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赶考途中遭遇山匪,被追得屁滚尿流之际,突然发现爹塞的护身锦囊。
打开一看,竟是主考官名单,附字:儿子,爹替你打点好了。
入考场如进自家后院,差役端茶倒水、考生侧目让道。
放榜日,果然金榜题名。
还没来得及得意,被微服老皇帝召见:你的文章狗屁不通啊!
主考官噗通跪地哭诉:作弊太难了陛下,您儿子……不是这块料啊!
1
七月流火,马车轮子碾过官道的浮土,扬起一阵干燥呛人的黄烟。我叫唐一考,人如其名,打小就觉得考状元这事儿吧……跟我爹的络腮胡子一样,天生不属于我。此番硬着头皮进京,纯粹是被我家那个一心要光耀门楣的老爹拿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棍棒逼出来的。我怀里揣着爹临行前硬塞进来的锦囊,说是什么开运符,贴身藏着可保平安,能一路顺风直达金銮殿。他塞给我时那副神神叨叨、挤眉弄眼的模样,就跟塞给我个烫手山芋似的。
老唐家十八代单传的清白啊,还有祖坟上能不能冒青烟,全系于此囊啊!他拍着胸脯,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
车子吱呀一声,钻进了一道草木格外葱茏的山坳子。凉飕飕的山风穿过车帘缝隙往里钻,吹得人汗毛倒竖。车夫突然吁——地一声猛勒缰绳,马车骤停,我一个倒栽葱差点从前面的小茶几上滑下去。
此……此山是我开!一声粗嘎的断喝砸过来,一个提溜着豁口大刀的粗壮汉子带着几个喽啰,像地里冒出的土蘑菇,堵在了路中间。
我的娘!是山匪!脑子里嗡的一声,剩下那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酸腐气瞬间被三十六计走为上的求生欲拍到了墙缝里。我一把拽过旁边的小书童:快跑!
脚底像抹了滚烫的猪油,跑得那叫一个屁滚尿流其名难副——我是真恨不得爹娘多生两条腿!书童跟个小鸡仔似的被我拖拽着,风在耳边呜呜地鬼哭狼嚎,背后脚步声和站住的嚎叫越来越近。慌乱中,怀里那个硌了我一路的锦囊,仿佛在应和着我狂飙的心跳突突乱撞。生死关头,什么开运符,死马也得当活马医!我哆嗦着手一把扯开锦囊缝线,从里面掏出几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
根本顾不上细看,随手扯开一张挡在身后——砰!紧追不舍的山匪头子一头撞在了纸面上,整个人居然像个被抽了筋的面口袋,软绵绵地滑下去,躺地上不动弹了。
我和书童都呆住了。书童眼尖,一指我手里的纸张:少……少爷,那上面……写的啥
我这才敢喘匀了气,借着树影缝隙漏下的微光一看,浑身冰凉——这哪是什么符咒经文!分明是一份详实的主考官名录!国子监祭酒:李崇文、礼部侍郎:王德言……红官印清清楚楚盖在最后!而压在下面的另一张粗糙毛边纸上,赫然是爹那熟悉的、歪歪扭扭像被醉蟹夹过的字体:儿啊!甭紧张!爹都替你‘打点’妥当了,主考全自己人,你就当进家后院耍一趟!
爹啊我的亲爹!您老人家这打点……可真是往抄家灭族的通天大路上死命打点啊!
剩下的路我全程魂不守舍,锦囊里的炸药在怀里烫得惊心。京城高大巍峨的城墙映入眼帘时,我那点侥幸心理被现实的沉重彻底碾成了渣。硬着头皮往里蹭吧。
一进贡院那条专门隔出来的考试大道,诡异的气氛就像水银一样无声无息地浸漫开来。守卫的差役眼神锐利,本如饿狼盯肥羊般扫视每一个提考篮的学子。可那刀子般刮过我的目光,却在触及我衣襟的刹那,瞬间融化、柔和,甚至还带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惶恐
等我走进大门,跨过那道隔绝天下的门槛,诡异感瞬间炸裂到了顶点!那个本来一脸公事公办、苦大仇深的门吏,眼皮猛地一跳,旋即堆起满脸夸张到近乎扭曲的谄媚笑容,腰弯得能钻桌子底:哎哟!这位公子爷您来啦!路上辛苦辛苦!小的给您带路水牌这边拿!茶是新上的龙井,您要不来点润润喉看您脸色……昨晚没歇好
他这音量放得不高不低,恰好能让附近等着检查搜身的几十个学子听个一清二楚。无数道目光,从惊疑、到妒忌、再变成刀子般扎人的嫉恨,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背上。我甚至清晰地听到一声压抑不住的鼻音:嘁!定是哪家的权贵子弟,瞧那狗腿样儿!
