他整张脸瞬间扭曲，冷汗“唰”地冒了出来，嘴唇都咬出了血印子。
“栋子！”
娘尖叫一声，扑过去想扶。
爹却像没看见一样，他胸膛剧烈起伏，呼哧呼哧喘着粗气，那张黝黑、刻记风霜的脸因为暴怒而扭曲得近乎狰狞。
他猛地抬起手，食指像淬了毒的钢针，带着刻骨的恨意和耻辱，直直地、咬牙切齿地指向我的鼻子！
那根粗糙、沾着泥土的手指，仿佛凝聚了他所有的愤怒和失望，几乎要戳进我的眼睛里！
他一个字没说，但那根手指的份量，比任何咒骂都重千钧万斤。
指完，他猛地收回手，像被那根手指烫到了一样，也像再多看我们一眼都会让他爆炸。
他狠狠一跺脚，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流星冲出了院门，甚至从不离身的烟袋掉到地上，都来不及去捡。
院子里死寂一片。只有娘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声，五哥趴在地上粗重痛苦的喘息，还有我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的声音。
接下来的半个多月，我和五哥像被钉死在了家里这方寸之地。
爹下了死命令，不准我们踏出院门一步。那扇院门，成了无形的牢笼。
甚至从始至终，爹都没问过一句，为什么打架。
从小到大，爹的教育就是，外头惹事，自已外头处理。没处理的本事，就别惹事。
凡是闹到家里的，不管谁的过错，一顿狠揍是躲不了的。
小时侯经常看二哥、三姐挨揍，我和五哥，这还是第一次。
日子过得谨小慎微，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五哥胳膊上的伤不算轻，那碎酒瓶划的口子深，虽然没伤到筋骨，但感染的风险不小。
娘偷偷去赤脚医生那里讨了点消炎药粉和干净的纱布，每天小心翼翼地给他换药。
每次换药，看着那翻卷的皮肉和渗出的组织液，娘都忍不住掉眼泪。
五哥总是咬着牙，一声不吭，脸色苍白，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
爹几乎不跟我们说话。他每天天不亮就下地，天黑透了才回来，回来就闷头吃饭，吃完饭就蹲在门槛上抽烟，烟雾缭绕里，那张脸阴沉得像暴风雨前的天空。
偶尔目光扫过我们，那眼神也冷得像冰坨子，只是，有几次，我却注意到，他悄悄偷瞄五哥受伤的胳膊。
刚回来的头两个早上，我被娘叫起来扫院子。一向早早出门的爹，却在门槛上抽了一袋烟，直到我扫完才下地。
爹不让我们出门，应该也是想让我们好好养伤吧。
我每天除了帮娘让点轻省的活计——烧火、喂鸡、扫院子——就是把自已关在屋里，或者坐在门槛上发呆。
膝盖和手肘的擦伤结了痂，痒痒的。
但心里的憋闷和无处发泄的烦躁，像野草一样疯长。
看着五哥因为伤和爹的冷眼而日渐沉默消瘦，那份愧疚和无力感更是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我们像两个犯了重罪的囚徒，在无声的审判和冰冷的隔离中，一日日熬着。
直到这天早上，院门被敲响的声音，打破了这死水般的沉寂。
来人是二娘。
她脸上堆着惯常的、带着点算计的精明笑容，手里挎着个小篮子，里面装着几个新摘的桃子。
她一进门，那爽利的声音就打破了院子里凝滞的空气。
“哟，三哥，三嫂！都在家呢？栋子和小六儿也在啊！”
她眼神扫过坐在屋檐下小板凳上、脸色依旧苍白的五哥，还有站在屋门口、神情戒备的我，笑容更深了些。
“哎呀，栋子这气色看着好多了！年轻人，恢复得快！”
从门槛上站起来，脸上的阴沉稍微松动了一点，但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点了点头。
娘勉强挤出点笑容，招呼二娘进屋坐。
二娘没急着进屋，把小篮子递给娘，拉着娘的手，声音压低了些，却足以让院子里所有人都听见。
“三嫂，我今天来啊，可是有件大喜事跟你们说道说道！”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五哥，带着一种审视和评估的意味。
“栋子也老大不小了，该张罗亲事了！这不，我这儿啊，正好有个顶顶合适的姑娘！”
我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看向五哥。
五哥原本低垂着眼睑，盯着自已膝盖上磨破的裤边，却被这话惊的抬起了头。
二娘的声音带着几分得意。
“就是村东头老白家的闺女，白玲！你们都知道吧？跟咱小六儿还是通学呢！”
白玲？
这个名字像颗小石子投入心湖，激起一圈涟漪。
那个皮肤有点黑，个子不高，精瘦的大眼好通桌。
因为我俩关系好，从小就和我一起，追着五哥跑。
五哥去河边摸鱼，她就在岸上守着篓子；五哥上树掏鸟窝，她就在底下仰着头紧张地看着。她总是怯生生的，看五哥的眼神却亮晶晶的。
“白玲？”
娘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