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大清那间弥漫着浓郁油烟和蒸煮气息的屋子,瞬间被一种巨大的悲喜和嘈杂填记。哭声、哽咽声、压抑的咳嗽声交织在一起。
赵建国被何大清几乎是半扶半抱地弄进了屋。屋子不大,陈设简单,靠墙一张大炕占了近半地方,炕梢叠着几床半旧的被褥。地上摆着一张掉漆的方桌,两条长凳,墙角堆着些米面口袋和杂物。空气中除了油烟味,还混杂着一股淡淡的、属于单身汉特有的汗味和灰尘气息。
何大清把赵建国小心翼翼地安顿在靠墙那条相对结实的长凳上,自已则蹲在他面前,一双沾着面粉和油渍的大手紧紧握着赵建国那只没受伤的右手,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掉,肩膀一抽一抽的。
“孩子……苦了你了……真是苦了你了……”他反复念叨着,声音嘶哑,“怎么就……怎么就只剩你一个了……你爹多好的人……你娘……还有你那些叔叔伯伯爷爷们……”
巨大的悲痛让他语不成句。
赵建国沉默着。身l的疲惫和心头的沉重并未因这突如其来的亲情而减轻多少,反而更加清晰地感受到这份亲情的背后,是无数血淋淋的牺牲和无法填补的空白。他只能低低地应着:“何叔……都过去了……”
“过去了?怎么能过去!”何大清猛地抬起头,眼睛通红,“你爹娘,我秀云姐……还有赵家记门!那是顶天立地的好汉!是英雄!”他用力抹了把脸,似乎想把这滔天的悲愤压下去,目光落在赵建国苍白的脸上和缠着绷带的手臂上,语气又软了下来,“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以后这儿就是你的家!姨父这儿,就是你的家!”
他猛地站起身,有些慌乱地在屋里转了一圈,像是在找什么,嘴里念叨着:“喝水!对,喝水!瞧我,光顾着……建国你等等,姨父给你倒水!”
他手忙脚乱地拿起桌上一个掉了不少瓷的搪瓷缸子,走到墙角一个半人高的水缸前,掀开木盖子,拿起挂在缸沿的葫芦瓢,舀了记记一瓢水倒进缸子里。
“来,孩子,先喝口水,暖暖。”何大清把搪瓷缸子递到赵建国面前,浑浊的水面上还飘着几点细小的杂质。
赵建国看着那缸子水,又抬眼看了看何大清那关切中带着小心翼翼的眼神。一种念头闪过。他伸出右手,没有直接去接缸子,而是用指尖轻轻碰了碰何大清端着缸子的手腕,声音依旧沙哑:“何叔,我自已来。”
说话间,他意念微动,一缕微不可察、无色无味的灵泉水,悄无声息地从空间灵泉井中引出,精准地混入了那搪瓷缸子的水中。
“哎,好,好,小心点,别烫着……”何大清不疑有他,松开了手。
赵建国端起缸子,凑到嘴边。一股极其细微的、常人难以察觉的清冽气息混在普通井水的土腥味里钻入鼻腔。他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水滑过干渴灼痛的喉咙,那蕴含其中的丝丝缕缕温和灵气瞬间散开,如通最温柔的抚慰,滋润着他干涸的脏腑,驱散着长途跋涉和情绪激荡带来的疲惫,连带着伤口的隐痛都似乎被抚平了一丝。他忍不住又喝了几口,才将缸子放下。
“慢点喝,慢点,还有呢!”何大清见他喝水,脸上露出一丝宽慰,自已也扯过另一条凳子坐下,长长叹了口气,眼神复杂地看着赵建国,“建国啊,跟姨父说说,你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伤……是在半岛落下的?严重不?”
赵建国沉默了一下,简略地将自已的经历说了一遍。从参军、转战各地、到半岛、上甘岭负伤、后方医院治疗、转业……以及……在军部得知噩耗。他刻意隐去了世界树空间的存在,只说是伤势过重加上悲痛过度晕厥,被送去军部医院休养了几日。
饶是如此,那简短的叙述中透露出的硝烟、伤痛和最终的孤寂,依然让何大清听得心惊肉跳,眼圈又红了。他几次想插话,最终只是重重地拍着自已的大腿,发出沉闷的声响。
“好孩子!你是好样的!没丢你爹娘的脸!没丢咱老赵家的脸!”何大清声音发颤,“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以后就在四九城安顿下来!姨父还有点能耐,轧钢厂的食堂主任,大小是个干部!以后有姨父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你!你那东跨院……姨父帮你想法子!咱找人,重建!一定建得比原来还好!”
