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989年春天,我和张国强为了那套27平米的筒子楼房假离婚。
离婚证刚拿到手,我就在他工具箱里发现了一沓厚厚的汇款单。
收款人,全是我娘家的地址。
汇款人,张国强。
从我们结婚那天开始,整整三年,每个月50块钱,从未间断。
我拿着这些汇款单,手抖得厉害。
五十块钱,是他一个月工资的一半。
第一章
我和张国强的婚姻,从一开始就很实用。
他需要一个媳妇帮着照顾瘫痪的老父亲,我需要一个城里户口。娘说,嫁到城里去,总比在农村受苦强。
三年来,我们就像室友一样生活。他早出晚归,我洗衣做饭。偶尔说几句话,也都是饭做好了、衣服晾院子里了这样的。
直到上个月,居委会王美丽跑来告诉我,说厂里要分房了,但是有条件：必须是独生子女,或者离异单身。
晓月啊,你们家国强是独生子,可你不是啊。你们俩这样,分不到房子的。王美丽一脸惋惜,除非......
她话说到一半,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那天晚上,张国强回来得特别晚。我把分房的事告诉他,他沉默了很久。
要不,咱们假离婚吧。他突然开口,我一个人申请,能分到房子。到时候咱们再复婚。
我看着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行,反正咱们本来也......我没说完,但他懂我的意思。
办离婚手续那天,我们都很平静。工作人员问我们离婚原因,张国强说性格不合。我点点头,没反驳。
拿到离婚证,我们站在民政局门口,春天的风还带着凉意。
那我,我先回去收拾东西。我说。
不急,房子还没分下来。你先住着。张国强把离婚证装进口袋,我去单位跑跑房子的事。
他走了之后,我一个人回到那个小屋。突然觉得很空,明明什么都没变,可就是觉得空。
下午我要洗张国强的工作服,在口袋里掏出烟盒和钱包,却碰到了一把小钥匙。
这把钥匙我没见过。
我拿着钥匙在屋里找了一圈,最后在床底下的工具箱上找到了对应的锁孔。
工具箱里,整整齐齐码着一沓汇款单。
我的手开始发抖。
每一张汇款单上,收款人都是：河南省林县林庄村林大山（收）
那是我爹的名字。
汇款人：张国强
金额：50元
时间,从1986年6月开始,一直到上个月,每个月一张,一张不落。
1986年6月,正是我们结婚的那个月。
我坐在床边,一张张地翻着这些汇款单,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流。
五十块钱,在1989年,够一家人吃一个月。张国强一个月工资才一百块,扣除这五十,他自己只剩五十块钱生活费。
难怪他的衣服总是洗得发白,难怪他从来不买肉,难怪......
门响了,张国强回来了。
我慌忙把汇款单塞回工具箱,锁好,把钥匙放回他衣服口袋。
晓月,我回来了。他的声音从外屋传来,和往常一样平淡。
嗯。我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哽咽。
你怎么了感冒了他走进里屋,看到我红红的眼睛。
没事,刚才切洋葱了。我撒了个谎。
张国强点点头,开始换衣服。我看着他瘦削的背影,心里有种从未有过的痛。
三年了,我一直以为他娶我只是为了照顾他爹,以为他对我没有一点真心。
可这些汇款单是怎么回事
晚饭时,我偷偷观察着他。他还是那样,安静地吃饭,偶尔夹个菜给我。
国强。我突然叫他。
嗯他抬起头。
这三年,你觉得咱们的日子怎么样
他愣了一下,想了想说：挺好的。你人好,会过日子。
就这些
还有什么他反问。
我看着他,忽然不知道该怎么问下去。问他为什么要给我家寄钱问他是不是......
