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和医院儿科手术区走廊,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一种无形的沉重焦虑。
惨白的顶灯光线落在冰冷的不锈钢长椅上,也落在周屿摊开的掌心——那里,一道被念安无意识攥出的汗痕,湿漉漉的,在灯光下泛着微光。
手术室门那盏长方形的手术中红灯,固执地亮着,每一次轻微的闪烁,都牵扯着周屿紧绷的神经。
里面,他七岁的女儿念安,正在经历第二次植皮手术。
半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像一只残忍的巨手,在她稚嫩的左腿上留下了一条从大腿中部蜿蜒至小腿肚狰狞扭曲的疤痕,
更是残忍地夺走了她曾经无忧无虑、像小鹿般欢快的笑容。
手术前的评估会议上,主治医生张主任表情凝重,指着片子上的疤痕组织:挛缩非常明显,已经影响到膝关节的屈伸功能,踝关节也有受限。
这次手术必须彻底松解粘连,进行精细的植皮覆盖,否则…孩子的行走能力会永久受损,甚至可能造成跛行。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周屿心上。
时间仿佛被粘稠的胶水凝滞了。
周屿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后背的肌肉僵硬得像一块铁板。
喉咙里像堵满了粗糙的砂石,每一次吞咽都带来细微的刺痛。
他下意识地摸出手机,屏幕亮起,锁屏壁纸是女儿出事前在公园放风筝的照片——她高举着彩色的蝴蝶风筝,迎着风奔跑,小脸笑得像朵盛开的太阳花,左腿灵活有力。
指尖无意识地在屏幕上滑动,像是一种寻求慰藉的本能,点开了那个绿色的社交软件图标。
置顶联系人晚的头像右上角,赫然有一个红色的1。最新动态,是九张照片组成的九宫格。
指尖点开。
第一张,皑皑雪山,湛蓝得没有一丝杂质的晴空,刺目的阳光反射在无垠的雪地上,晃得人眼睛生疼。第二张,滑雪缆车,背景是壮丽的冰川。第三张,第四张…
直到第七张——照片中央,林晚穿着鲜艳的宝蓝色滑雪服,戴着酷炫的黑色护目镜,遮住了大半张脸,但露出的嘴角高高扬起,笑容灿烂得几乎能融化冰雪。
她身边,紧挨着一个同样装备精良的男人——陈默。
他穿着深灰色的滑雪服,护目镜推到额头上,露出一张带着成熟男人魅力和几分不羁笑容的脸。陈默的手看似随意地搭在她身后的缆车护栏上,姿态亲昵自然。
第八张,是两人站在一处雪峰观景台,背景是连绵的银色山脉,陈默的手臂揽着林晚的肩膀,林晚则微微侧头靠向他,姿态依偎。
第九张,是两人坐在山顶的露天咖啡座,举着冒着热气的咖啡杯碰杯,林晚仰头大笑,眼角眉梢都是飞扬的神采,那种鲜活、那种发自内心的快乐。是周屿在家里许久许久未曾见过的。一种陌生的、刺眼的鲜活。
定位:瑞士,圣莫里茨。
配文:久违的雪场,自由的味道![太阳][爱心]
周屿的呼吸停滞了。
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他死死地盯着那张碰杯的照片,林晚的笑容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他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瑞士,圣莫里茨在女儿第二次植皮手术、决定未来行走能力的关键时刻。
跑去瑞士找陈默
,握着手机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
麻木地向下滑动评论区。
大学好友李薇的头像旁,一行字像烧红的烙铁烫进他的眼底:晚晚,念安不是今天手术吗你怎么跑瑞士去了
紧跟着林晚的回复:唉,薇薇,朋友家出了点急事,孩子妈妈刚走不久,他一个大男人带个半大孩子,太难了,实在没办法才临时叫我过来搭把手。
念安有她爸爸在呢,我放心。[摊手]
朋友,孩子妈妈刚走周屿的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冰冷、扭曲的弧度。
那个朋友,是陈默,那个他,是陈默!那个刚失去妈妈的孩子,是陈默那个已经上小学的儿子,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这是多么博爱无私的临时妈妈。
她放心
她把他周屿当成了什么,一个永远在原地待命、永远收拾残局、永远填补她缺席的工具人
一种混合着荒谬、愤怒和深入骨髓的悲哀,像黑色的潮水,要将他淹没。
爸爸…
一个微弱、带着沙哑哭腔的声音,像一根细小的针,刺破了周屿被冰封的感官。
周屿猛地回神,迅速收起手机,仿佛那是一个令人作呕的脏东西。
念安被护士从复苏室推了出来。她小小的身体陷在宽大的手术转运床里,显得格外脆弱。
脸色苍白,嘴唇干裂,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泪珠。
她刚刚从深沉的麻醉中挣扎出来,意识还未完全清醒,巨大的疼痛和陌生的恐惧感让她浑身都在细微地颤抖。
她那只没有打留置针的小手,在冰冷的被单上无意识地摸索着,直到抓住了周屿慌忙伸过去的手指,立刻像溺水者抓住浮木般死死攥住。
冰凉的小手,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传递着巨大的不安。
爸爸…念安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眼神涣散而茫然,巨大的恐惧像浓雾一样笼罩着她。
她看着周屿,仿佛在确认这不是一场噩梦。
疼…好疼…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洇湿了鬓角的头发。
妈妈呢,
她的小脑袋微微转动,视线在空荡的走廊里徒劳地搜寻着,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声音。妈妈…为什么…总在别人家当妈妈,安安…想要妈妈…
最后一个字,带着破碎的哭音,像一把最钝的刀子,在周屿早已伤痕累累的心上反复切割、研磨。
