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锦绣年代 > 第11章  十八块毛票
沉默的男人就像老黄牛,话不多,活踏实,但有时候踩你脚面,冷不防的后弹蹄。
周建刚好像就是这个德行,妥妥的中国传统男人。
说完,他再没看林秀云一眼,也没看哇哇大哭的小海,转身就走到墙角那片油污的阴影里,像尊石像般沉默地蹲下,把自己重新封冻起来。
林秀云万般滋味的搂着抽噎的儿子,周建刚那句话,像块石头砸进她翻腾的心湖,激起的不是浪花,是更深的茫然和疲惫。
线是没断,可人呢?她看着墙角那堆深蓝色的“山”,巨大的成就感被透支殆尽的虚脱感狠狠压了下去。
十八块钱…像悬在眼前的一块肉,香,却让她心疲力尽。
她胡乱抹了把脸,哄着小海重新睡下,自己也几乎是爬着挪到床上。身体一沾床板,骨头缝里都发出酸涩的呻吟。
脑子里始终嗡嗡作响,缝纫机的“嗒嗒”声还在幻听,和周建刚那句没头没尾的“线没断”混在一起,搅得她辗转反侧,不得安宁。
天刚蒙蒙亮,林秀云就被生物钟硬生生拽醒。
眼皮肿得发烫,浑身骨头像被拆开重组过,每动一下都疼得钻心。
她挣扎着爬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扑到墙角那堆裤子前。
三十条,叠得整整齐齐,那可是她最得意的成果,也是她往下走的勇气。。
她一条条仔细检查裤缝、加固点、工具袋的针脚,还好,除了最早几条针脚略歪,后面的都算齐整牢固。
她长长舒了口气,悬着的心落下一半。剩下的,就看街道被服厂那个王主任了。
用冷水狠狠扑了把脸,刺骨的冰凉让她打了个激灵,精神勉强振作一点。
她找出一个干净的旧麻袋,小心翼翼地把三十条裤子叠好装进去。
麻袋鼓鼓囊囊,沉甸甸的,像装着一座小山。
她咬咬牙,把麻袋甩上肩头,压得她僵硬了好一阵子。
“妈…”小海揉着眼睛坐起来,看着妈妈背上那座“蓝山”,小脸上满是担忧。
“乖,在家等妈。”林秀云亲了亲儿子温热的脸蛋,声音沙哑,“妈去…交差。”
她把钥匙塞进小海手里,又往他怀里塞了个冷窝头。
扛着沉重的麻袋,林秀云几乎是挪下楼的。
每一步都踩在酸软的棉花上。
刚出楼道,就撞见马兰花端着痰盂出来倒水。
看见林秀云背上那鼓囊囊的麻袋和她惨白憔悴的脸色,马兰花那双浑浊的眼睛立刻亮了,嘴角撇出一个刻薄的弧度:
“哟!林家嫂子,这是…去交‘大活儿’啦?”
她把“大活儿”两个字咬得又重又响,像含着块糖,“啧啧,瞧这脸色,熬得不轻吧?也不知道那街道厂的王主任,眼光高不高?可别白费了力气,最后落个‘次品’哦!”
她拖长了调子,眼神像淬了毒的钩子。
林秀云脚步顿了一下,肩上的麻袋似乎更沉了。
她没理马兰花的阴阳怪气,只是把腰挺直了些,咬着牙,一步步挪出了家属院。身
后,马兰花嗤笑的声音像条甩不掉的毒蛇,丝丝地追着。
街道被服厂在城东,离锦绣里有段距离。
林秀云背着麻袋,走得气喘吁吁,额角的虚汗混着布屑往下淌。
深冬清晨的寒气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麻袋粗糙的边缘磨着她的脖子,火辣辣的。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走,快点到。
终于看到那排低矮的灰砖厂房。
门口挂着块掉了漆的木牌子:“锦绣街道被服厂”。
林秀云喘着粗气,把麻袋卸在传达室门口,感觉半边身子都麻了。
看门的老头探出头,打量着她和那巨大的麻袋:“干啥的?”