没什么。我低下头继续吃饭。
张国强也没再问,屋里又安静下来。
可我的心却静不下来了。
第二章
第二天一早,张国强就去厂里报名申请房子。我一个人在家,心神不宁。
中午王美丽来串门,见我心不在焉的样子,关心地问：晓月,怎么了昨天离婚了,心里不舒服
我摇摇头：没事。
害,假离婚嘛,又不是真的。等房子分下来,你们再复婚就是了。王美丽坐下来,压低声音说,不过你可得看好你家国强,别让人给拐跑了。
什么意思我心里一跳。
你不知道隔壁楼的小刘,那个在百货公司当售货员的,可一直惦记着你家国强呢。昨天听说你们离婚了,今天一早就打听国强的情况。
王美丽的话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小刘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就是那个长得俊俏的,家里条件也好。她爹是厂长,分房子的事一句话就能定。要是她看上国强......王美丽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我的心开始慌乱。三年来,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失去张国强,因为我以为我们之间本来就没有什么可失去的。
可现在,想到他可能和别的女人在一起,我竟然觉得心疼得要命。
我去买点菜。我匆忙站起来,往外走。
菜市场离家不远,我心不在焉地买了些青菜,往回走的时候,远远看见张国强和一个穿红色外套的女人站在楼下说话。
那个女人就是小刘。
她笑得很甜,时不时用手碰碰张国强的胳膊。张国强没有躲,只是静静地听她说话。
我站在路口,不敢走近,也不敢离开。
国强哥,听说你刚离婚小刘的声音传过来,那个农村来的女人,配不上你。
我的心猛地一沉。
她挺好的。张国强的声音很平淡。
好什么呀土里土气的,又不会打扮。你看看我,在百货公司上班,见过世面,也会过日子。小刘往张国强身边靠了靠,要不,晚上你来我家吃饭我做了红烧肉。
红烧肉。我心里苦笑。三年来,我从来没给张国强做过红烧肉,因为太贵了。
张国强沉默了一会儿,说：谢谢,不用了。
为什么你现在是单身,我也是单身,有什么不可以的小刘有些不甘心。
我......张国强欲言又止。
就在这时,楼上传来一声巨响,好像有什么重物落地的声音。
张国强脸色一变,丢下小刘就往楼上跑。我也赶紧跟上去。
到了三楼,只见张国强推开门,冲进屋里。我跟在后面,看见张国强的父亲倒在地上,轮椅翻在一边。
爹！张国强跪在地上,扶起老人。
老人还有意识,但脸色很苍白。我想去厕所,够轮椅的时候摔了。
张国强赶紧检查老人有没有受伤,然后小心地把他扶到床上。
我去叫医生。我转身要走。
不用,没摔坏。就是吓一跳。老人拉住我的手,晓月,你别走。
我看看张国强,他正在整理翻倒的轮椅,听到这话,手顿了一下。
爹,我和国强......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我都知道。老人叹了口气,为了房子假离婚,是不是
我和张国强都愣住了。
你们以为瞒得住我老人苦笑,国强那孩子,从小就不会说话。晓月,你别怪他。他心里有你,就是不知道怎么表达。
我的眼泪又开始流。
爹,您别说了。张国强的声音有些颤抖。
不说不行啊。老人拉着我的手,晓月,国强这孩子从小没娘,不会哄人,但他是个好人。这三年,他每个月都给你家寄钱,你知道吗
我的心狠狠地跳了一下。
张国强猛地转过头看着我,眼中满是惊慌：爹,您......
我知道。我轻声说。
屋里突然安静下来。
第三章
老人看看我,又看看张国强,慢慢地笑了。
你们两个啊,都是傻孩子。他摇摇头,晓月,你坐下,我跟你说说这三年的事。
我坐在床边,不敢看张国强。
国强这孩子,嘴笨,不会说甜言蜜语。但他心里明白着呢。老人看着张国强,你结婚那天,他就跟我说,晓月是个好姑娘,离开家来照顾咱们爷俩,不能让人家吃亏。
从那天开始,他就每个月给你家寄钱。五十块钱,是他工资的一半。老人的声音有些哽咽,他说,晓月嫁过来,娘家就少了一个劳动力,咱们得补贴点。
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
爹,您别说了。张国强的声音很轻。
为什么不说老人提高了声音,你以为这三年晓月不知道你的心思女人心细着呢,什么看不出来
张国强看向我,眼中有期待,也有不安。
还有,老人继续说,去年冬天晓月发高烧,你背着她跑了三里路去医院,在病房里守了一夜。回来跟我说什么来着
张国强的脸红了。
说什么来着老人追问。
说......说要是晓月有个三长两短,我活着也没意思了。张国强的声音小得像蚊子。
我捂住嘴,眼泪流得更凶了。那次发烧,我迷迷糊糊的,只记得有人一直握着我的手,在我耳边说话。原来是他。
晓月,老人转向我,你也别哭了。既然都说开了,你就说说,你心里到底有没有国强
我看着张国强,他也在看我。三年来第一次,我们这样直视对方的眼睛。
有。我轻声说,一直都有。
张国强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那你们还离什么婚老人笑了,赶紧去把证重新领了！
爹,张国强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房子的事......
