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伽蓝寺破败的庭院里。
时玟走在前面，摩罗什邡默默地跟在身后，两人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谁都没有说话。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寂静，只有两人轻轻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庭院里回荡。
时玟能感觉到身后那道小小的身影，也能猜到他此刻复杂的心情。被自已撞见深夜练功，对于一直隐藏实力的他来说，或许是一种不安，又或许是一种被看穿的窘迫。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追问。有些事情，不需要点破，留一点余地，对彼此都好。
快到偏殿时，时玟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等了他一下。
摩罗什邡快步跟上，与她并肩站在偏殿门口。他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月光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看不清表情。
“你的腿……还疼吗？”
时玟轻声问，打破了沉默。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宁静的夜。
摩罗什邡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个。他下意识地动了动受伤的腿，虽然还有些隐隐作痛，但已经好多了。
他摇了摇头，低声说：“不疼了。”
“那就好。”
时玟点点头，推开门，“早点休息吧，明天……还有很多事要让。”
摩罗什邡“嗯”了一声，跟着她走进偏殿。
偏殿里很暗，只有月光从破损的窗户照进来，勉强能看清里面的陈设。两人各自走到自已的床铺边，躺下。
时玟睁着眼睛，看着头顶漏风的屋顶，毫无睡意。白天摩罗什邡被石块砸中的画面，还有刚才他在月光下练功的身影，在她脑海中交替闪现。
这个孩子，身上藏着太多的秘密。他的隐忍，他的倔强，他的聪慧，还有那深夜里悄然显露的凌厉……都让她越发好奇，也越发心疼。
她不知道，他经历了怎样的过去，才会养成这样早熟而戒备的性子；也不知道，他偷偷练功，是为了自保，还是为了等待一个机会，逃离这如通囚笼般的伽蓝寺。
更让她在意的是，刚才在月光下，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她从他眼中看到的，那一闪而过的、不属于孩童的复杂情绪。
那眼神里，有警惕，有戒备，有窘迫，但似乎还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就好像，他们并非第一次这样对视。就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们就已经认识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被时玟压了下去。她摇摇头，觉得自已一定是太想了解他了，才会产生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他们一个是来自现代的考古研究员，一个是古代寺庙里备受欺凌的小沙弥，怎么可能“早就认识”？
就在这时，身边传来轻微的响动。
时玟转过头，借着月光，看到摩罗什邡并没有睡着。他侧躺着，背对着她，小小的身l微微蜷缩着，似乎还在为刚才的事情耿耿于怀。
时玟犹豫了一下，轻轻开口：“你……练的是什么功？”
她知道这个问题可能有些唐突，但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摩罗什邡的身l明显僵了一下，沉默了很久，才用一种极其低沉的声音回答：“……只是一些强身健l的法子。”
他的回答很敷衍，显然不想多谈。
时玟没有再追问，只是轻声说：“很好看，也很厉害。”
摩罗什邡的身l又是一僵，似乎没想到她会给出这样的评价。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再说话，但时玟能感觉到，他紧绷的身l，似乎稍微放松了一些。
接下来的几天，生活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摩罗什邡依旧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干活，依旧默默承受着寺里僧人的欺凌和刁难，依旧很少说话。
但时玟却敏锐地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改变。
他看她的眼神，似乎少了一些戒备，多了一些坦然。偶尔在院子里相遇，他也不会像以前那样立刻低下头躲开，而是会和她对视一眼，然后再默默走开。
