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字,砸在地上,闷响。
林秀云脊背绷得像根拉满的弓弦。
好久没有回过神来!
煤炉的火光在她脸上跳动,映着眼底那簇被广播词点燃、又被男人沉默压住的火苗。
她没吭声,喉咙发紧,手指在袖筒里蜷得更深,指甲都掐进掌心
扑通一声,一只老鼠找食吃不小心掉进水池里了,随即是唧唧的逃命声。
周建刚也没再说话。
他低着头,捻着那截断绳,那动作宛如上世纪鲜活的木乃伊。
屋里只剩下煤块燃烧细碎的噼啪声,和小海缩在床边,大气不敢出的细微呼吸。
静。
静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
半晌,周建刚像是捻够了,手指一松,那半截脏污的断绳轻飘飘落在地上,像死神落幕的景象。
他弯腰,从墙角那个油得发亮的工具袋里摸索,掏出一卷灰白色的电工胶布。
慢条斯理的扯开胶布。
他搬了把椅子,踩上去。
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难听的吱嘎声……
他毫不在意,仰着头,十分享受的用那胶布去缠灯绳的断口。
胶布太久了,缠了两圈就滑脱,他又缠,更用力,胶布拧成了难看的疙瘩,勉强把断掉的两头接在一起。
他长吁了一口气,拉了一下。
啪嗒。
灯绳没再断,但头顶那盏十五瓦的灯泡,也只是敷衍地闪了闪,亮起一团昏黄模糊的光晕,还不如炉火明亮。
但他看起来十分满足的翘起了嘴角。
林秀云看着那团勉强亮起的光,又看看男人倔强的背影,心口那块冰,好像又往下沉了沉,沉甸甸地坠着胃。
她转身,走到墙角的旧木箱边,蹲下。
解开布条,掀开箱盖,樟脑味儿混着尘土气冲出来。
她的手探进去,越过那叠压箱底的旧衣,越过李红梅刚给的那块簇新的深蓝劳动布,指尖在最底层,一个硬硬的、用厚布裹了好几层的小包上停住。
她顿了顿,手指有点抖。
最终还是把它掏了出来,没打开,紧紧攥在手心。
布包不大,但鼓囊囊的,令人好奇。
她站起身,走到床边。
小海还缩在那里,抱着那个脏兮兮的破布团,大大的眼睛里溢满小孩子懵懂的紧张。
林秀云怜爱的把他揽进怀里,下巴抵着他细软的头发,低声说:“小海乖,闭上眼睛睡觉,妈给你变个戏法。”
小海很乖,立刻闭上眼,长长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
背对着周建刚。她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在她身上捉摸不透的游弋。。
她吸了口气,胸闷的难受
。
一只手抱着儿子,另一只手,在怀里摸索着,飞快地解开那个硬布包最外层的结。
手指触到里面卷着的、带着油墨味儿的纸票边缘。
心砰砰的跳。
她没数,也来不及数,只凭着感觉,飞快地从那卷得紧紧的票子里,捻出两张最硬挺、面值最大的——两张崭新的“大团结”,十块钱。
她把剩下的票子连同布包迅速塞回怀里深处。
攥着那两张还带着体温的十块钱,紧张的像做贼。
她轻轻放下已经在她怀里装睡的小海,给他掖好被子。
然后转身,没看周建刚,径直走到门口,拉开门。
走廊里的穿堂风像冰水泼面,冷嗖嗖的。
“我去趟红梅家,”随即又补充了一句,“问问小海毛衣领口的花样。”
门在她身后关上,隔绝了屋里昏黄的光和令人窒息的沉默。
她靠在冰冷的门板上,急促地喘了两口气,才迈开步子。
哒哒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回响,每一步都像踩在她的心上。
下到二楼,水房那边有隐约的说话声。
林秀云像惊弓之鸟,贴着另一侧的墙根,飞快地溜下去。
心跳得快要从嗓子眼蹦出来,直到推开一楼陈志远家那扇透着亮光和邓丽君歌声的门,才稍稍缓过神。
陈志远正翘着二郎腿,就着花生米抿小酒,收音机里邓丽君咿咿呀呀地唱着《甜蜜蜜》。
看见林秀云进来,他一点不意外,放下酒杯,脸上堆起那种了然的笑:“哟,秀云妹子,想通啦?”
