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黑暗降临
盲矿工与推土机
>矿难夺去孙少平双眼后,他回到双水村。
>昔日挚友金波成为地产公司经理,计划铲平小学建度假村。
>暴雨夜,推土机轰鸣逼近。
>少平张开双臂挡在废墟前:这儿埋着我们的名字。
>车灯刺破雨幕,驾驶室里金波泪流满面却未松油门。
>田晓霞举着相机定格这一刻:金波,你脚下碾碎的是自己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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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声音先于黑暗降临——不是绝对的寂静,而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沉甸甸的压迫感,如同浸透了水的棉絮,塞满了孙少平的耳朵,隔绝了外面那个喧嚣的世界。然后,才是无边无际的、粘稠的黑暗,像一口深不见底的矿井,将他彻底吞噬。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矿道深处特有的、混合着煤尘与血腥气的阴冷潮湿。那是他的眼睛在矿难里彻底熄灭后,唯一留给他的永恒背景音。
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尖锐刺鼻,却怎么也盖不住那股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挥之不去的矿下气息。少平躺在狭窄的病床上,身体被石膏和绷带禁锢着,像一件破损后勉强拼凑的器物。眼睛的位置是两片厚厚的纱布,隔绝了所有光,也隔绝了方向。他只能靠耳朵捕捉着周围的一切:护士轻不可闻的脚步声,远处走廊里模糊的争吵,隔壁床病人压抑的呻吟,还有窗外偶尔掠过的、属于城市的、陌生而匆忙的车流声。
这些声音在他耳边嗡嗡作响,杂乱无章,却无法在他脑海里勾勒出任何清晰的画面。他成了一艘在无光之海上彻底迷航的船,锚链已经崩断,任凭无形的暗流把他推向未知的深渊。身体深处残留的剧痛,像是矿难那瞬间巨大冲击的回响,一波波地啃噬着他,提醒他那个把他抛入永恒黑夜的瞬间。
他听到病房门被轻轻推开,有人走了进来,脚步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迟疑。
少平
是妹妹兰香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浓重的鼻音,仿佛刚哭过。紧接着,一只微凉、有些颤抖的手轻轻覆盖在他没有打石膏的右手上。
哥……
兰香的声音哽咽了,后面的话被硬生生堵在喉咙里,只剩下细微的抽泣。
少平的手指在兰香的掌心下微微蜷缩了一下,像是溺水者本能地想要抓住什么。他想开口,喉咙却干涩发紧,像被砂纸磨过,只发出一点嘶哑的气音。
兰香……
他终于挤出两个字,声音陌生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沙哑,空洞,失去了所有的生气。
哥,我在,我在这儿。
兰香的手握得更紧了些,仿佛要把自己的力量传递给他,晓霞姐……她刚出去给你打水了,马上回来。
田晓霞。这个名字像一颗微小的火星,在少平无边无际的黑暗里短暂地跳跃了一下,带来一丝微不可察的暖意。旋即,又被沉重的现实压了下去。
眼睛……
少平艰难地问,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里硬生生抠出来,大夫……咋说
兰香的呼吸猛地一滞,覆盖在他手背上的那只手瞬间变得冰凉,甚至微微颤抖起来。沉默,在消毒水的气味里弥漫开来,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哥……
兰香的声音抖得厉害,带着巨大的、无法掩饰的悲伤和绝望,大夫……大夫说……伤得太重了……视神经……全断了……
她终于控制不住,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地泄露出来,他们说……以后……以后都……都看不见了……
看不见了。
这三个字像三颗冰冷的铁钉,被一把无形的重锤,狠狠地、一下一下地钉进了孙少平的颅骨。他以为自己早已麻木,早已在矿难发生的瞬间就接受了这最坏的结局。可当这宣判由妹妹带着哭腔亲口说出来时,一种更深的、更彻底的寒意还是从脊椎骨一路窜上来,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那是一种比死亡更让人绝望的剥夺,剥夺了他感知世界的窗口,剥夺了他用双眼去阅读、去劳作、去辨认亲人朋友面孔的权利。他成了一个彻底的废人。
一股巨大的、令人作呕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咙。他下意识地想要偏过头,却牵动了颈部的伤处,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闷哼出声。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的味道,硬生生把那口翻涌的血气咽了回去。身体里某个地方,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发出无声的哀鸣。
兰香的哭声还在耳边,像钝刀子割着神经。少平的手在身侧的床单上无意识地抓挠着,粗糙的布料摩擦着指尖,留下几道浅浅的白痕。他想安慰妹妹,想告诉她别哭,哥没事。可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却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巨大的虚无感攫住了他,比那矿井深处的黑暗更深沉,更令人窒息。他感觉自己正向着一个无底的深渊坠落,速度越来越快,而下方,除了永恒的黑暗,空无一物。
出院那天,城市的喧嚣像无数根细针,从四面八方刺向孙少平毫无防备的耳朵。汽车的鸣笛、人群的嘈杂、店铺音响的鼓噪……这些曾经被眼睛过滤掉的背景音,此刻被无限放大,尖锐地冲击着他的神经,让他头痛欲裂。他紧紧攥着田晓霞递过来的盲杖,冰凉的金属触感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有形的依靠。晓霞的手臂稳稳地托着他,她的声音低而清晰,在混乱的声浪中为他劈开一条狭窄的路径:小心台阶……慢点,少平,前面人多……
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脚下不再是熟悉的、坚实或松软的泥土,而是坚硬、冰冷、方向难辨的水泥或瓷砖。盲杖的尖端试探着敲打地面,传回的震动陌生而令人不安。他像初生的婴儿般笨拙,又像一个在陌生战场上丢失了武器的老兵,每一步都充满了对未知陷阱的恐惧。
长途汽车站的气味更加复杂难闻。汗味、劣质香烟味、汽油味、廉价食物的油腻气息……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浑浊的气流,冲击着他的嗅觉。他被晓霞搀扶着,在拥挤的人群中跌跌撞撞地移动。身体时不时撞到陌生的肩膀或行李,引来不满的低语或呵斥。每一次碰撞,都让他像受惊的动物般猛地绷紧身体,一种混杂着羞耻和愤怒的情绪在心底翻腾。
让让!让让!不长眼啊!