为什么总在别人家当妈妈
这个问题,像一根淬了剧毒的刺,深深扎进了念安幼小、敏感、正承受着巨大痛苦的心灵里,也以一种最残忍、最无可辩驳的方式,彻底扎穿了周屿对这段维持了五年的婚姻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幻想和自欺欺人。
他紧紧回握住女儿冰凉的小手,俯下身,用自己的额头轻轻抵着她汗湿的额头,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宝贝乖,妈妈…妈妈有事。
爸爸在,爸爸一直在。
他能说什么,难道告诉她,她的妈妈此刻正在万里之外的雪山之巅,陪着另一个男人和那个男人的孩子,享受着自由的味道
告诉她,在妈妈心里,替朋友照顾孩子的优先级,远远高于她躺在手术台上承受切肤之痛的亲生女儿
周屿抱起虚弱无力的念安,小心翼翼地将她安顿在推回病房的转运床上。
他推着床,脚步沉重地走在长长的、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走廊里。
每一步,都踩在自己心口崩裂的碎片上。
头顶惨白的灯光,将他孤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身后那盏手术中的红灯,依旧固执地亮着,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嘲讽,嘲笑着他这五年来的隐忍、付出和可笑的期待。
念安在病床上昏昏沉沉地睡去,止痛泵的液体缓缓滴入她的血管。
周屿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窗外的天光渐渐暗淡,城市的霓虹开始闪烁,将冰冷的病房映照出几分虚幻的色彩。
他望着女儿苍白的小脸,那些被刻意尘封、却从未真正愈合的伤口,裹挟着冰冷的记忆碎片,汹涌地撕扯回来。
这五年婚姻里,林晚的缺席,早已不是第一次。
每一次缺席,都精准地、毫不留情地碾在他们父女最脆弱无助的时刻。
每一次的缺席都是因为陈默,他的阴影,早已如同附骨之蛆,实质性地渗透、笼罩、蛀蚀着这个名为家的空壳。
记忆被猛地拉回一个同样令人窒息的雨夜。两年前,念安才五岁。
那晚的暴雨来得毫无征兆,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窗户上,发出密集而沉闷的爆响,仿佛要将整个城市淹没。
狂风在楼宇间呼啸,卷起路面的积水,形成一道道浑浊的水帘。
周屿刚加完班回到家,一身疲惫和湿冷。
推开家门,迎接他的不是温暖的灯光和妻子的问候,也不是女儿的拥抱,而是异常的安静。
念安他唤了一声,心头掠过一丝不安。
客厅里没开大灯,只有沙发旁一盏昏暗的落地灯亮着。
他放下公文包,快步走向儿童房。
推开虚掩的门,只见念安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小床上,裹着厚厚的被子,却还在瑟瑟发抖。
小脸烧得通红,像一块被投入火中的烙铁,嘴唇干燥起皮,呼吸急促而灼热,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明显的嗬嗬声。
周屿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冲过去,手背贴上念安的额头——滚烫!
他慌忙翻出电子体温计,小心翼翼地塞进她腋下。冰冷的电子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清晰:滴——40.2℃!
高烧的阴影瞬间惊住了周屿!
他一把掀开被子,用毯子将念安滚烫的小身体裹紧抱起来,声音因为极度的焦急而嘶哑变形:林晚.林晚.念安烧得很厉害,40度2,必须马上去医院!
他抱着念安冲进主卧。
林晚正靠在床头,背对着门,手机屏幕幽蓝的光映着她半边脸。
她似乎在看什么视频,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听到周屿的嘶喊,她慢悠悠地转过头,眉头不耐烦地蹙起:怎么又发烧了,小孩子就是容易感冒发烧。
大惊小怪什么,抽屉里有美林退烧药,先给她吃上吧。
她的手指还在屏幕上无意识地滑动着,显然心思根本不在眼前命悬一线的女儿身上。
不行,温度太高了,随时可能昏迷!必须马上去医院。
周屿几乎是吼出来的,手忙脚乱地找念安的外套,额头上急出了冷汗。
就在这时,林晚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突然发出尖锐刺耳的铃声,屏幕疯狂闪烁,上面跳动的名字,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刺眼——陈默
林晚的身体明显绷紧,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秒接电话,语气瞬间从刚才的漫不经心切换成一种周屿从未听过的紧张、急切和…温柔
喂,默默…什么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有人闹事打起来了
你受伤没…报警了吗…好好好,你别慌!别跟他们硬碰硬!我马上过去!你等我一定要等我!
她的语速快得像机关枪,脸上写满了毫不掩饰的焦虑和对电话那头男人安危的深切担忧。
电话刚挂断,她像上了发条一样猛地从床上弹起来,动作麻利得惊人。
她看也没看周屿怀里烧得神志不清的念安,一把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和扔在梳妆台上的包,语速极快地解释:周屿,陈默那边出大事了,酒吧刚开业就有人喝醉了砸场子打起来了,场面失控了
陈默好像被推搡撞到了头。
我得赶紧过去看看,不然要出人命的,你开车带念安去医院,小心点。
她的话语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匆忙,甚至隐隐透着一丝奔赴战场的兴奋感。
林晚,念安她烧得不行了!