房子算什么老人摆摆手,人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国强,是我,小刘。
我和张国强对视一眼,都有些尴尬。
张国强去开门,小刘拎着一个饭盒走进来。
我做了红烧肉,给你送过来。她看见我在,脸色有些不好看,你们......不是离婚了吗
我们......张国强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我们准备复婚了。我站起来,走到张国强身边。
小刘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复婚为什么
因为我们相爱。我说得很坚定。
小刘看看我,又看看张国强：国强哥,你真的要和她复婚她一个农村来的,配得上你吗
她配得上。张国强第一次在外人面前为我说话,她是我媳妇,以前是,以后也是。
小刘气得脸都白了,把饭盒往桌上一放：随便你们！
说完就走了。
门关上后,屋里又安静下来。
国强,我轻声说,那些汇款单,我都看见了。
他身体一僵。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问。
怕你觉得是施舍。他低着头,你那么要强,要是知道我给你家寄钱,肯定不高兴。
我心里又疼又暖。这个木讷的男人,用他的方式爱了我三年,我却浑然不觉。
傻子。我伸手拉住他的手,那是你的心意,怎么会是施舍
他看着我,眼中有惊喜,也有不敢相信。
晓月,你真的......
真的。我点点头,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就是觉得离不开你了。
张国强的手紧紧握住我的手。
那咱们......
明天就去复婚。我说。
老人在床上拍手：好,好！这样才对嘛！
窗外,春天的阳光暖暖地照进来,照在我们紧握的手上。
第四章
第二天一早,我和张国强又去了民政局。
工作人员看见我们,有些惊讶：怎么,昨天刚离婚,今天又来复婚
是的。张国强说得很坚定。
考虑清楚了
考虑清楚了。我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拿到结婚证的那一刻,我觉得比三年前第一次领证还要激动。
从民政局出来,张国强提议去照相馆拍张合影。
以前咱们都没有合影。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照相馆里,摄影师让我们靠近一点。张国强僵硬地站在我身边,不敢碰我。
新郎官,搂住新娘子啊！摄影师大声说。
张国强的脸红得像苹果,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我肩膀上。
笑一个！
咔嚓一声,我们第一张合影就这样诞生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张国强忽然说：晓月,房子的事,我去跟厂里说说,看能不能想别的办法。
不用。我摇摇头,爹说得对,人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
可是那房子,27平米,比咱们现在住的大一倍。张国强有些遗憾。
现在这里也挺好的。我看着他,再说,说不定以后还有机会呢。
张国强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有件事我要跟你说。
什么事
昨天小刘走了以后,王美丽来找过我。张国强的表情有些古怪,她说厂里分房的事,可能有变化。
我心里一跳：什么变化
她说厂长最近得知有些人假离婚骗房子,很生气,准备严查。一旦查出来,不仅分不到房子,工作都可能保不住。
我的心沉了下去：那咱们......
咱们已经复婚了,就算查也查不出什么。张国强安慰我,而且王美丽说,厂长还有个新政策,如果是真心相爱的夫妻,可以特殊照顾。
真心相爱怎么证明
张国强笑了：她说厂长要亲自面试,看夫妻俩是不是真心的。
我也笑了：那咱们不怕。
对,咱们不怕。张国强握住我的手,因为咱们是真的。
回到家,老人正在院子里晒太阳。看见我们手拉手回来,高兴得合不拢嘴。
证领了
领了。我把新的结婚证给他看。
好,好！老人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晚上咱们包饺子庆祝！
下午,我去买包饺子的菜。在菜市场碰到王美丽,她神神秘秘地把我拉到一边。
晓月,我跟你说个事。她压低声音,小刘不甘心,跑到厂里告状了。
我心里一惊：告什么状
说你们假离婚骗房子。厂长现在正在调查呢。王美丽看着我的脸色,不过你别怕,你们不是已经复婚了吗
可是......我想起昨天我们在民政局的确是先离婚又复婚,时间这么短,很容易让人怀疑。