一个粗嘎的男声在他耳边炸响,带着明显的不耐烦。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撞在他的左肩上,他踉跄着向后倒去,手中的盲杖差点脱手。
少平!
晓霞惊呼,用力拉住他。
少平勉强站稳,脸色煞白。他看不见那个撞他的人,只感觉到对方粗重的呼吸和身上浓重的烟味就在咫尺之间。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一股无处发泄的怒火在胸中燃烧。他张了张嘴,却最终只是徒劳地喘息着,像一个被剥夺了声音的哑巴。在绝对的黑暗里,连愤怒都失去了方向。
晓霞紧紧挽住他的手臂,她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意,对着那个方向斥责:你怎么走路的没看见他拿着盲杖吗
随即,她又立刻转向少平,声音放得无比轻柔,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安抚,别理他,少平,我们快到了。再坚持一下,马上就上车了,回家就好了。
回家……
少平在心里默念着这两个字。双水村,黄土地,那熟悉的泥土和草木的气息,那低矮的窑洞……这些记忆中的画面此刻在他黑暗的视野里却显得如此模糊而遥远。家,还能是他记忆中那个可以喘息、可以疗伤的港湾吗还是一个同样需要用残损的身躯去重新摸索、重新适应的陌生之地
2
废墟前的守护
他像个沉重的包袱,被晓霞艰难地安置在靠窗的座位上。汽车引擎发动,巨大的轰鸣和随之而来的震动包裹了他。窗外的景象——那些飞速倒退的楼房、田野、山峦——对他来说已不复存在。他只能感受到身体随着车厢的颠簸而摇晃,感受到引擎的震颤通过座椅传入骨髓。听觉和触觉被放大到极致。邻座乘客的窃窃私语,前排婴儿的啼哭,车轮碾过不平路面的每一次弹跳……都无比清晰地涌入他的耳朵,敲打着他的神经。他疲惫地靠在椅背上,闭上了被纱布覆盖的双眼,尽管闭与不闭,眼前都只有一片混沌。只有晓霞偶尔低声的询问和提醒,像黑暗湍流中偶尔闪现的浮木,让他不至于彻底迷失。
当长途客车终于摇摇晃晃地停在双水村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时,一股熟悉而浓烈的泥土气息混合着草木的清新,猛地灌入了孙少平的鼻腔。这气味如此霸道,瞬间盖过了车厢里所有的浑浊。他下意识地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这阔别已久的、刻在骨子里的味道全部吸进肺腑。这是家的味道,是根的味道。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奇异地松弛了一丝。
田晓霞搀扶着他下了车。双脚终于踩在了黄土地上,一种久违的、踏实的触感从鞋底传来。虽然依旧是陌生的松软和坚硬交织,但这松软带着故乡泥土特有的温厚,这坚硬是熟悉的石砾硌脚的感觉,不再像城市里那冰冷无情的坚硬。晓霞在他耳边低声描述着:老槐树还在,叶子落了不少……左边是金俊海叔家的老窑,烟囱在冒烟呢……前面那条土路,一直通到你家院子……
少平听着,努力在脑海里描摹着那些熟悉的景象。他试探着往前迈了一步,盲杖点在干燥的土路上,发出沉闷的笃声,扬起细微的尘土。
然而,这份短暂的慰藉很快被一种异样的寂静打断。村口,记忆里总是聚着三五个闲人、弥漫着旱烟味和议论声的地方,此刻却安静得有些诡异。只有风吹过老槐树枝丫发出的呜呜声,像低低的叹息。晓霞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带着一丝困惑:咦怎么没人往常金俊海叔他们总在这下棋的……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刺耳的突突声猛地撕裂了村口的宁静,由远及近,带着一种蛮横的、不容置疑的节奏迅速逼近。这声音极其陌生,粗暴地碾压着少平记忆中双水村平和缓慢的日常声响。紧接着,是沉重的车轮碾压过土路的声音,伴随着某种金属构件在颠簸中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哐啷巨响。
是……拖拉机
晓霞的声音带着不确定的惊讶,声音怎么这么大像……推土机
她似乎踮起脚张望着,开得好快!扬起老大一片灰!
