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霄宗的山门藏在九重天的云海深处,三千年一开的百剑大会,总能引得整个玄沧界的修士踏云而来。
这日天还没亮,山脚下的白玉广场就已挤记了人。
数万修士的灵力在晨光中翻涌,衣袂翻飞如振翅的蝶,腰间佩剑碰撞出清越的鸣响,混着远处瀑布砸落青石的轰鸣,织成一片喧闹的网。
广场边缘的商贩早已支起摊子,卖糖葫芦的木杆插得像片小丛林,冰镇灵饮的瓷碗泛着水汽,连打卦算命的老道都凑过来,举着“剑途测算”的幡子吆喝。
高台上,灵霄宗掌门正捋着及胸的长须,玄色道袍上绣着的金线在朝阳下流转,声音裹着浑厚的灵力传遍山谷:“今日百剑争辉,胜者可入禁地选剑——”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禁地内藏有我宗开派祖师佩剑‘流霜’,有缘者得之!”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骚动。
流霜剑的威名谁没听过?据说能引动天地灵气,一剑断山河,三千年才得见一次天日,难怪连隐世的老怪物都惊动了。
人群最后,玄渊正低头看自已的鞋尖。
他穿了件再普通不过的青布长衫,洗得有些发白的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的手腕骨节分明,皮肤是常年不见烈日的冷白。
乌发用根磨损的麻绳随意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颊边,被山风一吹,轻轻蹭过他线条柔和的下颌。
没人知道这看似普通的修士,已经活了九百万年。
从第一次见证灵霄宗开山立派时的简陋石屋,到如今雕梁画栋的琼楼玉宇;从见过第一代掌门用木剑斩妖,到看第七十二代传人修炼精妙剑谱,世间事于他而言,早已如掌心的纹路般熟悉,却也如指间的沙般留不住。
若不是三百年前欠了现任掌门一个人情——当年掌门心魔爆发,是他出手封印——说要来看一眼今年的新秀,他此刻该在极北冰原的洞府里,看那株万年铁树慢悠悠地掉叶子。
“让让!新鲜出炉的冰糖葫芦!”
一个挎着草筐的小贩挤过人群,木签上的山楂裹着晶莹的糖衣,在阳光下闪得晃眼。
玄渊往旁边挪了挪,目光不经意间抬了抬,这一抬,便定住了。
高台最东侧的雕花栏杆旁,斜倚着个少年。
月白道袍松松垮垮地搭在肩上,领口歪着,露出一截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脖颈,锁骨的弧度像雪地里压弯的梅枝。
他生得极清,眉毛细软如描,眼尾微微上挑,却因肤色太白,那点本该带俏的弧度也染了几分病气。
此刻正垂着眼,纤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转着枚羊脂玉佩,指节泛着淡淡的粉,乖顺得像幅被晨雾打湿的水墨画。
风掀起他的衣袍下摆,露出里面通样是月白色的中衣,少年下意识地往栏杆内侧缩了缩,像是怕冷。
可转玉佩的手指没停,玉质温润的光泽在他掌心流转,倒衬得那双手愈发剔透。
“那是谁?”玄渊问身边的小贩。
小贩正忙着给一位女修递糖葫芦,闻言随口道:“还能是谁?沈清辞啊!掌门的关门弟子,整个灵霄宗都捧着的主儿。”他压低声音,往高台上瞥了眼,“听说生来就带着寒症,三步一咳五步一喘的,偏偏修为深不可测。去年宗门小比,他坐着轮椅都把金丹期的师兄打下台了。就是这性子……啧,上个月药王谷的李长老来送丹药,不知怎么就被他几句话堵得当场吐血,现在还在闭关养气呢。”
玄渊的目光没移开。
他见过太多惊才绝艳的人物。有徒手捏碎过陨石的剑修,有能与天地共鸣的丹师,甚至见过活了五百万年的蛟龙化形,俊美得能让星河失色。
可眼前这少年,却透着种奇怪的矛盾感——病弱得像株风里的芍药,偏生那转着玉佩的手指、微挑的眼尾,又藏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锋锐,像只被人圈养在金笼里,却总在笼壁上磨爪子的猫。
正想着,高台上突然起了争执。
一位红脸膛的长老猛地一拍栏杆,玄色的官帽都震得歪了歪:“沈清辞!你既不参赛,占着这位置让什么?”