没事的,王美丽拍拍我的肩膀,大不了厂长问起来,你们就说是一时冲动,后来后悔了。
我点点头,但心里还是很不安。
晚上包饺子的时候,我把这事告诉了张国强。他沉思了一会儿说：没关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要是真的被查出来怎么办我有些担心。
被查出来就被查出来。张国强看着我,最重要的是,咱们现在是真心的,这就够了。
老人也在旁边劝：对,你们现在是真夫妻,怕什么
正说着,门外传来敲门声。张国强去开门,进来三个人：一个穿中山装的中年男人,后面跟着小刘,还有一个拿着本子的年轻人。
请问哪位是张国强中山装男人问。
我是。张国强站起来。
我是钢厂的李厂长,这位是我们的干事小陈。中年男人自我介绍,听说你前天离婚,昨天又复婚了
我的心开始狂跳。
是的。张国强很平静。
为什么李厂长的眼神很犀利。
一时冲动,后来后悔了。张国强按照我们商量好的说。
一时冲动李厂长冷笑,有人举报你们假离婚骗房子,对此你怎么解释
小刘在后面得意地看着我们。
我站起来,走到张国强身边：厂长,我们没有假离婚。
没有那你们为什么离婚
我深吸一口气：因为我觉得国强不爱我,想要离开。但是离婚之后,我才发现我离不开他,所以又复婚了。
是这样吗李厂长看向张国强。
张国强点点头：是的,我们都误会了对方的心意。
李厂长将信将疑：既然你们是真心相爱,那我问几个问题。张国强,你妻子最喜欢吃什么
第五章
张国强毫不犹豫地回答：青椒肉丝,不放辣椒的那种。
我心里一暖。他竟然知道我喜欢青椒但不吃辣。
李厂长又问：她生日是哪天
农历八月十五。张国强答得很快。
你们结婚纪念日呢
1986年6月8号。
李厂长转向我：那你呢你丈夫最怕什么
我想了想：怕爹摔倒。每次出门前都要检查轮椅的刹车。
他有什么爱好
喜欢听收音机里的评书,特别是《岳飞传》。每天晚上七点准时坐在收音机前。
李厂长又问了几个问题,我们都答得上来。小刘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最后一个问题,李厂长严肃地说,你们为什么要申请房子
这个问题让我们都愣了一下。
张国强看看我,又看看床上的老人,缓缓说道：不是为了我们,是为了我爹。
他在这个屋子里躺了三年,每天只能看到这一小片天空。如果有个大一点的房子,我可以把轮椅推到窗前,让他看看外面的世界。
张国强的声音有些哽咽：我爹年轻时是个军人,特别喜欢看外面。现在老了,动不了了,但他还是喜欢看窗外。
老人在床上听着,眼圈红了。
现在这个窗户太小,轮椅推不过去。如果能有个大一点的房子......张国强没说完,但在场的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李厂长沉默了一会儿,走到老人床前：老同志,你是军人
是的,1950年参军,1955年复员。老人的声音有些颤抖。
在哪个部队
38军114师。
李厂长的眼睛一亮：我父亲也是38军的,不过是115师。
那咱们是战友的儿子！老人激动起来。
李厂长握住老人的手：老同志,您的儿子和儿媳妇都是好人。房子的事,我回去就安排。
小刘在后面急了：厂长,他们明明是假离婚！
李厂长转过身,严厉地看着小刘：小刘同志,诬告他人是要负责任的。张国强同志和他妻子的感情,我已经看得很清楚了。
可是他们......
没有可是！李厂长打断她,而且我还要严肃批评你,作为一个未婚女性,去纠缠已婚男人,这样的行为很不合适！
小刘的脸涨得通红,转身就跑了。
李厂长又转向我们：房子下个月就能分下来,你们好好过日子。
送走了厂长,我们一家三口坐在院子里,都有些不敢相信。
就这样过去了我问。
过去了。张国强握住我的手,以后咱们一家人好好生活。
老人在轮椅上笑得合不拢嘴：好,好！等搬了新房子,我就能天天看窗外了！
当天晚上,我和张国强并排坐在床上,这还是三年来我们第一次这样坐着说话。
国强,我轻声说,谢谢你这三年对我家的照顾。
都是应该的。他有些不好意思,你嫁给我,本来就吃亏了。
傻瓜,我没有吃亏。我靠在他肩膀上,遇到你,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张国强的身体有些僵硬,但很快就放松下来。他小心翼翼地搂住我的肩膀。
晓月,以后我会对你更好的。
现在就已经很好了。我闭上眼睛,感受着他身上淡淡的肥皂味,从今以后,我们不分开了,好吗
好,永远不分开。
窗外,月亮又圆又亮,照着我们小小的屋子,也照着我们紧紧相拥的身影。
第六章
一个月后,我们真的搬到了新房子。
27平米的一室一厅,在当时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住房了。最重要的是,客厅有一扇大窗户,正对着院子。
搬家那天,张国强小心翼翼地把老人抱到轮椅上,推到窗前。
爹,您看,这就是咱们的新家。
