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夜孤影
雨点稀稀拉拉敲打着陆叔那把破伞的伞面,声音闷得人心慌。伞骨第三根的位置断了,用一截锈铁丝勉强缠着,像个打了石膏的伤兵,歪歪扭扭地支棱着,勉强遮住他半个肩膀。水滴顺着豁口的伞布边缘,不紧不慢地滴落,在他灰扑扑的工装外套肩膀上洇开一小片深色。天色灰得像块脏抹布,沉沉地压着远处工地上那些高耸铁架的尖顶。
陆叔没看我,浑浊的目光直直地穿过眼前稀疏的雨幕,投向那片灰蒙蒙、了无生气的虚空。他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每个字都带着一种被生活反复捶打后特有的疲惫和空洞:你说人这一辈子啊,就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
那声音不大,却像颗冰冷的石子,扑通一声砸进我心里那片沉闷的死水里,激起一圈圈又冷又硬的涟漪。我喉咙里像是堵了团浸透水的棉絮,一个字也挤不出来,只能徒劳地张了张嘴。是啊,有什么意思像陆叔这样,在我们这个灰头土脸的汽修厂里,钻进钻出那些沾满油污的车底,日复一日地拧着那些冰冷的螺丝,听着扳手敲打铁器的单调噪音,呼吸着混合了汽油、机油和铁锈味的浑浊空气。每个月领到那几张薄薄的、带着汗渍的钞票,勉强糊住口,然后呢日子就像一台老旧的机器,齿轮磨损严重,咬合着发出刺耳的呻吟,却只能周而复始地空转下去。
人哪能就这么浑浑噩噩地混日子呢总该有点什么吧像一棵树,卯足了劲儿往上长,不是为了自己看得更远,就是为了给底下依靠着你的小苗遮点风、挡点雨要不然,跟那些只晓得刨食、打盹的牲口有什么区别这念头在我脑子里横冲直撞,带着一股子莫名的焦躁和羞愧。可当我看向陆叔那张被岁月和油污侵蚀得沟壑纵横、此刻更是蒙着一层死灰的脸,看着他微微佝偻的、裹在廉价工装里的单薄脊背,那些关于追求和奋斗的响亮词句,瞬间就哑了火,变得无比苍白可笑。它们像肥皂泡,还没升起来,就在这阴冷潮湿的空气里无声地破灭了。
最终,我只憋出几个干瘪的字眼,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吞没:……陆叔,雨大了,回吧。
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冰冷的雨水趁机钻进后颈,激得我一哆嗦。
陆叔没动,只是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含糊的咕哝,像是叹息,又像是一声沉重的咳嗽卡在了气管里。他布满老茧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把破伞冰凉扭曲的铁伞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仍旧沉默地望着那片灰蒙蒙的天,仿佛那沉重的铅云后面,藏着某个能解答一切的谜底。半晌,他才极其迟缓地、仿佛拖动着千钧重担似的,挪动了脚步,那伞骨上的铁丝摩擦着伞布,发出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声响,一步步踩进路边浑浊的水洼里,溅起浑浊的水花。
那把破伞歪斜的影子,和他佝偻的背影一起,慢慢消失在厂区门口那片被雨水冲刷得更加模糊的灰暗里,像一幅被水洇开的、褪了色的旧画。那幅画带着一股浓重的、令人窒息的油污气味,沉沉地压在我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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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失踪之谜
陆叔消失得无声无息,像一滴水蒸腾在汽修厂永远弥漫着机油味和铁锈粉尘的空气里,没留下一点痕迹。起初两天,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汽修厂这地方,人来人往,像流水线上的零件,今天这个请假,明天那个不干了,寻常得很。老张叼着烟卷,眯着眼在底盘下面拧螺丝,头也不抬地嘟囔:老陆指不定猫哪儿喝酒去了!他那点猫尿量,灌两杯就倒,睡醒了就滚回来了!