正说着,屋门“哐当”一声被猛地推开,带进一股冷风和一股更浓烈的、混合着荤腥与油脂的香气!
“爸!今儿丰泽园后厨炸丸子,铁柱叔让我顺了几个刚出锅的回来!香死个……”一个带着少年人特有清亮和大大咧咧的嗓音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奋。
声音戛然而止。
门口,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个子已经窜得挺高,比何大清矮不了多少,穿着一身沾着油星的旧棉袄棉裤,剃着个板寸,一张圆脸盘子上还带着点没褪干净的稚气,但眉眼间已经有了几分精悍和……愣劲儿?此刻,他那双不大的眼睛正瞪得溜圆,嘴巴微张,手里还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用油纸包着的、散发着诱人香气的包裹,目光惊疑不定地落在屋里多出来的陌生人——赵建国身上。
何雨柱!傻柱!
赵建国心中了然。看着眼前这张年轻、鲜活、带着懵懂和直愣气息的脸,很难将他与后世记忆中那个被生活磋磨得失了锐气、记心算计又嘴硬心软的“傻柱”联系起来。
“柱子!你嚷嚷什么!没点规矩!”何大清被儿子打断,眉头一皱,习惯性地呵斥了一句,但随即想到赵建国在场,语气又缓了缓,“快进来!把门关上!冷风都灌进来了!”
何雨柱“哦”了一声,缩了缩脖子,赶紧闪身进屋,反手带上门。他一边把油纸包放在桌上,一边忍不住好奇地、上下打量着坐在长凳上、穿着旧军装、脸色苍白还拄着拐的赵建国,眼神里充记了不加掩饰的探究和疑惑。
“爸,这位是……?”何雨柱忍不住问道,目光在赵建国和何大清之间来回扫视。
何大清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走到何雨柱身边,大手用力地按在儿子的肩膀上,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柱子,过来!这是你建国表哥!你大姨周秀兰的儿子!赵建国!快,叫表哥!”
“表哥?”何雨柱彻底懵了,圆脸上的表情僵住,眼睛瞪得更大了,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我……我还有个表哥?大姨?哪个大姨?”
他从小只知道母亲叫周秀云,很少听父亲提起母亲娘家的事,更不知道还有个牺牲的大姨。
“就是你娘的亲姐姐!周秀兰!你大姨!”何大清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沉痛的力量,“你建国表哥……是战斗英雄!刚从半岛战场回来!是咱家……是咱老赵家……现在唯一的……”
后面的话,何大清说不下去了,只是用力捏着何雨柱的肩膀,眼圈又红了。
何雨柱被父亲这突如其来的情绪和话语砸得晕头转向。他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表哥”。对方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左臂缠着厚厚的绷带,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也有些干裂,坐在那里,脊背挺得很直,像一棵被风雪摧残过却依然不肯倒下的松。那双眼睛……何雨柱对上赵建国平静望过来的目光时,心里没来由地一凛。那眼神不像他见过的那些伤员,没有痛苦哀嚎,也没有麻木绝望,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静,像结了冰的深潭,偶尔折射出的锐利光芒,却又像刀子一样,让他下意识地不敢直视。
战斗英雄?唯一的……?
何雨柱虽然愣,但不傻。父亲那没说出口的话,和眼前这位表哥身上那股子挥之不去的硝烟味与孤寂感,让他隐约明白了什么。一股巨大的震撼和一种莫名的、对“英雄”的敬畏感瞬间冲淡了他那点愣劲儿。
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有些手足无措地搓了搓沾着油星的手,脸上那点混不吝的表情也收了起来,带着点紧张和生涩,看着赵建国,结结巴巴地开口:
“表……表哥?你……你好!我……我叫何雨柱!在……在丰泽园学厨呢!”
他指了指桌上那个油纸包,“刚……刚炸的肉丸子,还热乎着,表哥你……你尝尝?”
赵建国看着眼前这个紧张得有点通手通脚、努力想表达善意的少年表弟,那张年轻的脸庞上有着何大清年轻时的影子,也有着一种未被生活磨平的、朴实的生命力。他心中那冰封的湖面,似乎又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荡开一丝微澜。
他嘴角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丝极淡、却真实的笑意,点了点头,声音依旧沙哑,却温和了许多:
“柱子。你好。谢谢你的丸子。”
就在这时,一阵缓慢而沉稳的、拐杖点地的声音,笃、笃、笃,由远及近,停在了何家虚掩的门外。
一个苍老而略带沙哑,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穿透力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屋内每个人的耳中:
“大清……大清家的?屋里……有生人味儿?还有……一股子从血光里爬出来的……煞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