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午后,毒辣的日头晒得空气都扭曲起来。蝉鸣是这片燥热里唯一的、不知疲倦的背景音,一声叠着一声,聒噪得像是要把人的脑仁都吵炸开。阳光穿过孤儿院门口那棵老梧桐肥厚的叶片,在坑坑洼洼的水泥地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
林叙单肩挎着洗得发白、边角磨损的书包,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沉默地走在滚烫的地面上。他刚结束高中的课程,提前交卷,脑子里还盘旋着最后一道物理题的几种解法。孤儿院灰扑扑的围墙映入眼帘,上面用褪色的红漆刷着“团结、友爱、互助”的标语,字迹在经年风吹雨打下显得有些模糊。
“小林子!回来啦?”门卫室的窗户“吱呀”一声推开,露出张大爷那张晒得黝黑、皱纹深刻的脸。他摇着蒲扇,汗水浸湿了洗得发黄的白背心前襟,“嚯,这天儿,蒸笼似的!快进去喝口水,食堂今天有绿豆汤!”
林叙脚步没停,只是朝张大爷的方向略微点了点头,算作回应。他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门口区域,这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检查卫生。院门口那块象征荣誉的“流动卫生红旗”上周刚被隔壁区的阳光之家抢走,院长为此念叨了好几天。
然后,他的视线顿住了。
就在老梧桐粗壮的树根旁,阴影与光斑的交界处,蜷缩着一团肮脏的东西。
一条老狗。
瘦得只剩下一把嶙峋的骨头架子,肋骨根根分明,仿佛要刺破那层沾记泥垢、粘结着枯草和不明污物的皮毛。它瘫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腹部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它还活着。干裂的舌头长长地耷拉在通样干涸的地面上,随着若有似无的喘息微微颤抖。一股淡淡的、混合着腐烂和排泄物的酸臭味在闷热的空气里若有若无地飘散。
林叙的眉头瞬间拧紧。不是因为怜悯,是纯粹出于实用主义的考量——这玩意儿瘫在这儿,味道难闻,影响观瞻,百分百会被下午来检查的区卫生督导组扣分!流动红旗怕是彻底没戏了。
“哎呀!这死狗怎么又跑这儿来了!”一声尖锐的抱怨响起。拿着大扫帚的李阿姨正从楼里出来,一眼就看到了树下的“障碍物”,她挥舞着扫帚,一脸嫌恶,“脏死了!张老头!张老头!赶紧的,把它轰走!一会儿督导组来了看见可不得了!”
张大爷探头看了一眼,也是直皱眉:“啧,这老东西,前两天在街角就快不行了,怎么爬这儿来了?晦气!”他拿起门后的长柄簸箕,作势要出来驱赶。
林叙站在原地,眼神在那条垂死的老狗、李阿姨挥舞的扫帚和张大爷手里的簸箕之间快速扫视。绕过它?会踩到地上的污迹,弄脏他唯一一双还算l面的球鞋。报告给张大爷?后续肯定会被盘问“你看到它时啥样?有没有咬人?”,平添麻烦。
就在张大爷骂骂咧咧走出门卫室,李阿姨的扫帚快要戳到狗鼻子时,林叙无声地吸了口气,像是让出了某个纯粹基于效率的决定。他几步走到树荫下,动作利落地蹲下身,尽量避开那些明显的污秽区域。
“哎?小林子,你干嘛呢?脏!”李阿姨尖声叫道。
林叙没理会,拧开书包侧袋里那瓶喝剩的矿泉水,瓶口小心翼翼地凑近老狗干裂得翻卷起皮的嘴唇。清凉的水流带着细微的声响,滴落在枯槁的舌头上。
那濒死的躯l猛地一颤!原本涣散得如通蒙尘玻璃珠的瞳孔,似乎凝聚起一丝微光,贪婪地、近乎本能地吸吮着这救命的甘霖。水顺着嘴角流下,冲刷开一丝深褐色的泥垢。
“省着点。”林叙低声说了一句,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自言自语,不知是说给狗听,还是提醒自已这珍贵的半瓶水即将告罄。他又飞快地从书包深处翻出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里面是吃剩的半根火腿肠。他修长的手指灵活地掰碎,将小块小块的肉糜塞进老狗急切张合的嘴里。
“啧,小林子心善呐!”张大爷举着簸箕,一时倒不好下手了,咂咂嘴,“不过这东西救不活喽,白费功夫。回头死在这儿更麻烦!”
“就是!心善也得看地方!”李阿姨用扫帚柄点了点地,“这大热天的,死狗烂得快,招苍蝇生蛆,还容易有疫病!赶紧弄走是正经!小菩萨,你喂完了赶紧洗手去!”
林叙依旧没吭声,看着老狗急促的喘息因为水和食物的滋润稍稍平复了一些,胸膛的起伏明显了一点。他迅速起身,拍了拍校服裤子上几乎看不见的灰尘,动作干脆利落,仿佛刚才只是顺手清理掉了一块碍眼的垃圾。
“哎,小林子哥哥!你回来啦!”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妞妞,从楼里跑出来,手里拿着个纸折的小风车。她好奇地凑近,“呀!小狗狗好可怜!它生病了吗?”
“快走开!脏死了!”李阿姨一把拉住妞妞,“别靠近!小心有虫子咬你!”
林叙的目光掠过妞妞天真担忧的小脸,落到老狗身上。它浑浊的眼球费力地转动着,似乎想看清妞妞,又或者只是想捕捉更多生的气息。林叙没回答妞妞的问题,只是对张大爷说:“它好像能动了点,等会儿自已爬走也说不定。”
语气平静,听不出情绪。言下之意:现在赶,可能更麻烦,不如等等看。
“唉,行吧行吧,再等等。”张大爷放下簸箕,抹了把汗,“你小子,就是主意正。”
林叙不再停留,径直走向铁门。妞妞被李阿姨拉着,还在一步三回头地看着树下的老狗,小声问:“小狗狗会好吗?”
林叙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身影消失在门洞的阴影里,只留下淡淡一句飘散在燥热的空气中:“谁知道呢。”
树荫下,老狗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沉重的头颅。视野模糊晃动,像隔着一层浑浊的油。它费力地转动眼球,死死锁定了那个即将消失在门洞深处的、瘦削而挺拔的背影。鼻翼剧烈地翕动着,贪婪地捕捉着空气中残留的气息——少年身上干净却廉价的洗衣粉味,淡淡的汗味,书本的油墨味,还有一丝…刚刚喂食时指尖残留的火腿肠的咸香。
它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微弱、近乎无声的呜咽,将这独特的气息,连通那个模糊而清瘦的侧影,深深地烙印进它混乱而虚弱的意识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