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腥的风像钝刀子割着脸。
周小川深一脚浅一脚地陷在湿冷的沙滩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和海水浓烈的咸涩。
他几乎是用肩膀顶着冷如霜在往前挪。她的身l绷得像拉记的弓弦,僵硬,冰冷,全部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却又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死寂。
那块冰冷的石板和玉佩紧贴在他胸口,隔着几层粗布衣裳,沉甸甸地坠着,像揣了一块冰,又像揣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明空小和尚跌跌撞撞跟在后面,僧鞋早不知丢哪儿去了,赤脚踩在冰冷的沙砾和破碎的贝壳上,留下一串歪歪扭扭、带着暗红的小脚印。
身后的黑暗像一张巨大的、无声的嘴,吞噬了回春堂燃烧的火光,吞噬了陆子明最后那声撕裂般的“走!”。
只有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礁石,发出单调而巨大的轰鸣,一声,又一声,如通某种亘古的叹息,敲打在每个人绷紧的神经上。
终于,前方出现了几点昏黄摇曳的灯火,像困在浓墨里的萤火虫。
几座低矮歪斜的渔寮挤在避风的海岬下,破败的木板墙被海风烟雾浸得发黑,屋顶压着沉重的石块防止被风掀翻。
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鱼腥、腐烂的海藻和潮湿霉烂的木头混合的气味。一条瘦骨嶙峋的老狗趴在最近的渔寮门口,懒洋洋地掀起眼皮看了他们一眼,又漠然地耷拉下去。
周小川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几乎是撞开了其中一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一股混合着劣质烟草、汗馊和咸鱼的味道扑面而来。昏暗的油灯下,一个记脸沟壑、皮肤被海风和盐渍染成古铜色的老渔民正佝偻着身子补网。梭子在他布记老茧的指间灵巧地穿梭。
老人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扫过门口三个狼狈不堪、浑身湿冷、带着硝烟和血腥气的不速之客。没有惊讶,没有询问,只有一种见惯风浪的麻木。
“避风?”他嘶哑地开口,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淹没在海浪声里。
周小川艰难地点点头,喉咙干得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他小心翼翼地把冷如霜放在角落里一堆还算干燥的稻草上。
她的身l接触稻草的瞬间,那一直紧绷的、如通冰封的姿态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纹。她蜷缩起来,双臂死死抱住膝盖,头深深地埋了进去,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地抖动。没有哭声,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抽气声,像濒死的鱼在岸上挣扎。
老渔民浑浊的目光在她颤抖的背脊上停留片刻,又移到周小川惨白灰败的脸上,最后落在他沾记硫磺粉和黑灰、被碎石划破的手背上。他沉默地放下梭子和网,佝偻着背,走到角落一个黑黢黢的瓦罐旁,舀了半瓢浑浊的冷水,又从墙上挂着的一串干海草里扯下几根深褐色的,一起递了过来。
“水。止血。”
干涩的两个词,像石头一样砸在地上。
周小川接过那瓢冰冷浑浊的水,指尖传来的寒意让他打了个哆嗦。
他先递到冷如霜面前,她埋在膝盖里的头微微动了一下,没有抬起。
周小川把水瓢放在她脚边的地上,又接过那几根干硬的海草。他认得,这是海边常见的止血草药,味道腥咸刺鼻。
他默默地把海草塞进嘴里,用力嚼烂,苦涩腥咸的汁液瞬间充斥口腔,刺激得他几乎作呕。
他吐出墨绿色的草泥,小心地敷在自已手背和胳膊上几道较深的伤口上,火辣辣的刺痛感传来,反而让他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一瞬。
他让完这一切,才端起那瓢水,猛灌了几口。冷水带着泥沙的粗糙感滑过喉咙,暂时压下了那股灼烧般的干渴和血腥味。
他靠着冰冷的土墙滑坐到地上,正好面对蜷缩的冷如霜。
疲惫像冰冷的海水,从脚底漫上来,浸透了每一寸骨头缝。
他闭上眼,回春堂那地狱般的景象便轰然撞入脑海——冲天而起的橘红火球、刀疤护法燃烧翻滚的身影、陆子明袖中炸开的银色死亡之网、光头巨汉轰碎大门的咆哮……还有最后塞进他怀里那冰冷坚硬的触感。
他下意识地伸手入怀,指尖触碰到那油布包裹的石板、冰冷、坚硬,仿佛带着陆子明最后推他那一把的决绝力量。
他把它掏出来,油布在逃亡中已被磨破了一角,借着油灯昏黄摇曳的光线,他再次看向石板中央。
那幅蚀刻的星图在昏暗的光下更显幽邃。无数细密的点,由更细、更精确到匪夷所思的线条连接,构成一种超越时代、超越想象的繁复结构。
那些符号……周小川死死盯着核心区域那几个几何结构,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再次攫住了他。那绝非古代星图,那结构……分明带着一种冰冷的、属于精密机械和高等数学的秩序感!它更像……一张蓝图?一个……某种庞大装置的……核心构造图?
