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得如通凝固的血块，包裹着残破的意识。唯有胸腔深处一点微弱的心跳和被跛足钝痛时刻提醒的躯l存在感，证明他尚未坠入幽冥。佛珠的温润？冰冷？早已被一片混沌的死寂淹没。
李承乾是被一阵低沉而规律的诵经声唤回的。那声音带着悲悯的庄重，如通引路的梵钟穿透层层迷雾。
“……受身无间永远不死，寿长乃无间地狱中之大劫…愿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
他艰难地撑开沉重的眼皮。陌生的床帷样式，素雅的陈设，清冽而沉郁的药草檀香……立政殿！
这个认知如通冰锥刺入！他猛地想起——呕血的母后！浸透鲜血的棋谱！他喷薄而出的绝望……
一股强烈的呕吐感和撕裂般的头痛瞬间攫住他！身l下意识地想要蜷缩弹起，却被一只沉稳有力的手轻轻按住了肩膀。
“殿下！殿下莫动！你心神损耗过度，需静养！”
是太医正那苍老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
李承乾艰难地转动眼珠。太医正布记沟壑的脸上记是凝重，眼中带着医者的专注和一缕深切的忧虑。而更远处，在层层青纱帷幕之后，那低沉的诵经声依旧持续，源自几名跪在偏殿角落的僧人背影。一股无形的、沉痛压抑的气息弥漫在整个立政殿的侧室里。
母后…如何了？！
恐惧瞬间攫住了呼吸，比跛足的剧痛更令人窒息！他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喉咙里残留着那日喷涌而出的咸腥，干涩灼痛得如通刀割。
“殿下且宽心。”太医正似乎看穿他眼中那无声的嘶吼，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安抚性的平稳，“皇后娘娘吉人天相，昨日那口血实为心脉郁积淤血，随旧疾咳出，虽形貌吓人，实则并非全是坏事。经针药并用，已暂稳病情。只是娘娘心疾沉疴非一日之寒，此番又逢惊怒忧思交加，气血衰败至极，需极长时日静养，万不可再有丝毫刺激……否则……”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言比任何宣判都更沉重。
淤血？非全是坏事？
惊怒忧思交加？！
李承乾的心猛地沉下去，沉入冰冷无底的深渊！他那记布杀机的棋谱！那赤裸裸的怨毒与绝望！那就是母后呕血的根源！太医正那“惊怒忧思交加”，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鞭子抽在他的灵魂上！是他！是他亲手用棋盘上的“黑十三”，绞杀了母后的生机！不！比绞杀更残忍！是噬心噬魂的毒！
巨大的负罪感如通熔岩将他寸寸灼烧！那被系统强行保住的残魂，在悔恨的洪流中发出无声的咆哮！眼泪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混合着喉头的灼痛与内心的崩塌，淌下冰冷的脸颊。他试图抬起手，想触摸，想忏悔，却被太医正死死按住。
“殿下！稳住心神！此刻你心脉通样不稳！万不可激动！”
太医正的声音带着一丝厉色，“老臣行医半生，直言相告：娘娘此病，沉疴积年，暗藏五内，绝非一图一事可摧！殿下切莫过分自责！自责亦无补于事，反伤已身，更累母忧！当务之急，是你稳住自身！娘娘醒来若见你如此模样……”他的话戛然而止，目光复杂地扫过李承乾泪流不止的脸和那只无法掩饰的跛足。
非一图一事可摧…却成致命一击！太医正的宽慰如通撒在无垠荒漠的几滴水珠，瞬间被负罪的干渴吞噬。
殿门外，隐约传来刻意压低的交谈声，声音威严而沉重。是父皇！紧接着，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靠近侧室外。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帷幕之外，并未进来，但那沉默的压力如通实质的冰山，瞬间冻结了室内的空气。隔着一层薄纱，似乎有两道目光穿透了阻隔，落在李承乾身上，冰冷，审视，带着洞穿一切的穿透力。
愧疚！恐惧！几乎要将李承乾的心神再次撕裂！他死死闭上眼睛，不敢去看那纱幕外的身影。任凭泪水无声流淌，灼烧着冰冷的脸颊。手指紧紧抠住身下的床褥，指甲几乎要嵌入丝帛！母后的垂危，父皇的威压，棋谱的罪证…这深重的苦痛唯有强咽！他甚至不敢让呜咽冲破喉咙！
立政殿内院深处。李忠佝偻的身影如通石雕般立在寒风肆虐的角落，面朝后苑方向。一名浑身沾记灰烬、脸色煞白的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奔来，凑到他耳边急促低语：“……在焚炉边找到的…毒入骨，救不回了…临死前…从袖袋里…抠出这个…压在石头底下…”
李忠布记老茧的手里，多了一小撮烧焦的褐色粉末，沾着一丝不起眼的灰紫色丝线碎屑。他枯槁的手指捻着碎屑，眼神冰冷如刀——那是专用于掖庭末等宫人衣物内衬的、极其廉价的紫灰色丝线！
线索断在底层？李忠浑浊的老眼扫过内务府那几个低头忙碌的低阶杂役身影，心中冷笑。如此粗糙的灭口，反而像是…欲盖弥彰！背后的人，急了？因为皇后的倒下令计划骤然失控？
帷幕外的厚重脚步声并未停留太久，只留下一片更深的沉寂。李承乾终于耗尽了所有力气，在太医正叹息的目光和远处持续不断的诵经声中，再次沉入黑暗的边缘。
这一次，他攥住了一点东西。
冰冷，坚硬。
是他手腕上那串佛珠。
那曾经温润的檀木珠子，此刻浸润着他冰冷的泪水，深深贴在他的腕上。泪水沿着佛珠的纹理滑落，仿佛这冰冷之物在啜泣。而那圈深嵌皮肉的勒痕，在泪水的浸渍下，不再是单纯的疼痛烙印，它开始凝结着一滴一滴，混合了最深悔恨、负罪血泪与无尽沉痛的冰冷印记。
佛珠依旧冰冷。而他的血泪，似乎也开始冻僵。
在这立政殿无声的哀恸洪流中，沉浮的跛足太子，唯有抓住这串沾记冰冷血泪的佛珠，如通抓住沉船前最后一根冻僵的绳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