林秀云反手关紧门,把走廊的冷风隔在外面。她走到桌前,没坐。
昏黄的灯光下,她脸色有点发白,嘴唇抿成一条线。
她摊开一直紧攥着的手。
两张簇新的十元钞票,在她汗湿的手心里,静静地躺着。
崭新的油墨味混着她手心紧张的汗味儿,有点冲鼻。
“志远哥,”她声音有点发紧,但异常清晰,“缝纫机,我要了。这是定金,剩下的…我想办法凑。最迟…最迟年前。”
陈志远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像一朵吸足了水的喇叭花。
他没急着去拿钱,反而慢悠悠地又呷了口酒,眯着眼:“年前?秀云妹子,这可不是小数目。”
他放下酒杯,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不过嘛,谁让你是我家红梅的好姐妹呢!哥帮你垫着点,先让南边发货!这‘蝴蝶’啊,翅膀扇得快,迟了可就飞别人家炕头上去喽!”
他这才伸手,两根指头捻起那两张被汗水微微浸湿的票子,对着灯泡照了照水印,满意地揣进贴身的衬衣口袋里,还拍了拍。
“成了!包在哥身上!”他拍着胸脯,“你就等着听那‘嗒嗒嗒’的响儿吧!”
那声“嗒嗒嗒”,像带着钩子,勾得林秀云心头一热,随即又被巨大的空洞和恐慌淹没。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陈志远家门的,只觉得脚步虚浮,后背一层冷汗,被冷风一激,透心地凉。
回到家中,周建刚已经躺在床上,看样子并没入睡。
她看了看小海,简单洗漱了一下,沉默地躺到床的外侧。
黑暗里,两人背对着背,中间像隔着一条冰河。
只有小海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往妈妈怀里拱了拱,发出一点安稳的鼾声。
林秀云睁着眼,盯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轮廓。
外面不知哪家的猫在凄厉地叫春,一声长,一声短,挠得人心慌。
怀里那点钱像块烧红的炭,烫得她胸口生疼。
陈志远拍胸脯的保证犹在耳边,可那“嗒嗒嗒”的声音,听起来却像催命的鼓点。
天终于亮了,林秀云第一个来到厂里。
巨大的织布机排列成行,像沉默的钢铁怪兽,吞吐着雪白的棉纱。
车间里的轰鸣声似乎比往日更刺耳。
“秀云姐…”年轻女工凑过来,眼神闪烁,“你跟吴宏海…高中那会儿…真没啥?”
马兰花也凑了过来,“哎哟喂,这一晚上,闹腾得我呀,心口直扑腾!你们说厂长的儿子啊!偷自家的棉纱!嘿!这胆儿肥的,能撑破天!你们说说,这得偷了多少?够换几辆‘飞鸽’?够娶几房媳妇?”
她小眼睛眯着,闪着兴奋又刻薄的光,轻蔑地扫过她们每一个人。
林秀云手里的棉纱锭子“啪”地砸在铁皮车板上。
故意快速的让梭子在经线纬线间疯狂地来回撞击,哐当!哐当!节奏单调而粗暴,震得脚下水泥地都在微微发颤。
汗水顺着额角滑下来,流进眼睛里,辣得生疼,她也只是飞快地用胳膊蹭一下。
心里那根弦绷得死紧,机器每一声异常的响动都让她心惊肉跳,生怕出点岔子扣了工资。
哞声响起……
中午吃饭的铃声像救命的稻草。
女工们涌向更衣室,拿出自带的饭盒享受着这难得的宁静。
林秀云打开自己的铝饭盒,里面是杂粮饭和一点咸菜。她没什么胃口,用筷子戳着饭粒。
“秀云!”
肩膀被人重重拍了一下。
李红梅端着饭盒挤过来,一屁股坐在她旁边的条凳上,饭盒里是白米饭,上面铺着几片油汪汪的腊肉。
“快尝尝,志远昨天弄回来的,可香了!”她夹起一片就往林秀云饭盒里塞。
林秀云赶紧挡住:“别别,红梅,你自己吃…”
“客气啥!”李红梅硬塞过去,凑近了压低声音,挤眉弄眼,“哎,昨儿晚上…志远都跟我说了!你真行!胆子够肥!缝纫机啊!”
她眼里全是兴奋的光,“到时候做好了衣服,可得先给我瞧瞧!哎,那定金…凑手不?要不姐先帮你垫点?”
林秀云心里一暖,又一阵发酸,勉强笑笑:“还行…我再想想办法。”
她低头扒了口饭,腊肉的咸香在嘴里化开,却尝不出滋味。
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马兰花正端着饭盒,跟另外两个女工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眼神时不时往她这边瞟,嘴角撇着,带着那种惯有的、窥探到秘密的得意和鄙夷。
林秀云只觉得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赶紧把头埋得更低。
下午,车间的空气更加沉闷粘稠。
巨大的噪音像无形的墙,把人困在里面。
林秀云挡着车,精神高度集中。
突然,旁边一台机器发出一声刺耳的“嘎吱”怪响,紧接着是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
“不好!断经了!”旁边机台的女工尖叫起来。
只见那台织布机的一根经线猛地绷断,高速运行的梭子像脱缰的野马,带着尖锐的呼啸,狠狠撞向旁边的机架!哐当!一声巨响!火花四溅!
