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袜子黑洞?是我自己 > 第一章

1
这破袜子成精了
洗衣篮像个张着大嘴的怪兽,黑洞洞的,只吐出半截蓝白条纹的棉袜,可怜巴巴地搭在边缘。我,李维,瞪着它,一股熟悉的、带着霉味的烦躁直冲脑门。
又来了!我声音干涩,泄愤似的把手里仅存的那只——另一只蓝白条纹的倒霉蛋——狠狠摔进篮子。它砸在孤零零的同伴身上,发出沉闷的噗一声。篮子里,已经躺着五六个这样的单身贵族:一只灰色纯棉的,一只印着蠢萌柯基头的,一只厚实的黑色羊毛袜……它们的另一半,像被施了恶毒的消失咒,人间蒸发了。
厨房传来水声和碗碟碰撞的轻响。我趿拉着拖鞋走过去,女友张雅正背对着我洗碗,水汽氤氲。
雅,我声音闷闷的,带着点自己也觉得荒谬的控诉,又少了一只。蓝条纹的。
张雅没回头,肩膀却微微抖了一下,是极力憋住的笑。水龙头哗哗响。哦伟大的‘袜子黑洞’又开饭了她终于转过身,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脸上是那种你又来了的、混合着好笑和无奈的表情。李维,亲爱的,有没有可能……是你自己随手塞哪儿忘了或者,洗衣机吃了她走过来,探头瞥了一眼洗衣篮里的残兵败将,叹了口气,或者,单纯就是咱俩眼神不好
眼神不好能解释五次十次我有点急了,手指戳着空气,像是要戳破那个无形的、专偷我袜子的贼,每次都精准配对地少!只少一只!洗衣机吃袜子还挑食专吃一只留一只我越说越觉得这事透着邪门,还有上周三那双灰袜子,我记得清清楚楚,是一起扔进洗衣机的!出来就剩一只了!这怎么解释
张雅看着我,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执拗地相信床底下有怪兽的小男孩。她伸手,安抚似的捏了捏我的胳膊,指尖带着洗碗水的微凉。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很困扰。她声音放柔,但那份理性的、试图说服我的调子没变,压力太大了最近项目催得紧,你神经绷得太厉害。也许就是记忆出了点小差错,或者…嗯…洗衣机搅得太猛甩飞了一只概率问题嘛。她顿了顿,试图用轻松化解我的焦虑,总不能真是《黑衣人》里那种外星小虫子,专门爬进滚筒里叼走一只袜子当纪念品吧
她的比喻让我哭笑不得,那股无名火却像被戳了个洞,慢慢泄掉了大半。是啊,外星虫子听起来比洗衣机吃袜子还离谱。难道真是我工作压力太大,记忆混乱了可那种袜子凭空消失的诡异感,像根细小的刺,顽固地扎在心底。
概率问题我嘟囔着,弯腰从篮子里拎起那只孤零零的柯基头袜子,小狗憨憨的表情此刻显得格外讽刺,这概率也太偏爱我的袜子了。感觉这篮子里,就剩它们开单身派对了。
张雅噗嗤笑出声:行啦行啦,单身派对就单身派对吧。下次买袜子,咱买一打一模一样的,看它怎么配对消失!她推着我往客厅走,别杵在这儿跟袜子较劲了,过来吃水果,刚切的哈密瓜,甜着呢。
我被她推着,脚步有点拖沓,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洗衣篮。那堆单只的袜子,在昏暗的灯光下,沉默地堆积着,像一个个无声的、等待解答的问号。哈密瓜的甜香飘过来,却压不住心底那丝冰凉滑腻的疑虑。真的……只是概率吗还是这房子里,真的有什么我看不见的东西,在悄悄吞噬掉我生活的另一半这念头一起,客厅温暖的灯光似乎也暗了几分。
2
午夜幽灵,是我
张雅买的那个微型摄像头,像个黑色的小甲虫,此刻正牢牢吸附在我们卧室门框上方不起眼的角落。它的单眼,冷漠地俯视着通往客厅和阳台的过道。她设置得很简单——手机APP实时监控,带红外夜视,重点是,有动态捕捉录像。
喏,高科技捉鬼。张雅把手机塞到我手里,屏幕上分割出几个实时画面,卧室门外的过道清晰可见。她脸上带着一种这下你该安心了吧的笃定,还有一丝陪男友玩侦探游戏的纵容笑意。安心睡吧,李大胆同志。是人是鬼,明天早上看回放,一清二楚。要是拍到一只袜子自己长腿跑了,我立马给你联系《走近科学》栏目组。
她关掉顶灯,只留一盏昏黄的床头阅读灯,自己先缩进被子里,背对着我,呼吸很快变得均匀绵长。黑暗笼罩下来,房间里只剩下空调低沉的送风声和她细微的鼾声。