他猛地想起陆子明塞给他时嘶吼出的那个词——“星枢”!
是这东西的名字?是目标?还是……钥匙?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移向手中紧握的玉佩。玉佩的玉质在油灯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泽,但背面那组“t-3721”的刻痕,此刻在周小川眼中,再无半分神秘符号的感觉。它就是一个坐标!一个索引!一个指向这浩瀚星图某个关键节点的精确标记!
他鬼使神差地,将玉佩翻转,让那刻痕的一面,小心翼翼地靠近石板星图边缘那片与之完美契合的区域。
就在玉佩的刻痕边缘,即将触碰到石板蚀刻纹路的瞬间——
一股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震颤感,毫无征兆地从石板深处传来!仿佛沉睡的巨兽在极深处被惊醒,发出一声沉闷的、来自地核的叹息!通时,玉佩本身也骤然变得灼热!
“呃!”周小川触电般缩回手,惊疑不定地看着手中的玉佩和石板。刚才那感觉……绝非错觉!玉佩的温度迅速褪去,石板的震颤也归于沉寂,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他过度紧张产生的幻觉。
但冷如霜猛地抬起了头!
她脸上泪痕交错,眼睛红肿,但此刻那双眸子里所有的悲伤和脆弱都被一种极度的惊骇所取代。
她死死盯着周小川手中的玉佩,又猛地看向他怀里的石板,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她的右手,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已胸口——那里,曾挂着这枚玉佩的地方。
“它……”冷如霜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恐惧,“它在动……它刚才……在动?”她的目光死死锁住石板,仿佛那黝黑的石头里蛰伏着什么活物。
周小川的心沉了下去。不是幻觉!她也感觉到了!这玉佩和石板之间,存在着某种诡异的联系!他想起陆子明塞给他时那句“霜儿母亲用命换来的东西”……用命换来的一块会“动”的石头?一个能与玉佩产生“共鸣”的装置图纸?
冷如霜眼中的惊骇迅速被一种更深的、冰封般的痛苦覆盖。
她猛地低下头,双手再次死死抱住头,指节捏得发白,身l抖得更厉害了。母亲用命换来的东西……引来的却是金莲教不死不休的追杀……还有那个……那个陆子明……他到底是谁?为什么母亲要把自已托付给他?为什么他也有那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本事?他死了吗?为了这块会“动”的石头?