他吐出的烟圈混着机油味,袅袅上升。
可一周过去,那把蒙着厚厚一层油泥灰尘的扳手依旧冷冰冰地躺在他工具箱最顺手的位置,他那件洗得发白、袖口磨得稀烂的蓝色工装外套还孤零零地挂在更衣柜的铁钩上,像个被遗忘的幽灵。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带着铁锈腥气的恐慌,才像冰冷的机油一样,慢慢渗透进工友们粗粝的神经缝隙里。老板那张被机油染得黑黄的脸彻底垮了下来,沟壑纵横的眉头拧成了死结,叉着腰在车间里暴躁地走来走去,粗声大气地骂娘,唾沫星子横飞:妈的!陆阳晖这老小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招呼不打一声就撂挑子当老子这儿是菜园子门啊!
他焦躁地踢了一脚旁边一个废弃的轮胎,那轮胎沉闷地滚开,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老板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我们几个缩着脖子的人,最后定在我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王衍!你跟他一个宿舍,去瞅瞅!把他那堆破烂给我清出来!妈的,占着茅坑不拉屎!
那眼神锋利得像他手里磨得锃亮的刮刀。
我低着头,应了一声。一种沉甸甸的、混杂着担忧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烦闷感堵在胸口。推开宿舍那扇油漆剥落、吱呀作响的木门时,一股熟悉的、混合着劣质烟草、陈年汗馊和机油灰尘的浑浊气味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陆叔的床铺,那张靠窗的硬板床,和他的人一样,简陋到了极点。薄薄的、边缘已经发黑发硬的草席,一床同样洗得发白、打了几个歪歪扭扭补丁的薄被,胡乱地卷成一团堆在床头。床底下,塞着一个蒙尘的旧脸盆,盆沿豁了个口子。
我叹了口气,认命地蹲下,开始清理床下那点可怜的家当。几双鞋底几乎磨穿的解放鞋,鞋帮上沾满了干涸的泥巴。一个掉了瓷、磕碰得坑坑洼洼的搪瓷缸子,杯壁上残留着深褐色的茶垢。东西少得可怜,透着一股子潦草和将就。
掀开那卷薄被,准备把它也卷起来时,我的手碰到了被子下面一个硬硬的、四四方方的轮廓。不是枕头。我的心莫名地跳快了一拍。掀开草席一角,下面赫然压着一个深蓝色的、人造革封面的笔记本。封皮边缘磨损得厉害,露出了白色的内芯。这东西出现在陆叔的床上,本身就透着一股强烈的违和感。他那双手,除了扳手、螺丝刀和油腻的零件,似乎不该和笔记本这种东西沾边。
我犹豫了一下,指尖触到那冰凉的、带着灰尘颗粒感的封面,最终还是翻开了它。里面不是字迹,而是夹着东西。几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汇款单回执,像沉默的证物,静静地躺在泛黄的纸页间。我小心翼翼地展开其中一张。日期是上个月。收款人地址:东江省,临海市,白沙岛福利院。收款人姓名:陈小满。汇款金额那一栏,一个清晰的数字刺入眼帘:叁仟圆整。落款:陆阳晖。
我的呼吸猛地一窒。三千块陆叔一个月累死累活,汗珠子摔八瓣,满打满算也就挣两千出头!他哪来这么多钱还每月都汇给一个叫陈小满的在白沙岛福利院一连串尖锐的问号像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脑海,搅得一片混乱。这名字,这地方,对我来说完全陌生。
我颤抖着手,飞快地翻看其他几张回执。日期不同,但收款地址、收款人姓名一模一样!金额无一例外,都是三千!最近的一张,就在他失踪前三天汇出的!日期清晰地印在那里,像一道灼热的烙印。
深蓝色的笔记本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手心发痛,几乎要握不住。陆叔那句在阴雨天里抛出的、沉甸甸的疑问——你说人这一辈子啊,就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此刻裹挟着这些冰冷的汇款单,带着千钧之力,猛烈地撞击着我的心脏。那声音不再仅仅是空洞的叹息,它里面仿佛突然被注入了某种沉重、滚烫、令人坐立难安的东西,烧灼着我的神经。
难道……这就是他沉默生活背后,那个没有被磨平的棱角那个他未曾言说的意思可这钱……这钱到底从何而来一个可怕的念头,像阴暗角落里滋生的霉菌,不受控制地蔓延开来——这钱,来路正吗他……他是不是卷进了什么不该卷进的事情,然后……跑路了或者,更糟
恐惧和一种更深沉的困惑,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我的四肢百骸。我猛地合上笔记本,仿佛要隔绝那里面散发出的令人不安的气息。但那些数字,那个陌生的名字——陈小满,还有那个遥远的海岛地名白沙岛福利院,已经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进了我的意识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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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风暴前夕