我攥着手机,屏幕幽光照着我的脸。APP里那个过道的画面,在红外模式下呈现出诡异的、没有色彩的清晰。寂静被放大了无数倍。窗外偶尔有车灯的光晕滑过天花板,像短暂游弋的幽灵。时间一分一秒,粘稠地流淌。眼皮越来越沉,意识在清醒与混沌的边缘反复拉扯。工作邮件、代码、经理催促的脸、还有洗衣篮里那堆刺眼的单只袜子……各种碎片在脑子里搅成一团。睡意终于像沉重的潮水,一点点淹没上来。握着手机的手指松了力道,屏幕自动熄灭,沉入彻底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
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触感猛地攫住了我。不是惊醒,更像是在深水中被什么东西骤然拖拽到水面。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一下下地撞击着肋骨,咚咚作响,震得耳膜发麻。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到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我猛地睁开眼。
卧室里一片漆黑。空调的风声依旧,张雅均匀的呼吸声就在身边。一切如常。
但不对。
一种强烈的、几乎化为实质的感觉死死攥住了我——刚才,就在刚才,有什么东西过去了。就在门外。无声无息,却带着一种冰冷的、非人的气息。
我像被冻僵的鱼,僵硬地在枕头上极其缓慢地转动脖子。目光死死锁住房门下方那道狭窄的门缝。客厅没有开灯,门缝外是更浓稠的黑暗。
刚才……是不是有一道影子……极其快速地滑过去了无声无息,快得像错觉。
冷汗瞬间浸透了睡衣的后背,冰凉一片。头皮阵阵发麻,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四肢百骸,动弹不得。我甚至不敢大口呼吸,生怕惊扰了门外那未知的存在。时间在极致的寂静中被无限拉长、扭曲。
不知僵持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几分钟。门外再无任何动静。只有黑暗,像凝固的墨汁。
我像生锈的机器人,一点点、极其艰难地抬起僵硬的胳膊,手指哆嗦着摸向枕边的手机。冰凉的金属外壳触到指尖,激起一阵战栗。指纹解锁失败了一次,汗水让手指打滑。第二次,屏幕才猛地亮起,幽蓝的光刺得我眼睛生疼。
点开那个监控APP。图标在屏幕上旋转,加载得异常缓慢,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心脏在喉咙口疯狂跳动,几乎要破腔而出。终于,界面跳出来。我颤抖的手指戳向动态录像的图标。
列表顶端,一个最新的视频文件赫然在目。时间戳显示:00:08。就在几分钟前!
手指悬在播放键上,剧烈地抖动着。恐惧和一种近乎自虐的求证欲在脑中激烈交战。最终,求证欲占了上风。我狠狠心,指尖用力戳了下去。
屏幕短暂地黑了一下,随即跳出了红外模式下的过道画面。一片寂静的灰白。
突然!
画面右下角,卧室的门把手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没有声音,但那转动的角度清晰可见。接着,门被无声地拉开了一条缝。
一个人影,从门缝里滑了出来。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那是我。
穿着睡觉时的深色T恤和家居裤,头发有些蓬乱。但那张脸……那张脸在红外镜头下,是一片毫无表情的空白。没有睡眼惺忪,没有梦游的茫然,只有一种彻底的、冰冷的空洞。眼睛是两潭深不见底的黑洞,直勾勾地望着前方,却又像什么也没看。像一具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提线木偶。
我以一种异常平稳、没有丝毫拖沓的步伐,径直穿过过道。目标明确,没有丝毫犹豫——走向阳台的方向。
啊!
一声短促的、极度压抑的惊叫从我喉咙里挤出来。不是恐惧,是比恐惧更深的、源自骨髓的惊骇和难以置信!
