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宣德年间，江南水泽之地有城曰清源，商贾云集，舟楫如织。然繁华之下暗流汹涌，豪强盘踞，讼狱滋蔓，积案如山，冤者衔恨而不敢言。时人皆云：“清源城，鬼门关，有理无钱莫进来。”
城东有寒士崔琰，家徒四壁，唯祖传薄田三亩，临水而沃，乃全家糊口之资。忽一日，豪绅周世昌遣恶仆持伪契登门，指田界碑曰：“此周府旧产也！”强夺田契，毁青苗，逐崔氏老弱于野。崔母悲愤交加，当夜呕血而亡。崔琰伏母尸恸哭，双目赤红如燃炭，指天立誓：“此仇不雪，枉为人子！纵粉身碎骨，亦要讨个公道！”
崔琰击鼓鸣冤，知府高坐堂上，见周世昌施施然立于侧，师爷耳语数句，知府便冷笑掷下签牌：“刁民诬告良绅，杖二十，逐出！”水火棍呼啸落下，崔琰咬碎钢牙，脊背皮开肉绽，血染公堂。周府管家袖中滑出一锭雪花银，悄然塞入衙役手中，狞笑道：“再敢纠缠，送尔全家阴曹团圆！”崔琰匍匐阶下，十指抠入青砖缝中，血泪混流：“天理何在？公义何存？若天地无眼，我当自为利剑，斩此妖氛！”
崔琰负伤遁入城隍古庙栖身。夜半风啸，残烛明灭，他抚着庙中石獬豸冰冷独角，悲愤难抑。忽闻殿角窸窣作响，一跛足老丐蜷缩于破席，哑声道：“后生，欲破此局，须寻‘獬豸之睛’。”言罢咳喘不止，从怀中摸出一枚黑沉沉的古玉玦塞入崔琰掌心，其形若獬豸怒目，触手生寒。“持此物往城西三十里，枯骨滩头，月圆之夜……”话音未落，老丐头一歪，竟已气绝。崔琰葬丐于庙后，紧握玉玦，寒气直透骨髓，似有活物搏动其中。
月圆如银盘悬于枯骨滩上，磷火点点浮游于衰草间。崔琰依言立于滩心，高举玉玦。霎时狂风骤起，飞沙走石，滩中淤泥如沸汤翻涌！轰然巨响，一尊青铜獬豸破土而出，高逾丈余，独角森然，双目空洞如渊。崔琰手中玉玦骤然灼热，脱手飞出，不偏不倚嵌入獬豸左目！巨兽浑身剧震，青铜锈迹簌簌剥落，右眼陡然射出两道金光，如利剑刺破夜幕。崔琰耳边响起洪钟般的声音，字字如凿：“吾乃上古法兽，今借尔躯壳明断曲直！但有所讼，直陈其冤！”
崔琰重返清源城，直闯府衙。鸣冤鼓再响，震动全城。知府见崔琰去而复返，拍案怒斥：“刁民还敢搅扰公堂！”周世昌立于堂下，面露讥诮。崔琰昂首直视知府，眼中金光一闪而逝，朗声道：“大人！今日升堂，须传唤一人——枯骨滩下，三年前沉塘的卖花女小翠！”知府闻言，面如死灰。周世昌亦骤然失色，厉喝：“胡言乱语！来人，叉出去！”话音未落，崔琰周身忽起旋风，隐隐有獬豸虚影浮现！他戟指周世昌，声如金石交击：“尔可敢直视法兽之目？”周世昌被那金光一照，竟如遭雷击，双膝一软瘫倒在地，口中呓语：“非我所愿…是她撞见我与知府私分漕银…推她入塘时…她手中还攥着半枝白梅…”
记堂哗然！知府惊惶欲逃，崔琰眼中金光大盛，喝道：“獬豸在此，尔等罪愆，岂容遮掩！”言毕，衙外忽闻百姓山呼海啸：“请青天重审沉冤！”声浪排闼，直冲霄汉。
此案震动朝野。新任按察使星夜赴任，重开公堂。崔琰立于堂下，獬豸之力流转周身，昔日冤案一一昭雪。铁证如山，周世昌、前知府皆判斩立决。当朱笔勾决之时，崔琰忽觉心口剧痛，低头见那枚獬豸玉玦竟生出蛛网般裂痕！耳畔法兽之声如暮鼓晨钟：“讼终则法兽隐，刚极则玉玦碎。尔仗吾力雪冤，然讼事终凶，久缠必伤天和…慎之！”
崔琰大悟。行刑之日，万人空巷。周府抄没，田产尽归原主。当夜，崔琰独坐城隍庙，见玉玦彻底化为齑粉，随风散去。他取出纸笔，将讼狱中所见官场积弊、律法疏漏，尽书于《清源涤冤录》中。墨干，束卷悬于知府衙门鸣冤鼓下，飘然而去。
十年后，有行商于终南山深处，见一布衣塾师授童子以律法，言“息讼止争，贵在防患未然”。其室悬一幅残卷，依稀可辨“獬豸图”，而师者眉目沉静，再无当日公堂锐气。山风过处，松涛如诉，恍若法兽低语：讼不可成，惟守中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