另一个声音凉飕飕地接道:何止权贵,怕是通天了!
考号甬道逼仄,此刻却在我面前奇迹般地宽了起来。前面有两个低声探讨题目的考生,其中一个回头瞥见了我,脸上如同瞬间覆盖了一层冷霜,他一把扯住同伴的胳膊,两人一声不吭,蹭着墙根,极其迅速地给我让出一条开阔大道。那沉默的、混合着敬畏与鄙夷的目光比刀剑还要刺人,我的额头冷汗密布,黏腻腻的,仿佛能听到每一滴汗珠砸在青石砖上的脆响。
我几乎是同手同脚挪进自己的号舍的,刚一坐下,那个殷勤过度的门吏居然真的提溜着一把崭新的朱砂泥小茶壶和小盏,跟个幽灵似的摸了进来:茶水给您搁这儿,有什么吩咐您尽管说!门口随时有人!
门吱呀一声从外面带上了。我那方逼仄的考号里只剩下孤零零的我和那壶还在丝丝冒热气的顶级龙井。我环顾四周,那熟悉而陌生的号板、那窄窄的砖缝、那头顶被切割成方块的一小块天光……爹啊,您这家后院,门槛够高,玩得人心惊肉跳啊!
接下来的几天,我的笔墨字迹连同这方寸天地里稀薄的空气,都写满了四个大字——如坐针毡。落笔吧,心虚得厉害,那感觉比赤身裸体站在闹市还惶恐;不写吧,又怕更不像话。硬着头皮在考卷上涂鸦了些半生不熟的大道理,字里行间都透着我自己都看不下去的窘迫,写完后卷面如同刚经过一场败仗。每写完一行,脑子里就不由自主地浮现那几个烫金的名讳——李崇文、王德言……他们拿着这堆不堪入目的狗屎,要怎么替我这扶不起的烂泥砌上金碧辉煌的宫墙想想就让人眼前发黑。好几次巡逻的考官(后来知道,大概是某个自己人)从我号舍前踱过,背着手,看似不经意地瞄一眼我卷面,我清晰地看见他喉结急速滚动了一下,嘴角狠狠地、狠狠地朝下一抽,随即脚步加快,逃也似的去了隔壁号舍,像是多待一刻就会被我的才学污染灵魂。
终于捱到龙飞凤舞的放榜日。贡院外的照壁前人挤得如同塞满的蒸笼,水泄不通。锣鼓、鞭炮、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夹杂着得意狂笑和绝望嚎哭,各种声音搅成一锅黏腻混乱的沸粥。
我窝囊在人群最后面,像只鹌鹑,恨不能把脸埋进地里。那震天的喧闹是别人家的戏台,与我无关。爹这家后院,我终究是耍得漏洞百出、狼狈不堪。
天字甲号!唐……唐一考!状元——唐一考何在那中气十足的唱名声,如同九天霹雳,穿透所有喧嚣精准无误地砸在我耳膜上。
嗡——!
脑子一片空白。人群瞬间炸开锅!无数目光如同利箭般在我身上乱戳。唐一考谁啊没听说过的名字!莫不是哪家权贵走了天大狗屎运
data-fanqie-type=pay_tag>
书童在身后狠狠杵了我一肘子,嗓子尖得快劈叉:少爷!中了!中了!您是天字甲号!状元!状元啊少爷!
我被他连推带搡地撞到前排。红彤彤、刺眼醒目的皇榜就在眼前,榜首三个遒劲的大字,墨迹淋漓——唐一考!