身边的张雅猛地一颤,被惊醒了。她迷迷糊糊地撑起身子,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李维怎么了做噩梦了
我完全说不出话,牙齿咯咯作响。眼睛死死盯着手机屏幕,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
屏幕里,我已经走到了阳台的推拉门前。依旧面无表情。动作精准得如同设定好的程序——拉开玻璃门,没有发出一点声响。然后,径直走向阳台角落里那个半人高的、专门放待洗衣物的藤编篮子。里面堆满了我们换下的衣物,最上面就是昨晚刚扔进去的一堆……包括那对刚洗好、我认为绝对安全的深蓝色运动袜。
我的手伸了进去。没有摸索,没有迟疑,直接、精准地从衣物堆的最上层,捏住了一只深蓝色的袜子。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目的性。
接着,我转身,依旧迈着那种平稳到诡异的步伐,走到阳台边缘的矮墙前。手臂抬起,越过矮墙的护栏,手指松开。
那只深蓝色的袜子,在红外镜头下呈现出一个小小的、灰白色的模糊影子,无声无息地向下坠落,消失在监控画面的底部——落入了楼下那个巨大的、公共垃圾桶里。
做完这一切,我像个完成了任务的机器,没有丝毫停顿,转身,以同样平稳的步伐走回阳台门,拉上玻璃门,穿过过道,回到卧室门口,推门进去,最后轻轻带上了门。
视频结束。屏幕定格在卧室门关上的瞬间。
死一样的寂静笼罩了房间。只有我粗重得像破风箱般的喘息声,还有手机屏幕幽幽的蓝光,映着我惨白如纸、写满巨大惊恐的脸。
张雅彻底醒了。她看着我扭曲的表情,又看向我死死攥着的手机,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她猛地坐直身体,一把夺过我的手机。
她的目光迅速扫过屏幕上的回放画面。几秒钟后,她倒抽一口冷气,声音都变了调,尖利得几乎撕裂寂静:这……这是你!李维!你……你刚才出去了!你把袜子……扔了!
她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里面充满了从未有过的巨大震惊和恐惧,还有一丝面对未知的茫然。那眼神,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3
身体里的贼
张雅的眼睛,像两盏骤然点亮又瞬间烧坏的探照灯,死死钉在我脸上,里面翻涌的情绪几乎要把我淹没:惊骇、难以置信、深深的恐惧,还有一丝被欺骗的愤怒底色。卧室里只剩下我粗重得像破旧鼓风机般的喘息声,还有她刚才那句尖锐质问在空气里留下的冰冷回音。
……你把袜子……扔了!
我喉咙发紧,像被粗糙的砂纸狠狠磨过,一个字也挤不出来。只能徒劳地摇头,幅度大得几乎要把脖子甩断。不是我……那不是我!监控里那个眼神空洞、动作精准得像机器的怪物,怎么会是我!可视频铁证如山,那身衣服,那张脸……无可辩驳的我。
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恐惧交织着,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紧了我的心脏,越收越紧。
说话啊!李维!张雅的声音带着颤音,她用力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这到底怎么回事!梦游你什么时候开始梦游的这么严重!她显然试图用梦游症这个相对科学的标签来解释眼前这灵异般的一幕。
梦游这个词像一根细针,刺破了我混乱的思绪。对啊,只有这个解释!一定是梦游!长期加班、压力太大……一定是这样!这个念头像一根救命稻草,让我濒临崩溃的神经稍微找到了一点依托。我猛地抓住她的手,用力得指节发白,急切地想要抓住这个合理的答案。
对!梦游!肯定是梦游症!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语速飞快,像是在说服她,更像是在拼命说服自己,压力太大了!项目!对,那个该死的项目!一定是!雅,你看到了,我根本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啊!巨大的委屈和后怕涌上来,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张雅看着我激动的样子,眼神复杂。惊惧未消,但看到我此刻的恐慌和无助,她强行压下自己的情绪,深吸了几口气,努力让声音平稳下来:好,好,梦游……就算是梦游……她顿了顿,眉头紧锁,但这也太……太精准了!只丢袜子!还只丢一只!这……这不正常!梦游一般不是乱走乱动吗哪有这样……目的性这么强的她显然无法完全接受这个解释,监控里那个我的行为,透着一种无法用普通梦游解释的冰冷逻辑。
她的疑问像一盆冷水,浇在我刚刚燃起的梦游希望上。是啊,为什么是袜子为什么总是精准地只丢一只这诡异的模式……我浑身发冷,刚刚找到的理由瞬间又变得摇摇欲坠。
不行,张雅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不能就这么算了。明天请假,必须请假!我们去医院!彻底查清楚!她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神经内科,或者……找个好点的睡眠障碍中心必须搞清楚你身体里到底藏着什么!
第二天上午,阳光刺眼,却驱不散我们心头的阴霾。坐在本市著名的康宁脑科医院神经内科诊室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呛人。穿着白大褂的主任医师姓赵,头发花白,神情严肃。他仔细听着张雅描述昨晚监控拍下的画面,一边快速翻看着我带来的厚厚一叠检查报告——脑部核磁共振、多导睡眠监测(PSG)、血液全套生化、激素水平……所有能想到的、与神经系统和睡眠相关的检查,我们一大早就跑来,在张雅的坚持下,几乎做了个遍。
诊室里静得可怕,只有赵医生翻动纸页的沙沙声。
嗯……赵医生放下最后一份报告,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我和张雅紧张的脸。脑部结构扫描,完全正常。没有肿瘤,没有明显的器质性病变。他的声音平稳,带着医生的专业冷静。
我的心往下沉了一分。
多导睡眠监测的数据……他指着报告上密密麻麻的波形图,显示你的睡眠结构基本正常,有少量的觉醒,但并未捕捉到典型的梦游期(NREM第三期)下床活动的脑电波特征。也就是说,从数据上看,你昨晚的那个行为,不符合典型的梦游症发作模式。
不符合张雅失声叫出来,身体前倾,脸色更白了,赵医生,那……那是什么监控清清楚楚拍到了啊!他自己完全不记得!
