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半夜敲门说要剁人肉包饺子
我被敲门声惊醒的时候,全身都是冰冷的寒气。
已经是午夜了,老式筒子楼的走廊跟冰窟窿一样,风呼呼地往里灌,吹的人心里直发颤,
我紧了紧身手的棉衣,踩着棉鞋去开门,心里骂骂咧咧,想着是哪个醉鬼找错了门。
门一开,我愣住了。
门口站着的,是住我隔壁的苏晚。
昏黄的声控灯一闪一闪的,照得她一张脸惨白如纸。
她手里死死攥着一个黑色的布包,还在往下滴着水,那水渍是暗红色的,看的人毛骨悚热。
另一只手里,是一把破旧的菜刀,刀刃在灯光下闪着寒光,她握刀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
林哥……她开口,声音微颤,我……我有点‘肉’要处理,你能……帮我一起包个饺子吗
我的寒毛邹然立起。
视线死死钉在她手里的布包上,那滴下来的暗红色液体,好像是血!
一股浓郁的血腥味直冲我的鼻腔。
包饺子用这玩意儿
我的第一反应是砰地把门甩上,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
可苏晚那双眼睛,正直勾勾地看着我,里面盛满了绝望和哀求,像一个即将溺死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我迟疑了。
我对苏晚的印象,一直是个非常体面的女人。
我们这些住在筒子楼里的,都是社会底层,过的粗糙简陋。
可她不一样,哪怕是啃窝头她也要摆个盘。
那身洗得发白的职业套裙,永远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
这样一个讲究的人,此刻却狼狈得像个刚从地狱爬回来的恶鬼。
林哥,求你了。她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我眉头紧皱,最终还是咬着牙,从她手里接过了那个湿漉漉的血红色的布包。
入手的一瞬间,一股冰凉顺着我的手心直窜天灵盖。
我跟着她进了她的屋子。一股更浓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厨房的案板上,刀痕密布,看得出有些年头了。
她把布包里的肉倒在案板上,举起那把菜刀,猛地剁下去。
铛!
一声闷响,那刀像是砍在了一块韧性十足的胶皮上,只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白印。
她用尽全身力气一刀一刀的砍着,却显得那么软弱无力,没有在肉上留下一丝伤痕。
我死死盯着案板上的那块肉。
它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灰白色,上面还零星分布着一些黑色的斑点,完全不像猪肉或者牛肉。
可那上面浸染的血迹,又真实得可怕。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把手伸进口袋,拿出我的旧手机,手指在解锁键上悬停,准备只要情况不对就立刻拨打110。
可报警界面亮起的那一刻,我又犹豫了。
万一……万一她真的杀了人,我踏进这个门,接了这块肉,是不是就成了共犯
到时候警察来了,我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就在我纠结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哐哐的巨响,像是有人在用脚踹门。
一个粗鲁的男声猛然响起:苏晚!你个臭娘们!开门!再不还钱,信不信老子明天就把你打包送去山里给老光棍当媳妇!
是楼下那个放贷的周强!
我内心一震,看着苏晚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手里的菜刀掉在地上。
刹那间,我根本来不及多想,迅速抓起案板上的布包,连同那块肉一起塞回她怀里,低吼道:先别剁了!
我自己则一个箭步退到门边,后背紧贴着墙壁,心跳快的像似要蹦出来一样。
门外的周强又骂骂咧咧地踹了几脚,随即冷笑一声,脚步声逐渐远去,只留下一句恶狠狠的威胁:行,你有种!明天我不来,会有人来‘接’你!