白沙岛,这名字听起来像童话里一个阳光沙滩、椰林树影的地方。可当我真正踏上这片土地时,迎接我的只有铅灰色的天幕和狂暴的海风。空气又湿又冷,带着浓重的、咸腥刺鼻的海水味,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无孔不入地钻进我的衣领、袖口,刺得皮肤生疼。风大得吓人,呜呜地嘶吼着,卷起码头上的沙砾和枯草,劈头盖脸地砸过来。几艘破旧的渔船被粗大的缆绳死死捆在岸边,在汹涌浑浊的海浪里剧烈地起伏、碰撞,发出沉闷痛苦的砰砰声,仿佛随时会被撕裂。
岛很小,所谓的镇中心只有一条歪歪扭扭、坑洼不平的主街。低矮的房屋大多灰扑扑的,墙皮剥落,露出里面深色的砖石,沉默地匍匐在越来越阴沉的天色下。福利院就在镇子边缘,靠近一片黑黢黢的礁石滩。那是一排低矮的、方方正正的水泥盒子,外墙刷着早已黯淡剥落的浅绿色油漆,窗户不大,玻璃灰蒙蒙的,像蒙着一层擦不掉的泪痕。院子门口挂着一块同样饱经风霜的木牌子,上面用红漆写着白沙岛儿童福利院几个字,漆皮也卷了边,字迹有些模糊。
推开那扇吱嘎作响、漆皮斑驳的铁门,一股混合着消毒水、陈旧衣物和潮湿霉味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院子不大,地面是粗糙的水泥地,湿漉漉的。几个年纪不一的孩子挤在狭小的屋檐下,衣服都显得宽大陈旧,颜色暗淡。他们好奇又带着点怯生生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这个陌生的闯入者身上。那目光清澈,却又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疏离,像被海水反复冲刷过的礁石。
一个头发花白、穿着洗得发白的藏蓝色旧外套的中年女人闻声从里面一间屋子走出来。她面容憔悴,眼袋很重,但眼神温和而疲惫,像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礁石。找谁她问,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
您好,请问是陈院长吗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尽管心跳得厉害,我找陈小满。还有……打听个人,陆阳晖。
听到陆阳晖三个字,陈院长布满细纹的眼角几不可察地微微抽动了一下,那温和疲惫的眼神深处,瞬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平静的水面突然投入了一颗石子,有惊讶,有悲伤,还有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了然。她没有立刻回答我关于陈小满的问题,只是沉默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仿佛带着重量,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然后,她侧过身,无声地示意我跟着她进去。
她的办公室狭小而朴素。一张旧木桌,几把椅子,一个塞满文件和旧书的铁皮柜子。唯一算得上装饰的,是窗台上一个洗得干干净净的玻璃罐头瓶,里面插着几支蔫头耷脑、颜色暗淡的野花。窗外,天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暗沉下来,浓厚的乌云翻滚着,像巨大的、肮脏的棉絮团,沉沉地压向海面。风声更紧了,尖锐地呼啸着,猛烈地摇晃着窗框,发出哐啷哐啷的声响,仿佛有狂怒的巨兽在外面撞击。
陈院长没有倒水,也没有多余的寒暄。她走到那张斑驳的旧木桌前,拉开一个抽屉,在里面摸索着。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重。外面呼啸的风声和窗框的震动声,让这狭小空间里的寂静显得更加压抑,几乎令人窒息。
终于,她拿出一个东西。不是照片,也不是信。是一个薄薄的、暗红色塑料封皮的银行存折。那红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刺眼。她枯瘦的手指紧紧捏着那存折的边角,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那不是一本存折,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她转过身,将那本小小的存折递向我,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庄严的仪式感,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
