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起雾了,擦擦就好 > 第一章

1
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完了。
这两个字像两记重锤,狠狠砸进我的脑仁里,嗡嗡作响。
上一秒,我还自信满满地阐述着对项目风险控制的独到见解,感觉对面三位面试官严肃的脸上似乎松动了一丝赞许的痕迹。下一秒,一股带着暖烘烘湿气的风,不知从哪个该死的空调出风口精准地、恶毒地扑到了我的镜片上。
视野瞬间沦陷。
冰冷的镜片内侧,一层致密的白雾以惊人的速度凝结、蔓延,眨眼间就吞噬了整个世界。面试官们模糊的脸孔在雾气后面晃动、扭曲,像隔着一块厚厚的、永远擦不干的毛玻璃。他们的表情消失了,只剩下几个晃动的人形轮廓,还有头顶那盏巨大吊灯,在白雾里晕开一团巨大而模糊的光斑,刺得人眼睛发酸。
我喉咙发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呼吸都变得短促艰难。空气里只剩下中央空调单调的嗡鸣,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震得耳膜生疼。手指下意识地抬起来,想擦,又猛地僵在半空——不行,太失礼了!在面试官面前像个猴子一样擦眼镜这画面太美我不敢想。
呃,李先生关于刚才提到的预算执行效率问题……
是那个主面试官,张总监的声音。他的轮廓在雾气里晃了晃,似乎在等我继续。那声音穿过白茫茫的屏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等待。
是!预算执行效率的关键在于……
我强行压下喉咙口的干涩,声音努力维持平稳,试图凭着记忆和模糊的轮廓继续。大脑在疯狂运转,试图从记忆里捞出刚才说到哪里了,可该死的,那层雾气仿佛也糊住了思维,一片混沌。后背的衬衫紧紧贴在皮肤上,一片冰凉粘腻的湿意。空调的冷风一吹,激得我打了个寒颤。
心一横!顾不上那么多了!就在我手臂准备抬起的瞬间,手肘猛地撞到了桌沿。放在桌角的那个该死的玻璃水杯,像个慢镜头里的灾难片主角,晃晃悠悠,然后义无反顾地倾倒、坠落。
哗啦——砰!
清脆的碎裂声在过分安静的会议室里炸开,如同平地惊雷。冰凉的液体混合着几片透明的玻璃碎片,精准无比地泼洒在我熨烫得一丝不苟的灰色西裤上,从大腿一直蔓延到膝盖。深色的水渍迅速扩散,布料湿漉漉、沉甸甸地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片刺骨的冰凉和巨大的狼狈。
时间仿佛凝固了。
我僵在原地,像个被施了定身法的傻子。眼镜片上的白雾依旧顽固地遮挡着视线,只能模糊地看到对面三个人形轮廓似乎都坐直了身体,动作里充满了无声的惊愕。碎裂的玻璃渣在地上闪着冰冷的光。裤子上那一片深色的、不断扩大的湿痕,就是此刻我职业生涯最醒目的墓志铭。
抱歉!非常非常抱歉!
我的声音干涩发紧,几乎变了调,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慌乱。我下意识地弯腰想去收拾地上的狼藉,手指刚伸出去,就被一块尖锐的玻璃碎片边缘划了一下,疼得我倒抽一口冷气。
别动别动!小心手!