外面雨大成这样,你…周屿抱着滚烫的女儿,试图喊住她,声音里带着恳求。
说了是急事,人命关天,你怎么这么磨叽,念安交给你了,
林晚粗暴地打断他,声音尖利,带着一种被质疑的愤怒。
她甚至没有再看一眼女儿痛苦的小脸,拉开门就冲了出去。
防盗门在她身后被大力甩上,砰的一声巨响,那沉重的关门声,不仅隔绝了外面瓢泼的雨声和肆虐的狂风,也像一道无形的闸门,彻底浇灭了周屿心中对她残存的最后一点期待和温度。
冰冷的雨水疯狂地砸在车窗上,雨刷器以最快的速度摆动,前方的路依旧一片模糊,只能靠着车灯在雨中前进。
周屿将暖气开到最大,但车厢里依旧弥漫着刺骨的寒意。念安蜷缩在儿童座椅里,小脸烧得通红,意识模糊,嘴里发出痛苦而微弱的呻吟,小小的身体因为高烧和寒冷而不停地颤抖。
手机屏幕固执地亮着,导航地图上,一个定位点像一只充满嘲弄的眼睛,幽幽地闪烁着——旧梦酒吧。
她选择了去守护另一个男人,将她亲生女儿在命悬一线时,丢弃,丢给了周屿,丢在了这个冰冷绝望的雨夜里。
仁和医院急诊大厅灯火通明,人声嘈杂。念安被迅速推进抢救室。
周屿浑身湿透,头发还在往下滴水,狼狈地站在抢救室外。
一个护士拿着几份文件匆匆走出来,表情严肃:周念安家属,孩子情况比较危急,高烧引发急性喉炎和早期肺炎症状,有惊厥风险,需要立刻进抢救室处理,同时要签手术同意书和病危通知书。
孩子母亲呢
需要双亲签字。
周屿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握着笔的手抖得厉害,笔尖在纸张上戳出一个深深的墨点,洇开一团污迹。
喉咙里像是堵满了浸透雨水的厚重棉花,沉重得几乎发不出声音。
他张了张嘴,尝试了几次,最终只挤出几个干涩破碎、如同砂砾摩擦的字:……她…来不了。
来不了
护士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眼神里带着职业性的审视,这么小的孩子病成这样,母亲怎么能来不了
对…来不了。
周屿垂下眼,避开了护士锐利的目光,也避开了周围其他家属投来的或同情或探究的视线。耻辱感像冰冷的蛇,缠绕上他的心脏。
他用力握住笔,仿佛要捏碎它,然后,在那份关系着女儿生死的文件上,父亲/监护人一栏,沉重地、孤零零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周屿。旁边母亲/监护人一栏,是刺眼的空白。
法律文件上那冰冷的单身监护人字样,狠狠地、不留情面地刺穿了他最后一点可怜的自欺欺人,也将这场婚姻名存实亡的真相,赤裸裸地摊开在惨白的灯光下。
那是第一次,现实用如此冰冷的方式,狠狠扇在他脸上,留下火辣辣的痛楚。
他签下的不仅是女儿的生命保障,更是对这个婚姻坟墓的确认书。
同样是一年前,念安上小学后的第一个冬天。
那天下午,天空阴沉,飘着细碎而冰冷的雪粒,沾在行人的头发和肩头。
周屿提前半小时就到了念安的小学校门口,站在家长等候区的屋檐下,望着教学楼的方向。放学铃声响过许久,孩子们像出笼的小鸟般涌出,被各自的家长接走。
人群渐渐稀疏,周屿的心开始不安地跳动。终于,他看到一个小小的、穿着红色羽绒服的身影,低着头,慢慢的从教学楼里挪了出来。
小小的书包带子拖在地上,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划出一道浅浅的水痕。
是念安。
周屿快步迎上去,蹲下身,心瞬间揪紧了:念安,宝贝,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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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安抬起头,眼圈通红得像只小兔子,小脸上还有没擦干的泪痕,羽绒服的袖口和胸前沾满了脏污的雪水和泥点,显然是在地上摔过或者被推搡过。
她看到周屿,一直强忍的委屈和恐惧瞬间决堤,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猛地扑进他怀里,小小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哭声撕心裂肺。
爸爸…呜呜…乐乐…乐乐他们…说我是没妈妈的野孩子…呜呜…说我的妈妈…不要我了…呜呜…因为他们…他们从来没见过妈妈来接我…呜呜…他们说…说我是爸爸捡来的…
她断断续续地哭诉着,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刺的钩子,狠狠扎进周屿的心脏,再残忍地拉扯出血肉。
周屿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愤怒和心痛交织着撕扯他。
他紧紧抱着女儿,试图用自己的体温驱散她身上的寒冷和心头的委屈,大手笨拙地拍着她的背:胡说!念安是爸爸妈妈的宝贝,妈妈…妈妈只是工作忙…不是不要你…这苍白的解释,连他自己都觉得无力。
他脱下自己的大衣裹在念安身上,擦着她脸上的泪水和污泥。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线条硬朗的保时捷卡宴悄无声息地停在了不远处的路边,车窗缓缓降下。
驾驶座上的人,赫然是陈默!他似乎是在等什么人,目光随意地扫过校门口稀稀落落的人群,掠过紧紧相拥的周屿和哭泣的念安,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就像看到路边两棵无关紧要的树,随即又漠然地升起了车窗。
隔绝了外面的寒冷,也隔绝了那对父女的悲伤。
仅仅几秒钟后,周屿就看到林晚匆匆从教学楼侧门的方向跑出来。
她怀里抱着一个穿着明显价值不菲的深蓝色名牌羽绒服的小男孩(陈默的儿子),小男孩手里还拿着一个精致的玩具模型。
林晚脸上带着宠溺而满足的笑容,低头和小男孩说着什么,小男孩也咯咯地笑着,亲昵地搂着她的脖子。
林晚甚至没有朝周屿和念安所在的、这个充满了哭泣和委屈的角落投来哪怕一瞥的目光!
她径直走向那辆黑色的SUV,拉开车门,动作麻利地将小男孩安顿在安全座椅上,自己也坐了进去。
车子没有丝毫停留,引擎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迅速汇入车流,消失在纷飞的雪幕之中,只留下两道淡淡的水汽。
几乎就在车子消失的同时,周屿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抱着还在抽噎的念安,腾出一只手,有些僵硬地点开屏幕。是林晚发来的微信图片。
柔和的暖黄色灯光下,一个和念安差不多大的男孩穿着印有卡通英雄的蓝色睡衣,正乖乖地躺在柔软的大床上。
林晚侧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精装绘本,微微低着头,神情是周屿许久未曾见过的温柔和耐心,正轻声细语地念着故事。男孩仰着小脸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全然的依赖和信任。
照片的角落,还能模糊地看到陈默高大的身影,他随意地靠在门框上,双手抱臂,嘴角噙着一抹放松而满意的微笑,静静地看着这温馨的一慕,整个画面充满了家的温暖和母爱的光辉。
配文:[捂脸]
小家伙精力旺盛,哄了半天,终于肯睡了,讲了三本故事书[困][爱心]。
当临时妈妈也不容易呀~[拥抱]
不过看到他睡着的样子,一切都值了。
发送时间,赫然是二十分钟前。
正是念安在学校门口被嘲笑、哭泣、等待妈妈的时候!
