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杯在陈楚手里转了三圈,像一枚被驯服的陀螺,酒精在杯壁内剧烈晃动,折射出细碎的光斑,却始终没有一滴洒出。他的手指稳定得近乎冷酷,指节微微泛白,仿佛那不是一只盛着液l的普通杯子,而是一枚随时可能引爆的定时装置。
他盯着杯壁上滑落的水痕,目光沉静如井。那道水痕蜿蜒而下,像极了实验记录本上某次失败的电泳条带——不规则、不可控、却暗示着某种潜在路径。脑子里过了一遍操作流程:这玻璃杯能当临时培养皿用,紫外线灯下烤半小时,再用沸水反复冲洗,勉强算得上无菌环境。但也就撑一次。再往后,光靠开水烫杯子,迟早得把自已送进icu。
“得进实验室。”他把杯子轻轻放回桌面,声音不高,却像钉子一样砸进空气里,余音震得窗框轻颤。
蛋子正蹲在地上啃鸡爪,油渍蹭了一手,闻言猛地呛住,咳得脸通红:“啥?你真要闯龙潭虎穴啊?那地方可不像食堂,刷脸进门还得看心情。上周我借个离心管都被拦下来查学生证,说是‘非授权人员禁止入内’。”
阿东从电脑前抬头,推了推眼镜,镜片反着蓝光,映出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献摘要。“你上次说搞钱,我还以为是卖二手书,挂闲鱼刷好评那种。”他语气迟疑,“现在听着,怎么像要走刑法边缘?盗窃国家科研资源,够写进毕业鉴定里的。”
贝贝没说话,靠在门框上刷手机,指尖一顿,抬头看了陈楚一眼。那眼神不惊不疑,反倒有种早有预料的平静。“你认真的?”他问,声音低,却带着试探的重量。
陈楚点头,动作干脆:“不是偷,是‘借用’。”
“借用?”阿东冷笑一声,摘下眼镜擦了擦,“你借的时侯管人家叫‘兄弟’还是‘未来合作伙伴’?顺便递张名片,写上‘净壤计划首席执行官’?”
“别整虚的。”陈楚翻开笔记本,纸页哗啦一响,像是某种仪式的开始。泛黄的横格纸上,密密麻麻记记了公式、草图和缩写代号。他指尖点在其中一页,“我们现在缺四样东西:标准培养皿、基础培养基、移液枪、还有稳定菌株。前三样还好说,网上能淘二手,黑市也有流通。但最后一项——菌株,必须从学校保藏柜拿。外面买的,纯度不够,还可能带噬菌l污染。”
贝贝凑过来看,一眼扫到那行红笔圈出的名字:“青霉属p03?这玩意儿有啥特别?”
“代谢活性强,耐低温,适合初期测试。”陈楚笔尖一点,语气笃定,“而且它不产毒素,安全系数高。最关键的是——它对有机污染物降解效率比普通菌株高37,尤其擅长分解苯系物和多环芳烃。”
“听起来像相亲简历。”蛋子嘟囔,把鸡骨头扔进垃圾桶,“性格稳重,无不良嗜好,适合居家过日子,未来可期。”
贝贝没笑,反而眯起眼,盯着那行字看了几秒,忽然问:“周三下午三点,基础楼b区,管理员老周一个人值班。冷老师调休,监控轮巡间隔最长。”
陈楚抬眼:“你怎么知道?”
“学生会值班表我随时能调。”贝贝咧嘴,露出一口白牙,“再说,我舅是后勤的,门禁卡借张助教的,问题不大。只要不碰核心设备区,系统不会自动报警。”
“你这是要当内应?”阿东皱眉,手指无意识敲着桌面,“贝贝,你可想清楚,真被抓了,处分记录可跟着档案走。以后考公、进国企,政审直接卡死。”
“走就走呗。”贝贝耸肩,语气轻得像在说今天晚饭吃什么,“总比毕业去卷简历强。再说了——”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咱们是搞科研,又不是偷试卷。这东西本来就是公共资源,锁在柜子里发霉,不如拿出来干点实事。”
“科研?”蛋子翻白眼,“你管这叫科研?我看是‘野路子生物恐怖分子’,就差穿个防化服在宿舍门口挂横幅了。”
陈楚没接话,手指在笔记本边缘轻轻敲了两下,像在计算节奏。
一下,两下,三下。
那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像某种内部节拍器。
他知道这事不能拖。想法再好,没有材料,全是空谈。而实验室,是唯一能合法拿到这些东西的地方。
但他也清楚,不能硬来。老周那老头,六十不到,警惕性比警犬还高。去年有个学生想顺两瓶蒸馏水,结果被他堵在走廊问了半小时人生理想,从“为什么选择这个专业”一直聊到“你对生态文明建设的理解”。最后那人精神崩溃,主动写了检讨。
“得有人打掩护。”陈楚说。
“我去。”贝贝干脆,“我熟,说话有地气。就说海洋社要让水质检测,借点耗材。老周挺吃这套,觉得我们‘有社会责任感’。”
“你得把他的注意力钉死。”陈楚提醒,“我进去最多三分钟。”
“三分钟?”蛋子瞪眼,“你当自已是外卖小哥?取餐超时扣钱啊!”
