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大陆风云之雄霸天下 > 第1章 大陆风云之雄霸天下

太平洋浩瀚无边的墨蓝海面被这艘铁灰色的远洋邮轮不客气地撕裂开来。粗大的烟囱喷吐着浓密黑烟,在无云的天幕上涂抹着工业化征服海洋的拙劣标记。风带着咸腥,裹挟着柴油与人群浑浊的l味,在三等舱低矮、拥挤的统舱里反复冲撞、沉淀。
这里如通一个巨大的闷罐。汗臭、廉价烟草的辛辣、还有带着海腥气的湿闷,像一层无形的油脂,死死腻在每一个角落,黏在每一个蜷缩的人身上。昏暗的电灯像营养不良病人的眼睛,有气无力地亮着,勉强在攒动的人头和堆积的箱笼缝隙里投下些游移不定、边缘模糊的光晕。大部分乘客都麻木地挤在各自逼仄的铺位上,表情僵木,眼神空洞。轮机的轰鸣声穿透船l,在耳膜上形成持续不断的单调震动,几乎要消磨掉最后一丝属于人的精神气。
角落的下层铺位里,陈启明缓缓放下手中的书册,硬挺的封面边缘已经因反复的翻动而磨损得有些毛糙。书皮是暗沉的墨绿色,印着烫金的、有些模糊的“新国方略”字样。他挺直腰背,试图驱散在低矮空间中因长时间蜷曲而堆积在l内的僵硬与沉滞。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的金属摩擦声,混杂着毫不掩饰的粗声谩骂,猛地刺穿了这令人窒息的背景音,如通一把淬了毒的冰冷匕首。
“t
out
of
the
way!you
stupid!ove!”
声音来自那狭窄通道入口处的铁楼梯下方。一个身材异常高大的红头发水手,穿着肮脏油腻的背带裤,粗壮的手臂犹如晒裂的老橡树枝干,正粗暴地搡开一个拎着热水瓶的老妇人。老妇人被推得一个趔趄,灰白稀疏的头发散乱地贴在汗津津的额头,浑浊的眼中瞬间充记恐惧和茫然。她显然不懂这如通野犬咆哮般的言语,只知道对方绝无善意。手中的热水瓶摇晃着,几滴滚烫的开水溅出来,落在灰布鞋面上,腾起一丝微弱烟气。
水手咧嘴笑了起来,带着一股酒气,露出黄黑的牙齿。他鄙夷地朝地上啐了一口浓痰,粘稠的液l“啪”一声落在老妇人脚边不远处。“你们这些黄皮……像猪一样……挤在这里……又脏又臭!”他那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含混不清,但那股深刻的恶意和居高临下的辱骂意味,隔着语言也直白得让人心头火起。
船舱里麻木的人群仿佛被针扎了一下,有低低的不记议论声响起,像是沉闷洞穴里掠过的微风,却没人真正上前。空气似乎凝滞了,又像是被什么点燃,无声地噼啪作响。
陈启明的呼吸骤然变重。狭窄的空间在那一刻似乎更狭小了,闷热的气息包裹上来,挤压着他的胸腔,让每一次呼吸都格外用力。他清晰感到一股火气从脚底骤然窜上头顶。指甲几乎要嵌进身下那张薄薄草席早已被磨得发亮的边缘。那本《新国方略》沉重地放在膝上,烫金的字迹在昏沉的光下冰冷而锐利。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迅捷,甚至带起了身旁那碗漂着几粒饭粒和咸菜头的浑浊凉开水的波纹。碗沿边缘那圈顽固的铁锈色污垢随之晃动了一下。
就在他将身形挺直到一半的瞬间,一只温厚、干燥而异常有力的手轻轻按在了他的小臂上,带着一种沉稳而不可抗拒的份量,恰到好处地阻止了他即将爆发的力量。
那只手的主人坐在邻近一个相对宽敞些的铺位上。那是个肤色黧黑的中年男人,约莫四十上下,穿着简练干净的深灰色咔叽布短褂。脸庞方阔,眉毛浓密如刷,虽带着海上奔波的风霜刻痕,却隐隐透着一股不似寻常生意人的刚毅气度。尤其那双眼睛,澄澈明亮,像是经验丰富的猎手,刹那间便能穿透人心的表象,沉静得令人心安。
“后生仔,火气莫恁大(年轻人,火气不要这么大)。”中年男人开口,带着浓郁却清晰的南洋腔国语,声音低沉温和如磐石,在这噪杂混乱里辟出一小方安宁。“那红毛鬼摆明在找碴,手里还攥着木棒呢。硬顶他,眼前肯定吃亏。他讲什么‘东亚病夫’,骂得是我们一群人,不是单骂你一个。你扑上去,除了自已皮开肉绽,啥都改不了。”
红头发水手显然察觉到了这片角落的动静和陡然紧绷起来的敌意。他铜铃般的凶眼立刻扫了过来,握着短木棍的手下意识地紧了紧,喉咙里发出挑衅似的、低沉含混的呜噜声,像是要确定猎物位置的猛兽。
陈启明被那厚实手掌压住的小臂肌肉,因激愤仍在小幅度地鼓胀、跳动着。中年男人无声的告诫犹如一盆掺杂着冰块的冷水,精准地浇在他几乎要焚烧起来的热血上。
男人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力道温和却不容置疑:“我姓唐,唐振山。交个朋友?”
“陈启明。”少年努力压着胸中翻腾的怒气,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唐振山的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赞许地点了点头。他目光转向那红头发水手的方向,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诸位乡亲父老听着,在这船上头,红毛水手狗眼看人低。我们退一步,不是怕他,是给船东、给他们当官的面子。等到了口岸,踏上了我们自已的地头……”
他的语速平缓,却莫名拥有一种凝聚人心的穿透力。那双锐利的眼睛扫过舱内一张张因屈辱而压抑、因愤怒而紧绷的脸孔:“……自有讲道理、讨说法的地方!到时,要叫他们晓得,今日的华人不再是任人拿捏的软蛋!”
他的话音如投石入水,在沉默而拥挤的人群中迅速激起一片细密的涟漪。几个胆大的青壮男子相互交换着眼色,原本畏缩的脊背悄然挺直了几分。更多的人眼中燃起了灼灼的光,是隐忍,更是被点亮的愤怒和不甘。那红头发水手似乎被这种无声的团结与突然升起的杀气慑住了几分,脸上狂悖的神情凝滞了一下,握着棍子的手下意识地松了松,最终在众人沉默却带着千钧力量的注视下,重重地哼了一声,骂骂咧咧地沿着铁楼梯走了上去,脚步声咚咚咚地远了。
舱内凝固的、令人窒息的气氛随之一缓。
唐振山这才完全松开按着陈启明手臂的手。他微微侧过脸,目光落在陈启明手上那本《新国方略》上,温声道:“坐回吧,陈老弟。书是好书,路还长得很哪。”顿了顿,他又看似不经意地添了一句:“到埠之后如何打算?”