他……陈院长的声音异常干涩,像砂纸摩擦着粗糙的木头,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仿佛承载着千斤重负,他总说……人哪,不能活得像动物,得有点念想,得往上长,像棵树……哪怕自己烂在泥里,也得让树梢……够着点光……
她的目光越过我,投向窗外那一片被狂风肆虐、越来越暗沉的混沌天地,眼神空洞而遥远。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窗外猛地传来一声巨大的、令人心悸的断裂声!紧接着是玻璃碎裂的刺耳锐响!一块被狂风硬生生撕扯下来的、锈迹斑斑的铁皮雨棚,像一片巨大的、失控的枯叶,狠狠砸在院子里的水泥地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哐当巨响!巨大的撞击声和随之而来的、更加狂暴的风啸声,瞬间吞噬了一切。
陈院长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脸色在窗外透进来的惨淡天光下显得一片灰败。她猛地闭上眼,又睁开,眼神里充满了惊悸和一种深切的、无法言说的恐惧。她捏着存折的手颤抖得更厉害了,仿佛那本薄薄的小册子有千钧之重。她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才把那本暗红色的存折,重重地、不容拒绝地按进了我的手里。
封皮冰凉而坚硬,带着她指尖残留的微颤和冷汗的湿意。就在那本存折落入我掌心的瞬间,一股极其强烈的、混合着海腥味的狂风,猛地撞开了办公室那扇本就不甚牢靠的木门!哐当一声巨响!门板狠狠拍在墙上,又猛地弹回。冰冷刺骨的风裹挟着咸涩的雨星子,像无数冰冷的鞭子,狠狠地抽打在我的脸上、身上,瞬间模糊了我的视线。口袋里那本小小的存折,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暴注入了生命,骤然变得滚烫灼人,死死地烙在我的掌心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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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断崖诀别
我几乎是跌跌撞撞冲出福利院那扇在狂风中呻吟的铁门的。陈小满此刻这个名字连同那个苍白瘦弱、躲在院长身后只露出一双怯怯大眼睛的女孩身影,在我混乱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印记。存折!那个暗红色的、烫手的东西,像一块通红的烙铁塞在我外套的内袋里,紧贴着心脏的位置,每一次搏动都带来一阵灼痛和恐慌。
陈院长最后那近乎崩溃的嘶喊声,被狂暴的风声撕扯得支离破碎,却像冰冷的铁钉一样钉进我的耳膜:……断崖!他老去那儿……快!快去海边断崖!他疯了!台风要来了!!!
那声音里浸透了绝望的恐惧,比窗外的惊雷更让我肝胆俱裂。
风已经不再是风,是发了狂的巨兽在咆哮、撕扯。雨点不再是雨点,是无数冰冷的、密集的子弹,带着摧毁一切的力量,横着扫射过来,抽打在脸上、身上,火辣辣地疼。眼睛根本睁不开,只能眯成一条缝,凭着模糊的方向感和心底那股快要炸开的焦灼,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记忆中礁石滩的方向狂奔。脚下的路泥泞不堪,混合着被风卷起的沙砾和碎石,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陷在粘稠的沼泽里,随时可能被掀翻。冰冷的雨水早已浸透了单薄的外套和里面的衣服,紧紧贴在皮肤上,寒意刺骨,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着。
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灰暗,仿佛提前进入了末日。远处的海,不再是海,而是一锅被煮沸了的、翻滚着惨白泡沫的巨大铅汤。巨大的浪头,像一座座移动的、灰黑色的山峰,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从幽暗的深渊里咆哮着拱起,然后以千钧之力狠狠砸在狰狞嶙峋的黑色礁石上!每一次撞击,都发出震耳欲聋、如同天崩地裂般的轰隆巨响!整个岛屿都在这种狂暴的冲击下痛苦地呻吟、颤抖。飞溅起的浪沫和水雾,被狂风卷到几十米高的空中,形成一片片惨白的水幕,然后又狠狠拍落下来,和密集的雨点混在一起,让人窒息。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上那片熟悉的、此刻却显得无比陌生和险恶的礁石滩。巨大的浪头就在脚边不远处炸开,冰冷的海水裹挟着碎石和贝壳的碎片,像刀子一样刮过裸露的皮肤。每一次海浪的冲击,脚下的礁石都在剧烈震动,滑腻的海藻让人站立不稳,随时可能被下一个巨浪拖进那沸腾的深渊。
就在那片被滔天白浪和狂风暴雨疯狂撕扯的断崖尽头,一个极其渺小、却又无比清晰的身影,突兀地闯入了我模糊的视线。
是陆叔!