走廊里重归死寂,只有冷风灌进来的声音。
我站在门口,浑身冰凉,低头看着自己刚才接布包时沾上的暗红色血渍,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盘旋。
她到底杀了谁
周强不像,他还活蹦乱跳的。
那是谁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突然想起一件事。
老王……楼道里最爱晒太阳的老王,昨天就没见着人影。
是不是……
第2章
废品老王不见了,刀上的血是红泥
该不会是苏晚那死丫头干的吧
李婶的声音尖酸刻薄,像一根钉子,一下扎在我的身上。
我刚吃下去的早饭差点就吐了出来。
苏晚。
昨天夜里,她堵在我家门口,惨白的脸上挂着两道泪痕,一只手抓着一把还在滴水的菜刀,另一只手拎着一个湿漉漉的布包,布包一角渗出暗红色的水渍。
她用气声对我说:林默,帮帮我……我杀人了,里面是……是人肉。
那一刻,我大脑一片空白。
我借口送热水的理由现在想来是非常可笑,但现在,我只想再看一眼那个布包,确认一下我昨晚是不是被吓出了幻觉。
门开了,苏晚的状态比昨晚更差。
眼窝陷了下去,像两口干涸的井,头发乱糟糟地黏在额角,身上那套价值不菲的职业套装皱得像咸菜干,显然是一夜没换。
她看见我,扯了扯嘴角:谢谢你昨晚……没走。
声音沙哑的厉害。
我的目光越过她,飞快地扫向她家拥挤的厨房。
案板上干干净净,但残留着一些灰白色的碎屑。
我心里一动,走过去,借着放暖水瓶的动作,蹲下身子,手指在那碎屑上轻轻捻了捻。
软的,蓬松的,带着一股破旧的气味,但绝没有任何血腥气。
我心脏狂跳,不动声色地将指尖那点碎屑塞进了袖口。
就在我起身准备离开时,余光瞥见了她床底下露出的半截东西——一件破旧的皮袄,皮革已经开裂,露出里面的棉花。
那棉花的颜色和质地,和案板上的碎屑一模一样。
我快速冲出了她家。
楼道里的风吹在脸上,我却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冰冷,脑子里一团乱麻。
我走向了小区的垃圾站。
几个垃圾桶被翻得乱七八糟,一股酸臭味扑面而来。
我强忍着恶心,在一个翻倒的桶边,发现了一块破布。
布料的颜色,和苏晚昨晚那个布包完全吻合。
我把它捡起来,上面那片所谓的血渍,在晨光下清晰无比——那根本不是血,而是一块干涸的红泥。
我们这片老城区改造,附近工地多的是这种红泥。
我蹲在垃圾桶旁,在寒风里,忽然低低地笑出了声。
我真是个傻子。
红泥、皮袄棉花、再加上我刚从另一个收废品的大爷口中听到的消息——老王根本没死,他儿子在外地给他找了个看仓库的活儿,工钱高,他连夜就坐车走了,连那辆破三轮都没来得及处理。
她根本没杀人。
可她为什么要那么说为什么要编造一个人肉这样惊悚的谎言
我攥紧了袖口里那团棉花,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她昨晚哭着求我帮忙时,那种混杂着绝望和祈求的眼神。
那一刻,我忽然全懂了。
她不是疯了,她是怕了。
她怕被这栋楼里像李婶那样的人看不起,怕自己最后的体面被撕碎,怕开口求助却只换来冷漠和拒绝。
所以,她只能用最极端、最吓人的方式,逼着我留下来,换取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帮助。
她宁愿被人当成一个杀人犯,也不愿被人当成一个可怜虫。
那种深入骨髓的骄傲,和被现实压垮的无力感,我太熟悉了。
我攥着那团棉花,忽然想起了我妈。
也想起了藏在老柜子最深处,那个我们家很多年都没再用过的东西。
第3章
铁锅煮棉花饺子,火钳怼上门
我几乎是跑着冲回自己那个狗窝的。
老柜子在角落里积着灰,我一拉开,一股尘封的樟脑丸味儿混着旧木头的朽气扑面而来。
我没管这些,伸手探进最里面,摸索着,直到指尖碰到一片冰凉粗糙的金属。
就是它了。
我把它拖出来,沉甸甸的,压得我胳膊一酸。
那是我妈生前最常用的一口铁锅,锅底多年前就裂了条缝,是我爸用粗铁丝歪歪扭扭地缠了几圈,勉强固定住。
我妈总说,这锅用久了,炒菜香。
锅里还残留着岁月洗不掉的油渍,黑亮黑亮的,像一层坚硬的铠甲。
我提着这口锅,重新敲响了苏晚的门。
她开门时,眼圈还是红的,像只受了惊的兔子。
看到我手里的锅,她愣住了。
你那锅太薄,饺子容易糊。我把锅柄往她手里一塞,声音又干又硬,用我妈的锅,厚实。
锅的重量仿佛一下子传递到了她身上,她踉跄了一下,死死抱住。
锅沿冰冷的触感似乎烫到了她,她的眼泪毫无征兆地就下来了,一颗一颗砸在黑色的锅身上,连声音都没有。
她没说话,只是抽泣着,用力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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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房里,我们俩像两个沉默的共犯。
她把那点可怜的白菜剁得更碎,我则从破棉袄里撕出一大团干净的棉花,学着我妈的样子,用手指把棉花搓成一个个匀称的小球。
苏晚看着我的动作,起初是茫然,后来像是明白了什么,没问,只是默默地把面皮擀得更薄。
我把棉花球一个个放进面皮中央,然后认真地捏紧边缘,挤出漂亮的褶子。
每一个动作都格外专注,仿佛里面包的是世界上最鲜美的馅料。
饺子刚下锅,在沸水里翻滚起来,白胖胖的,煞是好看。
就在这时,门板被踹得砰砰作响,周强那破锣似的嗓子在外面咆哮:苏晚!装死是吧告诉你,今天不拿钱,老子就把你这破家的东西全给你搬走!