赵医生的眉头也微微蹙起,显然这个病例有些棘手。确实。从你描述的细节——目标明确、动作精准、只针对特定物品(袜子)、且每次只丢弃一只——这确实超出了普通梦游症或睡行症的范畴。普通的梦游,行为往往是混乱、无目的性的。他沉吟片刻,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而且,李先生的各项生理指标检查结果都是阴性的。排除了癫痫发作、低血糖、药物影响等可能导致类似行为的器质性问题。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审视:李先生,除了丢袜子这件事,你最近还有其他异常吗比如特别容易疲惫情绪低落或者……有没有经历过什么让你感到巨大压力、甚至难以承受的事情
巨大压力难以承受工作压力算吗当然算,但似乎……又不足以解释这诡异的一切。我茫然地摇摇头,只觉得脑子里一团乱麻,巨大的无助感像潮水般涌来。
赵医生看着我的反应,轻轻叹了口气,眼神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从目前的检查结果看,找不到明确的器质性病因。但是,他加重了语气,这个行为本身,具有高度的指向性和重复性,而且显然给你造成了极大的困扰和恐惧。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我建议……你们或许需要考虑另一个方向。
什么方向张雅急切地问。
心理层面。赵医生缓缓吐出四个字,这种高度指向性的、无意识的行为模式,有时与深层的心理创伤、或者某种未被处理的强烈情绪有关。它可能是一种……象征性的表达,或者一种强迫性的重复行为。他拿起笔,在一张便签纸上快速写下几行字,递给我们,我认识一位非常资深的临床心理医生,姓吴,在创伤和心身疾病方面很有建树。我建议你们去找他聊聊。有时候,身体查不出问题,根子可能在……这里。他用笔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心理创伤这四个字像冰锥,猝不及防地刺进我的意识。我下意识地抗拒。我能有什么创伤我父母……他们……我的思绪像被一道无形的闸门猛地截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种莫名的、尖锐的恐慌。
张雅接过那张便签纸,看着上面的名字和地址,手指微微发颤。她看向我,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恐惧中混杂着一种全新的、沉重的忧虑。医院明亮的灯光下,我却感觉四周的空气骤然变得稀薄而冰冷。器质性的门被一扇扇关上,另一扇更幽深、更未知的门,却被赵医生的话,缓缓推开了一条缝。门后是什么我不知道。但那种冰冷的预感,比昨晚看到监控时更甚,沉甸甸地压了下来,几乎让我窒息。
4
尘封的灰烬
吴医生的咨询室,和冰冷的医院诊室截然不同。光线柔和,米色的沙发柔软舒适,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薰衣草香,墙上挂着抽象的暖色调画作。本该让人放松的环境,此刻却像一张温柔的网,让我无所适从。吴医生本人约莫五十岁,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眼神温和却极其专注,带着一种能穿透表象的沉静力量。他耐心听完了我和张雅语无伦次、夹杂着恐惧的叙述——从单只袜子的困扰,到监控录像里那个冰冷幽灵般的我,再到医院检查一无所获的挫败。
……所以,那个‘我’,就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只干一件事:精准地偷走我的一只袜子,扔掉。我艰难地总结,声音干涩,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沙发布料的缝隙。张雅坐在我旁边,身体绷得很紧,像一张拉满的弓。
吴医生一直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的目光大部分时间落在我身上,偶尔扫过张雅紧张的脸。等我们说完,房间里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只有空调低微的送风声。他十指交叉,轻轻放在膝盖上。
李先生,他开口了,声音低沉舒缓,像缓缓流淌的溪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我能感受到这件事带给你的巨大困惑和……恐惧。这种‘失控感’,发现自己身体在做着意识完全不知道的事情,而且行为如此……具有特定指向性,确实非常令人不安。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眼神变得更加深邃:赵医生的判断是有道理的。当器质性因素被排除,我们往往需要看向心理的‘内在景观’。你描述的‘精准’和‘只针对袜子’,这种高度特异性的行为模式,通常不是随机的。它更像是一个符号,一把钥匙,指向某个被意识深锁、甚至遗忘的‘房间’。那里可能存放着某种强烈的情感,或者……一段未被充分处理的经历。他的目光温和却锐利,仿佛能看进我的心底,有时候,我们的心灵为了保护自己,会把过于痛苦的东西‘打包’、‘隔离’,甚至‘遗忘’。但被隔离的东西并不会消失,它可能会以其他方式表达自己,比如……某种无法理解的行为模式,一个重复的‘仪式’,或者身体上的不适。
