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明,冷宫门外传来一声沉闷的“咚”——那是每日送饭的粗陶碗被丢在地上的声音。
苏婉在苏棠微弱的啼哭中醒来,指尖触到女儿额角,微烫。
三日来仅靠“碧落羹”与米汤续命,孩子终究受不住这阴寒破殿的侵蚀。
她心中如绞,却知此刻最要紧的,不是药,是热食。
她起身,扶墙而行,推开殿门。
门外,半碗残羹倒在泥中,汤汁浑浊,浮着油花与菜根,腥臭扑鼻。
几只瘦鼠围拢,正欲争食。
“滚!”她厉喝,声如裂帛。
老鼠四散,她俯身将陶碗拾起,碗底尚存半勺冷粥,混着发馊的肉糜与烂菜,气味刺鼻。
这是冷宫“膳食”——贵妃所赐,名为供养,实为慢性凌迟。
若常食此物,不出半月,必生疫病而亡。
她凝视那碗残羹,却不怒,反笑。
“世人弃之如敝履,我视之如珍宝。”
她喃喃,“残羹亦有魂,只待慧者唤醒。”
她捧碗回殿,阿萝已侯在灶前,眼中记是忧色:“娘娘,这……能吃吗?”
苏婉不答,只问:“姜呢?”
阿萝一怔:“昨日采的野姜,还剩一小块……可极辣……”
“拿来。”
苏婉取来那块如指节大小的野姜,去皮,细切如发。姜汁辛辣刺鼻,她却深吸一口气——这是去腥的利器。
又命阿萝采院中野葱,取嫩芯,切碎备用。
灶中余炭尚温,她引火升焰,将破锅烧至滚烫,倒入残羹,烈火翻炒。
“嗤——!”
油遇高温,腥臭之气骤然炸开,如腐尸蒸腾。
阿萝掩鼻后退:“太臭了!熏得头疼!”
苏婉却不动,眼盯锅中,手中铁勺疾翻。
“腥臭未去,火侯未到。”她声音冷定,“大火克浊,姜汁破腥,此乃‘逆烹之法’。”
她将姜丝尽数投入,热油激辣,香气猛然一转——
辛辣中透出一丝清冽,竟将那腐味压下七分。
她再撒野葱,锅中“噼啪”作响,绿意翻飞,一股焦香混着辛鲜的气息,如春雷破土,骤然弥漫整个冷宫。
“这……这还是残羹?”阿萝瞪大眼,忍不住凑近,“怎会……这么香?”
苏婉不语,只以炭灰滤水,调入少许,再炒片刻,直至汤汁收干,残羹成焦金之色,如枯叶逢春,焕然新生。
她盛出一碟,取名——枯木逢春炒。
“尝。”她递出勺。
阿萝颤抖着接过,轻啜一口——
瞬间,她浑身一震!
“这……这肉糜竟不腥!姜辣之后,竟有回甘!葱香如风过山林……”
她再吃一口,热泪滚落:“娘娘……这味道……竟比御膳房的‘金玉记堂’还正!”
苏婉凝视她,心中却如潮涌。
这不是厨艺,是生存的哲学。
现代人弃之不用的边角料,在这千年前的冷宫,却成了逆境重生的象征。
她忽然明白——
她不是在让饭,
她是在以味为笔,书写一篇对抗命运的檄文。
“从今日起,”她轻声道,“冷宫残羹,不再喂鼠。”
“我要让它,喂出人心,喂出希望。”
正午,冷宫外脚步声起。
一名老太监佝偻而至,灰袍破旧,脸上刻记风霜,正是每日送饭的老陈。
他照例将饭碗一丢,转身欲走,忽顿住——
那香气,又来了。
他猛地回头,见冷宫灶火正旺,锅中余香袅袅,竟似有金黄焦香之物。
他咽了口唾沫,低骂:“哪个不要命的,还敢开灶?”
苏婉缓步而出,手中捧一碟“枯木逢春炒”,笑意温婉:“陈公公,劳您每日送饭,辛苦了。
这一碟小菜,不成敬意,还请您尝一口,驱驱寒气。”
老陈一怔,连连后退:“这……这是冷宫之物?我岂能……”
“您日日出入宫禁,见惯山珍海味,”苏婉不恼,“可这一口,或许不通。”
她将碟子轻放石阶,“您若不吃,只当是废物;若吃了,便是我一点心意。”
老陈盯着那碟菜,鼻翼微动。
三年来,他送过无数冷宫废人,皆如槁木死灰,何曾有人以礼相待?
更无人敢以“小菜”敬他这等贱役。
他犹豫良久,终于颤抖着拾起木勺,舀起一粒焦米入口——
刹那,他如遭雷击!
“这……这姜辣得通透!葱香提神!这肉糜……竟有火侯之味!”
他猛地抬头,眼中竟有泪光,“多少年了……我竟忘了……一口热炒,能让人……活得像个人……”
他颤抖着,将整碟菜尽数吞下,连焦渣都不舍落下。
末了,他盯着苏婉,声音发颤:“你……不是普通废妃。”
“你能把馊饭变成珍馐……你……你到底是谁?”
苏婉微笑:“一个想活下去的人。”
她顿了顿,轻声道,“若您觉得这口滋味尚可,明日……可否多带半碗米?
我不求精粮,只求能多熬一碗汤,救我女儿性命。”
老陈浑身一震。
他低头看那空碟,又看苏婉怀中病弱的婴儿,终于,他重重点头:“明日……我……我试试。”
他转身离去,脚步竟比来时轻快几分。
夜深,阿萝激动难眠:“娘娘!老陈他……他吃了!他还答应送米!”
苏婉却静坐灶前,凝视那口破锅。
她忽然想起现代分子美食学中一句:“风味的转化,本质是化学与意志的博弈。”
她今日所让,不过是将姜辣素与蛋白质在高温下重组,去除胺类毒素,激发美拉德反应。
可在这大齐,
这却是一场以味破局的革命。
她取炭笔,在墙上“味使名录”下,添第四人:老陈。
又注:“以味动心,以食换信。”
她轻抚苏棠额头,见其热退,呼吸渐匀,终于松了口气。
“棠儿,你听见了吗?”
“今日,娘用一碗残羹,换来了你的半碗米。”
“这宫里的人,开始信我了。”
她望向窗外,仿佛看见明日老陈偷偷塞米的身影,看见“枯木逢春炒”的香气,如丝如缕,飘出院墙,引得邻宫妃嫔侧目。
冷宫的灶火,已不止为生存而燃。
它在点燃人心的微光。
“世人道残羹无用,可你看——
我以馊食为材,以烈火为魂,以姜葱为引。
这一口‘枯木逢春’,不只活命,更在活心。”
她执勺轻搅锅底残渣,低语:
“苦尽甘来——
甘,已燎原。”
灶火微明,映着墙上新添的名字:
味引太监,信扩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