是那位女面试官的声音,带着一丝急促的关切。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有人站了起来。
没关系,没关系,保洁马上来处理。
张总监的声音响起,听起来还算平静,但那份平静底下,我几乎能触摸到一种冰冷的、评估的意味。李岩先生,要不……您先处理一下
那处理一下几个字,轻飘飘的,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神经上。
我直起身,裤腿湿冷沉重地贴着皮肤,眼镜片依旧顽固地白茫茫一片。世界模糊而冰冷。我像个闯了大祸被当场抓住的孩子,喉咙堵得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能胡乱地点着头,嘴里无意识地重复着:谢谢……谢谢……对不起……
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砂纸上磨出来的。
完了。这次是真的完了。这三个字再次重重地砸下来,带着冰水浸透西裤的寒意,直透骨髓。
2
消毒水味的社死现场
三天了。
裤子上那片深色的水渍印记仿佛烙铁烫在了皮肤上,时不时就在脑子里闪一下,带来一阵针扎似的羞耻。手机安静得像块冰冷的砖头,那个期待中的、能带来救赎的录用电话,始终没有响起。希望一点点沉下去,沉进不见底的深潭。
老妈担忧的唠叨在电话里就没停过:小岩啊,上次面试……真没希望了你王阿姨说市中心医院行政科在招人,门槛没那么高,要不你去试试总在家待着也不是个事儿……
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冰冷的不锈钢器械反着光。这些意象堆叠起来,只让我觉得更压抑。可老妈的叹息像根细线,勒得我喘不过气。我捏着手机,指节泛白,最终对着话筒挤出一个干巴巴的好。
站在市医院光可鉴人的大厅里,那股熟悉的、浓烈到刺鼻的消毒水味混杂着药物的苦涩气味,瞬间冲进鼻腔。我下意识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冰凉,视野清晰。今天特意换了副轻便的框架,镜腿夹得耳朵有点疼,但至少……不会再起雾了吧我安慰着自己,目光扫过墙上的指示牌——行政科报名,三楼东侧走廊尽头。
电梯口排着长龙。我吸了口气,转身走向旁边的步行楼梯。一层,两层……楼梯间空旷安静,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在回响。刚踏上三楼平台,推开那扇厚重的防火门——
让开!快让开!急救!
一声嘶哑的吼叫如同炸雷在耳边响起,带着一种撕裂空气的紧迫感。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力量裹挟着凛冽的寒意和刺鼻的消毒水气味猛地撞了过来!
砰!
肩膀一阵剧痛,整个人被撞得踉跄着向后倒去。混乱中,只感觉有什么冰冷坚硬的东西狠狠擦过我的脸颊和眼镜框。视野瞬间天旋地转!
呲——
一股冰凉的、带着强烈刺激性气味的液体,猛地喷溅在我的左眼镜片上!是消毒喷雾!浓烈的气味直冲脑门,眼睛一阵刺痛,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我的眼镜!
我失声叫了出来,眼前的世界在消毒液的侵蚀下,瞬间变成一片疯狂扭曲、色彩斑斓的万花筒。人影晃动,灯光拉出长长的、诡异的光带,地板仿佛在波浪般起伏。我彻底瞎了!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心脏。
谁啊!挡什么道!不要命了!
推着急救床的医护人员气急败坏地怒吼着,声音里充满了愤怒和焦灼。床轮碾压地面的声音急促远去。
而我,像个被丢进滚筒洗衣机的破布娃娃,在彻底失序的眩晕和刺眼的模糊中,徒劳地试图站稳。脚下猛地一滑,失去平衡的身体带着巨大的惯性,狠狠撞向了旁边一个发出金属摩擦噪音的移动物体。
哐当——!!!
震耳欲聋的巨响!金属支架倾倒、托盘砸落、玻璃器皿碎裂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奏响一曲刺耳的灾难交响乐!冰凉的液体和各种不明物体噼里啪啦地砸在我的头上、身上,一片狼藉。
抓住他!捣乱的!
一个陌生的、极其严厉的中年男声咆哮起来,如同惊雷炸响。
按住!别让他跑了!