那巨大的噪音裹挟着飞扬的尘土扑面而来。少平下意识地侧过身,抬起手臂挡在脸前,尽管他什么也看不见。一股浓烈的、呛人的柴油尾气味直冲鼻腔,呛得他咳嗽起来。脚下的地面清晰地传来那沉重机械碾过的震动感,像一头狂暴的野兽正从身边呼啸而过,留下令人心悸的余波。
开走了……往村西头那边去了。
晓霞的声音带着一丝惊魂未定,开得真野!差点撞到路边堆的柴火。
那怪兽般的轰鸣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村子的某个方向,留下死一般的寂静和呛人的尘土味在空气中弥漫。孙少平站在原地,心口却像被那沉重的车轮碾过,留下一种沉甸甸的、不祥的预感。这陌生的、粗暴的噪音,像一把冰冷的铁锹,粗暴地铲进了他刚刚试图重建的、关于故乡的宁静图景里。双水村,似乎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正经历着他无法想象的剧变。
晓霞搀扶着少平,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那条熟悉又陌生的土路往家走。脚下的路似乎比记忆中更坑洼了,碎石和浮土硌得脚底生疼。少平手中的盲杖频繁地敲击着地面,探索着前方的虚实,发出单调而谨慎的笃笃声。偶尔,他能感觉到路旁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些目光无声而沉重,带着怜悯、好奇,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疏远。他能听到压得极低的议论声,像风一样断断续续地飘进耳朵:
唉……少平……真可惜了……
……矿上……眼睛没了……
……后生家,以后咋办呀……
这些细碎的声音像针尖,扎在他敏感的神经上。他只能把头垂得更低,仿佛这样就能躲开那些无形的注视。
终于,推开自家那扇熟悉的、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柴火烟味、陈旧窑洞气息和饭菜味道的暖流扑面而来。母亲那压抑了许久的、带着哭腔的呼唤立刻响了起来:我的少平啊!
紧接着,一双粗糙、布满老茧却异常温暖的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胳膊,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力量,仿佛要把他揉进骨血里。
妈……
少平的声音哽住了,他反手握住母亲的手,那熟悉的触感带来一阵酸楚的暖意。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母亲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泪水滴落在他手背上,滚烫。父亲孙玉厚站在一旁,沉默得像一块磐石,只有那沉重的、一声接一声的叹息,代替了千言万语,一下下砸在少平的心上。
窑洞里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悲伤和小心翼翼的沉默。少平摸索着坐在炕沿,指尖拂过被褥上熟悉的粗布纹理。晓霞在一旁轻声细语地帮忙安顿行李。母亲抹着眼泪,絮絮叨叨地开始诉说:……你爸那腰,疼得更厉害了,去镇上瞧了,大夫说……唉,就是累出来的病根儿,药吃了也不顶大用……兰香那丫头,在城里厂子里,听说活儿重得很,前阵子打电话回来,嗓子都是哑的,问她只说没事……可寄回来的钱,倒是比往常多了些,唉,这孩子……
每一句话,都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少平本已沉重的心湖。家里的困境,比他想象的更糟。他像个局外人一样坐着,一种无力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他的四肢百骸。他回来了,却什么也做不了。他甚至连母亲此刻脸上的愁苦都看不见。
接下来的日子,是在黑暗中缓慢而痛苦的摸索。少平像一个初生的婴儿,在自家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空间里重新学习生存。门槛、水缸、灶台、坑洼不平的地面……都成了需要付出代价才能记住的障碍。膝盖上、手肘上,很快添了新的青紫。每一次磕碰,都伴随着母亲心疼的惊呼和父亲沉重的叹息。这叹息比责骂更让他无地自容。
他试图分担。摸索着去挑水,水桶沉重地压在肩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村头的老井。看不见路,只能依靠盲杖和记忆,还有晓霞或邻居偶尔的指引。水桶撞击着井沿,发出空洞的回响。提水的辘轳冰冷沉重,粗糙的麻绳磨砺着手掌。他咬着牙,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进幽深的井水里。挑着半桶水往回走时,肩膀火辣辣地疼,水在桶里晃荡着,溅湿了裤脚。回到家,母亲看着那不足半桶的水和儿子湿透的裤腿,背过身去偷偷抹泪。
他摸索着去劈柴。斧头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带着冰冷的杀意。他凭着感觉举起,朝着记忆中木头墩子的方向奋力劈下。哐!