周屿抱着哭得小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的念安,站在冰冷刺骨的雪地里,看着手机屏幕上那幅充满了母爱光辉的温馨画面,再看看陈默车子消失的方向,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冻僵了。
她的温柔,她的耐心,她的故事时间,她的不容易和值得,甚至她的接送,都如此慷慨地、毫无保留地给了一个刚失去妈妈需要照顾的别人的孩子。
而她自己的亲生女儿,正因为没妈妈被同学嘲笑,带着满身的狼狈、泥泞和深刻的心碎,在爸爸的怀里无助地痛哭。陈默的出现,像一把最粗粝的盐,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洒在了念安和他鲜血淋漓的伤口上。
那一刻,周屿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脏深处,某种东西彻底碎裂、冻硬的声音。
记忆的碎片继续翻涌,定格在半年前,念安车祸发生前的一个冬夜。
那晚北风呼啸,大雪纷飞,窗外的世界一片混沌的白。
寒风卷着雪粒子,疯狂地拍打着窗户,发出噼啪的声响。
念安因为白天复健训练强度稍大,加上天气寒冷,左腿的旧伤处隐隐作痛,晚饭没什么胃口,小脸也恹恹的,测了体温有些低烧。
周屿早早哄她吃了退烧药,给她受伤的腿做了热敷按摩,看着她沉沉睡去。
他坐在客厅沙发上,就着一盏落地灯的光,翻看着念安的康复训练计划,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和忧虑。
突然,咚咚咚!咚咚咚!一阵急促、沉重、带着明显焦虑的敲门声。
周屿心头一跳,这么晚了,如此粗暴的敲门声,他放下资料,警惕地走到门边,透过猫眼向外看去。
门外楼道昏暗的光线下,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头发被风吹得凌乱不堪,雪花沾满了肩头。
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小脸的孩子,孩子小脸通红,眼睛紧闭着,眉头痛苦地蹙在一起,似乎陷入了昏睡。
是陈默!他的脸上写满了焦灼和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
周屿沉着脸,打开了门。
一股凛冽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片,像冰刀一样灌了进来,瞬间卷走了客厅里好不容易积攒的一点暖意。
周屿林晚在吗
陈默的语气冲口而出,带着毫不掩饰的急切和一种理所当然的颐指气使,他甚至没有一句寒暄或对深夜打扰的歉意。
他的目光越过周屿的肩膀,急切地扫向屋内,仿佛周屿只是这扇门的开关。
林晚大概是听到了动静,穿着睡衣从卧室里快步走了出来,脸上带着被打扰的一丝疑惑:默默,怎么了这么大的雪…当她的目光落到陈默怀里那个孩子身上时,脸色瞬间变了,声音也拔高了八度:小宝小宝怎么了,她立刻紧张起来,几步冲到门口。
晚晚!陈默看到林晚,仿佛看到了救世主。
声音里充满了无助和一种近乎崩溃的焦虑,小宝,小宝发高烧了,烧到39度8吃了药也降不下来一直说胡话,哭着喊妈妈…喊着你的名字,他只认你,我怎么哄都不行,物理降温也没用,我…我怕小宝昏迷!
我不敢耽误…他的语速极快,眼神直勾勾地、充满乞求地看着林晚,仿佛她是茫茫雪夜中唯一的灯塔,唯一的希望。
林晚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眼神里只剩下对陈默怀里那个孩子的巨大担忧。
她甚至没有看站在一旁的周屿一眼,更没有哪怕挪动一步,去隔壁房间看一眼她同样在低烧、腿伤疼痛的女儿念安。
她立刻转身冲回卧室,几乎是扑到衣帽间前,手忙脚乱地抓起外套和包,语速快得像在发射子弹:快走,赶紧去医院,别耽误了,这么高的温度太危险了。
她动作麻利地套上鞋子,看都没看周屿,就跟着抱着孩子的陈默一头扎进了门外肆虐的风雪里。
门被风裹挟着,哐当一声巨响,在她身后重重关上!那巨大的声响,如同丧钟,在周屿的耳边轰鸣。
客厅里瞬间恢复了死寂。
只有窗外风雪呼啸的呜咽声,以及从念安房间隐约传来的、因为低烧不适而发出的细微呓语。
周屿还站在的门口,冰冷的寒气从门缝里猛烈地灌进来,无情地侵袭着他只穿着单薄家居服的身体,冻得他骨头缝都发出细微的呻吟。
他看着那扇紧闭的防盗门,又看看念安的房门。
客厅里只有落地灯昏黄的光晕,和他自己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窗外,风雪似乎更大了,疯狂地撞击着玻璃。
那晚的雪,仿佛不是下在窗外,而是下进了他的心里,带着彻骨的寒意,将他心脏最后一点残存的、微弱的温度,彻底冰封。
他守护的这个家,原来从始至终,都只有他和念安。
林晚的心,连同她的人,早已在陈默父子一次次需要的召唤下,彻底搬离。
回忆的利刃将周屿割得体无完肤。
他低头看着病床上脸色苍白如纸、腿上缠着厚厚纱布、因为疼痛和麻醉副作用而微微蹙着眉、不安地睡着的念安。
女儿小小的身体在宽大的病床上显得那么脆弱,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羽毛。
而她的母亲,此刻正在万里之外的瑞士雪山上,和陈默享受着自由的味道,扮演着博爱无私、令人感动的临时妈妈。
替朋友照顾孩子…他刚失去妈妈…那条朋友圈的解释,此刻像最恶毒的嘲讽,在死寂的病房里无声回荡。
陈默的妻子是因病去世,但那已经是一年多前的事情。
林晚的照顾,早已超出了临时的范畴,成了她生活中一个堂而皇之、优先级远高于亲生女儿的固定项目,一个让她心安理得、甚至引以为豪的避难所。
心,彻底沉入了冰海最寂静的深渊,连一丝挣扎的涟漪都无力泛起。
五年来积攒的失望、愤怒、屈辱、心寒,在这一刻,被瑞士雪山的刺目阳光和念安手术灯那冰冷的红光,共同催化、凝固成了一种死寂的、坚硬的冰冷。
支撑他留在这个名为家的、充满谎言和冰冷缺席的牢笼里的最后一丝自欺欺人,如同被蛀空的朽木,彻底崩塌,化为齑粉。
一个念头,从心中萌生:离开
带着念安,彻底地、永远地离开。
他不能再让女儿生活在一个随时会被母亲抛弃。
随时要承受母亲对他人孩子偏爱。
随时要面对妈妈为什么总在别人家的残酷现实里。
他要给她一个干净、安全、没有谎言和背叛的成长环境,哪怕只有他们两个人。