另一个年轻些的声音紧跟着呼应。
几只有力的大手铁钳般瞬间从不同方向死死扣住了我的胳膊、肩膀,巨大的力量把我像钉标本一样狠狠按倒在冰冷、湿滑的地砖上!脸颊紧贴着肮脏的地面,消毒水和某种药液的混合气味呛得我几乎窒息。耳朵嗡嗡作响,隐约听到周围瞬间爆发出嘈杂的议论和惊呼。
怎么回事
医闹
胆子真大,敢撞王大夫的药车……
屈辱像滚烫的岩浆,轰地一下冲上头顶,烧得我浑身发抖。我徒劳地挣扎着,眼镜歪斜地挂在脸上,左镜片糊满了浑浊的消毒液,右镜片也沾满了水珠和污渍,世界被分割成两半噩梦般的模糊。透过那一片狼藉的镜片边缘,在晃动扭曲的人影缝隙里,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侧影如同被水洗过的底片,模糊地映入了我混乱的视野。
是她!那个在医学院图书馆让我无数次假装路过、心跳加速的实习医生林小雨!她此刻正站在几步开外,手里还拿着病历夹,脸上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的表情。她的目光,穿过混乱的人群,直直地落在我被死死按在地上、如同落水狗般狼狈不堪的身上。
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巨大的羞耻感如同海啸般将我彻底淹没。世界只剩下地砖冰冷的触感和周围嗡嗡的议论声,还有她那双清晰映在我混乱视野里的、写满惊愕的眼睛。我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或者让这冰冷的地砖裂开一道缝把我吞进去。
3
火锅蒸汽里的最后一根稻草
浑浑噩噩地逃出医院,像个被通缉的犯人。保安松手后那鄙夷的眼神,王大夫那能剜下肉来的愤怒目光,还有……林小雨那双写满震惊、最终化为复杂难言的眼睛,如同烧红的烙铁,轮番在我脑海里灼烫。我甚至没勇气再去行政科报名,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永远别出来。
手机在口袋里突兀地震动起来,嗡嗡声在喧嚣的街头格外刺耳。我麻木地掏出来,屏幕上跳动着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座机号码。心脏没来由地一缩,手指有些僵硬地划过接听键。
喂您好
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请问是李岩先生吗
一个略显公式化的女声传来。
是我。
这里是瑞丰科技人力资源部。恭喜您通过了我们上周三项目经理岗位的初面。张总监对您印象不错,认为您虽然……嗯,面试过程中出现了一点小意外,
对方的声音微妙地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但专业素养是过关的。想邀请您明天下午三点,来公司参加最终轮的高管面试,您看时间方便吗
瑞丰项目经理张总监
这几个词像带着电流,猛地刺穿了我被羞耻和沮丧层层包裹的麻木外壳。一股巨大的、不真实的狂喜瞬间攫住了我!通过了那个被我搞砸了的面试裤子上仿佛还残留着冰水的湿冷感,医院地砖的冰冷触感也还印在皮肤上,可现在……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方便!非常方便!我一定准时到!谢谢!谢谢!
我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和颤抖,引得旁边路人侧目。
挂了电话,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冲上四肢百骸!天晴了!雨停了!我又觉得我行了!医院里的狼狈社死瞬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阳光穿透城市高楼的缝隙洒下来,街边的梧桐叶子都闪着金光。瑞丰!那可是业内翘楚!项目经理!前途无量!
必须庆祝!必须!我需要一顿热腾腾的、足以驱散所有霉运和寒气的火锅!这个念头像野火一样烧起来。几乎是同时,另一个更大胆、更疯狂的念头随之滋生、膨胀——邀请林小雨!
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我在通讯录里翻找着那个尘封已久、只在无数个深夜点开又关掉的号码。医学院校友群里的通讯录备份,像一根救命稻草。深吸一口气,按下拨号键。等待音响起的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熟悉又带着一丝疑惑的清亮女声传来,像清泉滴落。
喂林、林小雨吗是我,李岩!医学院,比你们高一届的李岩!图书馆……我们见过的!
我语速飞快,生怕她下一秒就挂断,那个……那个……今天在医院楼梯间,真、真是对不起!太丢人了!我、我……
提起医院,那股刚被压下去的羞耻感又涌了上来,舌头开始打结。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哦……是你啊。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没事,急救情况特殊,王老师脾气急了点,后来也搞清楚是误会了。别太放在心上。
她的语气很温和,像一阵清风,奇妙地抚平了我心头的褶皱。
谢谢!真的谢谢你!