苏晚的脸唰一下就白了,身体抖得像风中的叶子。
我冲她使了个眼色,让她待着别动。
然后,我关小了火,一手端起滚烫的铁锅,另一只手抄起炉子边上那把烧得通红的火钳,转身拉开了门。
周强正要抬脚再踹,看到我这副架势,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我端着锅,锅里的饺子还在上下翻滚,腾腾的白气模糊了我的脸。
我朝他冷冷一笑:吃个饺子再走刚煮的,人……新鲜的。
那声人字我拖得特别长,像淬了毒的钩子。
周强的视线从我脸上,挪到热气蒸腾的锅里,最后落在我手里那把泛着红光的火钳上,喉结狠狠地滚动了一下,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你……你们他妈的在搞什么鬼名堂
我往前逼近一步,手里的火钳对着铁锅边缘当地一声重重敲下,几点火星瞬间迸溅出来,发出刺耳的声响。
要不,你先尝一个
周强脸都青了,他死死地盯着我,像在看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几秒钟后,他往地上啐了一口,骂了句神经病,转身连滚带爬地跑了,脚步声在楼道里越来越远。
我关上门,背靠着门板,长长地舒了口气。
转身,苏晚正呆呆地看着我。
我们对视了一眼,突然都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笑声像是捅破了某种压抑已久的屏障,让我们俩紧绷的神经彻底松弛下来。
她用碗捞起一个棉花饺子,捧在手心,吹了吹热气,然后放进嘴里,轻轻咬了一口。
她慢慢地嚼着,像是在品尝什么美味,竟然没有吐出来。
过了很久,她才抬起头,轻声说:……挺暖的。
我看着她,指了指被铁丝缠绕的锅底裂缝:修修还能用。下次……想帮忙,直接说。
她低下头,声音轻得像风:嗯。下次……直接说。
窗外,深秋的风还在不知疲倦地吹着,锅里最后一丝热气,缓缓地散进筒子楼陈旧的夜色里。
周强走了,但门上还留着他肮脏的鞋印。
这栋老楼里,有些东西,脏了就得有人收拾干净。
第4章
李婶的泡菜坛子翻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拎着扫帚和簸箕出门,一股子酸臭混着辣椒面的呛人味道直冲天灵盖。
李婶家门口,那只她宝贝了半年的泡菜坛子碎成了几瓣,深红色的油汤混着惨白的菜帮子流了一地,黏糊糊的,像是凶案现场。
李婶披着件厚棉袄,坐在自家门槛上,一拍大腿,嚎得整条楼道都能听见:哪个杀千刀的缺德鬼!我留着过年配粥的宝贝啊!
她哭嚎着,眼神却跟探照灯似的在地上扫,一眼就锁定了坛子碎片旁的一小撮灰白色棉絮。
她猛地站起来,手指头几乎要戳到对门苏晚的门板上:是她!肯定是她!昨晚上剁肉剁得跟剁人似的,今天一早就来祸害我的坛子!