“耗材室有监控,动作越快,风险越低。”陈楚合上本子,声音沉稳,“只拿必需品,不碰管制类,不整整盒拿。越少越安全。而且——”他顿了顿,“我得确认冷藏柜的温度是否正常。如果p03长期处于-20c以下,复苏成功率会下降15。”
阿东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问:“你以前干过这事儿?”
陈楚摇头:“但我知道怎么让系统漏人。”
他没说的是,前世实验室管理流程他门儿清。哪些死角监控拍不到,哪些时段巡查有空档,哪些借口最不容易被追问——这些,都是用无数加班夜换来的经验。他曾连续三个月值夜班,只为抢在凌晨两点系统自动备份前,偷偷导出一组未授权的数据。也曾为了绕过权限限制,在通风橱后面接了一条私拉的网线,连上自已的旧笔记本。
而现在,他要把这些经验,用在“反向操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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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三下午两点五十七分,基础楼b区走廊。
阳光斜切过玻璃窗,在地砖上拉出长长的影子。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消毒水味,混合着老旧电路板的微焦气息。贝贝穿着学生会马甲,手里拎着个印着“海洋生态保护协会”的帆布包,步伐自然地走向实验室入口,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不疾不徐。
老周正坐在值班台翻报纸,花镜滑到鼻尖,抬头一看,乐了:“哟,小吴?今天怎么有空来这儿?”
“周老师好!”贝贝笑容标准,露出八颗牙,“社团要让个小型水质分析,借点ph试纸和移液枪头,您看方便不?”
“又搞活动?”老周放下报纸,眯眼打量他,“上次借的还没还吧?我记得有两盒ep管。”
“还了还了!”贝贝赶紧说,语气诚恳,“这次就借两样,登记完立马走,绝不耽误您看报。”
老周点点头,起身去开登记本。就在这时,走廊另一头刷卡声轻响,陈楚低着头走了进来,口罩拉到鼻梁,背包紧贴后背,走路姿势像极了赶due的研究生。
贝贝立刻接话:“对了周老师,我们还想顺带取瓶lb培养基,导师说这次用国产的就行,不挑。”
“lb?”老周回头,“在耗材室最里头架子,你自已去拿,别碰别的。”
“得嘞!”贝贝转身就走,脚步不急不缓,眼角余光却一直盯着陈楚。
陈楚刷卡进门,动作干净利落。门锁“咔哒”一声弹开,像是某种命运的开关被按下。耗材室灯光冷白,一排排柜子整齐排列,空气中弥漫着塑料与干燥剂的混合气味。他直奔目标区,拉开抽屉,手指一摸——培养皿,拿三个;培养基粉末,小瓶装,取一;移液枪,挑了支标着“待修”的,顺手塞进背包侧袋。
最后,他蹲下身,打开冷藏柜,冷气扑面而来,激得他指尖一缩。目光迅速扫过编号标签。
p-01,p-02,p-03。
找到了。
冻存管只有拇指长,透明外壳,里面是淡黄色的菌液,像一滴凝固的琥珀。他轻轻抽出,塞进笔袋夹层,拉好拉链。
整个过程不到两分半。
出门前,他眼角一瞥,隔壁基因操作室的门缝里透出一点蓝光,像是某种仪器还在运行。他记下了——那可能是pcr仪,或者电泳槽,说明有人刚离开不久,系统尚未完全关闭。
转身刷卡离开,背包沉了一点,但步伐没变,节奏依旧平稳。
贝贝还在前台填表,笑嘻嘻地跟老周聊社团经费的事,顺手递上一包糕点:“我妈从沪都带回来的,老字号,您尝尝。”
老周推辞两句,还是收了:“你这孩子,事儿办得周到。”
“那必须的!”贝贝收好借条,拎包出门,跟陈楚错身而过时,两人谁都没说话,但肩膀轻轻碰了一下。
暗号: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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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宿舍的路上,两人一前一后,中间隔了五步距离。
陈楚外套拉链拉到顶,背包夹在腋下,走路姿势像刚从图书馆赶due回来的普通学生,眼神放空,步伐略显疲惫。贝贝走在前面,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手机时不时亮一下,假装在回消息。
走到楼梯口,迎面撞上两个学生会巡查的干事。
“哟,贝贝?”其中一人打招呼,“刚从实验室回来?”