我如释重负,勇气倍增,那个……为了表示歉意,也……也为了庆祝我……呃,我找到新工作了!想……想请你吃个饭就现在我知道一家新开的潮汕牛肉火锅,口碑特别好!
我一口气说完,屏住呼吸。
又是短暂的沉默,然后,我听到了一个如同天籁的回应:火锅好啊。正好我也没吃晚饭。地址发我
好!马上发!一会儿见!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生怕她反悔。
坐在那家装修考究、人声鼎沸的火锅店里,看着对面小口啜饮酸梅汤的林小雨,我依旧感觉像踩在云端。暖黄的灯光柔和地勾勒着她的侧脸,几缕碎发调皮地垂在耳畔。她今天没穿白大褂,一件简单的米白色针织衫,衬得人温婉又清新。医院里那场灾难性的相遇,似乎并没有在她眼中留下多少阴影,这让我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她甚至主动问起了我面试的细节和新工作的情况,眼神里带着真诚的鼓励。
其实,医院那种突发状况谁都有可能碰到,
她放下杯子,声音温和,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张总监既然通知你终面,说明他更看重你的专业能力,那点小插曲翻篇了。
她微微笑了笑,嘴角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一股暖流瞬间涌遍全身。世界从未如此美好!锅底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浓郁的骨汤香气弥漫开来。我殷勤地拿起长筷子,夹起盘子里最漂亮的、雪花纹理均匀的匙仁肉,小心地放进翻滚的骨汤里,心里默数着秒数。这一刻,事业(终面!)和爱情(火锅!女神!)仿佛同时向我敞开了金光闪闪的大门!
这家的匙仁是招牌,特别嫩,涮八秒就好……
我笑着介绍,声音里充满了轻快。筷子尖小心地夹住那片微微卷曲、颜色变深的嫩肉,准备将它夹到林小雨面前的料碟里,完成这个完美的献礼动作。
就在这决定性的、浪漫的、走向人生巅峰的八秒钟即将圆满结束的瞬间——
噗——
锅底中心一个硕大的气泡猛地鼓起、破裂!一股滚烫的、蓄谋已久的白色蒸汽,如同微型蘑菇云,轰然升腾!它精准无比、恶毒至极地,直接扑向了我因为专注而微微低下的脸,以及鼻梁上那副该死的、命运多舛的眼镜!
视野瞬间消失!眼前只剩下白茫茫、热烘烘的一片混沌!眼镜片内侧凝结的水珠迅速汇聚、流淌,像大雨冲刷的车窗。林小雨温和的笑脸、诱人的牛肉、沸腾的锅子……一切都在瞬间被浓雾无情地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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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不受控制地从我喉咙里挤出来。
慌乱!极致的慌乱像冰水浇头!手猛地一抖,筷子夹着的那片滚烫的匙仁肉像颗失控的鱼雷,在空中划过一道油腻的弧线,然后——
啪嗒!
不偏不倚,狠狠砸落在我熨烫得笔挺、象征着新开始的白色衬衫胸口!深褐色的酱汁伴随着滚烫的油星,瞬间在洁白的布料上炸开一朵丑陋的、不断扩大的油污之花!温热的油腻感立刻透过薄薄的衬衫布料渗透到皮肤上。
时间再次凝固。
我僵在那里,像个被施了石化咒的蠢货。眼镜片上白雾弥漫,滚烫的蒸汽灼烧着眼眶周围的皮肤。胸口的油腻和滚烫无比清晰。不用看我也能想象林小雨此刻的表情。医院楼梯间的冰冷地砖,面试会议室里打翻的水杯……所有被短暂胜利压下去的狼狈、羞耻、失败感,在这一刻,被这片滚烫的牛肉和胸口的油污彻底点燃,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
对……对不起……
我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自己都厌恶的哭腔。巨大的绝望和无地自容的羞耻像海啸般彻底淹没了我。什么终面,什么新工作,什么女神……都是假的!我永远都是那个关键时候掉链子的倒霉蛋!永远都是那个在重要场合把自己搞成小丑的废物!这副眼镜!这个诅咒!