少年终于抬了眼。
那是双极浅的琥珀色眸子,瞳仁像掺了碎冰的蜜,此刻冷冷扫过来,没什么温度。他咳了两声,帕子按在唇上,移开时能看见几点淡红,声音却轻飘飘的,像带了冰碴子,精准地扎进人耳朵里:“张长老,您眼神不好使,耳朵也背了?”
周围的修士都屏住了呼吸。谁不知道张长老最是护短,他那宝贝徒弟赵虎今天也在参赛名单里,刚才还在台下用灵力推开排队的修士,没想到被这位主儿盯上了。
“你什么意思?”张长老的脸更红了,像是被气的。
“没什么意思。”沈清辞站直了些,身形依旧清瘦,却莫名生出股迫人的气势,“就是看见您那宝贝徒弟,用灵力推搡旁边的小道友,顺手替您管教了两句。”
“怎么,心疼了?”他顿了顿,指尖的玉佩转得更快了,“也是,毕竟是花了三千上品灵石,从黑市上买来的三灵根,金贵得很,碰一下都怕碎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张长老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沈清辞的手抖个不停,“我徒儿的灵根是天生的!你这是污蔑!”
“污蔑?”沈清辞突然笑了。
那笑容很淡,只在嘴角牵起个浅浅的弧度,却让他那张病弱的脸瞬间添了几分妖冶。
他从袖中摸出个折叠的纸卷,用两根手指夹着,慢悠悠地展开:“上个月您去黑市交易,用的是‘迎客来’茶馆的包厢吧?第三间,靠窗的位置,掌柜收了您五百灵石的封口费。这是当时的账册副本,要不要我念给大家听听?”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惊愕的人群,声音陡然提高:“‘三月初七,张姓客官购得三灵根一枚,价三千上品灵石,以伪造的古玉抵半,余欠一千五,约定下月以剑谱相抵’——哦对了,还有您去年在烟雨楼,花两千灵石买通掌柜,伪造《青冥剑谱》卖给青云宗的记录,也一并抄来了。”
纸卷上的墨迹清晰可见,连交易时用的暗号都写得明明白白。
周围瞬间安静得能听见风吹过松针的声音。
几位长老脸色铁青,却没人敢出声——谁都知道沈清辞手里有本“黑账”,专记各宗门的龌龊事,据说连仙盟长老偷偷养外室的事都记在上面。
连高台上的掌门都轻咳了两声,抬手道:“清辞,少说两句。”
沈清辞撇了撇嘴,像是觉得无趣,又低下头转起了玉佩。
那副乖顺模样,仿佛刚才那个舌灿莲花、把长老怼得说不出话的人,是另一个人。
玄渊在台下看着,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
有点意思。
九百万年了,他见过太多阿谀奉承、伪善客套,倒是第一次见有人把刻薄当武器,用得这么利落又……可爱。
尤其是那撇嘴的小动作,像只偷了腥又被主人抓包的猫,明明心虚,偏要装得记不在乎。
“接下来,有请进入决赛的修士登台!”
掌门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广场中央的石台上,瞬间跃上去十位修士,个个气息沉稳,腰间佩剑嗡嗡作响,显然是蓄势待发。
沈清辞似乎对比赛没什么兴趣,转着玉佩的手指慢了下来,眼神有些放空,像是在想别的事。
直到决赛进行到第三场,异变陡生。
对阵的是张长老的徒弟赵虎和一位白衣修士。
赵虎眼看要输,突然咬破指尖,将精血抹在剑上,飞剑瞬间暴涨三尺,泛着诡异的黑气,直冲着白衣修士心口飞去!
那白衣修士不过元婴初期,猝不及防下,竟被剑气震得倒退数步,眼看就要被飞剑刺穿咽喉。
“不好!是禁术‘血祭’!”
“张长老怎么教的徒弟!”
人群里响起惊呼,几位长老正要出手,高台上的沈清辞却动了。
他甚至没站直,只是指尖微微一弹,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灵力线射了出去。
那柄失控的飞剑像是被无形的墙挡住,猛地调转方向,“哐当”一声钉在沈清辞脚边的栏杆上,剑身震颤不止,却再难移动分毫。
“玩不起就滚回家喝奶。”
少年的声音不大,却像被灵力裹着,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他抬起眼,琥珀色的眸子里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嘲讽:“用禁术赢来的剑,拿着不嫌硌手?”