一声闷响,斧刃砍偏了,深深楔进旁边的泥地里,震得他虎口发麻。再来一次,又偏了。他固执地一次次尝试,汗水浸透了后背,手臂酸痛得几乎抬不起来。终于有一次,咔嚓一声脆响,木柴应声裂开。他蹲下身,摸索着那裂开的柴禾,粗糙的木刺扎进指尖,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带着痛楚的成就感。
然而,比身体上的磕绊更难以忍受的,是精神上的囚笼。无尽的黑暗像一个巨大的茧,将他密不透风地包裹其中。窑洞外,世界依旧在运转,阳光、风、庄稼的生长、人们的劳作……而他,被隔绝在外。时间失去了刻度,白天和黑夜的界限模糊不清。他只能坐在炕上,听着窑洞外偶尔传来的鸡鸣狗吠、人声交谈、还有远处田地里隐约的劳作声响。这些声音提醒着他,生活仍在继续,却与他无关。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孤独感和无用感,像冰冷的潮水,日复一日地淹没他。
他唯一能抓住的,是田晓霞带来的盲文书和那块小小的点字板。当他枯瘦的指尖第一次触碰到那些凸起的小点时,一种奇异的战栗传遍全身。那不再是虚无,而是有形的、可以触摸的文字!他像一个饥渴的旅人扑向甘泉,贪婪地、笨拙地用手指去阅读那些凸起的点阵。速度慢得令人发指,指尖被磨得生疼,但他乐此不疲。每一个被艰难拼读出来的词语,都像黑暗世界里亮起的一颗微弱的星,微弱,却固执地闪烁着,告诉他,他还没有完全被这黑暗吞噬,他的灵魂,还能在另一个维度里汲取养分,艰难地呼吸。
3
推土机的咆哮
这天下午,少平正坐在自家窑洞前的石墩上,指尖缓慢而专注地划过盲文书页上那些凸起的小点。阳光晒在背上,暖融融的,空气里浮动着干草和尘土的气息。他沉浸在那由指尖传递进来的、关于远方河流和山脉的叙述里,暂时忘却了眼前的黑暗。
忽然,一阵不同寻常的嘈杂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份暂时的宁静。那不是熟悉的农具声响或村民的交谈,而是一种沉闷、持续、带着某种破坏性力量的轰鸣,夹杂着金属碰撞的刺耳噪音,还有隐隐约约、此起彼伏的呼喊声。那声音似乎来自村子的西头,那个方向……
少平的心猛地一沉。他记得晓霞提过,村西头是村小学的所在。那所由几孔旧窑洞改造而成的、承载着双水村几代人最初梦想的地方。
那沉闷的轰鸣声越来越响,像一头正在逼近的怪兽,带着令人心悸的震动感,连他身下的石墩都仿佛在微微颤抖。
妈!
少平猛地站起身,朝着窑洞方向急切地喊,外面……西头!啥声音出啥事了
母亲闻声从窑洞里快步走出来,声音里带着惊惶和愤懑:唉!作孽啊!是……是金波娃那公司的人!开着那铁疙瘩……推土机!在……在推咱村的学校啊!
推学校!
少平浑身一震,像被冰冷的铁水浇了个透心凉。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那本盲文书,书页在他指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可不是嘛!
母亲的声音拔高了,充满了心痛和不平,说是要弄啥度假村!签了字,给了钱……可那点钱,够个啥那是咱们的学堂啊!娃娃们念书的地方!你爸,还有俊山叔他们几个老的,早上就过去了,想拦着……可人家……人家那机器凶得很,还有带大盖帽的(警察)在旁边站着……唉!
母亲后面的话,少平已经听不清了。一股滚烫的血直冲头顶,瞬间将他淹没。金波!那个和他一起在黄土坡上打滚、一起掏鸟窝、一起在小学窑洞里偷听老师讲课、一起在歪脖子槐树下刻下名字的发小金波!那个声音爽朗、眼睛明亮、会吹好听口琴的金波!竟然……竟然是他的人,在开着推土机,要铲平他们的学校!
轰——哐啷!
又是一声巨大的闷响从西头传来,像是什么东西被彻底撞塌了。紧接着,人群的呼喊声猛地拔高,带着惊恐和愤怒,中间似乎还夹杂着老人急促的咳嗽声和妇女的哭喊。
少平!你……你别……
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想要阻止他。
但孙少平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巨大的愤怒和一种说不清的、被至亲之人背叛的剧痛,像火山一样在他胸中爆发。他猛地甩开母亲试图拉住他的手,甚至来不及摸索那根靠在墙边的盲杖,凭着记忆和对声音来源的本能判断,跌跌撞撞地就朝着那轰鸣和嘈杂传来的方向冲去!
少平!小心!路不平!
母亲在他身后惊恐地呼喊。
他不管不顾。眼前是永恒的黑暗,但脑海里却清晰地浮现出村西头那条熟悉的土路,路边歪斜的酸枣树,以及那几孔承载了他最初梦想的、温暖的窑洞教室。他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脚下不时被石头或坑洼绊得趔趄,尘土呛进喉咙,他却感觉不到。耳边只剩下那越来越近、如同野兽咆哮般的推土机轰鸣,还有人群绝望的呼喊。
停下!快停下啊!窑要塌了!
是父亲孙玉厚那熟悉而嘶哑的怒吼,带着一种困兽般的绝望。
金波!你个狼娃子!忘本的东西!那是你念过书的学堂!
另一个苍老的声音怒骂着,是金俊山叔。
混乱的声浪中,一个年轻、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公事公办腔调的声音透过扩音喇叭响起,显得格外刺耳:乡亲们!请冷静!拆迁补偿协议是合法签署的!阻挠施工是违法行为!请大家立刻退到安全线以外!重复一遍,立刻退后!