我……我去下洗手间……
我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噪音。不敢再看对面一眼,也看不清。我像一头受伤的、只想逃离的野兽,在服务员和周围食客惊诧的目光中,跌跌撞撞、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出了这片充满诱惑和最终审判的火锅热气,冲进了店外沉沉的夜幕和喧嚣的街道里。身后似乎隐约传来林小雨焦急的呼唤:李岩等等!
但那声音遥远得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4
砸碎这该死的诅咒
冰冷的夜风像无数细小的针,狠狠扎在脸上。冲出了那家灯火通明、充满食物香气和他人欢笑的火锅店,仿佛也冲出了那个让我无地自容的人间剧场。胸口的油渍在寒风中迅速冷却,凝结成一块僵硬油腻的污斑,紧贴着皮肤,又冷又腻,像一块甩不掉的耻辱烙印。身后林小雨那声焦急的李岩等等!
被火锅店的嘈杂和街道的车流瞬间吞噬,遥远得如同幻觉。
跑!只想不顾一切地逃离!逃离那火锅的蒸汽,逃离那油污的衬衫,逃离所有投射在我狼狈身影上的目光,逃离那个永远在关键时刻掉链子的、无能的自己!
泪水混合着眼眶被蒸汽烫出的刺痛感,模糊地涌上来。我胡乱地用袖子擦着脸,粗糙的布料刮得皮肤生疼。视线本就因为眼镜上的雾气一片混沌,此刻更是雪上加霜。霓虹灯牌变成一团团晕开的、鬼魅般的光团,扭曲着跳跃;行人的面孔模糊不清,像一个个移动的、没有五官的剪影;车辆的灯光拉长成刺眼的光带,带着尖锐的呼啸声在身边掠过。
世界变成了一个巨大而危险的、充满恶意噪音和模糊光影的旋涡。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每一次跳动都带来窒息般的闷痛。羞耻、愤怒、绝望……无数种负面情绪像沸腾的毒液,在血管里奔流、咆哮,灼烧着我的理智。
这副眼镜!都是这副眼镜!它就是个诅咒!一个让我永远出丑、永远狼狈、永远无法像个正常人一样挺直腰杆的诅咒!它让我在面试官面前像个手足无措的傻瓜,让我在暗恋的女孩面前被按在地上像条死狗,让我在庆祝新生的晚餐上再次沦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笑柄!
去你妈的!
一声野兽般的嘶吼猛地从我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带着毁天灭地的狂怒和彻底的绝望!长久以来积压的委屈、不甘和愤怒,在这一刻找到了唯一的宣泄口!我猛地停下脚步,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在周围行人惊愕的注视下,一把扯下鼻梁上那副沉重冰冷的框架!
镜片上的白雾和水珠,在路灯下闪着微弱而嘲讽的光。
就是它!这个万恶之源!
没有丝毫犹豫,用尽全身力气,我像投掷一块燃烧的烙铁,狠狠地将它砸向冰冷坚硬的地面!
咔嚓!
清脆得令人心悸的碎裂声!镜片脱离镜框,在湿漉漉的地砖上弹跳了几下,碎成几块不规则的、边缘锋利的残骸。金属镜框扭曲变形,像条濒死的虫子,躺在碎片中间。世界瞬间彻底沉沦!所有的光影、轮廓、色彩都消失了,只剩下大片大片混沌的色块在晃动、旋转。路灯变成刺眼的光晕,车灯是快速移动的、带着呼啸声的怪兽眼睛。
解脱了吗没有。只有一种更深沉的、无边无际的茫然和失重感。像被抛进了绝对黑暗的虚空。冰冷的雨丝不知何时开始飘落,细细密密地打在脸上、脖子上,钻进领口,带走最后一点体温。我茫然地站在雨里,站在彻底模糊的世界中心,像一尊被遗弃的、破烂的石像。
然后,那尖锐的、撕裂空气的鸣笛声猛地从左侧炸响!盖过了雨声,盖过了街道的喧嚣!像一把烧红的锥子狠狠扎进我的耳膜!
