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光灯像审判者的独眼,死死咬住舞台中央的漆黑斯坦威。顾言臻指尖悬在琴键上方三毫米处,那是他精心计算过的、酝酿风暴前的绝对静止。柴可夫斯基《第一钢琴协奏曲》开篇那记石破天惊的和弦,此刻在他脑中已轰鸣了千百遍。汗珠沿着他绷紧的颧骨滑落,砸在象牙白的琴键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嗡——”
第一个音锤落下,响起的却不是恢弘的降b大调主和弦,而是一团混沌、嘶哑、仿佛被砂纸磨过的噪音。如通一把生锈的巨斧,粗暴地劈开了音乐圣殿的大门!
顾言臻的手指触电般弹开。台下死寂一秒,随即爆发出压抑的骚动。他猛地转头,凌厉的目光射向侧幕——那里站着他的御用调音师马克,一个头发花白的法国老头。马克脸色惨白如纸,手指神经质地揪着西装下摆,嘴唇无声地嗫嚅着。
顾言臻强迫自已继续。右手奔流的华彩段落本该是珠玉落盘,此刻却变成了音高严重漂移的呻吟,如通走调的破旧风琴。左手沉重的和弦伴奏,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金属刮擦声,那是音槌敲击后未能及时离开琴弦,止音器功能失效的典型症状。斯坦威标志性的天鹅绒般音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干瘪、粗糙、甚至带着破音的嘶吼。
他引以为傲的、能穿透庞大乐队的辉煌音色,此刻虚弱得如通溺水者的呼救,被自身制造的噪音彻底吞没。
评委席上,世界闻名的钢琴教育家伊琳娜女士缓缓摇头,摘下眼镜,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把冰锥,狠狠扎进顾言臻的心脏。
他感到血液冲上头顶,耳膜嗡嗡作响,台下数千道目光不再是欣赏与期待,而是无数冰冷的探针,刺穿他的皮肤,窥探他此刻狼狈不堪的灵魂。汗水浸透了燕尾服的后背,冰冷的黏腻感紧贴皮肤。他试图集中精神,找回那个在琴键上无所不能的自已,但手指下的琴键仿佛变成了布记尖刺的陷阱。一个简单的八度音阶上行,最高音“”竟然彻底哑火!琴槌软弱无力地撞在琴弦上,发出短促而丑陋的“噗”声。
巨大的屈辱感瞬间淹没了他。他猛地抽回手,仿佛被灼伤。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着,连带整个手臂都微微痉挛。眼前的琴键开始扭曲、旋转,乐谱上熟悉的音符变成狰狞跳动的鬼影。一股腥甜涌上喉头,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的味道。
“砰!”
一声闷响。不是来自钢琴,而是顾言臻的拳头狠狠砸在了无辜的琴凳上。他霍然起身,动作僵硬得像一具提线木偶,甚至没有对台下鞠躬,在一片惊愕的死寂和随后爆发的更大声浪中,挺直脊背,一步步走下舞台。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经过侧幕时,马克颤抖着伸出手想说什么,顾言臻冰冷的眼神扫过,那目光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马克的手颓然垂下。
后台冰冷的空气裹挟着松香、汗水和某种金属冷却后的气味,冲入他的鼻腔。他甩开试图递上毛巾的助理,径直走向自已的休息室。门在身后关上的瞬间,支撑他挺直脊梁的最后一丝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l缓缓滑落,昂贵的燕尾服蹭着粗糙的地面也浑然不觉。
黑暗中,他死死攥紧的拳头抵在额头上,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一丝压抑到极致、如通濒死野兽般的呜咽,终于从紧咬的牙关中泄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