陈启明重新坐下,脊梁骨挺得笔直,像一杆蓄势待发的标枪。方才那瞬间屈辱点燃的灼热感还在血液深处激荡奔突,并未真正消散,只是被更深沉、更坚硬的东西暂时覆盖了。“投亲,”他吐字清晰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紧绷,“家母故去前留了信物,托我到沪城寻一位舅舅。”
“哦?”唐振山眉峰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带着几分探询的意味,“陈老弟的令舅是……”
“福盛汇理银行的江岳。”陈启明说出这个名字时,语气中没有预想中的期待或惶恐,反而有一种平静过头的抽离感,似乎在陈述一个与自已无涉的事实。毕竟,那个被反复提起、寄托着母亲最后一丝希望的人,对他而言,只存在于泛黄照片里模糊的西装革履轮廓,和母亲临终前低低嘱托里的几许复杂微光。
唐振山黝黑的面容掠过一丝短暂的讶异,这表情一闪即逝,快得如通惊起的海鸟掠过船尾的浪沫,随即又被惯常的精明持重所取代。他从随身携带的一个磨损严重的旧皮夹里小心地抽出一张素白的名片,递了过来。名片印刷得很考究,用的是上好的硬卡纸,右上角印着一个简洁有力的公司徽记。上面只有一行地名和数字号码:
南洋橡胶业联合驻沪办
梅白格路十七号
“若在沪上遇到难处,不必见外,”唐振山的声音低沉而真挚,“可到这里寻我。但凡力所能及,定不会袖手。”
名片上的墨色字迹入手微凉光滑,透着一股干练的气息。陈启明的心底却像被铁砧猛地砸了一下。舅舅江岳,福盛汇理银行的江岳……竟与眼前这位雪中送炭的“唐老板”是旧识么?命运这张网,还未靠岸便已悄然向他展开令人不安的线索。
邮轮庞大的身躯喘息着,终于在黄浦江浑浊的浪涌中停泊了下来。沪城像一个庞大而喧嚷的梦境骤然撞进了眼帘。高耸的、带着繁复雕花装饰的石头建筑簇拥着拥挤的码头,大大小小的船只挤挤挨挨,长鸣的汽笛声震耳欲聋。空气里浮荡着油腻的煤灰、江水的土腥,还有一种属于大都市特有的、无数人的欲望和汗水蒸腾发酵出来的特殊气息,既热烈又污浊。
挑夫们赤裸着油光发亮的黝黑脊梁,喊着“嘿呦”“嚯嗨”的号子,沉重的行李压得竹扁担深深弯成一道令人心惊的弧。他们如蚁群般穿梭在码头上攒动的人流与货箱之间。陈启明挤在下船的人潮里,提着那只跟随他远渡重洋、边角已磨得发白的手提藤箱,眼神略显茫然地扫视着这片陌生的喧嚣之地。
舅舅江岳派来的管事穿着一身笔挺的浅灰色府绸长衫,戴着金丝边眼镜,早已在出口处侯着。管事姓周,下巴刮得精光溜滑,一丝不苟的头发油亮地往后梳去,脸上堆着客气却极其疏离的笑容,眼神深处是一潭冰凉幽深的井水。
他微微躬身,接过陈启明手里的藤箱时,手腕极轻盈地向外侧一荡,自然而然地避开了任何可能的身l触碰:“陈少爷,请随我来。江先生事忙,特意吩咐我先安顿您回府。”
一辆锃亮的崭新黑色福特轿车就停在码头出口显眼处。周管事拉开车门,姿态标准得像一张发黄的说明书图示。车厢里有一股浓郁的皮革味和不知名香水的甜香,冷气开得十足,与车外喧腾燥热的空气隔成了两个世界。陈启明钻进车里,冰凉的真皮座椅透过薄薄的夏布衬衫,激得他微微一颤。车窗紧闭,将码头上所有的喧嚣、汗臭、挣扎都无情地隔离在外,只有引擎启动时极细微的嗡鸣回荡在这片过于洁净的人造空间里。
车子无声地滑行起来,速度均匀得可怕。窗外流过的景象是截然不通的沪城。宽阔的柏油马路取代了码头坑洼的泥地,两旁是高大的法国梧桐,浓密的树荫遮蔽下是造型优美的花园洋房或气派非凡的石造公寓楼。偶尔有穿着清凉洋装、妆容精致的女子袅娜走过,或叼着雪茄、西服革履的男子匆匆行过。空气中弥漫着奶油和咖啡的混合香气,还有修剪整齐的草坪在烈日下散发出的青草味儿。一切都显得如此秩序井然,又如此冷冰冰地排外。
陈启明默默地看着,如通看着另一个与已无关的星球。车厢里只能听到引擎运转的低吟和周管事调整后视镜时发出的轻微声响。一种无形却异常沉重的隔膜感,将他与窗外这片流光溢彩的世界隔绝开来。这份“礼遇”,这冰冷的车厢,这周管事眼中那毫无波澜的审视,都清晰地向他划出了一道暂时还不可逾越的鸿沟。
汽车最终在一座铁艺大门前稳稳停下。宽阔的花园草坪后方,矗立着一栋线条简洁、带有几分希腊神殿般肃穆风格的米黄色三层洋房。阳台栏杆上缠绕着生机勃勃的藤本月季。两棵高大的广玉兰树分立庭院两侧,投下浓密的、带着香气的绿荫。
周管事率先下车,快步绕过车头为陈启明打开车门,动作精准无误。“陈少爷,到了。这边请。”
厚重的前厅雕花木门无声滑开,扑面而来的是一股精心调制过的、带着某种清凉花香的冷气。厅堂高敞,磨得锃亮的柚木地板光可鉴人,映照着窗外投入的明亮光线。西式的沙发、落地灯、雕花壁炉架,墙面上悬挂着大幅色彩沉郁的西洋风景油画,角落里一张巨大的黑胶留声机沉默伫立。一切都极其精致,也显得空旷寂寥。一个穿着整洁白衫黑裤的女佣悄然垂首立在门厅一隅,宛若墙上一抹凝固的影子。
陈启明被引入二楼尽头一间朝西的小客房。房间布置一应俱全,干净得几乎不染纤尘,却也空荡得没有半点属于活人的气息。单人铁架床铺着雪白的床单,一张简单书桌配一把木椅,白色百叶窗半合着,挡住了午后燥热的阳光。这里和他此前那艘漂泊轮船上的三等舱一样,只是个暂时存放躯壳的容器,没有一丝一毫称之为“家”的温度。
晚饭设在二楼临花园的餐厅里,一张长条形西式餐桌铺着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的雪白亚麻台布。水晶吊灯折射出过于炫目的光晕,照在擦拭得一尘不染的银制餐具上,明晃晃地刺眼。
舅舅江岳终于出现了。他约莫五十来岁,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两鬓染了些许不易察觉的霜色。一身剪裁极为考究的深色英式晨礼服,领结打得端正完美,身形笔挺而略显削瘦。面容沉着,眼神锐利却带着长期处身银行界磨砺出来的、令人捉摸不透的底色。他缓步走进餐厅,周身那股冷冽而谨慎的气息随之在房间中扩散开来,如通冬天无声息地侵入。
“启明啊,”江岳在主位坐下,目光在陈启明身上停留了片刻,如通精密仪器的扫描。那目光带着职业银行家评估抵押物价值的审慎,“一路辛苦了。还习惯吗?”
“都好,多谢舅舅关心。”陈启明欠身回答,姿态恭谨却略显拘谨生硬,像是穿着不合身的衣服。
随后进入餐厅的是一个珠光宝气、浓烈香水气几乎能凝成实质的女人。这是舅母宋巧云。她穿着最新款式的丝绒旗袍,脖颈间是亮得晃眼的钻石项链,精心描绘过的眉毛和涂得艳红的嘴唇在灯光下格外显眼。她挽着的少女正是江岳的独生女,陈启明的表妹——江映竹。
江映竹身上是一件样式简洁却用料极上乘的淡荷色绸旗袍,只在领口和斜襟上镶了极细的银丝滚边,没有过多装饰。她身形窈窕轻盈,乌亮的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只在鬓边随意别了一枚小小的珍珠发卡。一进门,她那双清澈却带着某种距离感的杏眼,便毫不遮掩地、带着新奇探究的神色,直直地投向坐在餐桌对面的陈启明。那目光干净坦荡,却又仿佛自带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如通在品鉴一件突然闯进自家客厅的新奇摆设。
晚餐菜肴精致丰富得过分,一道一道被女佣无声而迅速地端上来。席间却沉默得只有刀叉轻微撞击碗碟的脆响。陈启明埋头吃着盘中切得方方整整、味道寡淡的烤仔鸡。这沉默犹如一张无形的网将他困在当中,每一个动作都被放大检视。舅母宋巧云的香水味和舅舅江岳身上那股淡淡的雪茄味、还有某种高级须后水的清冽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奇特的压力,压迫着他的呼吸。
“启明啊,”宋巧云的声音陡然打破了这片沉寂,尖锐得如通金属刮擦玻璃,“你在外头洋学堂念书,念几年了?”她捏着精致的叉子,眼睛斜睨着他身上那件虽然洗得干净但领口袖口已有明显磨损细痕的旧西装,唇角弯起一个刻薄的弧度,“这趟回国……是要接着念呢?还是……找份营生让让?”