老人看着窗外,眼睛里闪着光：好,好！这窗户多大啊,能看到对面楼上的人晾衣服。
我在旁边整理东西,听到这话心里一暖。对于我们来说很平常的景象,对于一个瘫痪在床三年的老人来说,就是全部的世界。
晓月,你过来。老人叫我。
我走过去,老人拉住我的手：好孩子,这三年辛苦你了。以后有了新房子,你也能轻松点。
爹,您说什么呢,照顾您是应该的。我蹲在轮椅旁边,而且这房子我们一家人住,多好啊。
张国强在旁边收拾行李,听到我们的对话,脸上露出笑容。
搬家第二天,王美丽就来串门了。
哎呦,这房子真不错！她在屋里转了一圈,比你们原来那个大多了。晓月,你可有福气了。
托大家的福。我给她倒了杯水。
对了,你知道小刘的事吗王美丽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
什么事我问,其实心里已经猜到了。
她被厂里批评了,还扣了奖金。听说是因为诬告你们假离婚的事。王美丽幸灾乐祸地说,现在她在厂里抬不起头,见人就躲。
我心里有些不忍：算了,都过去了。
你心眼真好。王美丽摇摇头,要是我,非得让她好看不可。
晚上,我把这事告诉张国强。他想了想说：明天我去厂里,跟厂长说说,让他们别为难小刘了。
你还替她说话我有些吃醋。
不是替她说话,是不想因为咱们的事让别人受连累。张国强认真地说,再说,她也是一时糊涂。
我看着他,心里更加爱他了。这个男人不仅善良,还很有担当。
新房子的生活很快就步入了正轨。每天早上,张国强去上班,我在家照顾老人、做家务。傍晚他回来,我们一家三口坐在大窗户前吃晚饭,听收音机里的新闻。
最大的变化是,我和张国强开始真正像夫妻一样生活了。
他会在下班路上给我买糖葫芦,因为他发现我爱吃酸甜的东西。我会在他的工作服口袋里放上一颗水果糖,让他在工作间隙吃。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们也不再各睡各的,而是挨着睡。虽然还是有些拘谨,但至少不再像陌生人一样。
一个月后的一个傍晚,张国强下班回来时脸色有些不对。
怎么了我关心地问。
厂里又有变化。张国强坐下来,听说上面要调整住房政策,以后分房要按工龄和贡献,不再看婚姻状况。
我心里咯噔一下：那咱们这房子......
放心,已经分下来的不会收回。张国强安慰我,而且厂长说了,咱们是特殊情况,不用担心。
虽然他这么说,但我还是有些不安。好不容易过上安稳日子,总怕又有什么变故。
晚饭时,老人看出我的心事：晓月,你别胡思乱想。咱们现在有房子,有家人,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我就是怕......我说不出具体怕什么,就是心里不踏实。
怕什么张国强放下筷子,怕我不要你了
我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
张国强笑了,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那你看看这是什么。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银戒指,很简单的款式,但在当时已经很珍贵了。
这是......
给你的。张国强有些脸红,虽然咱们结婚三年了,但我从来没给你买过像样的东西。这是我攒了两个月工资买的。
我的眼泪又来了。两个月工资,就是两百块钱,在1989年,够一家人生活好几个月。
太贵了。我说。
不贵。张国强取出戒指,笨拙地给我戴上,你值得最好的。
戒指有点大,但戴在手上很好看。我举起手看了看,心里甜得像喝了蜜一样。
好看吗我问。
好看。张国强和老人同时回答,然后三个人都笑了。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第七章
戴上戒指的第二天,我去菜市场买菜,遇到了好久不见的小刘。
她看起来憔悴了很多,脸色苍白,眼圈发黑。看到我手上的戒指,她的眼神变得复杂。
晓月。她主动打招呼。
小刘。我点点头,最近怎么样
还行。她低着头,听说你们住进新房子了
嗯,挺好的。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沉默了一会儿,小刘忽然开口：晓月,对不起。
我愣了一下：什么
那天的事,是我不对。小刘抬起头看着我,眼中有歉意,我不该诬告你们,更不该......更不该对国强哥有那种想法。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我知道你们是真心相爱的。小刘继续说,那天厂长问问题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你们那么了解对方,那么关心对方,不是假的。
小刘......