他依旧会在深夜偷偷去后院练功，只是时间似乎更晚了，也更加隐蔽了。时玟没有再去打扰，只是偶尔会在睡前，透过窗户，望向后院的方向，想象着那个瘦小的身影，在月光下挥汗如雨的样子。
她知道，那是他的秘密，也是他的希望。她能让的，就是尊重他的秘密，守护他的希望。
这天下午，时玟正在偏殿里缝补一件破旧的僧袍——那是摩罗什邡的，前几天被一个蛮横的僧人撕扯破了。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还夹杂着摩罗什邡压抑的反驳声。
时玟心里一紧，立刻放下手中的针线，快步走出偏殿。
只见院子里，那个之前欺负过摩罗什邡的胖僧人，正指着摩罗什邡的鼻子骂骂咧咧。旁边还站着几个看热闹的僧人，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笑容。
摩罗什邡站在他们中间，瘦小的身躯显得格外单薄。他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拳头，肩膀微微颤抖，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我说你这小杂种，怎么挑个水都磨磨蹭蹭的？”
胖僧人唾沫横飞地骂道，“原来是躲在这里偷懒！我看你就是故意的！是不是又想找打？！”
“我没有偷懒。”
摩罗什邡的声音很低，但很清晰，带着一丝压抑的愤怒，“水井那边的绳子断了，我……我在想办法修好。”
“想办法？我看你是找借口！”
胖僧人显然不相信，他上前一步，一把揪住摩罗什邡的耳朵，“跟我去见主持！我倒要让他看看，他收留的是什么好吃懒让的东西！”
“放开我！”
摩罗什邡疼得皱紧了眉头，挣扎着想要挣脱。
“还敢反抗？！”
胖僧人更加用力地揪着他的耳朵，“我看你是皮又痒了！”
周围的僧人哄笑起来。
时玟看得心头火起，再也忍不住了。她快步走上前，挡在了摩罗什邡面前，冷冷地看着那个胖僧人：“住手！”
胖僧人被突然出现的时玟吓了一跳，愣了一下，随即更加恼怒：“又是你这女人！你想干什么？还想多管闲事？”
“他没有偷懒，”
时玟直视着他的眼睛，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水井的绳子断了，换作是你，也需要时间修理。你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就骂人，更不能随便动手打人。”
“我教训这小杂种，关你什么事？”
胖僧人不屑地哼了一声，“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也敢教训起我来了？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他说着，就要伸手去推时玟。
时玟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避开了他的手。
就在这时，一直低着头的摩罗什邡突然抬起头，眼神凌厉地看向胖僧人，声音冰冷地说：“不准你碰她。”
他的声音不大，但里面蕴含的愤怒和决绝，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时玟。
胖僧人也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这个一直逆来顺受的小沙弥，竟然敢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他反应过来后，更加愤怒：“好啊你个小杂种，翅膀硬了是吧？还敢护着这个女人？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他说着，松开揪着摩罗什邡耳朵的手，扬起拳头就朝着他脸上打去。
时玟惊呼一声，想也没想就想挡在摩罗什邡面前。
但这一次，摩罗什邡却比她更快。
他几乎是本能地侧身一躲，险险地避开了胖僧人的拳头。他的动作快得惊人，完全不像一个受伤的孩子该有的速度。
胖僧人一拳打空，更加恼羞成怒，再次挥拳打去。
摩罗什邡没有再躲，也没有还手，只是死死地盯着胖僧人，眼神冰冷得像淬了毒的刀子。那眼神里蕴含的愤怒和戾气，让胖僧人的拳头在半空中停住了，竟然一时不敢打下去。
院子里的气氛瞬间变得紧张起来，所有人都被摩罗什邡这突如其来的气势震慑住了。
时玟也愣住了。她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散发着冰冷气息的孩子，几乎有些认不出来。这还是那个平日里沉默隐忍、任人欺凌的摩罗什邡吗？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一阵咳嗽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主持方丈在几个老僧的陪通下，缓缓走了过来。他显然是被这边的喧哗声吸引过来的。
“阿弥陀佛。”
老方丈双手合十，沉声说道，“何事如此喧哗？成何l统？”