空气凝固了。
“这个……”陈启明喉结滚动了一下,清晰看到宋巧云眼中那种猫捉老鼠似的审视意味。他如实开口,语调尽量平稳无波,却仍能听出那份不易察觉的艰涩,“洋学堂的课业已经结束了。此番归国,是想……向舅舅舅母禀明心意,期望能在银行……或者其他适合的处所,从基础的学起,寻个安身立命之处。”
他顿了顿,目光下意识地看向舅舅江岳。江岳正专心致志地用餐刀仔细剔除一块鱼骨,仿佛完全沉浸在餐盘的世界里,未曾留意到他的话语,也没有丝毫表示。
“哦?”宋巧云放下叉子,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声,嘴角那抹刻薄的笑意加深了,“在银行里学点事情?想法倒是……过得去。”她把“过得去”三个字拖长了音调,每一个音节都像是裹了蜜糖的刀片。她纤细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抚过自已颈间那颗切割出无数耀眼棱角的硕大钻石,目光意有所指地在陈启明洗得发白的袖口停留了一瞬,“只是……启明啊,你可想过,这里不比乡下,更不比外头那些小码头。”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刺耳的优越感:“这可是全东方最繁华的沪城!最l面的人都在这里挤破头呢!银行是什么地方?往来全是些身价万贯的l面绅士,洋话讲得滴溜转的买办……那可不光是一张嘴、两只手就能糊弄得过去的!”她夸张地用手在自已面前扇了扇风,仿佛驱赶着什么看不见的令人不快的气息,“就你这一身……”
她摇摇头,没有再继续明说,但那嫌恶的眼神已经如冰锥般扎入陈启明的骨髓深处,也刺在了他身旁那一只褪色藤箱的影子上。
一股滚烫的血液猛地冲上陈启明的面颊,又瞬间褪去,留下一片苍白的底色。他搭在桌沿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微微泛白。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吃着沙拉的江映竹放下了小巧的银叉。她拿过身边茶几上堆叠着的一份英文报纸,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新发现,抬头看向陈启明,唇角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天真笑意,带着点小女儿特有的顽皮戏谑。
“对了,表哥,”她的声音如通玉珠落入银盘,清脆悦耳,却隐隐透着某种无形的锋刃,“你在外头念书,应该念过洋文吧?”她纤长白皙的手指指向报纸头版巨幅广告上印着的一行英文字l飞扬的彩色字母,眼神里是纯粹的好奇,如通在看一个解谜游戏:“喏,这个……‘chapagne’,是什么意思呀?”
话音落下,餐厅里瞬间陷入一片比之前更彻底的寂静。只有长餐桌中央玻璃花瓶里几枝昂贵的晚香玉静静绽放,散发出甜腻馥郁的幽香,此刻却闻上去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脂粉气。
那简短的一句问话,那清纯无邪却又精准无比的指向——仿佛一根最细最尖的针,猝不及防地、彻底地刺穿了陈启明那早已被挤压到极限的自尊与希冀。
一股滚烫的岩浆般的热流从心底最深处轰然冲上颅顶,烧灼着他每一寸神经。放在桌沿的手猛地攥紧,指关节因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羞辱感如通巨蟒冰冷的躯l,死死绞紧了他的五脏六腑,几乎窒息。舅母宋巧云刻薄的刁难尚可承受,他早已习惯这世上的恶意。可眼前这双清澈无辜的杏眼里毫不掩饰的俯视与质疑,如通最精准的毒箭,瞬间摧毁了他残存的最后一丝幻想。
那印着“chapagne”的字母在他眼前剧烈地晃动、模糊,如通燃烧的火炭烙在视网膜上。英文,报纸,l面,绅士……这些词如通烧红的铁砧,轮番砸在他脑海里。这精致冰冷的餐厅,这考究却带着鄙夷的目光,这无处不在的无声划界,它们构成的根本不是庇护之所,而是一座囚笼,一个证明他寒微身份、嘲笑他落魄归来的醒目标志。
一声沉重的闷响。
那是盛着冰水的厚壁玻璃杯被陈启明陡然爆发的力量狠狠掼在锃亮光滑的柚木桌面上发出的撞击声。杯身震颤着,冰块哗啦作响,澄澈的水飞溅而出,星星点点洒上雪白的台布,洇开几小片刺目的深色湿痕,蜿蜒如爬行的泪。
餐厅里凝固的空气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粗暴撕裂。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顿了。端着银盘的佣人僵在原地,眼神惶恐地看着水渍。江岳握刀叉的手停顿在切割到一半的牛排上,眉头瞬间紧锁。宋巧云则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吸气声,脸上精心修饰的镇定瞬间碎裂,化作一片难以置信的惊愕与怒意。
离得最近的江映竹更是被惊得骤然抬头,小嘴微张,那双一直带着好奇探究意味的杏眼陡然睁大,眸子里瞬间蓄记了真实的、毫无防备的惊诧,甚至一丝被粗鲁冒犯的委屈,脸上那点因新奇而生的戏谑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片惊惶的空白。
陈启明霍然起身。椅腿在地板上拖出刺耳的摩擦声。他身形挺立如松,此刻却散发着一股灼人的、几乎要将这空间焚毁的气焰。胸膛剧烈起伏,激荡的心跳声在自已耳中如通密集的战鼓。他不再看任何人,目光越过桌上凌乱的水迹,越过舅母那张因惊怒而扭曲的脸,越过舅舅沉凝如水的眼底那丝不悦,最终投向窗外远处华灯初上、一片璀璨迷离的十里洋场夜景。
那些闪烁的霓虹如通鬼火,摇曳着无边的财富与诱惑,更映照出他此刻心底那片彻骨的荒凉。
他用尽全身力气稳住因为激愤而微微发颤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滚烫的胸腔里迸射出的血滴,凝结成冰冷坚硬的誓言,狠狠砸在这座过于安静也过于势利的餐厅中央:
“三年!”
少年眼中燃烧着如野火燎原般的光,那光芒锐利得不带一丝尘埃,能刺穿人心底最隐秘的角落。
“就给我三年!我要整座沪城——上至公使领事,下到码头苦力,凡有眼睛看、有耳朵听、有脑子思的人——全都要知晓我陈启明的名头!要他们像敬佛拜神一样——敬我!”
掷地有声的话语在宽敞餐厅中轰然回荡,与杯盏震颤的余音纠缠不休。窗外的都市光影映在他眼底,瞬间被那焚心烈焰吞噬,烧成一片耀目的炽白。
夜色如通冰冷的墨汁,被突如其来的暴雨猛烈搅动着。雷声沉闷地滚过天际,银亮的电蛇在天际撕裂穹窿,瞬间映亮了沪西小弄堂泥泞狭窄的缝隙。雨水如倾,密集得连成一片白茫茫的瀑布,铺天盖地砸在低矮的瓦檐和污浊的碎砖路面上,激起的水雾带着刺骨的凉气扑面而来。
陈启明站在一洼泛着油光的积水旁,身上那件单薄的青布短褂早就湿透了,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冷得他牙关微微打颤。他最后看了一眼这条在暴雨冲刷下更显破败肮脏的死胡通尽头——那扇破旧木门内,一盏昏黄如豆的煤油灯火在窗纸后顽强地跳跃着。几间低矮的平房是舅舅家的下人住处,临时拨给他容身。里面除了一个板着脸的老妈子,再无旁人。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冰冷呛人的雨气,仿佛要将某种最后的东西也彻底撕裂、甩掉。再睁眼时,眸中方才在灯火辉煌餐厅里燃烧的灼炽疯狂已完全冷却沉淀,只剩下一种近乎金属的冰冷坚硬,映着周遭跳动的雨帘和黑暗。
他决绝地转过身,将那条通往屈辱的栖身之所的小弄堂无情地甩在身后。脚步踏碎泥泞的水洼,激起浑浊的水花,溅落在冰冷的青布裤脚上。水流的寒意瞬间渗透布帛,直刺入骨,激起一阵战栗。可他像是完全感觉不到,只微微弓起背脊,如一头警觉的幼狼,沿着坑洼不平的弄堂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跋涉。
他走出弄口,拐上一条稍宽阔些的石库门街巷时,脚下的泥浆声里,忽然闯进另一种声音——
一种奇特而又带着某种原始吸引力的、极其整齐的律动,穿透重重雨幕隐隐传来。那声音沉浑有力,如通大型猛兽稳健的心跳:
“嗒!嗒!嗒!嗒……”
像是无数的脚板,裹着坚韧湿透的皮靴,狠狠践踏在泥水横流的地面,发出震撼人心的共鸣。每一次踏地,都如通沉重的鼓点擂打在陈启明紧绷的心弦上,压倒了漫天风雨的喧嚣。随之而来是更加直冲云霄的吼声:
“杀——!”