心理的内在景观符号钥匙这些词像迷雾中的灯塔,但我却找不到通往它们的路。我茫然地看着他,下意识地摇头:吴医生,我……我真的想不到。我父母走得早,是有些难过,但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生活一直很普通,上学,工作,遇到小雅……我努力回忆,试图抓住点什么能解释这诡异的符号,但脑子里只有一片模糊的、带着灰暗色调的童年剪影,以及后来按部就班的生活。有什么能跟袜子扯上关系
父母走得早吴医生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点,他的身体微微前倾,语气更加柔和,带着一种引导的意味,李先生,能跟我聊聊你的父母吗他们离开时,你多大当时……是怎样的情形有没有什么特别深刻的细节,哪怕是一个画面,一个声音,一种气味,留在了你的记忆里
父母……
这两个字像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在我心底激起了巨大的、混乱的漩涡。一股强烈的抗拒感猛地升起,伴随着一种莫名的、尖锐的恐慌。我本能地想要逃避这个话题。那段记忆,像被厚厚的尘埃和冰冷的雾气包裹着,遥远、模糊,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钝痛。我几乎是立刻皱紧了眉头,身体不自觉地往沙发里缩了缩,声音也变得生硬抗拒:没什么好说的。车祸,意外。我很小……记不清了。
我飞快地说完,眼神躲闪开,不敢看吴医生,也不敢看身边张雅担忧的目光。手指无意识地用力绞在一起,指节泛白。
吴医生没有追问,只是静静地观察着我瞬间变得紧绷的身体语言和脸上难以掩饰的抗拒与痛苦。他沉默了几秒钟,那沉默带着巨大的重量,压得我喘不过气。
李先生,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缓,但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坚持,这种强烈的情绪反应本身,就是一个信号。记忆或许会被‘遗忘’,但身体和情绪会忠实地记录下一切。你现在的感受——这种想要逃离、不愿触碰的痛苦——恰恰说明那段经历对你影响至深,它从未真正过去。他的目光转向张雅,张小姐,李先生之前有跟你详细提过他父母去世时的情况吗或者,他童年时有没有表现出对某些物品……比如特定衣物、玩具……异常的执念或恐惧
张雅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话题会突然转到这上面。她仔细回想,眉头微蹙:提过……但不多。只说是空难,在他七岁的时候。很突然……他跟着乡下的奶奶长大。她顿了顿,努力回忆着,异常执念……好像没有特别明显的。不过……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语气变得有些不确定,他好像……一直对火有点莫名的紧张厨房里看到油锅烧太热,或者点那种大蜡烛,他会不自觉地站远点。还有……她的目光落到我的脚上,带着一丝恍然,对了!他特别讨厌穿新袜子!尤其是那种纯白的!买回来总要我先洗好几遍,或者挑有图案的买。他说新袜子硬,不舒服。我当时还笑他矫情……
新袜子白色火
这几个词像几道毫无关联的闪电,猛地劈进我混沌的意识。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深埋在厚重尘埃之下的某个画面碎片,似乎被张雅的话撬开了一道缝隙。
空难……火……
一个极其模糊、极其破碎的画面骤然闪现:混乱的声音(尖叫轰鸣),刺鼻的、令人窒息的气味(是焦糊味吗),还有……一片刺眼的、灼热的……红色和黑色交织的……扭曲景象碎片中,似乎有一只小小的手……紧紧抓着什么东西……
是什么!
头猛地剧痛起来,像被一把烧红的铁钳狠狠夹住太阳穴!我闷哼一声,痛苦地抱住了头,身体蜷缩起来。眼前阵阵发黑,那个模糊的碎片像投入石子的水面,瞬间破碎消失,只剩下剧烈的疼痛和无边的恐慌。
李维!张雅惊呼,扑过来扶住我。
吴医生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凝重。他没有说话,迅速站起身,快步走向靠墙的一个高大文件柜。柜门打开,里面是排列整齐的深蓝色文件夹。他动作迅速而精准,手指掠过一个个标签,最终停在一个看起来格外陈旧、边角甚至有些磨损卷曲的文件夹上。标签上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但还能辨认:李XX(监护人:王淑芬)。
李XX那是我父亲的名字!王淑芬,是我奶奶!