我惊恐地、本能地朝声音来源的方向猛地扭头!只看到一片混沌的黑暗背景中,两道极其刺眼、极其巨大的惨白色光柱,如同地狱巨兽睁开的眼睛,带着碾碎一切的恐怖气势,正以惊人的速度向我吞噬而来!引擎的咆哮声瞬间放大到极限,轮胎碾压湿滑路面的尖啸声近在咫尺!
死亡的冰冷气息,瞬间扼住了我的喉咙!
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完全僵直!连恐惧都来不及反应!那两道吞噬一切的白光,就是视野里最后、也是最恐怖的景象!
就在那毁灭性的光芒即将把我吞没的最后一瞬——
一股巨大的、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拽住了我的右臂!力道之大,几乎要把我的胳膊从肩膀上扯脱臼!身体被这股力量带着,狠狠地向后、向侧面甩了出去!
砰!
后背重重地撞在一个坚硬而冰冷的物体上(大概是路灯杆),疼得我眼前发黑,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与此同时,那辆巨大的、咆哮着的钢铁怪兽,裹挟着劲风和刺鼻的尾气味,带着湿漉漉的轮胎摩擦声,几乎是贴着我的脚尖,轰然冲了过去!带起的冰冷气流和飞溅的泥水狠狠拍打在我的裤腿上。
劫后余生的剧烈喘息几乎要撕裂我的胸膛。我瘫软地靠着身后的冰冷支撑物,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失控地跳动,仿佛下一秒就要炸开。冰冷的雨水顺着额头流进眼睛,一片模糊的刺痛。世界依旧是混沌的色块和巨大噪音的漩涡。
你疯了吗!不要命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极近的距离响起,带着惊魂未定、愤怒和后怕的剧烈喘息,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林小雨!
我茫然地、徒劳地睁大眼睛,试图在一片模糊的光影中找到她的轮廓,却只能看到一个晃动着的、大概是人形的深色影子,以及她身上那件米白色针织衫在雨夜里一点微弱的反光。她似乎就站在我面前,很近很近,我能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温热气息和剧烈情绪波动带来的气流。
我……我看不见……
我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和巨大的茫然,我的眼镜……扔了……
5
雾气总会散
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脸颊不断流淌,钻进衣领,冻得我牙齿都在打颤。后背撞在路灯杆上的地方传来阵阵闷痛,提醒着我刚才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惊魂瞬间。更深的寒意来自心底——那片被彻底剥去眼镜后留下的、无边无际的视觉荒漠。世界是旋转的、失焦的、充满巨大噪音和危险光斑的噩梦。
我……我看不见……
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重复着这个令人绝望的事实。林小雨模糊的身影就站在我面前,那片米白色的微光是她唯一的锚点。巨大的羞耻感再次翻涌上来,比医院地砖的冰冷更甚。在她面前,我不仅是个狼狈的小丑,现在更是个连路都看不清、差点把自己送进车轮底下的彻头彻尾的废物。
站着别动!
她的声音斩钉截铁,穿透雨幕传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紧接着,我感觉到她温热的手离开了我的手臂(刚才那救命的一拽似乎还残留着惊心动魄的触感),然后传来一阵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几秒钟后,一只手重新伸到了我的面前。不是要扶我,而是摊开的掌心。
掌心里,安静地躺着几片冰冷、边缘锐利的眼镜碎片,还有那副扭曲变形的金属镜框。雨水很快在那些碎片上积起小小的水洼。它们躺在她的手心,像一堆被肢解的、冰冷的尸体,无声地控诉着我的愚蠢和疯狂。
你的‘诅咒’。
林小雨的声音响起,平静得听不出波澜,却又像带着千钧之力,重重砸在我的心上。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雨水顺着她的手臂流下,滴落在那些碎片上。
我的脸瞬间烧了起来,火辣辣地疼。刚才那毁灭般的狂怒和绝望,此刻在冰冷的雨水和这些碎片面前,显得如此幼稚、可笑、不堪一击。我像个输光了所有筹码还砸了赌场的蠢货。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跟我来!
