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墨回到家时,母亲正坐在沙发上织毛衣,看见他进门,立刻放下毛线团迎上来:“去哪了?电话也不接,急死我了。”
他避开母亲的目光,换鞋时轻声说:“去公园转了转,手机静音没听见。”胸口的札记被他藏在卫衣内袋里,边角硌着肋骨,像块烧红的烙铁。
晚饭时,母亲总往他碗里夹排骨,说补身l。林墨扒着米饭,忽然注意到母亲的手腕上多了串红绳,上面拴着枚小小的桃木片。“这是楼下张阿姨给的,说能保平安。”母亲见他盯着看,笑着晃了晃手腕,“你这次出事,我心里总不踏实,戴着图个心安。”
林墨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母亲是察觉到了什么。那些夜里他压抑的惊悸、白日里莫名的失神,或许早就被母亲看在眼里。他放下筷子,想说些什么,却被母亲打断:“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夜里,林墨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札记就压在枕头下,每一页都像在低声诉说林家的宿命。民国二十三年的阴兵借道、忘川河决堤、镇魂玉镇阴魂……这些只在志怪小说里见过的字眼,竟成了他血脉里的烙印。他摸了摸胸口的玉佩,凉丝丝的触感里藏着一丝微弱的暖意,像是在回应他的不安。
凌晨三点,那股熟悉的寒意准时袭来。林墨猛地睁开眼,看见窗帘缝隙里渗进的月光,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扭曲的影子——像极了勾魂使者袖口的“勾”字。他屏住呼吸,攥紧玉佩,直到那影子渐渐淡去,才敢大口喘气。
第二天一早,林墨揣着札记去了城西城隍庙。庙宇藏在老巷深处,红墙斑驳,门口的石狮子缺了只耳朵。香炉里插着三炷香,烟丝袅袅,在晨光里织成细网。
正殿里,一个穿青布道袍的老道正趴在供桌前打盹,花白的胡子垂在桌上,沾了点香灰。林墨轻手轻脚走进去,刚要开口,老道忽然抬起头,眼睛亮得惊人:“林家后生?”
林墨吓了一跳,点头道:“道长认识我?”
老道咧嘴一笑,露出没剩几颗牙的牙床:“二十年前你奶奶带你来过,那会儿你才这么高。”他伸手比了个半人高的位置,“她说怕你将来有麻烦,托我照看一二。”
林墨心里一动,把札记递过去:“道长,这是我在祖坟找到的,您能帮我看看吗?”
老道接过札记,翻页时手指微微发颤。看到“民国二十三年”那页,他叹了口气:“你先祖林青山,当年可是条汉子。忘川河决堤,阴魂涌进阳间,是他抱着镇魂玉跳进河眼,硬生生把口子堵上了。”
“那债……”
“阴魂被镇,怨气不散,自然要向林家讨还。”老道放下札记,指着最后一页,“你奶奶早就算到你会有此劫,才让你来找我。”他起身从神龛后摸出个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枚铜铃,铃身刻着密密麻麻的符咒,“这是‘镇魂铃’,能暂时压制你身上的阴气。但要想彻底了断,还得去忘川河。”
林墨愣住:“回冥府?”
“不是冥府,是阴阳交界的河眼。”老道将铜铃塞进他手里,“每年七月半,忘川河水会漫过交界线,那时河眼最薄弱。你得带着镇魂玉去那儿,要么让阴魂散了怨气,要么……”他顿了顿,“要么你就像你先祖一样,用阳寿镇住河眼。”
林墨握紧铜铃,指尖冰凉。他忽然想起母亲手腕上的桃木片,想起奶奶临终前望着祖坟的眼神。原来这百年纠葛,早就等在他的命里。
离开城隍庙时,日头已经偏西。老巷里的石墙爬记爬山虎,阳光透过叶隙落在地上,晃得人眼晕。林墨走着走着,忽然听见身后传来铃铛声——不是镇魂铃的清脆,而是那种沉闷的、被水泡过的声响。
他猛地回头,只见那个独眼老者站在巷口,手里摇着黑铃,左眼的琉璃珠在暮色里闪着光。“后生,老道没告诉你吧?”老者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你先祖当年镇住的,可不只是普通阴魂。”
林墨后退一步,摸出怀里的铜铃:“你到底是谁?”
“我?”老者笑了,黄黑的牙齿间漏出风来,“我是守河人。守着忘川河,也守着林家的命。”他抬起手,黑铃摇得更响,“七月半快到了,河眼里的东西已经醒了。你猜,它会不会认你这个林家后人?”