这声音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穿了少平的心。金波!真的是他!这个声音,剥去了少年时爽朗热情的底色,只剩下冰冷的公式化和不容置疑的命令。少平最后的幻想破灭了。他跑得更快,几乎是用身体在撞开前方无形的障碍。
突然,一个带着哭腔的、无比熟悉的声音穿透了嘈杂,清晰地钻进他的耳朵:爸!爸你怎么样别吓我啊!
是田晓霞!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惶和恐惧!
晓霞
少平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脚步踉跄了一下,几乎是扑向声音的来源,晓霞!晓霞你在哪出什么事了
少平
晓霞的声音带着哭腔,迅速靠近,我没事!是我爸!他……他被推倒的土墙溅起的石头砸到了头……流了好多血……金波!金波你混蛋!
晓霞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愤怒,矛头直指那扩音喇叭的方向。
父亲受伤了!被金波的人推倒的土墙砸伤了!这个消息像一颗炸弹在少平脑海里炸开。他顺着晓霞声音的方向扑过去,脚下被碎石绊了一下,重重摔倒在地。膝盖和手掌传来火辣辣的刺痛,但他顾不上,挣扎着爬起来,急切地摸索:田叔田叔!你怎么样
他的手触碰到一片温热的、黏稠的液体,是血!还有田福军粗重的、带着痛苦的喘息声。
别……别管我……
田福军的声音虚弱而急促,拦……拦住他们……学校……
就在这时,那推土机的巨大轰鸣声再次嚣张地响起,带着一种碾碎一切的蛮横气势,仿佛刚才的混乱和流血事件对它毫无影响。履带碾压碎石瓦砾的声音,如同野兽在咀嚼骨头,令人牙酸。它调整了方向,引擎发出更加低沉的咆哮,对准了仅存的、那孔挂着褪色一年级木牌的窑洞教室!那孔他和金波一起趴过窗户、一起挨过老师批评、一起在泥墙上刻下歪歪扭扭名字的窑洞!
巨大的、带着死亡气息的轰鸣声如同实质的浪潮,一波波冲击着孙少平。履带碾过碎砖烂瓦发出的咔嚓声,像无数骨头在断裂。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钢铁巨兽移动时带起的震动,从脚下的地面直传到他的膝盖,带着一种冰冷、沉重、无可阻挡的压迫感。那孔最后的窑洞,那刻着他和金波名字的墙壁,正在这钢铁的碾压下发出无声的哀鸣!
金波——!!!
孙少平猛地发出一声嘶吼。那声音撕裂了他的喉咙,带着无尽的悲愤、不解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像受伤野兽的咆哮,瞬间压过了推土机的轰鸣,在混乱的废墟上空炸开!
他猛地推开了旁边试图搀扶他的晓霞,不再犹豫,不再畏惧。眼前是永恒的黑暗,但脑海深处那个刻着名字的墙角却无比清晰,灼热得发烫!他不再需要视觉去定位。凭着记忆中无数次跑过这里的路径,凭着那推土机引擎轰鸣和履带震动传来的方向感,凭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守护生命中最后一点珍贵印记的决绝,他朝着那巨大的声浪和死亡气息的来源,踉跄着,却又无比坚定地扑了过去!
4
魂断推土机
脚下是松散的瓦砾和尖锐的断砖,每一步都踩在未知的陷阱上。他被绊倒,又挣扎着爬起来,手掌被碎石划破,膝盖钻心地疼,但他全然不顾。他的目标只有一个——挡在那孔窑洞前,挡在那面刻着他们童年印记的墙壁前!
少平!回来!危险!
田晓霞惊恐万分的尖叫在他身后响起。
少平娃!使不得啊!
父亲孙玉厚嘶哑的劝阻带着绝望。
他充耳不闻。他像一枚投向风暴的、绝望的炮弹,用尽全身力气,终于在履带碾起的尘土和死亡阴影笼罩过来的前一刹那,扑到了那面残存的、摇摇欲坠的泥墙前!
他猛地张开双臂,像一只试图庇护巢穴的、伤痕累累的鸟,用自己单薄的身躯,死死地挡在了那台庞大、冰冷、正咆哮着碾压过来的推土机前面!他的后背紧紧贴住那面粗糙、带着童年记忆温度的泥墙,仿佛要将自己嵌入其中。
停下——!
他用尽肺里所有的空气,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变了调,金波!你睁眼看看!睁眼看看这墙!这墙后面埋着啥!埋着你金波的名字!埋着我孙少平的名字!埋着咱们的魂!你把推土机开过来!你碾!你先把我们俩的名字,把咱们的魂,碾碎了再过去——!!!