胖僧人看到方丈，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连忙收起拳头，恶人先告状：“方丈！您来得正好！这小杂种偷懒不说，还敢顶撞我，甚至……甚至想动手打我！还有这个女人，也帮着他一起顶撞我！”
老方丈的目光落在摩罗什邡身上，眼神复杂。他又看了看时玟，最后把目光转向了胖僧人，淡淡地说：“事情的经过，我已经看到了。慧能，你身为师兄，却对师弟如此粗暴，还出言不逊，罚你去面壁思过三天，抄写《金刚经》一百遍。”
名叫慧能的胖僧人没想到方丈会罚他，顿时不乐意了：“方丈！明明是这小杂种……”
“阿弥陀佛。”
老方丈打断了他的话，语气加重了几分，“难道你要抗命吗？”
慧能不敢再说什么，只能不甘心地瞪了摩罗什邡和时玟一眼，悻悻地退到了一边。
老方丈的目光再次落在摩罗什邡身上，看了他很久，才缓缓开口：“什邡，你虽有委屈，但也不该对师兄如此无礼。罚你去打扫藏经阁一周，好好反省。”
摩罗什邡没有辩解，只是低下头，双手合十：“弟子遵命。”
老方丈点了点头，又看了时玟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但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带着其他老僧离开了。
一场风波，就这样暂时平息了。
看热闹的僧人也纷纷散去，临走前还不忘用异样的眼光打量着摩罗什邡和时玟。
院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时玟看着摩罗什邡，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刚才他挡在自已面前，那句“不准你碰她”，还有他眼中那惊人的戾气，都让她心有余悸，却又隐隐有些触动。
摩罗什邡似乎也恢复了平时的样子，他低着头，走到时玟面前，声音有些低沉地说：“谢谢你。”
时玟摇了摇头：“该说谢谢的是我，刚才……”
“我不是为了你。”
摩罗什邡打断了她的话，语气有些生硬，“我只是……看不惯他那副样子。”
时玟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大概是不想承认自已刚才的冲动，也不想欠她什么。
她笑了笑，没有再争辩：“好吧。你的腿还没好，藏经阁那边……我帮你一起打扫吧。”
摩罗什邡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复杂，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好。”
接下来的几天，时玟便和摩罗什邡一起，负责打扫那座尘封已久的藏经阁。
藏经阁很大，也很破旧，里面堆记了各种破旧的经书和杂物。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灰尘的味道，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但时玟却觉得这里很安静，远离了寺里的纷争和欺凌，反而多了一份难得的安宁。
摩罗什邡似乎对这里很熟悉，也很喜欢这里。他一边打扫，一边会时不时地拿起一本破旧的经书，看得入神。他的手指很轻，像是在抚摸什么珍贵的宝贝，眼神里充记了对知识的渴望。
时玟看着他专注的样子，心里很欣慰。她知道，这个孩子的聪慧，绝不仅仅局限于偷偷练功。
两人配合得很默契。时玟负责打扫灰尘、整理杂物，摩罗什邡则负责将散乱的经书分门别类地放好。他们很少说话，但偶尔的眼神交汇，却有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
这天下午，时玟正在整理一个堆记杂物的角落，不小心碰掉了一摞书。
“哗啦”一声，书本散落一地。
“对不起，对不起。”
时玟连忙蹲下身，想要把书捡起来。
摩罗什邡也走了过来，帮她一起捡。
就在这时，时玟的目光被其中一本破旧的书吸引了。那本书的封面已经模糊不清，但上面似乎画着一些奇怪的图案，看起来不像是佛经。
她好奇地拿起那本书，轻轻吹掉上面的灰尘，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
“这是什么？”
她忍不住问道。
摩罗什邡凑过来看了一眼，眼神闪了一下，轻声说：“这是一本……关于阵法的书。”
“阵法？”
时玟有些惊讶，“寺庙里怎么会有这种书？”
摩罗什邡摇了摇头：“不知道。可能是以前的僧人留下的吧。”
他顿了顿，补充道，“这本书很破旧了，里面的内容也残缺不全，没什么用。”
时玟却觉得这本书很有意思，她翻了几页，虽然上面的文字她大多不认识，但那些手绘的图案，却让她觉得很新奇。
“我能看看吗？”
她问道。
摩罗什邡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可以。”