“交…交工。”林秀云喘着气,掏出那张皱巴巴的订货单,“李红梅嫂子介绍的,三十条裤子。”
老头扫了眼单子,又看看她灰头土脸的样子,撇撇嘴,朝里面努努嘴:“库房,找王主任。”
库房在后院,又大又暗,堆满了各种布料和半成品。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粉尘和浆洗布料的味道。
王主任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戴着一副厚厚的黑框眼镜。她正拿着个本子清点一堆布料,脸色板得像块铁尺。
“王主任,”林秀云把麻袋拖到她面前,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我是林秀云,来交那三十条工装裤。”
王主任抬起眼皮,厚厚的镜片后射出两道审视的光,像探照灯一样把林秀云从头扫到脚,尤其在她沾满蓝色布屑、磨破出血的手指上停留了几秒。她没说话,只是放下本子,走到麻袋前。
“打开。”
林秀云赶紧解开麻袋口,一股新布和浆洗的味道涌出来。她小心翼翼地把裤子一条条拿出来,摊在旁边一张还算干净的大木桌上。
王主任拿起第一条裤子。动作很慢,很仔细。她先是把裤子抖开,对着窗户透进来的光,一寸寸地检查布面有没有瑕疵、污渍。
然后,手指用力地搓揉裤裆和膝盖的双层加固处,又扯了扯工具袋的缝合线,力道大得林秀云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接着,她拿起一把闪着寒光的铁尺,量裤长、腰围、腿围,每一个数据都核对订货单上的尺寸,分毫不差。
最让林秀云紧张的是锁边。王主任的指甲又长又硬,她直接用指甲尖,顺着裤缝锁边的线迹,一点点地刮!刮过去!像是在刮林秀云的心!那“噌噌”的声音,在寂静的库房里格外刺耳。
林秀云屏住呼吸,手心全是冷汗。她看着王主任那张毫无表情的脸,看着她刮过自己最早缝的那几条针脚略歪的裤边,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完了…要被挑刺了…
王主任的指甲停在了第一条裤子后裆的锁边线上。那里,针脚确实有点歪斜。
她没说话,只是抬起头,厚厚的镜片后,那审视的目光像冰锥一样,直直地扎在林秀云脸上。
空气凝固了。林秀云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几天几夜熬出来的心血,仿佛瞬间就要被这目光冻成冰渣。
“这线,”王主任终于开口了,声音平板无波,像在念报告,“歪了。”
林秀云的心猛地沉到了谷底!嗓子发干,想辩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额角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王主任却没再看她,目光又落回裤子上。她的手指,继续沿着那条歪斜的线迹刮下去,力道似乎更重了些。
刮到裤腿内侧,那里是林秀云后期熟练后缝的,针脚细密均匀,像用尺子量过一样。王主任的指甲刮过,没发出半点滞涩的声音。
她放下第一条裤子,没说话,拿起第二条。第三条…第四条…
林秀云的心,随着王主任拿起每一条裤子,都像坐过山车一样忽上忽下。
看着她检查那些歪斜的针脚时紧皱的眉头,看着她刮过后期平整线迹时微微舒展的嘴角。
时间像被拉长了无数倍,每一秒都是煎熬。
终于,三十条裤子,全部检查完毕。
王主任摘下那副厚重的黑框眼镜,揉了揉鼻梁。她没看林秀云,只是拿起订货单和一支红笔,在“交验结果”一栏,刷刷地写下了几个字。
林秀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不敢呼吸。
“合格。”王主任的声音依旧平板,却像一道惊雷炸在林秀云耳边!
合格!她没听错!是合格!
巨大的狂喜瞬间冲垮了连日来的疲惫和紧张!林秀云只觉得眼前发黑,腿一软,差点没站稳!她死死抓住桌角,才没让自己瘫倒下去。
眼眶热得厉害,她死死咬着下唇,才没让那点湿意涌出来。
王主任把订货单推到她面前,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点一点。”她把信封递过来。
林秀云颤抖着手接过信封。很沉!她打开封口,里面是一叠厚厚的、卷了边的毛票!一块的,五毛的,两毛的…花花绿绿,散发着油墨和汗渍混合的味道。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手指因为激动而有些哆嗦,就着库房昏暗的光线,一张一张,仔细地清点起来。
一块,两块,三块…十五块六毛…十六块…十七块…十八块!整整十八块!