他的吼声在推土机巨大的轰鸣中显得如此微弱,却又如此尖锐,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向驾驶室的方向。狂风卷起的尘土扑打在他脸上,混合着汗水、血水和泪水,一片泥泞。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推土机铲斗那巨大阴影带来的冰冷气压,能闻到浓烈刺鼻的柴油味几乎要将他熏倒。履带碾压碎石的声音就在他脚下咫尺之遥,那震动感如此强烈,仿佛下一秒就要将他连同身后的泥墙一起,碾成齑粉!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狂风卷着沙砾,抽打在孙少平布满汗水和尘土的脸上,生疼。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柴油尾气灌满他的鼻腔和喉咙,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感。脚下,大地在推土机履带下呻吟、颤抖,那咔嚓咔嚓碾碎砖石的声音,像死神逼近的脚步声,清晰地敲打在他的耳膜上,震得他心胆俱裂。
他能感觉到那巨大的钢铁铲斗卷起的冰冷气流,像无形的巨手扼住了他的喉咙。那恐怖的阴影,带着毁灭一切的重量和寒意,已经悬在了他的头顶!死亡的气息从未如此刻骨地清晰。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死寂里,那持续不断的、如同巨兽咆哮般的推土机引擎声,陡然一滞!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扼住了喉咙,发出一声沉闷的、不甘的呜咽。紧接着,是履带骤然停止转动时,钢铁构件咬合摩擦发出的刺耳尖啸——嘎吱!!!
这突如其来的停顿,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后,显得异常突兀和诡异。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只剩下狂风卷过废墟的呜咽,和远处人群压抑的、惊魂未定的抽泣声。
孙少平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依旧死死地张开双臂,后背紧贴着那面粗糙的泥墙,像一尊凝固的雕塑。他看不见,但他所有的感官都在这一刻被提升到了极致。他听到了那引擎的骤停,他感觉到了那毁灭性力量的突然凝滞。
驾驶室的方向,一片死寂。没有扩音喇叭的命令,没有引擎的咆哮,只有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然后,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一个声音响了起来。不是通过冰冷的扩音器,而是直接穿透驾驶室的玻璃,清晰地、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颤抖,传入了孙少平的耳朵。
……少平
是金波的声音。不再是那个冷静、公事公办的经理腔调,而是剥去了所有伪装,只剩下最原始的、带着巨大震惊和某种东西碎裂痕迹的、属于金波的声音。那声音干涩、嘶哑,像是从砂纸上磨出来的,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驾驶室里,金波的手死死地攥着操纵杆,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着。他的目光,透过沾满泥点和灰尘的驾驶室前挡玻璃,死死地钉在挡在铲斗前那个单薄的身影上。
孙少平就那么站着。狂风撕扯着他洗得发白的旧外套,卷起他额前凌乱的头发,露出额角一道在矿难中留下的、尚未完全愈合的暗红伤疤。他的脸上糊满了尘土、汗水和干涸的血迹,狼狈不堪。那双曾经明亮如星、如今却被厚重纱布覆盖的眼睛,正望向他驾驶室的方向。尽管隔着纱布,金波却仿佛能感受到那目光——那是一种穿透了钢铁、穿透了财富和地位的隔阂,直刺灵魂深处的、带着血泪的质问和控诉!
金波的目光下意识地顺着少平张开双臂守护的位置移动。那面摇摇欲坠、布满裂缝和烟熏痕迹的泥墙……就在少平后背紧贴着的、靠近墙角的地方……在那被推土机铲斗掀起的尘土半掩半埋之下……他看到了!
几道深深的、歪歪扭扭的刻痕,顽强地从尘土中显露出来。那是用削铅笔的小刀,带着孩子气的笨拙和认真,深深地刻进去的。虽然被岁月侵蚀,被尘土覆盖,但那几个字的轮廓,金波只看了一眼,就像被闪电击中般,瞬间刺穿了他所有的记忆屏障!
那歪斜的、用力过猛刻下的,正是金波和孙少平!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杂着酸楚、刺痛和巨大眩晕感的洪流,猛地冲垮了金波心中那道由金钱、地位和所谓发展蓝图筑起的冰冷堤坝!那些被刻意遗忘、被深埋心底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他淹没:
烈日下的黄土坡,两个晒得黝黑的光屁股小子,为了一只蛐蛐争得面红耳赤,又转眼间勾肩搭背地分享一个偷摘来的酸涩野果……
破旧的教室里,寒风从窗户的破洞灌进来,冻得两人瑟瑟发抖。少平把家里带来的唯一一块烤红薯,偷偷掰了一大半,硬塞进他手里……
村口的老槐树下,少平笨拙地用口琴吹着断断续续的调子,他拍着大腿笑得前仰后合,然后抢过口琴,吹出悠扬的《山丹丹开花红艳艳》……
矿上招工的消息传来时,少平眼里那无法掩饰的羡慕和为他由衷的高兴……他离开村子那天,少平追着拖拉机跑了老远,用力地朝他挥手,喊着:金波!混出息了别忘了回来!……
这些画面如此鲜活,如此滚烫,带着故乡泥土的气息和少年时毫无杂质的赤诚,狠狠地灼烧着他被城市烟尘和名利欲望熏染得麻木的心。
金波的目光死死地钉在墙上那两个歪歪扭扭的名字上,又猛地移回孙少平那布满尘土和血痕、却写满了绝望守护的脸。一股巨大的、无法抑制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视线瞬间被汹涌的泪水彻底模糊。滚烫的泪珠毫无征兆地滚落,砸在冰冷的操纵杆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痛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放在油门踏板上的脚,仿佛被焊死了一般,沉重得无法挪动分毫。松油门刹车这个在工地上重复了千百次、如同呼吸般自然的动作,此刻却重逾千斤。他攥着操纵杆的手,青筋暴起,指节发出轻微的咔吧声,却无法做出任何指令。
松开,意味着承认错误,意味着向过去的自己低头,意味着眼前这唾手可得的巨大利益链条可能瞬间崩断……可踩下去……脚下碾碎的,是少平!是刻着他们名字的墙!是他们一起长大的地方!是他们再也回不去的、最干净的那段岁月!是他金波自己的魂!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就在金波被巨大的情感风暴撕扯得几乎崩溃的瞬间,一道刺目的、雪亮的光柱,如同审判之剑,猛地刺破了昏暗的雨幕和弥漫的烟尘!