我蹲下身,用扫帚柄拨了拨那撮棉絮。
确实,跟苏晚床底下那件旧皮袄的料子一模一样。
但我清楚记得,昨晚我俩包完那顿饺子,苏晚把剩下的一团棉花仔仔细细地收进了床头柜的抽屉里,还上了锁。
我没吱声,沉默地把地上的碎瓷片和烂菜叶扫进簸箕。
心里却亮堂得很,这事儿有鬼,有人想借李婶的嘴,把苏晚这盆脏水坐实。
中午,街道办管卫生的陈金花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地上了楼,说是来做常规巡查。
李婶一见着她,立马跟见了救星一样扑上去,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苏晚,说她行为诡异,半夜剁骨头,现在又恶意破坏邻里财物,污染公共环境,强烈要求把她从我们这栋楼里赶出去。
陈金花皱着眉,在本子上一笔一画地记录着,看样子是把李婶的话当真了。
我扫完地,靠在墙边,趁她记录的间隙,不咸不淡地插了句嘴:陈主任,李婶这坛子昨天还好好的,我亲眼见的。今早才碎的。说起来,我昨晚下楼倒垃圾,好像看见王贵他那个外甥在楼下垃圾箱那边翻翻找找的,会不会是他半夜嘴馋,给踢倒了
陈金花笔尖一顿,抬起头:王贵那个傻侄子不可能。他爹昨天下午就把他接回乡下去了,说是要送去专门的学校,不住这儿了。
是吗我点点头,好像只是随口一提,然后不紧不慢地掏出手机,点开一张照片递到她眼前,那您看看这个,我这摄像头是防周强那小子回来偷东西装的,凌晨三点拍到的。虽然有点模糊,但这个穿着深蓝色雨衣弯腰撬坛子盖的身影……我把声音压得更低,只有我和陈金花、李婶三个人能听见,您瞅瞅,像不像上个礼拜来挨家挨户收煤气费的老赵
李婶的哭嚎声戛然而止,脸上的表情像是被冻住了,嘴巴张着,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老赵是她的老相好,这在楼里不算什么秘密,可他俩总爱玩地下情那套,老赵经常半夜三更地溜上楼来过夜。
傍晚时分,李婶蔫头耷脑地拎着一小篮子土鸡蛋,敲开了苏晚的门。
她眼神躲闪,支支吾吾地说:那啥……苏晚啊,早上的事儿是个误会,坛子……坛子是我自个儿没放稳,不赖你。
苏晚愣在门口,显然没反应过来这唱的是哪一出。
我正在门口修理扫帚上松动的竹条,抬头看了她一眼,几不可察地微微点了点头。
当晚,苏晚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给我。
她说:你之前说的,有话要‘直接说’……我还在学。
我接过那只豁了个小口的粗瓷碗,入手温热。
碗底,两颗圆滚滚的泡菜安静地沉着,没有切,就那么完整地躺在姜汤里。
我笑了:挺好,留着配明天的窝头。
窗外,陈金花骑着她的小电驴离开了,车后座上用绳子绑着一份文件。
那是一份我刚托她匿名交上去的筒子楼安全隐患整改建议书,署名那一栏是空白的,但里面的字迹,跟楼下黑板报上我代笔抄写的维修单,一模一样。
连绵的阴雨就从那天晚上开始下,一下就是好几天。
整栋楼都像是被泡在水里,墙壁摸上去一手的水汽,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老房子特有的霉味。
我在建议书里提过,楼里老化的电线就像是埋在墙里的定时炸弹。
这栋楼就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一场秋雨,就可能引出要命的咳嗽。
第5章
停电夜,谁在偷接电线
那场秋雨,终究是咳出了毛病。
啪的一声,整栋楼陷入死寂的黑暗。
紧接着,就是各种骂骂咧咧和孩子的哭闹声。
赵楼长的大嗓门最先划破混乱,他那支老式手电的光柱在楼道里横冲直撞:都说了线路老化!谁家又乱接线了查出来谁负责!