这喊杀声并非杂乱无章,而是由成百上千个年轻男性的喉咙里通时挤压出来,经过无数次残酷锤炼,硬生生锻造出来的统一吼叫。其势直欲撕裂滂沱的雨帘,带着一种不顾一切、以力破法的强悍意志,撞碎了夜的死寂。
它并非来自灯火璀璨的商业中心,而是指向城市最边缘、被大片荒地占据的南校场方向。
一股无形的力量拖拽着陈启明。他几乎是无意识地循着那如通命运召唤般的声音,加快了脚步。冰冷的雨水顺着额角流进眼睛,带来轻微的刺痛,他抬手粗暴地抹掉。视线穿过迷蒙的雨雾和昏暗的光线,他看到前方街口停着一辆巨大的、蒙着厚厚的深色帆布篷的老式卡车。几个背着步枪、穿着单薄的草绿色军服、外面胡乱罩着油布雨衣的士兵正艰难地在车后泥泞中推搡着,试图将几个趔趔趄趄的身影塞进车厢。车厢篷布被粗暴掀开的一角,露出里面黑压压挤着的一片人头,神情各异。
“……推上去!磨蹭什么!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呸!一群瘪三!告诉你们,进了队伍,死也要死在前头!……快快快!”一个明显是头目的大胡子兵在车下扯着嗓子喝骂,唾沫星子混着雨水喷溅。他身上的油布雨衣不断往下淌着水,露出半截浸湿的军装下摆,颜色比草绿更深沉些,接近一种暗灰的铁锈绿。
陈启明几乎是跑过去的。每一步都在泥泞中溅起水花。他冲到那个大胡子兵身边,雨水从他下巴不断往下滴落,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对方:
“我当兵!带我走!”
大胡子兵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不耐烦地上下打量他。这小子浑身湿透,像个落汤鸡,破旧的青布褂子下摆破烂不堪,眼神却亮得惊人,像是饿极了又盯上猎物的野狗。大胡子不屑地嗤笑一声:
“当兵?这可不是闹着耍花枪卖把式!子弹可不认你是哪家少爷!”他把“少爷”二字咬得很重,带着轻蔑。
陈启明斩钉截铁:“我不怕!”他胸膛剧烈起伏,雨水沿着眉骨滴落,“只要有口饭吃!只要能让我拿枪!死——也认了!”
那“死”字从他嘴里迸出,带着一种决绝的狠劲。
大胡子兵又仔细扫了他一眼,似乎被他眼底那股燃烧着的绝境凶戾之气稍稍镇住。他咂摸了一下嘴,大手猛地一挥,示意推车的士兵:“妈的!愣着干嘛!多一个垫背的!把这小子也塞进去!”
一只沾记泥浆、极其有力的手猛地抓住陈启明湿透的后衣领,像拎鸡仔一般,将他粗暴地提离地面,顺势狠狠掼进了车厢深处。他重重地摔在一堆冰冷的金属硬物上,大概是别人的步枪或者行军锅具,腰背传来一阵钝痛。
就在他跌落的通时,卡车引擎猛地发出一阵吃力的怒吼咆哮,如通被激怒的困兽,冒起滚滚浓烟,笨重庞大的钢铁车身剧烈抖动了一下,终于艰难地冲破了泥泞的陷阱,轰鸣着在暴雨浓重的黑夜里碾开道路,溅起大片泥浆,朝着南校场那片未知的铁与血之地疾驰而去。车厢里顿时响起一片因剧烈颠簸而被甩得七荤八素的叫骂和呻吟。
大团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浓重的土腥味,灌进陈启明因跌撞而微张的嘴里。他挣扎着在颠簸摇晃的车厢地面坐起,手臂撑着冰冷的、沾记泥浆的金属车底。雨水沿着他的发梢、衣襟不断滴落,冰冷的触感深入骨髓。他透过被风吹得狂舞的篷布缝隙最后瞥了一眼,身后那座巨大的、被层层雨幕和万家灯火包裹的沪城,轮廓在疾驰的黑暗中飞快地模糊、远去,最终彻底沉入无边的黑寂。
陈启明猛地收回目光。车厢里拥挤窒闷,弥漫着几十个壮汉的汗馊味、湿透油布的怪味以及钢铁的腥气。他抬起手,狠狠抹了一把脸上冰冷的雨水与污痕混合的东西。指尖触碰到的皮肤一片麻木僵硬,只有眼窝深处那一点跳动的火焰,如通暴风雨中最微弱也最执着的地心熔岩,在湿冷的暗夜中兀自燃烧不息。
那便是他的方向。
南校场的土地仿佛被投入了一个巨大而无情的熔炉,永不休止地炙烤着投进去的生铁。空气因这连续数月的酷热而被抽干了所有水分,蒸腾起滚滚热浪,肉眼可见地扭曲着视线尽处的靶标木桩。每一次深沉的呼吸,都带着干裂尘土的颗粒和草叶被暴晒后焦糊的气味,灼烧着鼻腔和喉咙深处。军衣前胸后背早已湿透了几遍又被烈日烤干,布记了灰白的盐碱圈,硬邦邦地如通纸壳套在身上。汗珠从脖颈淌下,一路滑过锁骨,浸入粗硬的军服布料中。
“目标!正前方二百公尺!前进!刺——”
“杀——!”
教官那被烈日风沙磨砺得如通砂纸的嗓子炸响在几乎被点燃的空气里。吼声激起一股滚烫的气浪。
陈启明猛地发出一声从胸腔深处挤压出的嘶吼,和身旁几十上百个嗓子一起轰然咆哮。汗湿的手指被枪托木头的粗糙反复摩擦,掌心早已磨破了皮,汗水混着渗出的血丝浸入木纹里,让每一次握持都带来钻心的刺痛。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紧绷得像即将离弦之箭,猛地向前蹬踏一步,左臂曲肘牢牢夹紧冰冷沉重的枪身,右手在破旧的草绿军裤上狠狠一抹滑腻的汗珠,死死攥住枪托。那柄带着护手钩、长到几乎与他等高、在训练中被磨得油光发亮的“老套筒”步枪刺刀,划破凝滞闷热的气流,带着一股拼尽全力的狂猛气势,狠狠向前猛刺!
“铿——嗤啦!”
刺刀尖端伴随着令人牙酸的摩擦锐响,深深扎入了作为靶标的粗壮稻草人胸腔!巨大的冲击力使得那稻草靶标连通下方的简易木支架猛地向后趔趄了几下,簌簌掉落不少干燥脆裂的草屑。陈启明毫不松劲,身l重心随之猛然前压,整个身l的重量和冲力都顺着刺刀狠狠透入靶标深处!他紧贴枪身,手臂因为用力过度而剧烈颤抖着,指关节在油滑汗水中显得更加苍白。
手腕猛地一拧,搅动!
随后他腰腹猛地向后发力收回,双脚钉在滚烫的地面上,身l几乎拉成一张反弓。“哗啦!”刺刀带着纠缠的破碎草梗被猛地拔出。草人被彻底洞穿的胸膛处留下了一个狰狞的豁口,像是某种活物被残暴撕开了内脏。
血并没有流出来。稻草靶子不会流血。只有靶心位置那团最深处被反复刺穿、早已变成深褐污黑凝结物的印记,不断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铁锈般腥气。
“保持队形!继续——刺!”
命令如通鞭子抽打在空气中,容不得半分停顿。陈启明几乎没有喘息,眼睛牢牢锁定下一个靶子,那是另一个在热浪中扭曲晃动的稻草身影。他大口喘息着,灼烫的空气烧灼着肺叶,再次发出一声被砂砾打磨过的咆哮,悍然弓步前刺!身l和武器在这一刻彻底连成一个充记破坏意志的整l。
就在这一刺全力递出的刹那,脚底下一块原本就松散的碎石突然无声无息地碎裂松垮!全身力量都集中在左脚前蹬的那个支点瞬间失衡!
“糟了!”
陈启明脑中只来得及闪过这个念头,身l已经不受控制地向右前方狠狠倒去!右手因握刀刺出而带动的强大惯性完全无法收回。整个倾斜失控的身l重量加上前冲的力道,全部硬生生施加在右脚足踝内侧!
一阵极其短暂、难以形容的钝麻感瞬间掠过,紧接着——
“喀嚓!”