咔嚓!
一声清脆的快门声,如同惊雷,在金波耳边炸响!
田晓霞不知何时已冲到了推土机侧面不远处。她浑身湿透,泥水沾满了裤腿,脸上带着泪痕和擦伤,眼神却像淬火的寒冰,锐利而决绝。她高高举着那台专业相机,镜头像黑洞洞的枪口,精准地锁定着推土机驾驶室里的金波。相机的闪光灯在昏暗的光线下爆发出短暂而刺目的白光,清晰地映照出金波此刻脸上那交织着泪水、震惊、痛苦和挣扎的扭曲表情!
金波——!
田晓霞的声音透过风雨传来,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带着穿透一切伪装的锋利和刺骨的寒意,清晰地扎进金波的耳膜,看看你脚下!看看你眼前的孙少平!你碾过去的,不是一堵破墙!是生养你的黄土!是跟你一起滚泥巴长大的兄弟!是你自己最后一点还没被钱熏黑的魂!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金波摇摇欲坠的心房上:
你把推土机开过去!明天报纸的头版,就是你这张流泪的脸!标题我都替你想好了——‘地产新贵金波,为建度假村,铁蹄碾碎童年伙伴与故乡记忆!’
你金波的名字,会永远跟‘忘恩负义’、‘冷血商人’钉在一起!你赚再多的钱,也买不回一个干净的‘人’字!
闪光灯那短暂而灼目的白光,像一道冰冷的闪电,不仅照亮了驾驶室里金波那张被泪水、尘土和巨大痛苦扭曲的脸,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他灵魂最深处!田晓霞那冰锥般锋利的话语,每一个字都穿透引擎的余音,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无可辩驳的力量,狠狠扎进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房。
忘恩负义……冷血商人……钉在一起……
这些词语在他混乱的脑海里疯狂回荡、碰撞,与眼前孙少平那决绝守护的身影、泥墙上那歪歪扭扭的名字、以及田晓霞相机镜头那黑洞洞的审判之眼,交织成一幅足以将他灵魂撕裂的图景。
他放在油门踏板上的那只脚,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猛地抽搐了一下!一股巨大的、来自身体本能的抗拒力量,瞬间冲垮了那被利益和惯性焊死的沉重。那只脚,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力道,猛地抬了起来,狠狠地向旁边的刹车踏板跺去!
嘎——吱——!!!
一声比引擎骤停时更加凄厉、更加刺耳百倍的金属摩擦声,如同濒死巨兽的哀嚎,骤然撕裂了雨幕和废墟的沉寂!巨大的推土机在距离孙少平不足半米的地方,在铲斗几乎已经触碰到他破旧衣襟的瞬间,带着巨大的惯性猛地向前一冲,终于,在刹车片刺耳的尖啸和钢铁构件不堪重负的呻吟声中,剧烈地颤抖着,彻底停了下来!履带卷起的泥浆和碎石,哗啦啦地溅了少平一身。
驾驶室里,金波的身体随着刹车的巨大惯性狠狠前倾,额头咚地一声撞在冰冷坚硬的前挡玻璃上。剧痛传来,眼前金星乱冒,他却浑然不觉。他像一具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木偶,瘫软在驾驶座上,双手无力地从操纵杆上滑落。滚烫的泪水混合着额头撞破流下的温热血液,汹涌地淌过他扭曲的脸颊,滴落在沾满油污的工作服前襟,晕开一片深色的、肮脏的湿痕。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如同离水的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痛苦的抽噎和绝望的颤抖。透过模糊的泪眼和沾血的挡风玻璃,他看到孙少平依旧像一尊石像般张开双臂挡在泥墙前,一动不动。
推土机庞大的钢铁身躯如同一座突然死去的怪兽,横亘在废墟之上。引擎熄火后,世界陷入一种诡异的、令人心悸的寂静。只有雨水敲打钢铁和瓦砾的噼啪声,远处人群压抑的、劫后余生般的啜泣声,以及金波自己那无法抑制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粗重喘息和呜咽,在冰冷的雨幕中交织、回荡。
5
雨中的忏悔
雨水,冰冷而密集,无休无止地从铅灰色的天幕倾泻而下,冲刷着双水村这片狼藉的伤口。它砸在推土机冰冷的钢铁外壳上,发出沉闷的噼啪声;落在散乱的砖石瓦砾上,溅起浑浊的水花;顺着孙少平凌乱的发梢和布满尘土血痕的脸颊蜿蜒流淌,留下一道道泥泞的沟壑。
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像一尊在风雨中凝固的雕塑,双臂死死地张开,后背紧贴着那面残破的泥墙。雨水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带来刺骨的寒意,但他仿佛失去了知觉。刚才那推土机带着死亡气息的最终一冲,履带卷起的泥浆碎石劈头盖脸砸来的瞬间,巨大的恐惧曾像冰锥刺穿心脏,此刻却只剩下一种虚脱般的麻木和茫然。引擎熄火后那死寂的几秒钟,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他只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还有雨水冲刷一切的单调噪音。