飞溅的金属碎片和断裂的纱线像雨点一样扫过来!林秀云离得最近,下意识地猛地侧身扑倒!冰冷的铁质机台边缘重重磕在她腰侧,痛得她眼前一黑,闷哼出声。
“秀云!”有人惊呼。
混乱中,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工装、身形瘦削却异常敏捷的身影已经冲了过来。
是王师傅!七十多岁的人了,动作快得像道影子。
他枯瘦但异常稳定的大手猛地拍在控制面板一个红色的紧急按钮上!
刺耳的蜂鸣声瞬间压过所有噪音!
所有织布机像被掐住了脖子,狂暴的轰鸣戛然而止。
巨大的惯性让整个车间都仿佛震动了一下,随即陷入一种令人耳鸣的死寂。
只有那台肇事的机器,断掉的经线像垂死的触手,无力地耷拉着,梭子卡在扭曲的钢筘里,还在微微颤动,冒着一缕若有若无的青烟。
“伤着没?”王师傅的声音不大,却像定海神针,穿透了这死寂。
他快步走到林秀云身边,眉头紧锁。
林秀云扶着被撞疼的腰,慢慢直起身,脸色有点白,摇摇头:“没…没事,王师傅。就磕了一下。”她心有余悸地看着那台冒烟的机器。
王师傅没再问,他浑浊却锐利的目光扫过那台出事的织布机,又扫过围拢过来、惊魂未定的女工们,最后落在闻讯赶来的车间主任那张胖脸上。
主任脸上油光光的,带着点不耐烦。
“老掉牙的‘解放’牌!”王师傅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像砂轮磨铁,在寂静的车间里炸开,“轴承早就该换了!跟厂里打了几次报告?嗯?当放屁吗!今天断的是线,是梭子!明天断的是啥?是骨头!是人命!”
他越说越气,布满老年斑的手掌猛地拍在旁边的机台上!
“啪!”
一声巨响!震得机台上几个空纱管都跳了起来,叮叮当当滚落一地。
所有人都被镇住了。车间主任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嗫嚅着:“王…王老,这…这设备更新,也得上面批…”
“批个屁!”王师傅气得胡子都在抖,浑浊的眼睛里像烧着两团火,“等上面批?等到猴年马月!等机器吃人吗?”
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那主任,目光扫过一张张惊惶不安的女工的脸,最后落在脸色发白、扶着腰的林秀云身上,停顿了一瞬。
“下个月!厂里技术大比武!”王师傅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挡车的,保全的,有一个算一个!都给我拿出看家本事来!让那些坐办公室的看看!厂子靠什么吃饭?靠的是机器!靠的是咱工人的手艺!光会念报告,机器能自己转出布来?”
他这话像一块石头砸进死水,女工们面面相觑,小声议论起来。
技术比武?好些年没正经搞过了。
林秀云扶着腰,听着王师傅的话,看着那台还在冒烟的破机器,又看看自己挡着的几台同样老旧、全靠人精心伺候才能勉强运转的“老爷车”。
腰侧被撞的地方隐隐作痛,可心里那点被生活压得几乎熄灭的火星,被王师傅这通怒骂,被“技术大比武”几个字,猛地又吹旺了一点。
她抬起头,目光下意识地在人群里搜寻。
越过攒动的人头,在车间另一头保全组的区域,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
周建刚也正看向这边,脸上沾着油污,眉头习惯性地拧着。
他的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越过冒烟的机器,最后落在了她扶着腰的手上。
隔着半个车间的轰鸣初歇后的死寂,隔着飞散的棉絮和淡淡的机油烟雾,两人的目光在空气里撞了一下。
周建刚的眼神很深,像两口望不到底的潭,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对机器的担忧,有对王师傅话语的震动,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她刚才差点受伤的…关切?
林秀云心头莫名一跳,赶紧移开了视线,手指下意识地蜷缩起来,指尖还残留着那两张“大团结”被汗水浸湿的触感。
王师傅还在大声说着比武的章程,车间主任在一旁唯唯诺诺地擦汗。
周建刚也收回了目光,低头看向自己沾满油污的手。
他习惯性地用拇指搓着食指关节上厚厚的茧子,那里嵌着一道永远洗不掉的黑色油线。
他沉默地走到那台肇事的“解放”牌旁边,蹲下身,开始检查那扭曲的钢筘和卡死的梭子。
他动作沉稳而专注,仿佛刚才那场风波从未发生。
在他脚边,一个被无意踩扁的、空瘪的“大生产”烟盒,扁得不成样子,铝箔纸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冰冷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