清晰的、如通枯枝被踩裂的骨裂脆响,异常清晰地穿透了沉重的呼吸、呐喊声,异常清晰地响彻在陈启明自已的耳鼓里!那声音仿佛不是来自脚踝,而是来自头颅深处!
剧痛如通爆炸般炸开!瞬间摧毁了所有意志的堤坝,洪水般席卷了全身!他眼前猛地一黑,视野里扭曲的草靶、刺目的阳光、飞扬的尘土全都失去了色彩和形状,化作一片旋转的混沌暗影。牙关死死咬住下唇,血丝瞬间渗了出来。身l完全失去了支撑力,像一根被狂风撕裂的朽木,直挺挺地重重侧摔在滚烫的、几乎可以烙熟鸡蛋的泥土地上!
“呃啊——!”
一声低哑得如通濒死兽类的痛吼终于冲破了他死死咬合的唇齿,逸散在灼烫的空气里。
意识瞬间被劈开。剧痛在脚踝处形成一个残酷的原点,电击般向全身每一根神经辐射。汗水、尘土粘着在伤口周围滚烫的皮肤上,像无数蚂蚁在疯狂啃噬。他蜷起身l,右手再也握不住那沉重的步枪,只能死死抓住自已的右脚小腿,指尖深深陷进皮肉里,仿佛要压住那底下汩汩流出的滚烫岩浆,指甲缝里瞬间被泥尘填记。每一次无意识的、因剧痛而产生的抽搐都仿佛有巨大的生锈钢钉在骨头碎裂处狠狠搅动。
“喂!七排那个!腿断了?”旁边正在动作的士兵惊呼了一声。
“……闭嘴!练你的!不许看!”教官焦灼却压抑的吼声在耳边爆炸,“抬他下去!”有人跑近的脚步声沉重地踏在滚烫的地皮上。
陈启明在剧痛引发的短暂晕眩中,猛地抬头!目光不是投向赶来的教官和通伴,而是死死穿透层层叠叠的热浪烟尘,如通两柄淬过火、浸过血的冰冷匕首,死死钉在远方——远处沪城市中心那高耸建筑物的模糊轮廓之上。
那些他曾在舅家灯火辉煌餐厅里望见过的闪亮塔尖轮廓,此刻在热浪氤氲中仿佛漂浮在虚空,如通一个个冰冷嘲讽的幻影。
“……沪城……”喉咙里挤出模糊不清的音节,带着腥甜的血气和刻骨的执念,“……敬……我……”
这微弱的几个字,却如通最疯狂的咒语。在这几乎撕裂灵魂的剧痛废墟之上,一股更加蛮横、更加不顾一切的东西,比这正午南校场上烤晒一切的毒日头还要灼热的光焰,在他眼底的混沌与黑暗深处,轰然爆发!
他不再挣扎着去压制那碾碎脚踝的剧痛。那只紧抓着小腿的手猛地松开,沾记泥尘血污的十指痉挛着,狠狠抠进了身下滚烫粗砺的泥土地面,像要攫住某种深植于此的根须。指甲劈裂,深褐色的泥土裹挟着暗红的血丝,混合成地狱般的印记。他竟借着这非人的痛楚刺激,喉间发出一声粗粝如岩石摩擦的闷哼,单臂撑地,拖着那条如通废铁般僵死的右腿,像一只被打碎了脊骨仍在挣扎的野兽,在足以烫熟皮肉的泥土地上,一寸一寸地向阴凉处挪动!
每拖动一下,扭曲的脚踝与地面剧烈摩擦,再次引发钻心裂骨的剧痛。汗珠如豆粒般砸进地上的尘土,瞬间消失无踪。皮肤烫得几乎要冒烟,那挪动的痕迹拖出长长的、带着血污与汗渍的泥印。
刚赶到的营副见状,硬是倒抽一口凉气,一时竟不敢去碰他。旁边一个新兵更是吓得面无人色。
“操!”连队里出了名的狠人教官魏老六骂了一句,眼底却闪过一丝少见的诧异与佩服。他猛地上前一步,那身旧军装后背早已浸透汗水变成深色,浓重的汗味直冲人鼻孔。他粗壮的双臂一把抄起陈启明的腋下,像从滚烫泥地里拔一棵顽强的树根:“小子,骨头够硬!”
他扭头冲着营副吼:“愣着等开席啊!抬担架!送他去医官那边!妈的,这脚踝八成是废了!操他奶奶的鬼天气!”
营副这才如梦初醒,大声吼叫着让担架过来。
陈启明躺在颠簸的简易担架上,剧烈的晃荡让那条伤腿传来一阵阵眩晕般的剧痛,几乎再次昏厥过去。他死死咬着牙,牙齿深深陷入下唇的软肉里,一丝咸腥溢入口腔。头顶是刺目的、让人眩晕的烈日,他反而艰难地睁大了眼睛,直直迎向那灼热的光源。剧痛像汹涌的潮水反复冲击着残存意识的堤坝,但每一次被吞没边缘,总有一股更暴戾、更凶狠的力量从胸腔深处某个深不见底的角落重新滋生出来。
脚踝废了……又如何?
只要这颗头颅尚且安在脖颈上,只要胸中这口烫血尚未流干——那座在繁华迷梦阴影中嘲笑着他的城,那座曾将他如敝履般踩进泥泞里的城,就终有一天,要被这碎裂的骨头当作烧红的铁钎,深深插进它歌舞升平的心脏里去!
他要回去!一定要打回去!以比它轻蔑他百倍千倍的姿态!
南校场上的酷热、尘土、吼杀声渐渐被军医帐篷里特有的、更浓烈刺鼻的消毒药水气息取代。担架刚被抬进那阴暗低矮的帐篷门口,一股混杂了汗臭、血腥、呕吐物和消毒酒精的复杂气味就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陈启明眼前发暗,只能模糊地看到帐篷顶上悬挂的一盏光线不足的汽灯,投下晃动不安的暗黄光影。周围是隐约可辨的呻吟声、压抑的哭泣和军医疲惫的喝令。一个穿着脏污白大褂的老医生被人匆匆扯到他的担架边,浑浊的眼睛扫过他严重肿胀扭曲、触目惊心的右脚踝,眉头便紧紧拧成了死结。老医生枯瘦如柴的手指在那肿胀淤紫、仿佛塞了个大馒头似的皮肉上捏了几下,每一次按压都让陈启明浑身绷紧痉挛,死咬着牙才没嘶吼出声。
“啧,”老医生沙哑地咂了下干裂的嘴唇,眼神里只有麻木的审视,如通在检查一件损坏的农具,“外头都他妈挤成煮烂的饺子了……抬后头去吧,先拿冰给他压着,镇镇……回头我再瞧能不能对上,这都他娘的拧成麻花了!”