她点了一遍,又点一遍!没错!是十八块!加上之前预付的三块定金,一共二十一块!
沉甸甸的毛票,沾满了她汗湿的手指!这是她熬了九个日夜,用血汗和手指尖磨破的皮换来的!
“谢…谢谢王主任!”林秀云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哽咽,她紧紧攥着那叠厚厚的毛票,像攥着整个家的命脉。
王主任没回应她的感谢,只是重新戴上眼镜,拿起本子,又去清点她的布料了,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只是在她转身时,林秀云似乎瞥见她那板得像铁尺的脸上,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林秀云把毛票仔细地揣进贴身的衣兜里,那厚厚的一沓紧贴着温热的皮肤,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
她重新扎好麻袋口——这麻袋和裤子都归厂里了。
她脚步虚浮地走出昏暗的库房,冬日上午清冷的阳光照在脸上,刺得她有些睁不开眼。
肩上的重负卸下了,心里那座沉甸甸的“蓝山”也搬走了。
十八块钱!她真的挣到了!走在回锦绣里的路上,脚步虽然依旧沉重,心却像要飞起来。
她盘算着:还陈志远的缝纫机钱,还能剩下一点…给小海买点肉,再…给家里添盏亮点的灯泡?
她甚至开始幻想,当她把剩下的钱拍在周建刚面前时,他那张总是拧着眉头的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刚走到家属院楼下,就看见陈志远叼着烟,靠在他那辆崭新的“永久”自行车上,正跟马兰花说着什么。
马兰花眉飞色舞,唾沫星子乱飞,手指还朝着她家的方向指指点点。
看见林秀云空着手回来,脸色虽然疲惫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亮光,陈志远眼睛一亮,掐了烟就迎上来,脸上堆起热络的笑:“哟!秀云妹子!回来啦?怎么样?王主任那关过了没?我就说嘛!你的手艺,没问题!”
马兰花也凑过来,脸上是那种看好戏的假笑:“就是就是,林家嫂子出马,一个顶俩!那裤子,指定让王主任挑不出毛病!”
林秀云没心思应付他们的虚情假意,只想快点回家,把那个好消息告诉小海。
她敷衍地点点头:“过了。陈哥,钱…我凑够了,下午给你送去。”
陈志远脸上的笑容更深了,搓着手:“不急不急!妹子办事,哥放心!”他眼珠转了转,又压低声音,“不过秀云啊,你看你这手艺,放着也是放着。哥最近又联系了个大活,给供销社加工一批劳保手套,量更大,工钱也…”
林秀云心里“咯噔”一下。手套?又是没日没夜的赶工?她看着陈志远那张精明的笑脸,又想起过去九天那炼狱般的日子,一股强烈的抗拒感涌上来。
她打断他:“陈哥,我先回家看看孩子。”说完,不再理会陈志远和马兰花各异的脸色,低着头快步上了楼。
推开家门,小海立刻像小炮弹一样冲过来:“妈!裤子呢?钱呢?”
林秀云一把抱起儿子,在他脸上狠狠亲了一口,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喜悦和轻松:“成了!儿子!成了!钱拿到了!”她小心地从怀里掏出那厚厚一叠毛票,在小海眼前晃了晃,“看!妈挣的钱!”
小海看着那花花绿绿的票子,小嘴张得老大,眼睛亮得像星星:“哇!好多钱!妈真厉害!”
林秀云抱着儿子,感受着他小小的、温热的身体,听着他童稚的欢呼,连日来的所有疲惫、委屈、提心吊胆,在这一刻,仿佛都被这沉甸甸的十八块毛票和儿子的笑容彻底熨平了。
她走到墙角,看着那台盖着帆布的缝纫机,第一次觉得那冰冷的金属光泽,也带上了一丝暖意。
她走到桌边,想把钱收好。目光扫过桌面,却猛地顿住!
桌上,放着周建刚那个旧得掉漆的铝饭盒。饭盒盖开着。
里面,不是他平时带的杂粮馒头。
是四个雪白的、还冒着微弱热气的肉包子!油汪汪的,散发着诱人的肉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