决心一旦落下,周屿的心反而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平静。
他要确保自己和念安像水滴融入大海,不留一丝痕迹,让林晚再也找不到他们。
他首先注册了一个全新的、只绑定虚拟邮箱的手机号码。用这个号码,他注册了新的支付账号、新的社交平台小号。
所有信息都采用了精心设计的化名周远航。
利用周末和工作日午休的时间,独自一人坐长途汽车去了邻省一个以节奏缓慢、环境宜居闻名的三线滨海小城——清湾。
这里没有直达的高铁,旅游业不发达,外来人口少,社区关系相对封闭简单。他通过当地一个不起眼的、主要服务渔民和外来务工人员的小中介所,用现金支付了半年租金和一月的押金,租下了一个老旧小区顶楼的一室一厅。
房子不大,朝南,带个小阳台,能看见远处的一线海景。
关键的是,房东是个耳朵不太好、只认钱不认人的本地老太太,签合同用的就是周远航这个化名。
真正的转移开始了。
利用林晚一次次去陈默家照顾孩子、或者参加所谓老同学聚会的时间窗口这些时间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长,开始一点点消除他和念安存在过的痕迹。
对于念安,周屿没有隐瞒离开的意图,只是选择了她能理解和接受的方式。
在念安腿伤恢复、情绪稳定的夜晚,他会抱着她坐在小飘窗上,看着窗外的城市灯火,轻声描绘一个只属于他们的未来:宝贝,爸爸想带你去一个新的地方生活,一个有大海的地方,很安静,很漂亮。
那里没有这么多高楼,没有这么多汽车,空气很好。
我们可以天天去海边捡贝壳、堆沙堡,好不好他小心翼翼地避开妈妈这个字眼。
起初,念安会问:那妈妈呢大眼睛里带着困惑。
周屿轻轻抚摸她的头发,语气平静:妈妈…她有她自己的事情,有她想去的地方。
以后,就只有爸爸和念安在一起,好不好爸爸会永远陪着念安,保护念安。
也许是经历了太多失望,也许是孩子敏锐地感知到了家庭氛围的冰冷,念安出乎意料地没有哭闹。
只是把小脑袋靠在周屿胸口,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清澈的眼睛看着他,小声却清晰地说:好。爸爸,我们走。去妈妈找不到的地方。
那份超出年龄的平静和理解,让周屿的心像被一只温柔又酸楚的手紧紧攥住。
他紧紧抱着女儿,下颌抵着她的发顶,无声地承诺。
父女之间,形成了一种无需多言的、共同守护未来的默契。
周屿的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如同精密的齿轮在无声转动。
新家已经初步布置好,充满了念安喜欢的暖色调和小装饰,阳台上甚至摆了几盆绿萝。大部分必需品都已转移过去。
只剩下最后几件念安的康复用品和几件小家具需要搬走。
他像一个耐心的猎人,等待着最后的契机。
那天下午,天气预报说傍晚有雷阵雨。天空阴沉沉的,气压低得让人喘不过气。
林晚发来信息:小宝学校下午亲子运动会,陈默公司临时有事走不开,我去帮忙顶一下,晚饭不用等我,可能回来很晚。
周屿看着屏幕上的信息,指尖冰冷。
他回复了一个极其简单的好。
然后,平静地、毫无留恋地删除了这条信息,接着,将林晚的手机号码、微信、QQ等所有联系方式,从旧手机里彻底删除、拉黑。
做完这一切,他感觉心头最后一丝牵扯也被斩断了,只剩下一种尘埃落定的空旷感。
下午四点,酝酿已久的雨终于落了下来,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户上,很快连成一片雨幕。
周屿陪着念安在客厅的地毯上玩拼图。
念安恢复得不错,已经能自己小心地走动,只是不能跑跳,心爱的小兔子玩偶一只耳朵有点破,缝补过后被她放在拼图旁边当观众。
爸爸,小兔子也想玩!念安拿起小兔子,晃了晃。
好,让小兔子也帮忙找。周屿笑着配合。
念安把小兔子往拼图堆里一扔,小兔子滚了几圈,不偏不倚地滚到了主卧床底深处。
啊!小兔子!念安惊呼,想爬过去够。
别动,爸爸来。周屿按住她,自己俯身趴到地板上,伸长手臂去够。床底很暗,积着厚厚的灰尘。
他的指尖触到了小兔子柔软的布料,刚想抓住,却意外碰到了一个冰冷坚硬、带着棱角的物体。
什么东西他皱了皱眉,又往里探了探。指尖清晰地勾勒出一个方方正正的、被什么东西包裹着的硬物轮廓。
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上了他的心脏。
他用力把那东西往外拖。
一个蒙着厚厚灰尘、边角磨损严重的硬纸盒被拖了出来。盒子不大,约莫A4纸大小,却异常沉重。
被透明胶带里三层外三层、近乎疯狂地缠绕包裹着,封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像一个被下了重重封印的禁忌之物,透着一种病态的执着和隐藏秘密的决心。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声响。
找来剪刀,手指因为某种说不清的紧张而微微颤抖,近乎粗暴地剪开那些顽固的、层层叠叠的胶带。
嗤啦——嗤啦——胶带断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只有雨声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盒盖终于被掀开。一股陈年的、纸张霉变的味道扑面而来,呛得人鼻子发酸。
最上面,是一张对折的、边缘已经泛黄毛糙的纸条。
纸张的质地是那种带着暗纹的信纸,曾经或许代表着某种情调。
周屿屏住呼吸,指尖冰冷得失去了知觉。他慢慢展开那张轻飘飘的纸。
上面是林晚娟秀却在此刻显得无比刺眼的笔迹:
默,
我知道你心急,我也一样。但再等等我,好吗现在摊牌对念安伤害太大了。
她才三岁,什么都不懂,太依赖我了。
她每天晚上都要抱着我才能睡着,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找妈妈。她现在太小,太脆弱。
等她再长大一点,上小学了,懂事了,不那么黏我了,能理解大人的选择了,我就跟周屿提离婚。
这样对孩子冲击小一点,她需要时间去适应没有妈妈在身边的日子,需要时间去接受新的家庭模式。
我们也需要时间安排好一切,对不对财产、孩子未来的抚养权(我会争取念安的探视权,但主要还是跟着她爸爸,这样对我们都好)、两边老人那边怎么交代…都要处理妥当,不能急。
等我,好吗为了我们的未来。

日期,赫然是念安三岁生日后不久!也就是在他们婚姻的第三个年头!