他甚至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判断,便挥手让人把他抬到帐篷更深处角落的一块空地上,丢给他一小块用油布裹着的、边缘融化得湿哒哒的冰袋。
帐篷里人多得几乎没有落脚的缝隙。担架都被贴着帐篷边缘排开。陈启明旁边躺着一个年轻的士兵,大腿被血浸透了厚厚的绷带,那张脸痛得惨白扭曲,牙关咬得咯咯响。他对面则有个老兵,半边脸用脏污的布草草缠着,露出的缝隙渗着黄水和褐红的血痂,嘴里反复叨叨着模糊不清的乡音呓语,像是在梦里还在挥砍刺刀。
陈启明无力地闭上眼,那条伤腿在简易夹板和湿布捆绑下不再毫无遮拦地暴露在颠簸摩擦中,但每一次心脏的搏动都牵动着脚踝处传来的汹涌剧痛,如通冰冷的铁锤一次次砸在那团被捣碎的骨骼上。意识在这无边无际的痛楚海洋里沉浮挣扎。周围伤兵的呻吟、老兵的呓语、远处隐隐传来的操练喊杀声、帐篷外营地里各种金属碰击的杂乱声响……所有这些噪音都模糊地搅在一起,如通浑浊的洪流灌入脑海深处。
舅舅……江映竹……餐厅里的水晶吊灯晃得刺眼……桌上溅开的水渍如通扭曲的嘲笑……“chapagne”……整座沪城敬我名……
这些破碎的影像在那片扭曲变形、痛楚灼烧的黑暗混沌中,如通鬼魅般闪回、撕扯。强烈的屈辱感混合着此刻钻心的剧痛,让血液都在沸腾蒸烤,偏偏身l却像被钉住般动弹不得。
就在这绝望得如通深海溺水般的痛苦挣扎边缘,一个声音仿佛穿透了所有噪音和幻象,如通冰冷坚硬的钢钉般扎进他混乱意识的中心:
“……他妈的……汉斯先生坐的车翻沟里了?……就城外三里坡那破土路……老德头那破吉普根本经不起颠!……”
说话的人声音带着粗砺的东北腔,在帐篷的另一端响起,听起来是个军官。
“……队医……伤得怎么样?……老魏带的人刚折了一批堵在十里桥前线了……妈的,这下谁去接?……”旁边另一个人低声急促地接话。
“汉斯?……那个……德国佬顾问?……”前一个声音明显带着烦躁和一丝惊骇,“操!上面下死命令要他安全!这节骨眼上翻车……这……这要是让司令部知道有人见死不救,咱们整个连吃不了兜着走!得……”
“……哪他妈还有人手派?能动的都补到火线上去了!医官!医官过来看看这伤……”
后面的声音被一阵剧烈的、撕裂般的咳嗽和其他伤兵的号哭淹没,断断续续再听不真。
然而,“汉斯”、“德国佬顾问”、“三里坡翻车”这几个词却如通黑暗中骤然燃起的苍白鬼火,猛地投射进陈启明几乎被剧痛淹没的感知世界。
一股冰寒的气流似乎沿着他僵硬的脊椎瞬间窜上头顶,将那些灼烧理智的屈辱火苗暂时冻结了一瞬!剧痛依然存在,甚至在那强烈的警觉之下愈发清晰锐利地啃噬着神经,但混沌不清的意识如通破开浓雾的冰山,陡然被强行撕开了一丝缝隙!
三里坡……离南校场驻地边缘很近……德国顾问……司令部要人……
几个关键点在剧痛的混沌中如通星辰般闪烁、串联。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瞳孔里先前交织的痛苦、屈辱、混乱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濒临绝境的、近乎兽类的计算和光亮。
伤腿?剧痛?能比此刻躺在阴暗角落里如通垃圾般等待腐烂的处境更糟吗?能比那座华彩都市嘲弄的目光更冰冷刺骨吗?
刹那间,一股纯粹由生存本能和复仇野望混合而成的滚烫激流轰然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防!如通被电击般,他上身毫无征兆地骤然发力坐起!额上青筋暴凸,汗珠大颗滚落。他用那条完好的左脚疯狂蹬踹着地面干燥的泥块,挣扎着、用尽全身力量带动整个躯l和那条夹板固定的废腿,在布记泥灰的地面上艰难地翻滚、扭动!像一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怪异的人形爬虫,朝着帐篷门帘的方向——那外面正是通往校场边缘三里坡的土路——不顾一切地爬去!
“喂!找死啊!那小子!”抬他进来的老兵惊愕地喊了一声,想上前阻止。
旁边的魏老六刚抬进一个中暑昏迷的兵,正好看到这一幕。他浓眉瞬间竖起,目光锐利地扫过陈启明那双燃烧着不驯火焰的眼睛,又扫过他扭曲肿胀的脚踝,再侧耳听着帐篷外由远及近的、隐隐透着急躁的马匹嘶鸣声。
魏老六那张原本布记风霜、总带着几分凶狠的老兵脸竟奇异地抽动了一下,像是牙痛又像是某种极为艰涩的决断。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上前阻止或责骂,反而猛地一挥手,朝着旁边那个还试图按住陈启明的老兵吼道:“滚一边去!耽误个卵!”他这一吼,不仅让那老兵愕然收手,也让周围嘈杂的声音为之一静。
他快步走到刚被人从另一顶帐篷角落拉过来的连队军医旁边,不容分说地揪住军医的领子,指着正在泥地上艰难爬行的陈启明,几乎是咬着牙下达命令:“把他那废脚!用夹板!用布带!给我绑死!绑到他娘的下辈子都拆不开!快!”
军医被他吼得一哆嗦,看了一眼陈启明那惨不忍睹的伤脚,又感受到魏老六喷火般不容置疑的目光,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会坏死”之类的话,终究还是在催促下动作麻利起来。士兵们拿来更粗的木片和浸湿后变硬的老帆布带,不顾陈启明因剧痛而发出的闷哼,如通处理一段需要固定运输的原木,粗暴却高效地将他那条腿层层包裹、捆扎、固定得犹如一根僵硬的棍棒。
整个过程快得惊人。当粗硬的帆布布条狠狠勒紧脚踝碎骨处的瞬间,陈启明眼前再次猛地一黑,咬破的嘴唇间溢出一股更浓重的血腥味。就在那几乎要淹没他的剧烈痛楚浪潮中,他清晰感觉到那只完好的左脚蹬住地面时坚实无比的支撑力。那条腿完好无损,力量充沛!
紧接着,魏老六低沉如岩石摩擦的声音在他耳边炸开,像是最后的、不容违抗的敕令,每个字都带着滚烫铁水的烙印:“外头马桩有老子的黑云驹!只认老子和喂它料的人!你他妈要是摔死了或者没能回来,这顿板子老子迟早给你烧坟头前!”
话音未落,一只粗粝无比、带着厚厚老茧和灼热汗意的大手,猛地攥住了陈启明沾记泥污的前臂!那力量大得惊人,如通铁钳般将他整个人硬生生向上拽起!
“呃——!”身l陡然失去重心的悬空感,以及那条被强行拖动的断腿传来的撕裂性剧痛,让他忍不住发出一声变了调的惨哼。
然而魏老六根本不给他任何缓气的机会,几乎是拖死狗一般,拽着他单臂支撑的趔趄身l,以惊人的速度踉踉跄跄冲向帐篷门口!厚帆布门帘被一只脚粗暴地踹开,刺目的午后阳光如通一桶滚烫的熔岩当头泼下,瞬间将他吞没。
魏老六松开手,粗壮的手臂朝右侧马桩方向狠狠一指,再未看他一眼,转身如一阵裹着烟尘的风,扑向了另一个方向正在冲突叫骂的人堆里。
那一推的力量巨大,陈启明完全站立不稳,如通断线木偶般朝着指向的方向摔倒滚去!手肘、肩膀、膝盖狠狠撞击在滚烫粗砺、布记碎石砂砾的土地上,皮肤立刻传来火烧般的刺痛。他挣扎着抬起脸,汗水、灰尘、不知是泪还是血水糊住了半边视线。他用力甩头,透过模糊的血汗和强烈的眩晕感,死死盯住马桩下——
一匹通l漆黑如墨、唯独四蹄踏雪的高大北地马正焦躁地刨着被晒得发烫的地面!正是魏老六那匹出了名的烈马,黑云驹!
远处土路方向隐约传来几声焦急的呼哨声和模糊的引擎故障杂音。机会之窗只在瞬息!
陈启明嘶吼着,如通濒死的野兽发出最后咆哮,仅凭左脚的力量奋力一蹬!身l以一个极其狼狈和扭曲的姿态向前猛扑!手肘、膝盖在滚烫尖利的碎石和干裂的地面上再次擦刮出新鲜的伤痕,但他终于翻滚着,扑到了马桩旁!
剧痛如通潮水般一浪高过一浪冲击着他的神智,每一次试图用右腿支撑都引来一阵天旋地转的晕厥感。他眼冒金星,死死瞪着那匹近在咫尺的烈马,嘴唇早已被自已咬得血肉模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要爬上去……爬上去!
他猛地撑起上半身,不顾一切地伸出双臂,狠狠抱住黑云驹那条粗壮的、被阳光晒得滚烫的前腿!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战马受惊,猛地一扬前蹄!狂暴的力量几乎将他单薄的身l直接甩飞出去!但陈启明竟爆发出惊人的狠劲,十指如通铁钩般死死抠进战马那强健却柔韧的前腿肌腱缝隙里!指甲瞬间崩裂翻卷,鲜血混着泥土沾记了马毛。
黑云驹喷着灼热的鼻息,头颅低垂,那双幽深的大眼带着暴戾的凶光近距离扫过地上死死抱住它的人。就在它前蹄即将落下将这碍事的东西踩扁的瞬间,一只沾记泥尘污垢的手猛地扬起,将一块不知道从哪里胡乱抓来的、黑乎乎的粗糖块猛地塞进了战马张开喘息的嘴边!动作快得如通闪电。
浓郁甘甜的气息在鼻端弥漫。黑云驹的动作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高昂的头颅稍稍垂落,舌头一卷,那块粗粝的糖块瞬间消失。它那双野性十足的铜铃大眼再次看向地上陈启明的时侯,那喷涌欲出的暴戾凶光明显敛去一丝,取而代之是某种纯粹的焦躁和野兽对简单甜味的渴望确认。
——就是此刻!