“嗯啊,取点东西。”贝贝语气轻松,“你们这是巡哪呢?”
“查晚归登记。”那人扫了陈楚一眼,目光在他紧贴腋下的背包上停留了一瞬,“这位是?”
“我室友。”贝贝自然接话,“刚陪我去的,他论文数据丢了,急着补实验记录。”
陈楚低头咳嗽两声,声音哑:“感冒了,就想早点回去躺下。”
那人点点头,没多问。
等他们走远,蛋子的声音突然从楼梯拐角炸出来:“楚哥!你手机响了!”
陈楚差点一个趔趄,心脏猛跳一拍。
“你喊啥!”阿东从宿舍探头,“没看见他手里拎着‘核武器’吗?要是震一下,咱们全成污染源!”
蛋子缩头:“我这不是怕他错过重要电话嘛……再说了,紧张气氛需要点调剂。”
门一关,四人围桌而立。
陈楚把背包放在中央,像拆炸弹一样,一层层打开。动作缓慢而精确,仿佛稍有不慎,就会触发某种不可逆的连锁反应。
泡沫垫掀开,移液枪露出头;培养皿整齐叠放;小瓶培养基稳稳当当;最后,笔袋拉开,那支冻存管静静躺在里面,标签朝上,编号清晰。
“我的妈……”蛋子瞪眼,声音发颤,“你俩真把实验室搬回来了?”
“只搬了四分之一抽屉。”贝贝笑,“神偷侠侣,今日首秀,零失误。”
“侠侣?”蛋子乐了,“你俩一个川普一个沪语,站一块儿像相声组合,一个捧哏一个逗哏。”
阿东没笑,盯着那支冻存管,眉头紧锁:“这玩意儿要是被查出来,咱们整个宿舍都得写检讨,还得附上思想汇报,标题我都想好了——《关于私自转移国家保藏菌株的深刻反思》。”
“检讨可以抄。”陈楚拧开瓶盖闻了闻培养基粉末,确认未受潮,“成果可不能等。”
他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个旧保温杯,倒掉冷水,灌进温水,再把冻存管放进去,盖上盖子。水温控制在37c,刚好适合复苏。
“恒温箱,搞定。”
贝贝看着他贴标签:p-03|净壤·源。
“这名字还真用上了?”
“用得上。”陈楚点头,“以后每个菌株都这么标。‘净壤’是计划代号,‘源’是序列编号。第一批活下来的,就是源头。”
蛋子凑近看:“源?源头的意思?”
“第一批活下来的,就是源头。”陈楚把保温杯放书桌角落,顺手打开烧焦u盘的外壳,取出一片金属残片,用胶带缠在杯壁外侧。
“这是干啥?”蛋子问。
“定个锚。”陈楚说,“万一哪天它自已长腿跑了,咱们还能顺着这玩意儿找回来。金属片带点磁性,以后接个简易探测器,就能定位。”
“你可拉倒吧!”蛋子摆手,“我警告你啊,这菌要是真在宿舍安家落户,我立马搬去阳台打地铺,宁可被蚊子咬死也不当培养基。”
阿东忽然说:“你们想过没,万一这东西失控了,咱们连个防护服都没有。没有生物安全柜,没有紫外灭菌灯,连个高压灭菌锅都得去隔壁学院蹭。”
“所以每一步都得稳。”陈楚坐下,目光扫过三人,“先让分离,再测活性,最后才敢上样品。现在,咱们只是拿到了种子。”
“种子?”贝贝笑,“你这哪是搞科研,你这是要种田啊。”
“种田也得先有地。”陈楚翻开新一页笔记本,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声,写下:
1
明日晨间,分离p-03菌株。
2
制备简易培养基。
3
测试基础代谢速率。
他合上本子,目光扫过三人:“接下来,咱们得比蟑螂还低调,比蚂蚁还勤快。不发朋友圈,不提计划名,连梦话都不能说漏。”
蛋子举手:“我申请当后勤部长,主要负责——别让这玩意儿吃我外卖。”
贝贝拍桌:“神偷侠侣,正式上线。下次行动,目标——冰箱除霉剂?听说那玩意儿里也有活性菌群。”
陈楚没笑,但眼神亮了一下,像夜空中悄然点亮的星。
他低头拧紧保温杯盖,金属残片在灯光下闪了半秒,像某种无声的誓言。
杯子里的菌株静静躺着,像一颗沉睡的星,等待被唤醒,等待在无人注视的角落,悄然改变世界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