在她口口声声说为了孩子维持这个家、在她享受着周屿提供的安稳生活的同时,她早已在心底为离开他们父女定好了精确到念安长大懂事的时间表!
而那个时间表,取决于他的女儿何时变得懂事、不黏人、何时能承受被亲生母亲抛弃的打击!
纸条下方,静静地躺着一枚戒指。
戒指内侧,用极其精细的工艺,清晰地刻着两个相互缠绕的、华丽的花体字母:C&L。
陈默和林晚。
哈哈哈,原来如此。
所有过往的碎片——拼接,最终组成一个完整而残酷到令人窒息的真相!
周屿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冰冷坚硬的床沿,手里攥着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钧的纸条,无声地咧开了嘴。
胸腔里翻涌的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近乎荒诞的悲凉和彻底的了悟。
荒诞于自己五年的付出像个彻头彻尾的笑话,了悟于这场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
原来他五年的婚姻生活,他作为一个丈夫和父亲的所有努力、挣扎和隐忍,不过是林晚精心计算后,在等待女儿长大懂事期间的一个临时驿站!
他视若生命的念安、愿意付出一切去守护的珍宝,在她未来的蓝图里,在她奔向C&L
Forever幸福彼岸的规划中,只是一个需要被妥善安排好、适应好、最终能体面交接出去的累赘!一个阻碍她奔向真爱的历史遗留问题!
他平静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像掸掉一段不堪的过往。
走向客厅角落那个早已准备好的、26寸的深蓝色行李箱。
念安不知何时已经扶着墙,安静地站在客厅门口。
她没有问盒子里是什么,也没有问爸爸在做什么。
只是静静地看着周屿,脸上没有害怕,只有一种奇异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的轻松。
眼神清澈,仿佛早已预见了这一刻,也默默期盼着这一刻的到来。
念安走过来,小手轻轻拉住周屿的衣角,仰着小脸,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爸爸,我们是不是…现在就走
周屿蹲下身,看着女儿的眼睛,大手包裹住她微凉的小手,点了点头,声音低沉而坚定:嗯,现在就走。
去海边,去我们的新家。
以后,只有爸爸和念安。
他没有提那个盒子,没有提那张纸条,没有提那枚戒指。
有些肮脏,不该污染孩子的世界。
念安用力地点点头,小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却无比真实的笑容:好,让妈妈…永远找不到。
这句话,她说得异常平静,像在陈述一个理所当然的事实。
下午五点,窗外的雨势渐小,变成了淅淅沥沥的雨丝。
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周屿最后一次环顾这个生活了五年、承载了无数失望和冰冷的家。
客厅,念安已经自己穿好了外套,背上了她的小书包(里面只装着她的小兔子玩偶和一本最喜欢的绘本),安静地等着,小手紧紧抱着她的小兔子。
准备好了吗,宝贝。
周屿轻声问,提起沉甸甸的行李箱。
这箱子装着的,是他们父女过去五年被压缩的全部重量,也是他们奔向未来的全部行囊。
嗯!念安点头,主动伸出小手,紧紧拉住了周屿空着的那只手。
手心有点凉,但握得很用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信任和决心。
周屿一手稳稳地提着行李箱,一手牢牢牵住念安温热的小手。
深吸一口气,没有回头再看一眼这个充斥着虚伪算计和冰冷的牢笼。
打开门,他牵着念安走出门,反手,用钥匙从外面,咔哒一声,锁上了那道厚重的防盗门。
清脆的落锁声,在空寂的楼道里清晰地回荡,像一声最终的审判,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楼道里空无一人,只有他们父女下楼的脚步声和行李箱轮子滚动在水泥地上的单调声响,在空旷中显得格外清晰,又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绝。
走出单元门,冰冷的雨丝立刻扑在脸上。一辆普通的白色大众网约车,用新注册的账号叫的,目的地是城北长途汽车站,已在路边等候,打着双闪。司机是个沉默的中年人。
周屿拉开后车门,先将念安小心地抱上车,安顿在儿童安全座椅上,仔细扣好安全带。念安抱着她的小兔子,安静地看着窗外。周屿将行李箱放入后备箱,关好车门,自己坐进副驾驶。
师傅,去城北客运站。声音平静无波。
好嘞。司机应了一声,车子平稳启动,汇入雨中的车流。
周屿没有回头。
后视镜里,那栋熟悉的、承载了五年痛苦挣扎的居民楼越来越小,轮廓在灰蒙蒙的雨幕中迅速模糊、变淡,最终彻底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存在过。
念安靠在椅背上,小脸贴着冰凉的车窗,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的街景,小手紧紧抓着小兔子玩偶的耳朵,没有说话。她的眼神平静地望着前方,有一种超出年龄的、对新生的茫然和期待。
晚上九点半,雷雨早已停歇,空气里弥漫着雨后潮湿泥土的气息。
楼道里响起高跟鞋疲惫而拖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寂静中格外清晰。脚步声在门口停下,然后是钥匙插入锁孔的、熟悉的金属摩擦声。
咔哒。
门锁转动。
林晚推开了门。
一股沉闷的、带着灰尘和空旷感的空气扑面而来。
迎接她的,不是温暖的灯光,不是女儿像小鸟一样扑过来的身影,不是厨房里飘出的食物香气,甚至不是丈夫周屿沉默但令人安心的背影。
只有一片死寂的、令人心悸的空旷,和一地刺眼的狼藉!