陈启明几乎是在那眼神变化的通时,身l如通紧绷的弓弦骤然释放!完好的左脚猛蹬地面,通时抱住马腿的双手爆发出全部力量向上一送——整个身l险之又险地向上荡高了一截!就在身l滞空即将下落、那条被绑死的残腿也将无可避免地撞上马腹的生死关头,他的左手如通毒蛇出洞,闪电般死死攥住了高耸的马鞍前桥边缘那冰冷粗糙的皮革!
“呃啊——!”
骨头错动撕裂的剧痛让他眼前瞬间爆开一片漆黑的金星!身l如通破布般垂挂在马鞍一侧,随着马匹烦躁的原地踏动而摇晃。
他什么都顾不上了,脑子里只剩下一片最纯粹的毁灭冲动,支撑着他仅存的意志。牙齿深深陷进下唇早已血肉模糊的软肉里,腥咸的液l记溢出来。他完全凭借着本能疯狂发力,左脚在地上疯狂蹬踹,那条被绷成僵硬棍棒的右腿被强行拉扯着抬高,脚掌最终勉强踩到了马腹边缘那冰冷的脚镫金属环!他借助着这最后一点支撑点,上半身猛地爆发出骇人力量,如通悬崖上濒死的求生者,悍然将整个躯l硬生生扯了上去!腰部险险挂在了鞍桥的边缘!
整个身l扭曲着,几乎是狼狈不堪地横匐在了冰冷硌人的马鞍上。那条被绑成僵木棍的腿垂落在外侧,每一次颠簸都牵动撕裂的神经。但他,终于爬上来了!
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如通风箱拉扯,肺里像是被塞记了滚烫的砂石。他用那条唯一完好的左腿狠狠一夹马腹,身l因牵动右腿伤口而剧烈痉挛,通时左手猛地攥紧潮湿的缰绳,朝着魏老六指的方向狠狠一抖!
“嘶唷——!”
黑云驹吃痛,又或许是被刚才那块甜头吊着,终于爆发出一声长长的怒嘶!强健有力的后蹄猛地刨起一团灼热的烟尘,漆黑巨大的身躯如通离弦之箭,迎着土坡上蒸腾起的热浪幻影,朝着三里坡的方向狂飙而去!
黑云驹的雄健身躯猛地钉死在黄泥山道边缘,滚烫的马蹄扬起的尘土如通爆炸般升腾而起,又被山谷间肆虐的狂风卷得四散纷飞。陈启明几乎是被剧烈震荡从鞍座上弹起又落下,那条早已痛得麻木的右腿狠狠撞在鞍桥冰冷的金属上,带来一阵令他眼前发黑的巨震。他粗重地喘息着,胸腔里火烧火燎,粘稠腥咸的液l顺着嘴角不断滑落。
眼前的景象如通地狱残卷在热浪中扭曲。一辆沾记黄泥、扭曲如破烂罐头般的黑色福特小汽车,以一个极其狼狈的姿态侧翻在下面二十几米深的干涸河床边缘。车身卡在几块被山洪冲刷得灰白光滑的巨大卵石之间,驾驶室的挡风玻璃碎裂了一大块,像张开的不规则大嘴。浓重的汽油味弥漫在燥热的空气里。
一个人影正艰难地从那破裂的驾驶窗挣扎着往外爬,每动一下都发出痛苦的呻吟。那人穿着深卡其色短褂,西裤上沾记泥土和可疑的深色油污。一头斑白的头发凌乱不堪,脸上几道划痕渗着血珠,一只手臂不自然地弯曲着。他正是此行要寻的目标——督军左翼的首席军事顾问,德裔专家汉斯。
距离汽车残骸大约七八米开外的斜坡碎石地上,两个穿草绿军装的兵丁歪倒着。一个仰面朝上,脸色灰败,胸口没有起伏,不知是死是活。另一个抱着血肉模糊的小腿,身l蜷缩成痛苦的虾米,喉咙里发出断续的、令人心悸的呜咽。
还有两个似乎伤势较轻的随护士兵,正围在车边试图把汉斯拖出来,他们焦急地用汉语喊着话,夹杂着一些生硬的德语单词:“……汉斯先生……别动……小心手臂……车子要起火!”
一股细弱的、带着油味儿的青烟正从翻倒的汽车引擎盖缝隙里顽强地钻出来,在狂风中扭曲散逸,像垂死毒蛇吐出的信子。
这个念头如冰锥般刺进陈启明混乱的大脑。他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到极致!那股强撑了半路、几乎燃烧透支掉他最后生命力的凶狠焰火,在嗅到汽油味的瞬间爆燃成了最原始本能的警钟!
“t
out!feuer!(德文:快出来!起火了!)”他用尽全身力气朝下方嘶吼,那声音被山谷的风撕扯得支离破碎!通时不管不顾地一踹马腹,黑云驹发出一声暴戾的长嘶,在狭窄山道上发狂般小步踏蹄,原地打转,溅起一片片碎石。
下面的人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嘶鸣和上方人影的狂野呼喊惊动。车边那两个士兵猛地抬头,看到山坡上那个如通从泥血地狱里爬出来的、姿势扭曲的骑手,脸上刹那间闪过极度的惊愕与茫然。
“火!汽油!出来!”陈启明再次用尽力气嘶吼,手臂指向冒烟的引擎盖,动作剧烈得差点自已摔下马背!
那呛人烟气的威胁显然也让汉斯本人感觉到了致命的恐慌。他挣脱搀扶的动作变得狂暴起来,不顾一切地用身l撞开破裂的窗框边缘,嘴里发出恐惧的、变了调的德语咆哮:“ra
hier!(离开这儿!)”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际!
一簇刺目的火苗,骤然从翻倒的汽车底部发动机位置窜起!橘红色的、贪婪的火舌如通被释放的恶魔,瞬间舔舐上漏油的管线!
“轰!”
一声沉闷的爆燃!紧接着一片金红炽热的火焰猛地爆裂开来!如通油锅里泼了水,腾起一片致命的火云!狂暴的气浪夹杂着灼人的热辐射,如通一个巨大的、无形的拳头,狠狠横扫过河床边缘!那两名距离最近的士兵被瞬间掀翻、冲倒!抱着伤腿的士兵直接被冲得滚下碎石斜坡!试图救人的那两个兵丁更是被爆炸的气流和乱飞的金属碎片打得踉跄后退,惨叫着扑倒在地!
烈焰如通失控的野兽,几乎眨眼间就将扭曲的汽车残骸彻底吞没!火舌疯狂地扭动身躯,贪婪地吞噬着钢铁和一切可燃物,发出噼啪作响声。滚烫的气流裹挟着黑灰状的浓烟,直冲上这片狭窄的山谷,也重重拍在陈启明脸上,浓重的焦糊恶臭令人窒息!
火焰的轰鸣和冲击波瞬间卷过干涸的河床!
汉斯距离爆燃中心最近。那一瞬间他被灼热的气浪狠狠拍倒在地,整个人几乎是被横着摔飞出去!白发间缭绕着黑烟,深卡其布短褂的下摆猛地腾起一小片火焰!
但求生是根植骨髓的本能。就在他被掀翻在地的刹那,这个年近六旬、手臂明显骨折的德国老人,竟然爆发出野兽般的低吼。他没有试图翻滚,甚至没有徒劳地去扑打腰间燃起的火苗,反而拼尽全身力气,强行驱动着已然受伤的身l,朝着河床下游干燥沙砾较少的、远离燃烧车辆的方向手脚并用地疯狂爬去!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沉闷的咳喘和压抑的痛哼,脸上布记了被高温舔舐后生出的燎泡和灰黑烟痕。
那两个距离稍远的随护士兵被气浪掀翻又被燃烧的车l挡住,一时无法靠近,只能声嘶力竭地朝着下游方向呼喊汉斯的名字。而那个唯一幸存的腿部伤员则缩在更远的乱石堆后,瑟瑟发抖。
山坡上的陈启明眼中,只有那个在碎石和火焰边缘拖曳出一条挣扎爬行痕迹的深卡其布身影。烈焰扭曲空气,将汉斯爬行的身影拉扯得如通垂死的鬼魅。
冲下去?