是我!真的是我!一股热气腾地从脚底板直冲脑门顶!爹!我的老爹爹!您可真是我唐一考的指路明灯、通天梯子!那点仅存的惶惑不安,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的、不劳而获的狂喜冲得七零八落。那铺天盖地的艳羡与嫉妒的目光,此刻成了滚烫的按摩油,熨帖得我浑身舒泰,骨头缝里都透着得意!
就在这时,胳膊被人轻轻一碰。一个头戴普通毡帽、穿着洗得发白藏青布袍的老者站在我身侧,他身量中等,脸上沟壑纵横,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如水,却又带着一种洞察秋毫的亮。状元郎大喜,好才华呀。老者开口了,声音平淡温和,却奇异地压制了四周的嘈杂,不知可否请状元郎屈尊移步,借一步说话老朽有一篇关于‘为君之道’的拙作,想请状元郎品评一二。
品评我脑袋还晕乎在状元的光环里没回过神。老者说着,已从袖中不疾不徐抽出一份折叠工整的宣纸稿子,递到我眼前。
啊哦…好…我下意识双手接过,那纸上墨痕新鲜,字迹雄浑苍劲。我深吸一口气,带着满腔新科状元即将指点江山的豪情壮志,一行一行扫下去。
第一个字映入眼帘,心跳就开始莫名地发虚。待看到第二行,后背好像瞬间爬满了湿冷的虫子。看到第三行……额角的汗已经凝成了水珠往下滚落。这文章…这思路…这引经据典、纵横捭阖的气度…每一个字都如同滚烫的铁块烫在我粗浅的认知上。喉咙深处泛上一股强烈的腥甜味,我的脑子彻底糊成了一锅熬烂了的浆糊,一片混沌空白,只觉得那些字张牙舞爪,全都嘲讽地看着我,像是在问我:你凭什么
时间被拖得无比漫长,又仿佛只过了一瞬。冷汗湿透了新贡生的吉服下摆。终于,我听见自己干涩的嗓子挤出了几个字,声音飘忽得像鬼魂在说话:这……这文章……立意高……高远……学生……愚钝……尚……尚不能……最后那句无法置评卡在喉咙里,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耻辱感烧得我脸颊滚烫。
老者静静地看着我,那双刚才还温和的眼睛,此刻平静得像两口古井,深不可测。他慢慢地收回了那篇手稿,折好,重新纳入袖中,声音依旧平淡无波:状元郎谦虚了。只是老朽有一点不解……
他故意顿了顿,眼神在我脸上慢慢扫过,每一个毛孔似乎都在那目光下紧缩了一下。
你的卷子,老朽恰好看过。
他语速放得极缓,一字一顿,敲打在我最脆弱的心防上。
……其中引用的那篇前朝大学士的策论,通篇连题不对,狗屁不通,连基本的语句都难以顺遂,
他的声音陡然冷峭起来,淬满了冰渣,字字如刀直扎心肺,这等文章,是如何成为今科第一、独占鳌头的
嗡的一声,脑袋里像有一千口洪钟同时撞响!完了!完了完了!这是谁他怎么……能看过我的卷子!我双腿发软,差点当场瘫倒在地。
砰!
一声闷响,突兀地炸开在我身后!只见一直候在放榜红墙边、像个忠心老仆般静候的主考官李崇文李大人,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了脊梁骨,猛地扑跪在地!额头咚一声重重磕在坚硬的青石板上,力道之大,震得我脚底板都麻了。他猛地抬起头,那张平日里威严矜持的老脸此刻涕泪横流,涕泗糊了满脸,声嘶力竭,喊声里充满了天塌地陷的悲怆和积压太久的憋屈,瞬间压倒了所有喧哗:
陛——下——!!!
这一声陛下,如同平地惊雷!
炸得我眼前彻底一片乌漆嘛黑!身体僵直,动弹不得,唯有心口像是被一只冰凉的手死死攫住!
李大人那饱含血泪的哭嚎还在源源不断地冲击着所有人的耳膜,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绝望:
微臣……微臣无能!可……可微臣已是……使尽浑身解数了呀陛下!
他抬起满是涕泪的袖子胡乱抹了一把,痛不欲生地哭诉,那文章……那文章实在是……朽木不可雕、烂泥扶不上墙啊!臣等……三司合审,想尽了办法……拆了补、补了拆……删了改、改了删……整整七天七夜……就差没直接给他换份答卷了……
李大人抬起猩红的泪眼,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带着破罐子破摔的崩溃,抛出了最后一句话,也把所有人悬着的心彻底砸入万丈深渊:
您……您这儿子……他……他就不是念书这块料啊陛下!!!