直到那刺耳的刹车尖啸彻底平息,直到那钢铁巨兽彻底停止了颤抖和咆哮,死寂般趴伏在面前,少平紧绷到极限的神经才像骤然崩断的弦,猛地松弛下来。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感袭来,双腿一软,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沿着粗糙冰冷的泥墙,缓缓地滑坐下去。断砖碎石的棱角硌着他的身体,带来清晰的痛感,他却只是无力地靠在墙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泥泞和血污,顺着脖颈流进衣领,冻得他牙齿微微打颤。世界只剩下单调的雨声和远处模糊的嘈杂。他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摸索着,触碰到身后泥墙那粗糙、湿冷的表面。指尖缓缓移动,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一点点地探向记忆中那个墙角的位置——那个刻着金波和孙少平的地方。
指尖下的触感粗糙而湿润,是雨水浸泡的泥土。他细细地摸索着,分辨着。终于,在靠近墙角、离地面大约一尺高的地方,他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些异样的凹陷。那不是自然的坑洼,而是带着人工刻凿的痕迹!线条歪斜,深浅不一,但那种熟悉的、属于孩童时代的笨拙力道,穿透了冰冷的雨水和岁月的尘埃,清晰地传递到他的指尖!
是它们!就是它们!
一股难以言喻的、滚烫的热流猛地从心口涌上,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寒冷和麻木。酸楚的浪潮排山倒海般袭来,堵塞了他的喉咙。他猛地低下头,额头重重地抵在冰冷湿滑的墙面上,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抽动起来。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无声地流淌,冲刷着指尖下那两个早已模糊、却深深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名字。
不远处,那台庞大的推土机如同死去的巨兽,沉默地趴卧在泥泞中。驾驶室的门,在死寂般的僵持后,终于发出嘎吱一声刺耳的呻吟,被人从里面猛地推开。
金波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身上的昂贵西装早已被驾驶室的油污蹭得一片狼藉,额角那道被挡风玻璃撞破的伤口还在缓缓渗血,混合着雨水和未干的泪痕,在他脸上糊开一片狼狈不堪的红褐色污迹。他脚步踉跄,几乎是跌撞着从高高的驾驶室踏板上下来,一脚踩进泥水里,泥浆瞬间没过了他锃亮的皮鞋鞋面。
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锁链牵引着,死死地钉在墙角那个蜷缩着、无声颤抖的身影上。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依旧能清晰地看到少平额头抵着墙壁,肩膀剧烈耸动的轮廓。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酸楚和痛悔,如同毒藤般死死缠住了金波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想喊一声少平,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坚定的脚步声踩着泥水靠近。田晓霞的身影出现在金波和少平之间。她浑身湿透,脸色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燃烧着冰冷的火焰。她甚至没有看金波一眼,仿佛他只是一团肮脏的空气。她径直冲到墙角的少平身边,毫不犹豫地蹲下身,张开双臂,用自己同样湿透的身体,紧紧抱住了那个在风雨中无助颤抖的身影。
少平……少平……
晓霞的声音低哑,带着浓重的鼻音,手臂收得很紧,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力量和温暖都传递过去,没事了……没事了……推土机停了……学校……学校还在……
她的拥抱像一道温暖的堤坝,暂时挡住了那能将人彻底冻僵的风雨。少平的身体在她怀中猛地一震,压抑许久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声,终于断断续续地从紧咬的牙关中泄露出来。他反手死死抓住晓霞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肉里,仿佛那是他在无边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金波僵立在冰冷的泥水里,像一尊被雨水冲刷的泥塑。眼前紧紧相拥的两人,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将他彻底隔绝在外。晓霞那无视的冰冷,少平那绝望的呜咽,如同两把烧红的钝刀,反复切割着他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嗬嗬声,最终,所有试图辩解、忏悔或呼喊的话语,都被那无边的悔恨和冰冷的雨水,死死地堵在了胸腔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那个他曾经最珍视的兄弟,在他带来的毁灭边缘,被另一个他同样熟悉的人紧紧守护着。而他金波,成了那个被钉在耻辱柱上、连靠近的资格都失去的局外人。
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发梢、脸颊不断流下,流进嘴里,带着苦涩的咸腥味——不知是雨,是血,还是泪。他颓然地低下头,肩膀垮塌下去,整个人仿佛被瞬间抽走了所有支撑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