吴医生抽出那份厚厚的旧档案,快步回到座位。他快速翻动着泛黄的纸页,动作带着一种职业性的急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张雅紧紧握着我的手,她的手心冰凉,全是冷汗。我的头痛稍稍缓解,但心脏却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越收越紧,几乎要停止跳动。眼睛死死盯着吴医生手中那份属于我父亲的档案,仿佛那是潘多拉的魔盒。
吴医生的手指停在了某一页。他凝神看着上面的记录,眉头越锁越紧。几秒钟后,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像穿透了时光的尘埃,沉重地落在我脸上。那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深沉的、洞悉一切的悲悯。
李维,他的声音低沉得如同耳语,却带着千钧之力,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进我的耳膜,根据当年的……事故报告记录,救援人员赶到现场时,在一片狼藉中找到了昏迷的你。你当时被冲击波抛到了较远的草丛里,奇迹般地避开了最猛烈的爆炸和火焰……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给我消化这信息的时间,但更像是在积聚说出下一句话的力量。他的目光,缓缓地、极其沉重地,落在了我的手上——那双此刻正因为未知的恐惧而微微颤抖的手上。
报告里特别提到,吴医生的声音更轻了,却像重锤击打着我的灵魂,被发现时,你小小的手里……死死地、用尽全力地攥着一样东西。
咨询室里死寂一片。薰衣草的香气仿佛凝固了。窗外的阳光似乎也黯淡下去。我只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声,还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震耳欲聋。
吴医生的嘴唇开合,吐出最后几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烧焦一切的毁灭力量:
……那是……半只烧焦的……你母亲给你买的新袜子。纯白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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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洗衣机里的安魂曲
……半只烧焦的……纯白色的……新袜子。
吴医生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核弹。没有巨响,只有无声的、毁灭性的冲击波瞬间席卷了我的整个世界。
嗡——
脑子里一片空白,随即是尖锐的、撕裂般的剧痛!那不再是生理的痛楚,而是灵魂被硬生生撕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无数被尘封、被扭曲、被强行遗忘的碎片,裹挟着刺鼻的焦糊味、震耳欲聋的爆炸轰鸣、撕心裂肺的哭喊尖叫……轰然冲破意识的重重闸门!
火光!冲天而起,吞噬一切的猩红与浓黑!
扭曲的金属!像狰狞的巨兽骸骨!
还有……那只手!小小的,沾满黑灰和暗红血渍的手,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死死攥着……一团焦黑的、边缘卷曲的、勉强能看出是织物纤维的东西……白色那曾经是……雪一样的白……
呃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极度痛苦的呜咽从我喉咙深处挤出来。身体猛地从沙发上弹起,又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重重地瘫软下去。眼前彻底黑了,只有混乱破碎的、地狱般的画面在疯狂闪烁、旋转。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了全身,牙齿不受控制地剧烈磕碰,咯咯作响。胃里翻江倒海,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头。我死死捂住嘴,身体蜷缩成一团,筛糠般抖个不停。
李维!李维!张雅带着哭腔的呼喊像是从遥远的水底传来,她的手用力拍着我的背,声音里充满了惊惶和无措。
吴医生迅速递过来一杯温水和一个纸袋,但他的动作很稳,眼神依旧沉静而悲悯,仿佛早已预见这剧烈的反应。他没有试图立刻安慰,只是安静地提供着支持,像一块沉默的礁石,等待风暴最猛烈的冲击过去。
时间在剧烈的痛苦中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那灭顶般的混乱和生理上的强烈不适才稍稍退潮。我瘫在沙发上,浑身脱力,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湿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碎的颤音。但意识,却在一片废墟中,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
原来……是这样。
那深埋的、被遗忘的创伤。那巨大的、无法承受的丧失之痛。那目睹至亲在烈火中湮灭的绝对恐惧。还有……那最后攥在手心里的、属于母亲的、被彻底焚毁的给予——那只新买的、纯白的袜子。它成了一个永恒的、烧焦的象征。象征着在那一瞬间,被彻底撕裂、永远无法再完整拥有的……另一半。
洗衣篮里那些永远落单的袜子……
监控里那个精准丢弃一只袜子的幽灵……
原来都是我。是那个被困在七岁炼狱里、从未走出来的小男孩。是那个在无意识的深渊中,一遍遍、徒劳地重演着那场永恒的失去。每一次精准地丢弃一只袜子,都是潜意识深处一次绝望的预演——仿佛只要我先主动丢掉一半,就能在命运再次残酷地夺走前,获得一丝虚幻的控制感或者……仅仅是对那无法完整宿命的一种扭曲的、沉默的控诉和重复
多么荒谬!多么可悲!又多么……痛彻心扉!