赵虎又羞又怒,指着沈清辞骂道:“你敢羞辱我!”
“羞辱你怎么了?”沈清辞站直了身子,风掀起他的衣袍,露出里面紧紧裹着的中衣,显然是寒症又犯了。
可他的气势却陡然攀升,压得周围的灵力都滞涩了几分,“有本事你上来打我啊?哦,我忘了,”他瞥了眼脸色铁青的张长老,“你师父刚才被我气得灵力紊乱,怕是没空给你撑腰了。”
“你!”赵虎气得拔剑就要冲上去。
“住手!”掌门低喝一声,灵力如潮水般铺开,稳稳地按住了躁动的修士,“违规使用禁术,取消资格,罚去思过崖面壁百年!”
赵虎还想说什么,被张长老死死按住,只能恶狠狠地瞪着沈清辞。
可沈清辞已经重新低下头,专注地转着那枚玉佩,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玄渊看着他指尖的玉佩转得飞快,突然觉得,这九百万年的岁月,好像确实有点太安静了。
大会结束时已近黄昏,夕阳把白玉广场染成暖金色。
修士们三三两两地离开,讨论着刚才的比赛,偶尔有人提起沈清辞,语气里总带着点又怕又敬的复杂。
玄渊正准备转身离开,却被掌门的弟子拦住:“玄渊前辈,掌门有请。”
掌门的书房在灵霄宗后山,推开门就是成片的桃林,此刻落英缤纷,像下了场粉色的雨。
掌门坐在窗边的茶案后,见他进来,笑着推过一杯刚沏好的茶:“玄渊道友,三百年不见,风采依旧啊。”
玄渊接过茶杯,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淡淡道:“掌门找我,不只是为了喝茶吧。”
掌门叹了口气,目光望向窗外:“清辞那孩子,性子是烈了点,但心不坏。”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了点恳求,“三百年前你帮我宗封印心魔,这份情我一直记着。如今清辞……他l质特殊,寒症每到月圆就会加重,我寻遍天下药材也只能缓解,听说你手里有鸿蒙玉髓?”
玄渊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桃树下,沈清辞正蹲在地上,手里拿着块玉佩对着夕阳看。
那玉佩玄渊认得,是刚才赵虎掉的,成色普通,也就值几十块下品灵石。
可少年看得极其认真,手指反复摩挲着玉佩边缘,侧脸被落英和金光裹着,竟显出几分难得的柔和。
“他是你的徒弟?”玄渊问。
“是,也是……”掌门有些为难,“按辈分,他该叫你一声前辈。只是……”
“只是想让他让我未婚夫?”玄渊挑眉。
掌门愣了愣,随即苦笑:“道友果然通透。清辞虽毒舌,却重情义,而且他……”
“而且他需要能压制寒毒的鸿蒙玉髓,而那东西在我手里。”玄渊站起身,目光落在沈清辞身上。
他确实有鸿蒙玉髓。
那是百万年前从鸿蒙秘境里得来的,能生死人肉白骨,压制区区寒症易如反掌。
只是这东西太过珍贵,他从未示人,没想到掌门竟能查到。
仿佛察觉到他的注视,桃树下的少年突然抬起头,琥珀色的眸子撞进玄渊眼里,带着点警惕,又有点好奇,像只被惊动的小兽。
他手里还捏着那块普通玉佩,见玄渊看他,竟把玉佩往身后藏了藏,像是怕被抢。
玄渊看着那双眼睛,突然觉得这九百万年的孤寂,或许该找个人来打破了。
他转回头,对掌门缓缓道:“可以。但我有条件。”
“道友请讲!”掌门眼睛一亮,显然没料到他会答应得这么快。
“他看中的所有宝物,我来给。”玄渊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不管是天上的星辰砂,还是海底的定魂珠,只要他想要,我就给他弄来。”
桃树下的沈清辞似乎听到了什么,皱着眉朝这边望了望,然后把那块普通玉佩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转身走进了桃林深处。月白色的衣袍在粉色花海中起伏,背影清瘦,却透着股谁也别想管我的倔强。
玄渊看着那抹身影消失在花海尽头,嘴角勾起一抹极浅的笑。
九百万年了,总算有件能让他提得起兴趣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