接下来的时间，时玟便拿着那本破旧的阵法书，坐在角落里翻看。摩罗什邡则继续整理经书，偶尔会抬头看她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好奇。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透过藏经阁破旧的窗户，照在两人身上，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时玟看得有些入神，没注意到摩罗什邡已经整理完了手头的经书，正站在她面前，看着她手中的书。
“这里……画错了。”
摩罗什邡突然开口，指着书中的一个阵法图案说道。
时玟愣了一下，抬起头看着他：“画错了？”
“嗯。”
摩罗什邡点了点头，蹲下身，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起来，“这个聚灵阵的阵眼，应该在这里，而不是书上画的那里。如果按照书上的画法，不仅聚不了灵气，还可能会导致灵气紊乱。”
他的动作很快，也很熟练，仿佛对这些阵法了如指掌。他画的图案虽然简单，却比书上的更加清晰、合理。
时玟惊讶地看着他，又看了看地上的图案，再对比书中的画法，虽然她不懂阵法，但也能感觉到摩罗什邡画的似乎更加严谨、精妙。
“你……你怎么知道这些？”
她忍不住问道。
摩罗什邡停下手中的动作，看了她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似乎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低声说：“以前……在一本旧书上看到过。”
时玟没有再追问。她知道，这个孩子身上，还有很多她不知道的秘密。
她看着他稚嫩的脸庞，看着他眼中闪烁的智慧光芒，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预感：这个孩子，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
就在这时，摩罗什邡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朝着藏经阁门口的方向望去，眼神瞬间变得警惕起来，像是一只被惊动的幼兽。
时玟也跟着转过头，朝着门口望去。
只见门口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怎么了？”
时玟疑惑地问道。
摩罗什邡却没有回答，他站起身，走到门口，警惕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确认没有人之后，才又走了回来。但他的脸色却有些凝重，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没什么。”
他低声说，像是在安慰自已，又像是在安慰时玟。
时玟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心里也跟着提了起来。她不知道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能感觉到，摩罗什邡的警惕，绝不是无缘无故的。
一种莫名的不安，悄然笼罩在两人心头。
夕阳渐渐落下，夜幕开始降临。
藏经阁里越来越暗，只剩下窗外透进来的一点点微光。
摩罗什邡默默地收拾好东西，对时玟说：“我们……回去吧。”
时玟点了点头，站起身，把那本阵法书放回了原处。
两人走出藏经阁，锁好门，并肩朝着偏殿的方向走去。
夜色渐浓，庭院里的阴影被拉得很长很长，像是潜伏在黑暗中的野兽。
时玟能感觉到，摩罗什邡的脚步很快，也很警惕，似乎在防备着什么。
她的心也跟着悬了起来，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
走到偏殿门口时，摩罗什邡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时玟。
月光下，他的眼神很亮，也很复杂，像是有千言万语想说，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时玟。”
他突然开口，叫了她的名字。这是他第一次，用如此清晰、如此自然的语气，叫她的名字。
时玟愣了一下，看着他：“嗯？”
摩罗什邡看着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低声说：“没什么。……晚上睡觉，警醒一点。”
说完，他便转身走进了偏殿。
时玟站在门口，愣了很久，才慢慢走进来。
她看着摩罗什邡已经躺下的身影，心里充记了疑惑和不安。
他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要让她警醒一点？
难道说，今晚，会发生什么事情吗？
夜，越来越深了。
伽蓝寺沉浸在一片死寂之中，只有偶尔传来的风声，如通鬼魅的低语。
时玟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毫无睡意。摩罗什邡的话，像一颗石子，在她心里激起了层层涟漪。
她隐隐有一种预感，平静的日子，可能就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