手电光最终钉在了楼道口的电箱上,人群像闻到血腥味的苍蝇,嗡地一下围了过去。
电箱门敞着,一根崭新的电线被粗暴地缠在主线上,线头裸露,在手电光下闪着不祥的光。
电线的另一头,蜿蜒着向上,消失在五楼的黑暗里。
所有人的手电光,像训练有素的猎犬,齐刷刷地扑向了五楼的方向。
那个方向,只有一户人家——小武家。
他家常年传出刺耳的电焊声,门口堆满了叫不出型号的废旧电瓶,是楼里公认的怪人。
片刻后,小武缩着脖子出现在楼梯口,一张脸在晃动的手电光里涨得通红。
不……不是我……他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我没偷电,我就是……想给我那个旧电瓶充点电……
还敢狡辩!赵楼长一口唾沫差点喷到他脸上,手电光死死地照着他的眼睛,楼里就你天天摆弄这些破烂玩意儿!偷电还嘴硬我告诉你,不交五百块罚款,这栋楼谁也别想来电!
人群开始骚动,指责声像潮水一样涌向小武。
我没作声,蹲下身,借着手机屏幕的光,捻了捻那截线头。
接口糙得像狗啃的,可剥开线皮的手法,还有它接入回路的位置,却精准得像个老电工。
这不像一个业余玩家的手笔,倒像是生怕别人看不出这是私接一样,故意留下的破绽。
嫁祸。我心里冒出这两个字。
我挤出人群,回屋里翻出工具包,对着外面喊了一嗓子:谁家灯泡坏了我这有备用的。然后径直上了五楼,敲响了小武的门。
借着帮他换灯泡的名义,我打量着他的房间。
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个微型修理铺。
墙上贴满了密密麻麻的电动车电路图,桌上摆着一个拆了一半的充电器,空气里混杂着松香和一股淡淡的药味。
我爹瘫在床上,降压药得放冰箱里冷藏。他看我盯着墙角的小冰箱,低声解释,我没钱……没钱安独立电表。
我没接话,指着墙上的图纸问他:如果你要接线,会走哪条回路
他愣了一下,随即指着图纸一角:走老消防线,跳过总闸。那条线早就废弃了,没人管,也影响不了别人……但我还没动手,真的。
我心头猛地一动。
就在前天晚上,我巡查回来,亲眼看见赵楼长的宝贝儿子,骑着一辆崭新的电摩悄无声息地滑进巷子。
那玩意儿,充电一晚上耗的电可不少。
我默默记下小武屋后那根锈迹斑斑的备用线管的走向,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了出去。
第二天,我借口楼道灯接触不良,喊上小武帮忙。
我们绕到筒子楼的后墙,那里的墙皮因为连日阴雨,早就泡得发软。
我让他搭把手,三两下就扒开了一大块湿冷的墙皮。
里面的景象让小武倒吸一口凉气。
主电缆上,赫然有一个专业级别的切口,切断的线头被绝缘胶布仔细地包裹着。
而在切口上方,一根被巧妙伪装成水管一部分的暗线,一路向下,终点直通二楼——赵楼长家厨房的排风扇口。
我没说话,拿出手机,对着那个切口和暗线的走向,不动声色地拍下几张照片。
当晚,我把照片塞进一个信封,投进了街道办信访监督员陈金花家的信箱。
信封里只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建议普查电路安全,别让孩子给大人背锅。
三天后,楼里恢复了供电。
赵楼长再也没提过罚款的事,见了我眼神躲闪,像是耗子见了猫。
又过了两天,小武敲开我的门,塞给我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用废旧零件拼装起来的LED应急灯,外壳打磨得溜光,拧开开关,光线柔和又明亮。
苏晚端着饭碗,站在对门,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她朝我这边轻声说了一句:你一次救了两个‘不敢说’的人。
我笑了笑,把灯放在桌上。
光晕均匀地铺开,正好照亮了我那只用了多年的、锅沿上布满裂纹的搪瓷碗。
小武的灯很亮,但不知为何,这光亮却驱不散楼里悄然弥漫开的一种新的人心惶惶。
人们的交谈声变小了,眼神里多了些以前没有的探寻和不安,像一群预感到风暴将至的蚂蚁。
第6章
铁锅要被收走了
那场预感中的风暴没有化作雨水,而是凝成了一个巨大的、鲜红的拆字,像一道狰狞的刀疤,狠狠地刻在了我们这栋老筒子楼的外墙上。
第二天,张会计就带着她的拆迁登记小组来了。