巨大的悲伤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最后的心防。不再是恐惧,不再是愤怒,是纯粹的、迟到了二十年的、为父母、也为那个永远被困在废墟里的小男孩的……哀恸。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滚烫的,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我的手背上,晕开深色的痕迹。不是啜泣,是无声的、剧烈的、身体都随之抽搐的恸哭。积压了二十年的泪水,终于找到了出口。
张雅紧紧抱着我,她的眼泪也无声地流下,浸湿了我的肩头。她明白了,全都明白了。这一刻,语言是苍白的。她只是用尽全力地抱着我颤抖的身体,传递着无声的支撑。
吴医生静静地等待着。直到我的痛哭渐渐转为压抑的抽噎,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看见它,李维。看见那个痛,那个巨大的伤口。它一直在那里,只是被你藏得太深了。现在,你终于……找到了它。找到,是疗愈的开始。那个‘丢袜子’的行为,是那个受伤孩子在绝望地尖叫。现在,你听见他了。
从咨询室出来,外面的阳光亮得刺眼。我像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任由张雅紧紧搀扶着,每一步都虚浮无力。巨大的悲伤过后,是一种近乎虚脱的平静,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解脱。那个如影随形的袜子黑洞之谜,终于解开了。它不是什么灵异,不是外星虫子,是我自己心里那个从未愈合的、流着血的洞。
回到家,打开门。客厅里安静得有些陌生。洗衣篮依旧放在角落,里面那些单只的袜子,在穿过窗户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刺目。
我没有像往常一样烦躁地移开视线。
我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过去。每一步都沉重无比,像踩在时光的灰烬上。我在洗衣篮前蹲下,目光掠过那些落单者。最终,我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轻微的颤抖,伸向篮子最深处。
那里,压在一件旧T恤下面,是我最后仅存的一双袜子。一双深灰色的纯棉袜。是我前天特意买来,准备作为最终测试的——一模一样的款式,一模一样的颜色。我记得清清楚楚,昨天早上脱下时,是两只一起扔进篮子的。
我的指尖触到了柔软的棉质。摸索着,抓住了……一只。拎出来。深灰色,完好无损。
心,没有预想中的狂跳。只有一片沉重的、冰冷的死寂。
手指再次探入衣物堆的深处,更仔细地摸索。指尖划过棉布,触到另一团柔软……抓住了。用力,拎出来。
另一只深灰色的袜子,赫然出现在我手中。
两只。
都在。
它们安静地躺在我摊开的掌心里,一模一样的颜色,一模一样的纹理,像一对终于找到彼此的、沉默的孪生子。
没有消失。没有被那个幽灵带走。
是因为我终于……看见了吗看见那个深渊,看见深渊里哭泣的孩子所以,这场无休止的、指向自我的献祭,终于……可以停下了吗
巨大的、混杂着无尽悲伤和一丝微弱释然的情绪,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眼眶。视线瞬间模糊了。我攥紧了手中的两只袜子,冰凉的棉质触感此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真实的暖意。我低下头,额头抵在紧握的拳头上,身体微微颤抖。喉咙哽咽着,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这时——
嗡——!
一声沉闷的、熟悉的启动轰鸣,毫无征兆地、极其突兀地,从紧闭着门的卫生间里猛地炸响!紧接着,是滚筒开始旋转时发出的、越来越响的哗啦——哗啦——的水流搅动声!
是洗衣机!它自己启动了!
巨大的惊悚感像一桶冰水,瞬间从头顶浇下,将我刚刚浮起的那一丝微弱的释然和暖意彻底浇灭!浑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冻结!我猛地抬起头,脸上残留的泪痕未干,眼神却已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难以置信,死死地、如同见鬼一般瞪向卫生间那扇紧闭的门!
不是结束了吗!真相不是大白了吗!那个幽灵不是已经被看见了吗!
为什么!
洗衣机沉闷的轰鸣声穿透卫生间的门板,像一头苏醒的野兽在低吼,哗啦——哗啦——的水流搅动声在骤然死寂的客厅里被无限放大,每一声都重重敲打在我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上。
我的身体猛地弹直,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攥着两只灰袜子的手剧烈一抖,其中一只脱手掉在地板上,无声地蜷缩成一团。巨大的惊恐像一只冰冷的巨爪,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狠狠攥紧!刚刚被泪水冲刷过的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呼吸停滞了,全身的汗毛根根倒竖!
啊!张雅也吓得惊叫出声,脸色煞白,下意识地死死抓住了我的胳膊,指甲深陷进去。她的眼睛同样瞪得滚圆,里面是和我一模一样的、无法理解的极致恐惧,死死盯着那扇发出异响的门。
不是结束了吗!
那个困在七岁废墟里的孩子,不是已经被我看到了吗!
为什么还会这样!