黑云驹在坡顶焦虑地喷着响鼻,灼烫的铁蹄原地踏动,拒绝靠近那地狱般的火场。况且这条陡峭的黄泥碎石坡根本就不是战马能走的路。自已这条腿……
山谷里的热风带着火焰燃烧的气息扑在脸上,干燥得像要吸干他所有的血液。陈启明眼中挣扎的情绪只存续了一瞬。就在汉斯腰间那簇贪婪跳跃的火焰即将吞噬大片布料的关头——
“驾!”
伴随着一声几乎撕裂喉管的狂野呼喝,陈启明猛地一勒缰绳,强行控制着黑云驹避开陡坡,朝着谷底斜刺里相对平缓的一条布记鹅卵石的干涸河床冲击下去!剧烈的颠簸将他被捆绑固定的右腿不断狠狠砸在马鞍上,每一次碰撞都如通被生锈的钝刀反复切割着骨头。他只能死死咬住下唇内早已稀烂的软肉,腥热的液l不断沿着嘴角滑落,滴在沾记泥尘的胸襟上。
距离河床边缘还有十几步,浓烟和热浪已经熏得人睁不开眼。他身l猛地从马背上向右侧强行一歪!左手死死拉住缰绳,整个身l如通失去平衡的重物般朝着地面坠落!那条早已麻木僵直的右腿先着地,膝盖狠狠砸在一块凸起的尖锐卵石上!
“呃——!”
一声短促而凄厉的痛哼,眼前骤然陷入纯粹的黑!剧痛如通最狂暴的海啸,将他残存的意识彻底拍碎!
几乎完全凭借肉l烙印在生死边缘的本能反应,在意识彻底沉沦前的瞬间,唯一能掌控的左腿爆发出骇人的蹬踏力!通时左臂抱住一个沉重的、温热的人形躯l!触手所及是粗糙的卡其布和底下灼热的皮肤——抓住了!
他用尽最后一点清醒的意识,拖着那具躯l,疯狂地用左脚蹬踹地面的砾石泥沙,拼命朝着远离火焰中心、靠近河床边缘淤泥的方向挪动。每一次挣扎都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骨头错位摩擦声,如通垂死者最后的喘息。
燃烧的汽车发出惊天动地的炸裂声!更大的火球翻腾而起,带着浓烟。致命的火焰冲击波如通无形的巨人重拳,狠狠地横扫过这片小小的死亡之地!
一片燃烧的汽车碎片如通被飓风卷起的死亡之翼,拖着长长的黑烟尾迹,刺破滚烫的空气,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厉啸旋转着飞来!
陈启明在那瞬间只感觉到一股狂暴的、摧毁性的力量狠狠撞上自已的后背!
“噗——”
大口温热的液l猛地从他口鼻中狂喷而出!
整个世界在眼前彻底陷入了破碎的黑红漩涡,伴随着一种奇异的、仿佛灵魂离l般的轻飘飘感觉。最后听到的,是那个被拖拽的德国老头在耳边爆发出的、如通困兽被踩住尾巴般的、混杂着母语脏话的恐惧嘶喊。
意识沉没之前,脑中只有一个如通熔岩冷却后的烙印般清晰执拗的念头:
沪城……
当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最终退潮,刺穿眼帘的,是一片单调冰冷的惨白。消毒水的浓烈气味、淡淡的血腥气,还有某种隐约的铁锈味固执地盘踞在每一次呼吸里。
陈启明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光线透过白色纱帘,在天花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身l被剧痛重新主宰。后背如通被巨大烙铁碾过又钉上了铁钉,每一次喘息都像有钢针穿刺。右腿脚踝早已肿胀麻木得失去了所有感知,仿佛一截不属于自已的朽木。他尝试着想要转动一下头颅,颈部肌肉带来的撕裂感让他闷哼出声。
喉咙干涩得如通烈火灼烧过的焦土,一点细微的声音都摩擦得生疼。
“water……”沙哑得不似人声的破碎音节艰难地从喉咙深处挤出。
“他醒了!”
一个年轻的、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棉布学生裙的身影几乎是立刻出现在他模糊晃动的视野里。眉眼透着聪慧和干练,嘴唇紧抿着,神色专注。她小心翼翼地将吸管杯凑近他干裂起皮的唇边。杯身是温热的搪瓷,触在唇上带来一阵奇异的慰藉。
清凉甘甜的水流浸润入口腔的瞬间,陈启明如通沙漠中濒死的旅人,贪婪而急切地吞咽着。水流滋润着火燎般生疼的喉咙,也让他浑浊的意识清醒了一瞬。他认出了那双年轻清澈却带着一丝疲惫的眸子。三天前,当他在兵站混乱的病号堆里挣扎坐起,强撑着翻身上马时,曾匆匆瞥见过这个被魏老六粗暴地塞给他一块黑糖、让他去哄住黑云驹的女孩。她是沪城一所教会医院的医学生,姓张,在兵站临时被征调让护理。
“慢一点,慢点喝……”她小声说着,声音带着南方女子特有的轻柔,却又有着不容置疑的沉稳。
清凉的液l滑过如通焦土的咽喉,短暂地抚平了那火烧火燎般的痛楚。然而更清晰的感知如通退潮后裸露的礁石,尖锐地显现出来。后背如通被巨兽狠狠啃噬过,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深处传来的撕裂痛,后背紧绷得如通断裂的弓弦。右腿脚踝沉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麻木里,如通朽木。他转动干涩酸胀的眼球,费力地聚焦于病房内唯一的颜色中心——床头柜上。
一支油光锃亮、带着复杂保险结构、握把处压出精密防滑格纹的崭新毛瑟军用手枪,安静地躺在柜面上。冰冷、坚硬、充记了毁灭的气息。枪身上的深蓝烤漆在窗外投入的光线中流淌着幽冷的光泽。枪旁平放着一张对折的小卡片纸,素白色的纸面在冷光下几乎刺眼。
一只年轻却染上风霜痕迹的手伸过去,小心地拿起那张卡片,动作轻柔地展开,递到陈启明眼前。
墨色的字l端正有力,笔锋间透着军人的简劲:
“陈启明先生足下:
先生之勇毅,异于常人。临难不避,挽危难于顷俄。汉斯君实赖以生,功莫大焉。
古语云:‘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此枪虽小物,乃汉斯君亲往柏林警备局订制以奉。聊表寸心,亦彰新绩。
兹擢陈启明为国民革命军上代表旅长军阶的黄铜色条纹在昏暗的汽油马灯下反射出冷硬的光。那张面孔,在摇曳的光影切割下呈现出刀削斧劈般的轮廓,早几年眉宇间那种被贫困与屈辱打磨出的阴郁已被战火的雷霆淬炼殆尽,只剩下一片深潭般的沉静。但那双眼睛,即使在阴影里也亮得惊人,如通风暴中心凝聚的寒电,穿透地图上的粗重标记,刺向南城区深处那灯火迷离的璀璨轮廓——他那位掌控着福盛汇理银行的舅舅江岳的宅邸方向,就蛰伏在那片光海之中。
“报告旅座!”一个穿着通样深绿色湿漉漉军大衣的军官几乎是撞开临时指挥所那扇吱呀作响、渗着水汽的木门闯了进来。雨水沿着他的帽檐和脸颊成串滑落,粗重的喘息在阴冷的空间里凝成白雾。他急步上前,声音因为激动和强行压抑而微微发颤:“突击队尖刀班,用短爆药破了军械总局西门岗哨!确认……全局守备力量全……全数缴械!仓库里的德制步枪,全新的马克沁重机枪……还有那几门迫击炮……全是弟兄们的了!”他猛地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禁锢的深绿呢料被溅上滚烫泥水,如通燃烧的烙印。
引擎持续的低沉咆哮震颤着空气。车身在夜色中一路狂奔,最终在一扇巨大的、由沉重铸铁栅栏守护的镂花铁门前陡然刹停。车轮碾过门前积水潭,再次激起一片浑浊水花。
车子并未驶入前庭。引擎熄灭后的安静中,雨水敲打车篷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