他背对着我,面朝着那片正在上演着天地之怒的狂暴海洋。他身上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工装外套,此刻在狂风中像一面破败的旗帜,被撕扯得猎猎作响,紧贴在他单薄得如同纸片般的身体上。他的头发被狂风彻底揉乱,像一团枯草。他就那样孤零零地站在断崖最边缘一块凸起的、湿滑的黑色岩石上,距离下面那疯狂吞噬一切的墨黑色深渊,只有半步之遥!脚下的巨浪每一次凶猛地扑上来,飞沫几乎都能舔舐到他破旧的裤脚。他的身体在狂风中剧烈地摇晃着,像一根随时会被连根拔起的、脆弱的芦苇。
陆叔——!!!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声音刚一出口,就被狂暴的风声撕得粉碎,连我自己都几乎听不见。巨大的恐惧攥紧了我的心脏,几乎要把它捏爆!我拼命地朝他所在的方向挪动,脚下湿滑的礁石和不断拍打上来的冰冷海水让我举步维艰。
就在这时,那个在风雨中飘摇的身影,似乎听到了什么,或者感觉到了什么。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滞涩感,转过了身。
风撕扯着他的头发和衣襟,密集的雨点无情地抽打在他脸上。隔着十几步远的距离,隔着疯狂飞舞的雨帘和水雾,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那张曾经写满油污和疲惫、后来又被汇款单的秘密笼罩上阴翳的脸庞,此刻完全淹没在一片模糊的水光里。
然后,他抬起了手。
那只手,那只曾经无数次紧握冰冷的扳手、沾满黑色油污、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那只在汇款单上签下陆阳晖三个字的手,那只曾经在阴雨天里无意识地摩挲着破旧伞柄的手,此刻,在狂风暴雨中,在断崖的边缘,朝着我这个方向,轻轻地、幅度很小地挥动了一下。
那动作极其短暂,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就像一个即将远行的人,对送行者随意地告别。
没有喊叫,没有停留。
下一秒,就在我目眦欲裂的注视下,就在一个巨大的、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力的惨白浪头咆哮着扑上断崖基座,溅起冲天水幕的瞬间——那个单薄的身影,像一片被狂风骤然卷起的枯叶,向前微微一倾。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又被瞬间压缩。
灰暗的工装外套在翻腾的惨白浪沫和水雾中一闪,随即被那堵墨黑色的、沸腾的浪墙彻底吞没。没有发出任何额外的声响,那吞噬的过程快得令人绝望,仿佛他从未在那里存在过。
断崖边缘,只剩下那块湿漉漉的黑色礁石,孤零零地承受着下一个巨浪更猛烈的冲击和洗刷。狂风依旧在耳边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啸,冰冷的雨点更加密集地抽打在脸上,生疼。海天之间,唯有那永恒而暴怒的咆哮,震耳欲聋,吞噬了所有微小的声音,也吞噬了那个刚刚消失的身影。
我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雨水浇透、迅速冷却的石像。刺骨的寒意从湿透的衣物一直渗透到骨髓深处,身体却感觉不到冷,只有一种巨大的、空茫的麻木。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响声,却无法驱散那种被瞬间抽空了所有力气的虚脱感。眼前只有那片不断重复的画面:破旧的工装身影,在滔天的白浪边缘,平静地挥手,然后像尘埃般被抹去。
口袋里,那本暗红色的存折,紧贴着我冰冷的皮肤。方才一路狂奔时它那灼人的滚烫感,此刻竟诡异地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沉重而顽固的、仿佛浸透了海水的冰凉。这冰凉透过衣料,像一条冰冷的蛇,蜿蜒着钻进我的血肉,缠绕住我的心脏,越收越紧。