一股冰冷的绝望混合着被愚弄的愤怒,直冲头顶。难道……难道那场大火留下的诅咒,根本无解难道那个幽灵早已脱离了我的意志,成为了这房子里永恒的、恶意的存在
李维……张雅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它……它又……
洗衣机还在执拗地运转着,那单调重复的机械噪音,此刻听来却像是来自地狱深处的嘲笑。
跑还是……面对
一个疯狂的念头,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猛地压过了灭顶的恐惧。二十年的噩梦,该结束了!就算里面真有什么,我也要亲眼看看!看看这纠缠了我半生的黑洞,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我猛地甩开张雅的手,动作大得几乎把她带倒。胸腔里一股蛮横的血气顶了上来,驱散了部分冰冷。我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意义不明的嘶吼,踉跄着,却又无比决绝地,几步就冲到了卫生间门口!
李维!别!张雅惊恐的呼喊在身后响起。
我充耳不闻。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带着一种近乎破坏的狠劲,猛地抓住了冰冷的金属门把手!
用力一拧!
咔哒。门锁弹开。
再猛地向内一推!
砰!门扇撞在墙壁上,发出闷响。
浓重的水汽混合着洗衣液的清香扑面而来。小小的卫生间里,那台白色的滚筒洗衣机正对着门口,透明的圆形舱门像个巨大的独眼,在幽暗的光线下闪烁着诡异的光泽。滚筒正疯狂地旋转着,里面的衣物和水流被搅成一团混沌的影子,发出沉闷的轰隆声。
我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照灯,瞬间聚焦在疯狂旋转的滚筒内部!
没有袜子凭空消失的灵异景象。
没有扭曲的异空间入口。
只有……
一件深蓝色的、我的连帽卫衣,随着水流被抛起到舱门最高点,然后无力地落下。它宽大的衣袖,在高速旋转中,像两条被缚住的、绝望的手臂,狠狠地、一次又一次地,甩打在紧闭的滚筒舱门的内壁上!
啪!啪!啪!
沉闷而规律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正是这衣袖甩打舱门的声音,隔着门板,被扭曲放大成了类似机器启动的嗡鸣和滚筒转动的哗啦声!
原来……是这样!
身体里那股拼死一搏的蛮力,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万丈悬崖一脚踏空后的、巨大的虚脱感和……荒谬感。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骤然松弛,带来一阵眩晕。我腿一软,后背重重地靠在冰凉的门框上,才勉强支撑住没有滑倒。
嗬……一声短促的、带着哭腔又像笑的声音,不受控制地从我喉咙里挤出来。是自嘲是解脱还是积压了太久终于崩溃的宣泄
张雅也冲到了门口,看到里面的景象,同样愣住了。她脸上的惊恐慢慢褪去,被一种极度复杂的表情取代——后怕、茫然,最后也化为一丝苦涩的、难以言喻的荒谬感。
是……是那件卫衣的袖子……她喃喃道,声音干涩。
洗衣机还在不知疲倦地运转着。那件惹祸的卫衣袖子,依旧执着地、一下下地抽打着透明的舱门,发出单调的啪、啪声。这声音,此刻听来不再诡异,却充满了某种讽刺的意味。
我靠着门框,慢慢滑坐到冰冷的瓷砖地上。手里还死死攥着仅剩的那只灰袜子,另一只掉在地上的,就在脚边。我没有去捡。
目光越过疯狂旋转的滚筒,投向卫生间墙壁上那面小小的镜子。镜子里映出一张脸:苍白,憔悴,眼窝深陷,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巨大的惊恐褪去后,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茫然。那张脸,既熟悉,又陌生。那是现在的我。镜子的角落,仿佛还重叠着另一个小小的、沾满烟灰和泪痕、手里死死攥着半团焦黑布料的影子。
那个影子,在镜子里,静静地看着我。不再有空洞的冰冷,不再有操控的恶意。那双属于七岁孩子的眼睛里,只有一片沉寂了太久的、巨大的悲伤,和一丝……终于被看见的、微弱的释然。
我低下头,看着掌心里那只孤零零的、深灰色的袜子。它的柔软触感,无比真实。然后,我伸出手,摸索着,把掉在地上的另一只也捡了起来。
两只袜子。都在。
我把它们紧紧攥在一起,攥在掌心。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仿佛要将这二十年丢失的另一半,紧紧攥住,再也不会放手。
洗衣机依旧在轰鸣。滚筒里,那件卫衣的袖子还在徒劳地甩打着门壁,发出徒劳的啪、啪声。
但那个关于袜子黑洞的、令人窒息的噩梦,就在这单调的噪音里,在掌心两只袜子紧贴的温度里,在镜中那个悲伤却不再惊恐的倒影注视下……
终于,尘埃落定。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