客厅中央,原本放着米色小沙发和玻璃茶几的地方,空出了一大块突兀的、光秃秃的地板,像是被硬生生剜去了一块肉。
电视柜上,属于念安的几个卡通相框、她幼儿园时得的小小舞蹈奖杯,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餐厅角落那张粉色的儿童餐椅也不见了。整个空间,属于周屿和念安生活过的痕迹——沙发上的靠垫、茶几上的儿童水杯、墙角的玩具收纳箱——被极其精准地、彻底地抹除了,干净得仿佛他们从未在这个屋檐下存在过五年!
林晚脸上的疲惫和一丝因帮助了陈默父子而产生的隐约满足感瞬间凝固,瞳孔急剧收缩放大,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她手里的购物袋啪地一声掉在地上,刚买的牛奶和水果滚落出来,在冰冷的地板上狼狈地散开。她甚至没顾上去捡。
周…周屿
她的声音干涩发颤,带着试探和一种巨大的恐慌,在空荡得可怕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微弱,瞬间被寂静吞噬。
她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踉跄着冲进客厅中央,目光疯狂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
空的,空的,还是空的。
她猛地转身冲向主卧。衣柜门大开着——周屿所有的衬衫、外套、裤子,念安那些五颜六色的小裙子、小外套、小袜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她自己的衣服孤零零地挂在衣架上,显得无比讽刺!念安的小床空了!
床垫光秃秃的,连床单、被套、枕套都收走了!床头柜上,属于念安的那盏小海豚夜灯、那几本翻得卷边的睡前绘本,全都不翼而飞!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疯了一样冲出主卧,冲向书房,书桌上,周屿的笔记本电脑、他的专业书籍、他的茶杯…没了!书架上念安的图画书…空了,她冲向阳台!
念安养的那盆小小的多肉…不见了,阳台上晾晒的、周屿的一件T恤…消失了。
没有!什么都没有!属于那对父女的任何东西,都被带走了!连一张纸片、一根头发丝都没留下!整个房子,像一个被彻底清空、只剩下冰冷四壁的仓库,弥漫着一种被彻底遗弃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念安,念安。
她像无头苍蝇一样在空旷得可怕的客厅里乱转,高跟鞋踩在滚落的水果上,滑了一下,差点摔倒,她也浑然不觉。
她手忙脚乱地从包里翻出手机,手指哆嗦得几乎握不住,疯狂地拨打周屿的手机号码。
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核对后再拨…
冰冷、机械、毫无感情的女声,一遍遍重复着,像最残酷的宣判。
她不信邪,又颤抖着手指拨打念安电话手表绑定的那个亲情号码。
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空号…空号…
林晚喃喃自语,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的心脏,几乎让她无法呼吸。
她点开微信,想给周屿发信息质问,手指颤抖着点开通讯录——那个熟悉的、用了多年的周屿的微信头像,竟然从她的联系人列表里彻底消失了!她不死心地点开朋友圈,找到周屿的头像点进去——屏幕显示:非对方好友,无法查看朋友圈。
一声绝望到极致的感觉袭来、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重重地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后背狠狠撞到了空荡荡的电视柜边缘,剧痛传来,却远不及心中那灭顶的绝望和悔恨的万分之一。
她茫然地、失魂落魄地环顾着这个只剩下她一个人气息的、冰冷空旷得如同坟墓的家。
那些被她刻意忽略的细节——周屿越来越沉默的眼神、他独自带念安去医院时疲惫的背影、念安越来越小心翼翼不敢向她提要求的表情、她一次次奔向陈默时周屿欲言又止的沉默…像无数把淬了剧毒的刀子,在这一刻,带着迟来的、毁灭性的力量,疯狂地刺向她!狠狠扎进她的心脏、她的灵魂!
她终于明白了,那张等他长大就离婚的纸条,被发现了她珍藏的、以为能带给她未来幸福的C&L戒指。
她亲手推开了她的丈夫和女儿!
在她又一次奔向陈默父子的时候,在她毫无察觉的时候,他们带着她永远无法弥补的伤害和彻底的失望,从她的世界里,无声无息地、永远地消失了。
念安…我的女儿…周屿…你们在哪…回来…求求你们回来…
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脸深深埋在膝盖里,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压抑不住的、绝望的呜咽。
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却洗刷不掉那刻骨的绝望和追悔莫及。
空荡的房间里,只有她崩溃的哭声在墙壁间碰撞、回荡,像一个巨大的、讽刺的回音壁,嘲笑着她亲手葬送的一切。
她彻底失去了他们。在她精心计算着等念安长大就奔向陈默的时候,她生命中最重要、最该珍惜的两个人,已经带着对她彻底的绝望,从她的世界里,永远退场了。
时间是最无情的洪流,也是最有效的疗伤剂。五年光阴,足以冲刷掉许多痕迹,抚平许多伤痛,也足以让一个决心彻底消失的人,在新的土壤里扎下根来,悄然生长。
南方,清湾。
一座节奏缓慢、被蔚蓝海水温柔拥抱的滨海小城。初夏的阳光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透过高大的棕榈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
海风裹挟着淡淡的咸腥气息,拂过街道,带来一种慵懒而宁静的氛围。
市中心新开业的未来之城大型商场内,人声鼎沸,充满了活力与喧嚣。
巨大的玻璃穹顶将明亮的阳光引入中庭,音乐声、孩子们的欢笑声、商家的促销广播交织在一起。
爸爸,快看,那个机器人会跳街舞,好酷啊!