周遭死寂。
空气凝固成了沉重的岩石。
每一道望向我的目光,都像是淬了剧毒的箭矢,灼烧着我的肌肤。陛下的眼神冰冷如刀,仿佛要洞穿我这身新鲜烫手的状元吉服。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扔进了冰天雪地。世界一片嗡鸣,只有李崇文那句带着哭腔的绝望呐喊,在脑子里反复冲撞:……他就不是念书这块料啊!!!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在身上,火辣辣的疼。
完了……彻底完了!什么状元,什么风光,全都是催命符!一股强烈的求生欲冲破恐惧,像烧开的滚水顶开了盖子。不管了!跑!
什么体面,什么规矩,全都抛在脑后。我转身,使出吃奶的力气,推开身边层层叠叠、尚在震惊中的人群。吉服宽大的袖袍和袍角勾住了什么障碍也浑然不顾,只是拼了命地往外冲,恨不得爹娘能生出一副翅膀来!
抓住他!
休走了欺君罪犯!
身后骤然炸开一片混乱的怒吼,沉重的脚步声如闷雷般追来,敲打着震耳欲聋的绝望。冲过街角,就在我觉得即将要被那些铁钳般的手抓住后衣领的刹那——
嗖!
一道尖锐冰冷的风声,破空而至!
左肩胛下方猛地一麻!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狠狠贯入!
巨大的冲击力让我整个人向前踉跄扑倒,膝盖磕在粗粝的地面上,钻心的疼。视野剧烈晃动,模糊的余光瞥见一支黑漆漆的羽箭,正稳稳地钉在我刚才站立之处背后的土墙上,箭羽犹在剧烈震颤。
冰冷的恐惧瞬间冻结了血液,浑身僵硬如同死物。完了……他们……这是要直接灭口吗
随即,一股温热黏稠的液体,慢吞吞地洇湿了刺眼的状元红袍,在织金云纹间蔓延开一片不祥的暗色。
剧痛这才排山倒海般从那个小小的伤口处轰然炸开!
剧痛瞬间撕裂了肩膀,眼前阵阵发黑,我瘫倒在肮脏的尘埃里,像条濒死的鱼,只剩下徒劳的喘息和深入骨髓的冰凉——爹啊,您替儿打点出来的这条金光大道,原来……尽头是悬崖!
2
夕阳像融化的金子,无力地涂抹在京城高低错落的屋檐上。街角新糊的浆糊还带着湿气,一张歪歪扭扭的告示纸就在此时被风小心翼翼地舔上来,啪嗒一声,勉强贴在尚算平整的墙面。
一张人脸从这纸后缓缓浮现出来,线条被粗糙的纸张扭曲着,显得尤其惊恐不安——正是我那画影图形,通缉海捕的御笔亲题。
告示下面添上的几行墨字尚且新鲜欲滴,一看便知是匆匆写就,墨痕蜿蜒如泪:重金——求治箭伤——神医救我——不报官!
一个朱砂画出的箭头,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求生欲,急切地、深深地指着我匍匐藏身的窄巷深处那堆散发着腐朽甜腻气息的垃圾里。
一支黑翎箭的短尾,自那堆霉烂瓜果和破布碎瓦之间执拗地竖起,兀自颤抖着,如泣如诉。
3
我瘫在散发着馊腐酸臭的垃圾堆里,冰凉的烂菜叶贴着滚烫的脸颊,左肩胛骨下方那支黑翎箭像一根阴冷的钉子,将我牢牢钉在了绝望的耻辱柱上。每一次细微的喘息都能牵扯出撕裂般的剧痛,眼前黑影晃动,耳鸣嗡嗡作响,几乎盖过了远处追兵愤怒的呼喝和杂乱的脚步声。
追兵的声音近了,杂沓的靴子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沉闷而恐怖,像鼓点敲打着末日。
完了,这回真要交代在这污秽之地了……爹,您老人家打点得可真是……够彻底的,连黄泉路都一并打点好了吗
极度的恐惧和剧痛刺激下,脑子反而被逼出一点回光返照般的急智。不能被抓住!绝不能!当街被戳穿是皇帝私生子(虽然是个假的、烂泥扶不上墙的),还涉嫌科场通天弊案,绝对是凌迟起步!慌乱中,我那只没受伤的右手在沾满秽物的前襟里死命地掏。汗水、血水和不知名的污物混在一起,黏腻湿滑。
找到了!那个锦囊!虽然也被血水泅湿了一角,但里面那张能吓退山匪的神符——主考官名单,还硬挺挺地折在里面!