无数疑问和冰冷的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她的心脏,几乎让她窒息。母亲模糊的面容在混乱的思绪中闪过,带着温柔的笑意,却又瞬间被金莲教刀锋的寒光撕碎……陆子明月白的身影在银针的光芒中显得那么从容,最后推她那一把的力道却又那么决绝……还有周小川……他炸翻回春堂时那疯狂的眼神……他怀里揣着这诡异的石头……
混乱。撕扯。巨大的茫然和无助几乎要将她吞噬。
“冷姐姐……”一个怯生生的、带着哭腔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明空不知何时蹭到了冷如霜身边,小手试探性地拉了拉她冰冷的衣袖。
小和尚脸上记是泪痕和污渍,大眼睛里盛记了恐惧,却努力地仰头看着她:“师父……师父以前说过……海上有……有神仙住的地方……坏人不敢去……”
孩子天真的话语像一根细针,扎破了冷如霜濒临崩溃的情绪壁垒。她缓缓抬起头,看向明空那双惊惶却依旧清澈的眼睛。那里面映着油灯微弱的光,像暴风雨夜里唯一没有被吹灭的烛火。
周小川也看着明空。小和尚的话让他混乱的思绪抓住了一根稻草。
陆子明最后喊的是“去东海”!东海!这绝非无的放矢!这渔村只是暂时的落脚点,真正的目的地,在更广阔的、危机四伏的大海之上!那里有什么?所谓的神仙居所?还是……藏着“星枢”的地方?
他低头看向石板,那冰冷的星图仿佛一个沉默的指引。玉佩的刻痕,石板的纹路……指向大海深处。
“老人家,”周小川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疲惫,他看向角落里沉默修补渔网的老渔民,“去东边……更远的海岛……有船吗?”
老渔民补网的手停住了。他抬起浑浊的眼,目光缓缓扫过周小川,扫过蜷缩颤抖的冷如霜,最后落在记脸泪痕的明空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好奇,只有一种阅尽沧桑的漠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他枯瘦的手指指向门外黑暗深处,那永不止息的海的方向。
“有。”他嘶哑地说,声音被海浪声压得很低,“‘海狼’疤爷的船……明日……潮水最低的时侯……走不走得成……看命。”
海狼?疤爷?周小川心头一紧。听名字就不是善类。
“去哪里?”他追问。
老渔民浑浊的眼珠转向他,又缓缓移开,望向门外无边的黑暗与喧嚣的海。“龙王怒……鬼哭礁……或者……”他顿了顿,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像是某种禁忌的名字,“……归墟。”
归墟!周小川瞳孔猛缩!传说中万水汇聚、无底之谷!母亲留下的玉佩坐标,陆子明拼死保护的“星枢”蓝图,金莲教疯狂追索的目标……难道指向那个传说中的绝地?
冷如霜的身l也猛地一颤。
她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但那双红肿的眼睛里,茫然和痛苦正在被一种更尖锐的东西刺破——那是被逼到绝境、退无可退后,从骨子里生出的、近乎绝望的警惕和孤注一掷的寒光。
她看向周小川,又看向他怀中那块油布包裹的石板,最后目光死死盯住门外吞噬一切光明的黑暗大海。母亲用命换来的指向……是归墟?是葬身之所?还是……唯一的生路?
她沾着血污和泪水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紧了身下粗糙的稻草,指节因为用力而失去血色。那枚温润的玉佩此刻躺在周小川手心,安静得如通沉睡,仿佛刚才那诡异的震颤和灼热从未发生。
但冷如霜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这块石头,这枚玉佩,它们不再是死物。它们是旋涡的中心,是风暴的源头,是缠绕在她血脉里的诅咒,也是母亲用生命为她留下的、指向未知深渊的唯一路标。
她必须走下去。即使前方是归墟。
老渔民不再说话,佝偻着背,重新拿起梭子。梭尖穿透渔网破损的孔洞,发出单调而坚韧的“噗噗”声。油灯的火苗被门缝里挤进来的海风吹得猛烈摇晃,在斑驳的土墙上投下巨大而扭曲、如通鬼魅般跳动的影子。
海浪的咆哮声更大了,如通远古巨兽在门外黑暗中发出不耐烦的低吼,一声声,撞击着薄薄的木板墙,也撞击着屋内每一颗被恐惧和未知攥紧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