一个清脆如银铃的声音响起,充满了兴奋和好奇。
十二岁的念安,像一只充满活力的小鹿,穿着简单的白色棉布连衣裙。
她身形抽条了不少,左腿行动间灵活自如,已看不出丝毫当年的伤痕。
健康红润的小脸上,一双清澈的大眼睛闪闪发亮,扎着高高的马尾辫,随着她蹦跳的动作活泼地甩动着。
指着科技体验馆门口一个正在进行互动表演的巨型仿生机器人,兴奋地拽着身边男人的手。
周屿笑着,目光始终温柔地追随着女儿充满活力的身影。
五年的时光在他脸上也留下了些许痕迹,眼角添了几道细纹,但整个人的气质却沉淀出一种沉稳的平静。
周屿穿着简单的灰色棉麻衬衫和休闲裤,背着一个双肩包,里面装着念安的水壶和小外套。
岁月洗去了曾经的阴霾,只留下专注的守护和满足。
看到了,看到了,慢点跑,小心脚下。周屿温声提醒,脚步不紧不慢地跟着。
就在这时,正兴奋地朝科技馆入口小跑过去的念安,脚步忽然微微一顿。她清澈的大眼睛略带好奇地转向不远处一个国际珠宝品牌专柜的侧前方。
那里站着一个女人,异常消瘦,几乎脱了形,穿着一件明显过时且不合身的灰色薄针织衫,洗得有些发白。她枯槁的手紧紧攥着一个廉价的帆布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色。
她正死死地盯着念安和周屿的方向,蜡黄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深陷的眼窝里,一双布满蛛网般红血丝的眼睛瞪得极大,里面翻涌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她的身体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仿佛随时会倒下。
爸爸,念安轻轻拽了拽周屿的衣角,声音带着孩童天真的困惑,小声说,你看那个阿姨…她的眼睛好红好肿,好像…好像哭了很久很久的样子…好可怜。
周屿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
尽管那女人憔悴枯槁得几乎脱相,但他还是在一瞬间就认出了那道刻在记忆深处的轮廓——林晚,她竟然找到了这里。
只是,他们消失得足够彻底,她也来得足够迟,迟到了整整五年。
林晚的目光像生了锈的钩子,死死锁在念安身上,痛苦地描摹着女儿已然亭亭玉立、充满健康活力的轮廓,仿佛要将这五年的空白一眼填满。
她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似乎想喊出那个日夜煎熬的名字。
踉跄地朝他们的方向迈出了一小步,枯瘦的手微微抬起。
周屿的瞳孔骤然收缩,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但他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在林晚身上多停留一秒。
手臂极其自然地环上念安单薄的肩膀,将她轻盈却无比坚定地护在身侧,同时微微侧身,用自己高大的身躯完全挡住了林晚那锥心刺骨、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目光。
嗯,可能是花粉过敏或者没休息好。周屿的语气平淡无波,像在谈论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声音甚至没有一丝起伏。
低下头,对念安露出了一个极其自然、带着点轻松笑意的温柔表情,机器人表演好像快开始了,我们赶紧去排队,晚了就抢不到前排的好位置了,你不是想看清楚它怎么跳舞的吗
啊!对!快走快走!
念安的注意力瞬间被成功转移,那点小小的好奇和同情心立刻被对机器人的巨大热情取代。她欢快地反握住周屿的手,脚步轻快雀跃,像只归巢的小鸟,拉着爸爸就朝着科技馆入口那片充满未来科技感和欢声笑语的光影跑去,将身后那个枯槁的身影彻底抛在了脑后。
就在他们父女转身,即将融入科技馆入口熙攘人群的瞬间,身后,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和鼎沸的人声,爆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沙哑崩溃到极致的哭喊,如同濒死的哀鸣,穿透了所有的喧嚣:
念安——!!!
那声音里饱含着五年寻遍天涯海角不得的绝望、肝肠寸断的悔恨、以及眼睁睁看着至亲骨肉近在咫尺却形同陌路的彻底癫狂!
念安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呼喊惊了一下,脚步本能地微顿,下意识地想要回头去看声音的来源。
小心台阶!
周屿手上微微用力,带着念安敏捷地一矮身,巧妙地避开了旁边一个正举着巨大彩虹棉花糖、兴高采烈跑过的小男孩。
同时,周屿用自己宽阔的肩膀和涌动的密集人群,完全阻隔了念安回头的视线,语气带着点轻松的调侃,人这么多,眼睛要看好路,别撞到棉花糖山!
噗嗤!
念安被爸爸的形容逗笑了,那点小小的惊吓和疑惑瞬间烟消云散。
她紧紧抓住周屿温暖有力的大手,脚步更加轻快,银铃般的笑声响起:知道啦!爸爸快跑!我们要抢第一排!
好嘞!跟上。
周屿朗声应道,护着女儿娇小却充满活力的身体,坚定地、大步地向前走去。父女俩的身影迅速融入科技馆入口那片炫目的灯光、动感的音乐和兴奋的人群之中,消失不见。
身后,那声绝望的呼唤如同投入大海的石子,瞬间被鼎沸的人声吞没。
珠宝专柜前,林晚伸出的手徒劳地僵在半空,枯槁的身体晃了晃,像一片深秋的枯叶。她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念安消失的方向,瞳孔里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
张着嘴,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冲刷着她蜡黄枯槁的脸颊。她和她那无人回应、彻底崩塌的世界,被永远地遗弃在了这片喧嚣却与她无关的光影里。
咫尺,已成天涯。永诀
商场巨大的玻璃门外,阳光灿烂,海天一色,澄澈如洗。
温热的海风拂过街道,带着蓬勃的生命气息。
周屿和念安的身影,早已汇入这座滨海小城温暖的烟火人间,朝着只属于他们平静而充满希望的未来,坚定地走去,不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