我羡慕你。她打断我,有个这么好的丈夫,这么幸福的家庭。我以前不懂,以为只要条件好就行,现在才知道,感情是最重要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你们好好过日子吧。小刘说完,拎着菜篮子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我心里有些难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容易,小刘也是。
回到家,我把这事告诉了张国强。他听了以后沉默了一会儿说：人都有犯错的时候,知错能改就好。
你不恨她我问。
恨什么如果不是她,咱们也不会说开心里话,说不定现在还在别别扭扭地过日子呢。张国强笑了,从某种程度上说,咱们还得谢谢她。
我看着他,心里又是一阵感动。这个男人总是这样,宽容、善良,从来不记仇。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的生活越来越好。张国强在厂里表现出色,被提升为班长。我也找了个在附近幼儿园帮厨的工作,每个月能赚二十块钱。
最让我们高兴的是,老人的身体也在慢慢好转。有了大窗户看外面的世界,他的精神好了很多,有时候还能坐起来帮我们包饺子。
秋天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怀孕了。
那天早上我刚吐完,张国强就紧张地跑过来：晓月,你怎么了是不是吃坏东西了
我摇摇头,有些害羞：我想......我可能怀孕了。
张国强愣了三秒钟,然后突然跳起来：真的！
应该是的,已经两个月没来例假了。
张国强激动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在屋里转了好几圈,然后跑到老人面前：爹！爹！您要当爷爷了！
老人也激动坏了：真的晓月怀孩子了
还没确定,要去医院检查。我提醒他们。
那还等什么走,咱们现在就去医院！张国强立刻要拉我出门。
不急,下午去就行。我拉住他,而且你还要上班呢。
请假！今天我请假！张国强兴奋得像个孩子。
下午在医院,医生确认我怀孕两个月了。张国强听到这个消息,高兴得差点跳起来。
大夫,我媳妇需要注意什么他紧张地问。
正常饮食,多休息,不要干重活。医生笑着说,你这个当爸爸的要多照顾照顾。
一定一定！张国强连连点头。
从医院回来的路上,张国强走路都轻飘飘的。
晓月,咱们要有孩子了！他拉着我的手,你说是男孩还是女孩
都好。我看着他激动的样子,心里很温暖,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都喜欢！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最好像你,漂亮、善良。
我被他逗笑了：也要像你,老实、可靠。
那就完美了！张国强笑得合不拢嘴。
回到家,老人知道消息后也高兴得不得了,坚持要给我炖鸡汤。
爹,您别忙活了,我来就行。我要去厨房。
不行！张国强拦住我,大夫说了,你要多休息。从今天开始,家务活我来做！
你会做饭吗我有些担心。
不会可以学啊！张国强挽起袖子,为了媳妇和孩子,我什么都能学会！
看着他在厨房里忙活的身影,虽然手忙脚乱,但特别认真,我心里满满的都是幸福。
第八章
张国强说要学做饭,还真的认真学起来。
第一天晚上,他做了个西红柿鸡蛋,鸡蛋糊了,西红柿还是生的,但我吃得很香。
好吃吗他紧张地看着我。
好吃。我点点头,就是下次火小一点。
好,我记住了。他认真地点头。
第二天,他又做了青菜汤,这次没糊,但盐放多了,齁得人喝不下去。
是不是太咸了他尝了一口,皱着眉头。
没事,我喜欢咸一点的。我硬着头皮喝完了。
老人在旁边看着,心疼地说：国强啊,让晓月教你吧,这样下去晓月和孩子都要被你折腾坏了。
于是从第三天开始,我就坐在厨房里指导他做饭。
火开小一点,油热了再放菜。
盐少放点,尝尝再决定要不要加。
不要一直翻,让它自己熟一会儿。
张国强像个小学生一样认真听着,偶尔还拿个小本子记下来。
一个星期后,他终终于能做出几样像样的菜了。虽然还不如我做得好,但至少能吃了。
进步很大。我夸奖他。
张国强高兴得像得了奖：那当然,我可是为了媳妇和孩子学的,能不认真吗
怀孕三个月的时候,我开始有明显的妊娠反应。早上起来就想吐,闻到油烟味就恶心。
张国强心疼坏了,每天变着花样给我做清淡的食物。小米粥、蒸蛋羹、面条汤,虽然样式不多,但每样都做得很用心。
晓月,今天想吃什么每天早上,这是他问我的第一句话。