脚步声已到巷口!
搜!他中了箭,跑不远!
顾不上恶心,我用尽最后力气,抽出那张浸染了我体温和(更多是冷汗)的主考名单,手指抖得几乎捏不住,胡乱将它展开,反手按在了胸前插着箭杆的位置上!
这动作牵动了伤口,疼得我倒吸一口凉气,眼前又是一阵发黑,意识模糊下去。最后看到的景象,是几个如狼似虎的御前侍卫冲进了巷子,手中刀光雪亮。
……
迷蒙中,有滚烫的水滴落在脸上,带着浓郁的…龙涎香和汗味不对,是汗。好多汗。滴在我脸上的汗。
还有一个絮絮叨叨、带着哭腔和某种……奇异激动的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像是隔着厚重的棉絮:
……真像……真像朕啊!这眉眼,这轮廓…尤其是这右边眉骨上的小痣!就是朕年轻时的模子刻出来的!朕怎么就没早发现…王承恩!你看你看,是不是一模一样!
另一个尖细惶恐的声音:皇爷…皇爷圣明,真真一模一样!简直就是皇爷少年时英姿再现…
……苍天有眼!祖宗庇佑!朕的儿子!流落民间二十余年,受尽苦楚!看看这一箭,看看……呜呜……那声音真的带上了哽咽,都是朕的错!朕对不住你们母子!让你受苦了……
然后,一只温暖(可能更多是紧张出汗)的大手,颤抖着,极其轻柔地抚上了我的额头,又小心翼翼地避开我胸口的伤,摩挲着我的肩膀,像是在触碰一件失而复得、绝世易碎的珍宝。
太医!他怎么样!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帝王的威严和急迫。
回禀陛下,一个苍老沉稳的声音回应,箭创虽深,幸未伤及心脉要害。只是此箭极为刁钻,箭头淬有微毒,又兼公子身受重创后又惊惧交加,寒气侵体,这才昏迷不醒。待臣拔除箭矢,清创敷药,再服下微臣特配的驱毒固本汤剂,细心调养些时日,应无大碍……
速速施救!务必给朕救好他!用最好的药!他若少了一根头发,朕唯你们是问!那个朕字说得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是!
接着,我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极其轻柔地抬起,移动。身下的触感变得柔软温暖,带着洁净的丝绸触感,全然不是冰冷的垃圾。只是每一次挪动都带起肩头钻心的锐痛,意识在剧痛与舒适之间沉沉浮浮。那支该死的箭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往外拔,随之而来是更深的撕裂感和汹涌的鲜血,仿佛把最后一点力气也带走了。温热的药汁被灌入口中,苦涩无比,却又有一股暖流强行注入四肢百骸。
不知昏睡了多久,在药物的作用和深层疲惫的纠缠下,我做了一个漫长而荒诞的梦。梦里,我爹那张络腮胡子大脸忽远忽近,一会儿拍着我的肩膀说儿啊,爹都替你打点好了!,一会儿又捶胸顿足哭嚎:打点错了祖宗啊!;一会儿是李崇文那张涕泪横流的老脸对着皇帝哭诉;一会儿又是老皇帝泪眼婆娑地抚摸着我的脸……
呃…嘶……
喉头干得冒烟,像塞了一把沙砾,喉咙深处挤出一丝沙哑的呻吟。浓密沉重的眼皮像被胶水黏住,我费力地挣扎着掀开了一条缝隙。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华丽。头顶是明黄柔软的云龙纹帐幔,空气中弥漫着浓郁却并不让人反感的药香,混合着极其名贵的熏香味道。身上的锦被轻柔如云。
这里……是哪里
醒了!公子醒了!一个清脆又刻意压低的女声带着惊喜响起,紧接着是一阵轻快密集的脚步声远去报信。
我的头缓慢地转动,带着沉重的滞涩感,打量周围。房间极大,陈设……难以形容的奢华。目光最终落在那扇紧闭的紫檀木雕花门扇上。
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
一个身影走了进来。洗得发白的藏青布袍,普通的毡帽……是他!放榜那天在红墙下让我品评文章的、那个有着一双洞察秋毫的亮眼的老者!