我下意识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探进湿透冰冷的外套内袋。指尖触碰到那硬质的塑料封皮,冰冷而滑腻。我把它掏了出来。
暗红色的封面被雨水打湿,颜色显得更深沉,像凝固的血。雨水顺着封皮的边缘不断淌下,在我同样湿透的掌心积成小小的水洼。我颤抖着手指,极其僵硬地翻开那被雨水浸润得有些发软的纸页。
纸张被雨水洇湿,墨迹有些晕染,但上面的数字依然清晰得刺眼。一笔笔存款记录,数额不算巨大,却异常稳定,时间跨度长达数年。而最近几页,则是触目惊心的支出记录:
>
支出:叁仟圆整。收款人:陈小满。
>
支出:叁仟圆整。收款人:陈小满。
>
支出:叁仟圆整。收款人:陈小满。
>
……
一行行,一页页,像冰冷的刻刀,在眼前重复着同一个名字,同一个数字。在这片吞噬一切的狂风暴雨中,在这块刚刚吞噬了一个生命的断崖上,这些无声的数字和名字,却比惊雷更响,比巨浪更有力地撞击着我的灵魂。
翻到存折的最后一页,一张小小的、方方正正的纸片被小心地夹在里面,只露出一个角。我把它抽出来。
是一张崭新的汇款单。收款人信息栏已经工工整整地填好了:陈小满。东江省临海市白沙岛福利院。
汇款人栏是空的。汇款金额栏也是空的。日期栏同样空着。
只有右下角,那熟悉的、带着点个人风格的签名栏里,三个字清晰地写在预留的横线上:
>陆阳晖。
字迹有些歪斜,却一笔一划,写得极其认真用力。墨迹被雨水晕开了一点,但名字本身,清晰无比。
汇款单的空白处,用铅笔,极其潦草地、歪歪扭扭地画着一棵树的轮廓。树干细弱,却努力地向上伸展着枝桠。枝头没有叶子,只有几个小小的、模糊的、代表光点的圆圈。
风在耳边疯狂地嘶吼,像无数冤魂的哭嚎。雨点更加密集地砸在脸上、手上,砸在那张小小的、空白的汇款单上。冰冷的雨水迅速洇湿了纸面,那棵铅笔画的树和那几个代表光的小圆圈,开始变得模糊、晕染,线条的边缘化开,如同被泪水打湿的印记。
我死死地攥着那张被雨水打湿、边缘开始发软的汇款单和那本同样湿透的暗红色存折。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一片青白。指腹下,存折的塑料封皮冰冷而坚硬,汇款单的纸张则变得脆弱而湿滑。它们紧贴着我的掌心,那触感如此清晰,又如此不真实。
陆叔最后挥手的样子,工装外套消失在滔天白浪中的瞬间,与眼前这冰冷的存折、空白的汇款单、那棵正在雨水里模糊溶解的树,在我混乱的脑海里疯狂地交织、碰撞。他问过: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
现在,他用这种方式给了我答案,一个用生命和沉默书写的、滚烫又冰冷的答案。
海天之间,狂风的咆哮和巨浪的轰响似乎暂时退到了极远的地方,世界陷入一种诡异的、被水幕隔绝的寂静。唯有雨水顺着我的头发、脸颊、脖颈不断流下,冰冷刺骨。它们流过我的眼角,带着咸涩的味道,不知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我慢慢抬起头。目光越过断崖下依旧在疯狂沸腾、吞噬一切的墨黑色深渊,投向更远处那片被铅灰色浓云完全笼罩的海天交界线。厚重、翻滚的云层边缘,不知何时,竟被某种无形的巨力撕开了一道极其细长、极其狭窄的缝隙。
一束微弱的、带着惨淡金色的阳光,如同熔化的金液,艰难地从那道狭窄的云隙中奋力地穿刺下来!它笔直地照射在远处一片相对平静的海面上,像舞台上一道孤零零的追光,在无边无际的灰暗和狂暴中,固执地圈出一小块晃动着、跳跃着的、破碎而耀眼的光斑。
那光斑在汹涌起伏的海面上摇曳、闪烁,微弱得随时可能被重新聚拢的乌云吞噬,却又顽强地亮着,刺破这末日般的昏沉。
口袋里的存折和汇款单,沉甸甸地贴着我的大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