什么都不想吃。我趴在床上,浑身没力气。
那喝点粥我给你做小米粥,放点红枣。他轻声哄着我。
就这样,他每天早起给我做粥,上班前把粥端到我面前,一勺一勺地喂我。
乖,再喝一口,为了孩子。他的声音很温柔。
看着他疲惫的脸,我心里既感动又愧疚：国强,辛苦你了。
说什么傻话,这是我应该做的。他摸摸我的头,等孩子生下来就好了。
一个月后,妊娠反应终于减轻了,我的胃口也好了很多。肚子也开始显怀了,张国强每天都要摸摸我的肚子跟孩子说话。
宝宝,我是爸爸,你要乖乖的,不要让妈妈难受。
你说他能听见吗我笑着问。
当然能！你看,我一说话他就动。张国强兴奋地指着我的肚子。
我低头看看,果然有轻微的胎动。
真的诶！我也兴奋起来。
宝宝,你再动一下给妈妈看看。张国强继续对着肚子说话。
肚子里又是一阵轻微的蠕动。
我和张国强对视一眼,都激动得不得了。
咱们的孩子真聪明！张国强自豪地说。
老人在旁边看着我们,眼睛里都是慈爱：你们两个啊,比我当年还激动。
爹,您当年也是这样吗我好奇地问。
当然了！老人笑了,国强他娘怀他的时候,我每天都要趴在肚子上听胎动。有一次还被踢了一脚,疼了半天。
我们都笑了。想象着年轻时的老人,一定也和现在的张国强一样,激动得不知所措。
冬天来了,我的肚子越来越大。张国强更加细心了,每天下班第一件事就是烧热水给我洗脚,晚上还要给我按摩后背。
你累不累我心疼地问他。
不累,看到你和孩子都健康,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他认真地说。
看着他忙前忙后的身影,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这个从前木讷寡言的男人,现在成了最体贴的丈夫、最期待的父亲。
而我们的爱情,也在这个小小的家里,一天天变得更加深厚。
第九章
腊月的一个雪夜,我突然肚子疼了。
当时张国强还在厂里加夜班,我疼得受不了,只能叫醒老人。
爹,我肚子疼得厉害,可能要生了。我扶着墙,疼得直冒汗。
老人也慌了：这怎么办国强还没回来,要不我去叫邻居
来不及了。我感觉羊水破了,您去找王美丽,让她帮忙找个接生婆。
老人拼命喊王美丽,很快王美丽就跑过来了。看到我的情况,她也慌了手脚。
这大冬天的,上哪儿找接生婆去她一边说一边帮我到床上躺下,要不我去叫我婆婆,她以前接过生。
快去！我疼得说不出话。
王美丽跑了出去,老人在旁边干着急：晓月,你坚持住,国强马上就回来了。
过了一会儿,王美丽带着一个老太太来了。老太太一看我的情况,说：已经开始了,来不及去医院了,只能在家生。
我躺在床上,疼得死去活来。这时候张国强回来了,看到屋里的情况,脸色都白了。
晓月！他冲到床前,怎么突然就......
孩子要生了。我握住他的手,国强,我好疼。
不怕不怕,我陪着你。张国强的手也在抖,但还是强装镇定安慰我。
接生婆指挥着：快烧热水,多烧点！还要干净的布和剪刀！
张国强和王美丽忙着准备东西,老人在旁边念叨着：菩萨保佑,一定要母子平安。
疼痛一阵阵袭来,我几乎要昏过去。张国强一直握着我的手,在我耳边说着话。
晓月,坚持住,咱们的宝宝马上就要见面了。
我好怕......我虚弱地说。
不怕,有我在。他吻了吻我的额头,等孩子生下来,咱们一家四口就更圆满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接生婆突然说：看到头了！用力！
我用尽全身力气,随着一声婴儿的啼哭,我们的孩子终于出生了。
是个女孩！接生婆高兴地说,母女平安！
张国强激动得眼泪都下来了：晓月,咱们有女儿了！
我虚弱地笑了笑,看着张国强怀里粉嫩的小婴儿,心里涌起巨大的幸福感。
她好小啊。我伸手摸摸女儿的脸。
像你。张国强仔细看着女儿,眼睛鼻子都像你。
老人也激动坏了：我有孙女了！哎呀,真是太好了！
接生婆收拾完之后,王美丽送她回去。屋里安静下来,只有我们一家四口。
张国强小心翼翼地抱着女儿,生怕弄疼了她。
她真漂亮。他轻声说,晓月,给她起个名字吧。
我想了想：就叫小雪吧,雪夜出生的孩子。
张小雪,好名字。张国强笑了,小雪,我是爸爸,这是妈妈,那是爷爷。
小雪似乎听懂了,睁开眼睛看了看我们,然后又闭上了。
她在看我们呢！我高兴地说。
当然了,她知道我们是一家人。张国强自豪地说。
老人在旁边笑得合不拢嘴：有了这个小孙女,我这辈子就知足了。
第二天,张国强请假在家照顾我们母女。他手忙脚乱地学着换尿布、冲奶粉、哄孩子,虽然动作笨拙,但特别认真。
小雪,别哭,爸爸给你换尿布。他一边说一边小心地解开尿布,哎呀,怎么这么多......