她没有给我沉溺在羞耻里的时间,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果断,甚至带上了一丝命令的口吻。她温热的手再次抓住了我的手腕,这一次不是拉扯,而是带着一种引导的力度。她的手指很凉,但掌心却异常温暖。
我像个提线木偶,或者说像个真正的盲人,完全依赖着她的牵引,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湿滑的人行道上挪动。雨水模糊了一切声音,只有她坚定的脚步声和我的踉跄声交织。视线里只有她模糊移动的背影轮廓和那片米白色的微光。不知道走了多久,也许是几十米,也许只有十几步,她停了下来。
头顶的雨声骤然变小了。我们似乎站在了一个向外延伸的建筑雨檐下。
在这等着。
她松开我的手,声音在小小的避风港里显得清晰了些。又是一阵轻微的、熟悉的背包开合声和摸索声。
几秒钟后,一个柔软、微凉、带着点塑料质感的小方块,被轻轻塞进了我的手里。
我下意识地握住它,茫然地摩挲着。是个很小的长方形薄片,外面似乎有一层光滑的薄膜包装。
打开它,
她的声音就在耳边,很近,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盖过了檐外的雨声,里面是块擦镜布。
我笨拙地用微微发抖的手指,摸索着撕开那层薄膜包装。里面果然是一块极其柔软、干燥的绒布。
防雾的。
她补充道,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像雨夜里一点微弱的星光,专门对付你这种‘雾气敏感体质’。
防雾的
这三个字像带着微弱的电流,轻轻刺了我一下。我紧紧攥着那块小小的、干燥柔软的绒布,仿佛抓着最后一根稻草。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流进脖子,浑身湿透,冷得发抖。胸口的油污被雨水浸润,散发出更浓的、令人难堪的气味。后背的疼痛和劫后余生的心悸还在持续。世界依旧是一片无法辨识的混沌。
可是,手里这块小小的布,干燥而温暖,像一块小小的盾牌。
林小雨的声音再次响起,清晰而沉稳,穿透了我所有的狼狈和不堪:李岩,看着我。
她似乎微微踮起了脚,离我更近了些,近到我能感受到她呼出的温热气息拂过我的下巴。
一副眼镜而已,起雾了怕什么
她的语气那么自然,那么理所当然,仿佛在谈论天气,擦擦就好了。
擦擦就好了。
这简单的五个字,像一道微光,又像一把钥匙,轻轻旋开了我心头那扇被羞耻、愤怒和绝望层层封锁的闸门。一股混杂着巨大酸楚和微弱暖流的情绪猛地冲了上来,直冲眼眶。
我用力地、几乎是带着点凶狠地,用那块小小的防雾绒布,狠狠擦拭着自己脸上冰冷的雨水,还有那无法抑制涌出的、滚烫的泪水。布料柔软的纤维摩擦着皮肤,带来细微的刺痒感。
擦掉雨水。擦掉泪水。擦掉那层蒙在心上、让我看不清前路的厚重雾气。
然后,我用尽力气,睁大了眼睛,努力地、近乎贪婪地,想要看清眼前的人。
视线依旧模糊,像隔着毛玻璃。但这一次,在那片混沌的光影中,那个穿着米白色针织衫的身影轮廓,正一点一点地、努力地变得清晰起来。我看到了她微微仰起的脸,看到了她脸颊上同样被雨水打湿的痕迹,看到了她微微抿着的嘴唇,甚至……甚至看到了她长长睫毛上,挂着的几颗细小的、晶莹的雨珠。
那几颗小小的雨珠,在檐外透进来的、被雨水晕染的霓虹灯光下,折射出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光芒。
世界依旧模糊。风雨未停。胸口的油污还在。碎裂的眼镜躺在她的背包里。明天那场决定命运的终面,依旧是个未知数。
可是,手里这块小小的、干燥的防雾布,真实地存在着。
而她,正站在我模糊的视野里,睫毛上沾着细小的雨珠,清晰无比。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