她是我们街道办出了名的铁面无私,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面的眼睛像精密的扫描仪,能把每家每户的犄角旮旯都盘算得清清楚楚。
她拿着个文件夹,声音不大,但穿透力极强:三个月,三个月后准时清场。所有私人旧物件,自行处理,过期不候。
轮到我时,她踩着高跟鞋走进我那十平米的小屋,目光扫了一圈,最后定格在灶台上的那口黑铁锅上。
林默,这口锅属于危旧炊具,锅底都有裂纹了,建议你直接丢弃。
我正擦着桌子,闻言动作一顿,回头看她:还能用。
张会计的眉头皱了起来,像夹住了一只苍蝇。
不安全,也不在补偿清单里,留着占地方。她公事公办地在表格上划了一下,转身要走,到了门口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补了一句,声音不大不小,却正好能让门外探头探脑的邻居听见:对了,有人举报你这口锅,煮过‘人肉饺子’。性质比较特殊,我们需要拍照备案,留个底。
我心头猛地一沉。
是李婶那张嘴嚼出来的余波。
那场几乎毁了我半辈子的谣言,像阴魂不散的鬼,又缠上来了。
那天晚上,筒子楼里一向嗓门最大、最爱骂街的周强,出奇地安静。
他没在屋里摔盆砸碗,而是蹲在昏暗的楼道里,一口接一口地抽着劣质烟。
烟雾缭绕中,他看见我,竟破天荒地递过来一支。
听说你要搬了他声音沙哑。
我没接烟,只是看着他。
那口锅……卖我吧,十块钱。
我冷笑一声,心里的火气没压住:你要它干啥也学着包点‘特色’饺子
周强被我噎了一下,猛地呛咳起来,眼圈都红了。
他把烟头狠狠摁在水泥地上,低声说:我娘……她想学包饺子。你不知道,她瘫了三年,就念叨着想吃口热乎的。
我盯着他,忽然发现,这个平日里邋里邋遢的男人,指甲缝里不再是黑乎乎的油泥,而是细细的、灰白的末——那是纸钱烧尽的灰。
我这才想起,他娘前两天刚办完丧事。
我没再接话,转身回了屋,关上门。
那一晚,我把那口铁锅拿下来,用钢丝球和去污粉,一遍一遍地擦洗,直到它露出黑铁本色的、沉稳的光泽,亮得能照出人影。
然后,我把它端端正正地摆在了窗台上,正对着楼下来来往往的视线。
拆迁队进场的前一夜,筒子楼几乎搬空了。
苏晚来帮我收拾最后的东西。
我把那口擦得锃亮的铁锅从窗台拿下来,塞给她。
你租的新屋有厨房,这个你拿着。
苏晚连忙推辞:这锅对你意义不一样,你留着做个纪念吧。
我没说话,只是从工具箱里掏出一卷细铁丝和一根焊条。
当着她的面,我用钳子把铁丝一圈圈绞紧在锅底的裂缝上,像在缝合一道伤口,再用焊条点了几下,虽然粗糙,但足够牢固。
我把修好的锅,郑重地放进她的行李箱里。
我妈以前总说,锅破了能修,人心散了就不好补了。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透。
提前来巡视的张会计,习惯性地朝我的窗台看了一眼,却只看到一个清晰的锅印,旁边孤零零地留着几根用剩的焊条,和一张被露水打湿的纸条。
纸条上只有六个字:已移交,勿弃。
而在几十公里外,一间崭新的出租屋厨房里,苏晚正用那口锅,煮着一锅热气腾腾的、真正的白菜猪肉馅饺子。
门口,整齐地放着一双洗得干干净净的旧棉拖——是我的。
窗外的风依旧很冷,但灶台上的蓝色火苗,正稳稳地、温柔地舔着锅底那道新补上的裂缝边缘。
拆迁队进场的最后一天,整栋筒子楼已经空了大半,像一具被掏空的骨架,在冬日的寒风里发出呜呜的声响。
我送走了苏晚,一个人回到空荡荡的房间。
所有的家当都处理完了,只剩下一张光秃秃的床架。
我弯下腰,吃力地抬起床板。
第7章
搬家那天,李婶塞了包盐
床板下,藏着我吃饭的家伙。
一个黑色的帆布工具包,拉开拉链,里面是各式各样的扳手、螺丝刀和一卷绝缘胶带。
我把工具包背上,和那块沉重的床板、一张掉了漆的旧木桌一起,用麻绳牢牢捆在我的三轮车上。
筒子楼里空荡荡的,风从破了的窗户里灌进来,呜呜地响,像巷子最后的挽歌。
最后看了一眼这间住了十年的屋子,我没再留恋,转身锁上了门。
那口被我修好的铁锅,我没带走。
锅底被我打磨得锃亮,锅身也用油养了一遍,黑得发光。
我找了块崭新的红布,把它细细包好,像是在包裹一件珍宝,然后轻轻放在苏晚新租屋的门口。
推着吱呀作响的三轮车走出巷子,几乎要汇入大街的车流时,李婶突然从拐角闪了出来,像个受惊的影子。
她手里死死攥着一个白色塑料袋,快走几步,不由分说地塞进了我车头的筐里。
拿着!街坊一场,你不拿着,我晚上睡不着!