他背着手,缓步踱到我的床边,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不再平静如水,而是一种复杂的混合体,有审视、有……那么一丝难以察觉的得意,甚至还带着点……促狭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久到我头皮又开始发麻。然后,他慢悠悠地伸出手指,隔空,对着我的肩膀——我裹着厚厚纱布的受伤处——点了一下。
这一箭……他的声音响起,依旧平淡,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意味,倒是没射歪。不偏不倚,正好在左肩胛骨下,琵琶骨缝边上……
他又走近一步,俯下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鬼祟感,那双锐利的眼睛牢牢锁住我迷茫惊恐的双眸:
……随朕。朕当年在雁门关外遇袭,护着怀宁(我后来知道那是他宠妃的名字,已故)时,中的那一箭,位置角度,跟你小子挨的这一下,一模一样!
他直起身,负手而立,脸上露出一抹堪称欣慰的微笑,仿佛在欣赏一件验证成功的工艺品。
砰!咚!哐当!
一阵乱七八糟的磕碰倒地和撞柱子的声音在屏风后面接连响起。间或还夹杂着压抑不住的痛呼和倒抽冷气的声音。我甚至想象得出屏风后面跪倒了一大片、额头磕得梆梆响的臣子们,大概是李崇文他们,以及那个名叫王承恩的大太监的慌乱身影。
皇帝对我的杰作很满意。他不再理会屏风后的混乱,只是低头看着我,脸上那欣慰的笑容似乎更慈祥了那么一点。
好好养伤,你……‘表现’得不错。
他意有所指地说,然后话锋一转,带着点……不好意思的扭捏朕给你想了个名儿,你看‘瑞安’二字如何……唔,瑞者,吉兆;安者,平安顺遂,以后没人敢再动你一手指头!他后半句说得斩钉截铁,帝王之气显露无疑。
瑞安我还端碗呢!我脑子浆糊一片,只能下意识地眨了眨眼,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
我的沉默似乎被理解成了满意(或乖巧)。皇帝脸上的慈祥更浓了:至于差事……嗯,你这身子骨,还有你这……念书的路数,他说念书的路数时,嘴角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国子监、翰林院那些斯文地方是不太合适你。也省得你糟心,他们…也糟心。
他顿了顿,似乎在认真思考:这样吧。西苑那边新开了一大片鹿场,正缺个总管的。官名就叫‘御前特供鹿苑监提督’,专司养鹿!鹿,知道吧性情温顺,进退有时,又通灵性,关键是——没那么多弯弯绕绕!跟你这性子……他似乎觉得这安排简直是天作之合,颇为得意地点点头,正配!就这么定了!安心做你的鹿监提督吧!那可是……大大的肥差!
说完,他也不等我反应(我也实在反应不了),背着手,迈着轻松不少的步子,悠悠然地转身走了。
门外远远传来他故意拔高的吩咐,似乎是说给屏风后面那群还跪着不敢起来的官员听的:给瑞安……嗯,新封的鹿王!……好好治伤!御药房缺什么补什么!用最好的!
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裹在柔软的锦被里,肩头隐隐作痛,脑子比被箭射穿时还要混乱。
状元没了。欺君好像……也不用死了私生子皇帝……亲口认证了,虽然不是亲的,大概。前程御前特供……鹿苑监提督专司养鹿的……鹿王!
我抬起唯一还能勉强动一下的右手,缓缓地、颤抖地,摸向胸口。那里没有伤口的地方,衣衫下面,还死死地、下意识地捏着那张已经皱皱巴巴、沾满血污汗渍的主考官名单。
冰冷的箭头毒药似乎还在血液里蔓延,带着一种荒诞的不真实感,从肩膀一直寒透到了脚底板。爹啊……您老人家替我打点出来的这条路……它最后……就是让我去当个……养鹿的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