我在床上看着他被尿得手忙脚乱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笑什么他有些不好意思。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当爸爸的样子很可爱。
张国强脸红了：我还不熟练,慢慢就好了。
已经很好了。我看着他认真的模样,心里满满的都是爱意。
满月的时候,张国强办了几桌酒席,请厂里的同事和邻居们来庆祝。连小刘也来了,还带了礼物。
恭喜你们。小刘看着小雪,眼中有羡慕,孩子真漂亮。
谢谢。我抱着小雪,坐下一起吃饭吧。
席间,大家都夸小雪可爱,夸我们夫妻恩爱。张国强高兴得脸都红了,一个劲儿地给大家敬酒。
各位,谢谢大家今天来为我女儿庆祝。他举起酒杯,我张国强这辈子最幸福的事,就是娶了晓月,有了小雪。希望大家以后都像我们一样幸福！
好！大家一起举杯。
我看着满屋子的笑脸,看着张国强激动的样子,心里觉得特别满足。
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简单、温暖、充满爱意。
第十章
小雪半岁的时候,我们又有了新的变化。
张国强因为工作出色,被调到厂里的技术科,工资涨了一倍。我也重新回到幼儿园工作,每天带着小雪一起去,园长特别喜欢她。
你们家小雪真乖,从不哭闹。园长夸奖道。
随她爸,老实。我笑着说。
日子越过越好,我们也开始计划买一些大件儿。先是买了台电视机,黑白的,但在当时已经很了不起了。
晚上一家人坐在电视机前看新闻,小雪在我怀里咿咿呀呀,老人坐在轮椅上笑眯眯地看着。
咱们这小日子,过得真不错。老人感慨道。
都是托晓月的福。张国强看着我,要不是她,咱们家哪有今天。
说什么呢,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白了他一眼。
张国强笑了,伸手摸摸小雪的头：小雪,你看爸爸妈妈多恩爱。
小雪似乎听懂了,咯咯地笑起来。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小雪会走会说话了,特别聪明。张国强下班回来,她就会扑过去叫爸爸,把张国强高兴得不得了。
1992年的春天,老人突然病重了。
那天我正在幼儿园上班,张国强急匆匆地跑来：晓月,爹不行了,医生说......
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赶到医院,老人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呼吸困难。
爹！我握住他的手,眼泪止不住地流。
老人睁开眼睛,看到我们,费力地笑了笑：好孩子......你们来了......
爹,您别说话,好好休息。张国强哽咽着说。
没事......我这辈子......值了......老人断断续续地说,看到你们......恩恩爱爱......看到小雪......这么可爱......
爹,您会好起来的。我紧握着他的手。
傻孩子......人都有这一天......老人用力握了握我的手,晓月......谢谢你......这些年......对我的照顾......
您说什么呢,这都是应该的。我哭得说不出话。
老人又看向张国强：国强......要好好对晓月......她是个好女人......
我知道,爹,我会的。张国强的声音颤抖着。
还有小雪......好好培养她......让她有出息......
一定,爹,您放心。
老人笑了,闭上眼睛：我这辈子......最幸福的就是......看到你们一家人......和和美美......
说完这句话,老人就走了,很安详。
我和张国强抱头痛哭,小雪在旁边也哇哇大哭,虽然她还不懂发生了什么。
料理完老人的后事,我们回到空荡荡的家。没了老人的声音,屋子显得特别安静。
晓月,张国强拉着我的手坐下,咱们好好过日子,不要辜负爹的期望。
我点点头,虽然心里很难过,但我知道日子还要继续。
小雪走过来,奶声奶气地问：妈妈,爷爷去哪儿了
我蹲下来抱住她：爷爷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但他永远爱着小雪。
那他还会回来吗
不会了,但他会在天上看着我们,希望我们开开心心的。
小雪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说：那我要乖乖的,让爷爷高兴。
听到这话,我和张国强都被感动了。我们的女儿虽然还小,但已经知道要让家人高兴。
从那以后,我们更加珍惜彼此。每天晚上,我们一家三口坐在老人生前最喜欢的窗前吃饭,就像他还在身边一样。
张国强的工作越来越好,我也被提升为幼儿园的副园长。小雪聪明可爱,邻居们都夸她有出息。
1995年,我们用积蓄买了一台冰箱和洗衣机,家里的条件越来越好。但最重要的是,我们一家三口相亲相爱,这比什么都珍贵。
有时候我会想起当年假离婚的事,如果没有那次波折,我们可能永远不会说出心里话,永远不会有现在的幸福。
也许,人生就是这样,要经历一些风雨,才能看到真正的彩虹。
现在的我们,每天都过得很充实很快乐。张国强还是那个老实善良的男人,我也还是那个要强但温柔的女人,小雪则在我们的爱里健康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