我低头一看,是半包粗盐,还有一个玻璃小瓶,里面是切得细细的辣萝卜,红油汪汪的,看着就下饭。
李婶说完就扭过头去,不敢看我,声音闷闷的:小林,你说那天晚上……锅里炖的不是别的,是棉花,对吧
我怔了怔,想起苏晚那晚的恐惧,点了点头。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像是要把心里的石头都吐出来:我那坛子……其实是我自己不小心碰倒的。老赵嘴馋,半夜想偷捞几块泡菜,脚下一滑……我怕人笑话,就没敢说实话。
一阵风卷着地上的废纸和落叶打着旋儿飞过。
我把那包盐从车筐里拿出来,揣进怀里,贴着胸口,暖烘烘的。
李婶,我轻声说,盐够咸,饭才压得住苦。
推车路过街道办,陈金花正埋头在一堆文件里,像是要被淹没了。
她抬头看见我,没有多余的寒暄,只是指了指桌上的一叠材料。
最上面那张纸的标题我看得分明——《筒-子楼困难住户安置建议》。
我一眼就瞥见了苏晚和小武的名字,后面的备注栏里用红笔清晰地写着:建议优先分配带独立厨房房源。
她给我倒了杯热水,推到我面前:你那个摄像头拍的东西,我留了备份。赵建国挪用公款的事,够他喝一壶的了。
我没接话,也没碰那杯水,只是从帆布包里,取出了那个我从二手市场淘来的摄像头,放在了她的桌上。
这个留着吧,我说,这片巷子深,天黑得早,总得有人看着点。
陈金花看着我离开的背影,良久,我听见身后轻微的转动声,回头时,看到她已经把那个小小的摄像头,对准了街道办的院门方向。
傍晚,我终于把我所有的家当都搬进了新租的车库房。
这里阴冷潮湿,但我总算有了个落脚地。
正当我把行李一件件码放整齐时,门被轻轻敲了三下。
是苏晚。
她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个老式的铝饭盒,看到我,有些局促地笑了笑。
她走进来,把饭盒放在我那张掉漆的桌上,掀开了盖子。
一股混合着白菜和猪油香气的热浪扑面而来,是饺子,一个个白白胖胖,还冒着腾腾的热气。
她把饭盒推向我,又从自己的布包里,掏出那个我用来包铁锅的红布包,叠得整整齐齐。
我……我用那口锅煮了饺子,特意多放了盐。她顿了顿,像是鼓足了勇气,你说‘下次直接说’,我……我今天去找了职介所,报了个会计速成班。
我点点头,拿起筷子,夹起一个饺子,塞进嘴里。
咸,咸得我整张脸都皱了起来,眼泪都快被逼出来了。
但我却咧开嘴,笑出了声。
窗外,深秋的风依旧不知疲倦地刮着,饭盒里升腾的热气爬上冰冷的玻璃,迅速凝成一片白雾,模糊了外面那个灰暗世界的轮廓。
锅没在身边,但火,已经传了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