话音刚落,一阵阴风卷过小巷,爬山虎的叶子瞬间枯黄,簌簌落下。林墨只觉得胸口的镇魂玉烫得厉害,像是要烧起来。他咬咬牙,转身就跑,身后的铃铛声紧追不舍,像跗骨之蛆。
跑回小区时,天已经黑透了。林墨冲进单元楼,刚按下电梯,忽然看见电梯门上映出个影子——老者就站在他身后,左眼的琉璃珠贴着他的脖颈,凉得像冰。
“它说,想尝尝镇魂玉的味道。”老者的气息喷在他耳边,带着股河泥的腥气。
林墨猛地转身,将铜铃砸了过去。铜铃撞上老者的脸,发出“当”的一声脆响,老者后退半步,左眼的琉璃珠裂开了道缝。“好,好得很。”他捂着脸,声音里透着狠劲,“七月半,我在河眼等你。”
说完,他的身影像雾气般散了。电梯门“叮”地打开,林墨踉跄着冲进去,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回到家,母亲正在厨房热汤。林墨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喉咙发紧。他走到母亲身边,从背后轻轻抱住她:“妈,下个月我想带你去旅游。”
母亲愣了一下,笑着拍了拍他的手:“等你好了再说。”
林墨没说话,只是把脸埋在母亲的肩窝。他知道,这个七月半,他必须去河眼。不为先祖的债,不为百年纠葛,只为让母亲能安稳地织毛衣,能戴着桃木片在楼下晒太阳。
夜里,林墨把镇魂玉和铜铃放在床头,又将札记翻开,借着台灯的光逐字逐句地看。看到爷爷记载的“河眼泛红光,有女声哭”,看到太爷爷写的“夜梦青面鬼,索命”,他忽然在页边空白处发现一行小字,是奶奶的笔迹:“玉有灵,血能养之。”
林墨盯着那行字,许久,拿起桌上的水果刀,在指尖划了道小口。血珠滴在镇魂玉上,瞬间被吸收,玉佩发出淡淡的红光,暖意顺着指尖流遍全身,比以往任何时侯都要强烈。
他知道,这一次,他不再是那个从冥府逃回来的胆小鬼。
七月半那天,乌云压得很低,像是要把整座城市都罩住。林墨瞒着母亲,揣着镇魂玉和铜铃,去了老道说的阴阳交界——城郊的一处废弃渡口。
渡口的木牌早就烂了,只剩下半截插在泥里。河水是黑的,泛着泡沫,空气中弥漫着彼岸花的腥甜。独眼老者坐在渡口的石头上,见他来了,咧嘴一笑:“比我想的早。”
林墨没理他,径直走到河边。水面忽然翻涌起来,黑色的浪花里浮出无数张脸,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在无声地嘶吼——正是忘川河里的那些魂l。
“看见了吗?”老者站起身,黑铃在手里摇得震天响,“这就是你先祖镇住的东西。百年了,它们早就饿了。”
林墨握紧镇魂玉,指尖的血珠再次渗进玉里。红光越来越亮,水面的嘶吼声渐渐低了下去。他忽然想起札记里的话:“阴魂怨,因不得轮回。”
“你们想走吗?”林墨对着河面喊道,声音在空旷的渡口回荡,“想入轮回吗?”
水面猛地平静下来,无数双眼睛盯着他,像是在等待答案。
老者脸色一变:“你要干什么?”
林墨没回头,只是将镇魂玉举过头顶。红光冲天而起,在乌云里撕开道口子,阳光漏下来,落在河面上,泛点金光。“我先祖用阳寿镇住你们,是怕你们祸乱阳间。”他的声音越来越响,“现在,我用镇魂玉送你们入轮回。”
镇魂玉的红光化作一道桥,从河面延伸到天际。那些魂l犹豫了片刻,忽然顺着红光往上爬,脸上的怨毒渐渐褪去,露出解脱的神色。
老者急了,摇着黑铃冲过来:“住手!你坏了规矩!”
林墨侧身躲过,铜铃挥过去,正撞在他的琉璃珠上。珠子“咔嚓”一声碎了,老者发出一声惨叫,身l像融化的冰一样开始消散。“林家……欠我的……”他最后看了林墨一眼,彻底消失在空气里。
随着最后一个魂l走上虹桥,河面渐渐恢复平静,黑色的河水变得清澈,泛着粼粼波光。镇魂玉的红光褪去,变回那块不起眼的旧玉,只是触手温润,再无半分寒意。
林墨瘫坐在河边,浑身脱力。远处传来鸡鸣,天快亮了。
他慢慢站起身,往回走。渡口的泥地上,他的脚印很快被晨露打湿,没了痕迹。
回到家时,母亲正坐在餐桌前等他,桌上摆着豆浆油条。“去哪了?”母亲抬头看他,眼里没有责备,只有担忧。
林墨走过去,坐下拿起油条:“去看了场日出。”
母亲笑了,往他碗里倒豆浆:“傻孩子,今天阴天哪来的日出。”
林墨咬了口油条,忽然觉得很香。他低头看了看胸口的玉佩,又看了看母亲手腕上的桃木片,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豆浆碗里,晃出细碎的金芒。
他知道,忘川河的债了了,林家的宿命断了。那些阴寒、恐惧、百年纠葛,都随着晨光里的雾气,慢慢散了。
只是偶尔在午夜梦回时,他还会想起黄泉路的彼岸花,想起忘川河的呜咽。但醒来后摸到胸口温润的玉佩,听到母亲在隔壁房间的呼吸声,便会觉得无比安心。
有些过往不必忘记,就像有些责任必须承担。而他的人生,终于可以在阳间的阳光里,重新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