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那年,我跪在街边,身后躺着没了气息的阿爹,头上插着卖身的草标。
镇国府的世子爷,骑着高头大马,正与他倾心已久的柳家小姐当街争执。
你当真要如此绝情
柳小姐柳眉倒竖,语带讥诮:是又如何若非想借此接近你大哥,我岂会与你周旋你且扪心自问,这京城上下,除了你这身份,有谁会真心倾慕于你
世子瞬间脸色铁青,怒极之下,目光扫过我,猛地一指,赌气道:
喂,那个卖身的!爷买你了!给你银子厚葬你爹,许你锦衣玉食,一世无忧,你来跟了爷,说你倾慕爷,如何
我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没有丝毫犹豫:好!
后来,他又对我说。
你……去接近我大哥吧。只有他身边有了人,柳如烟才会彻底死心。
1
我并未立时应下萧景珩的恳求。
比起五年前被他从街边买回镇国府时,我已脱胎换骨。
世子待我极好,他延请名师教我识字念书,习练琴棋书画,但凡我想学的本事,他无不点头应允,倾囊相授。
去年他又在城南清净处为我置办了一处精巧别院,连伺候的丫头小厮都一并配齐。
记得初学骑马那会儿,正是酷暑难当,他每日顶着日头,亲自在马场边守着,看我跌跌撞撞,汗流浃背,却从未露过一丝不耐。
到如今。
再无人会提起当年那个蓬头垢面、卖身葬父的孤女。
府里府外都在传,我是镇国府世子萧景珩亲手雕琢的玉,是他心尖儿上的人,甚或……是他早早养在身边的房里人。
毕竟,他是这般不遗余力地将我托举至此。
可谁又能料到,柳含烟回来了。
她当年与世子争执后不久便远走他乡,音信全无。
上月,她云游归来,做的头一件事,竟是去向大公子萧景瑜剖白心迹。
自然,碰了一鼻子灰。
柳含烟心仪世子爷这事,本是桩秘辛。
她表白受挫,大约心中郁结无处排解,竟在深夜啜泣着给世子递了信。
【景珩,我回来了。】
只这一句,他便方寸尽失。
后来,她又为世子爷黯然神伤了好几回。
每回,都是世子耐着性子去宽慰开解。
他既怜惜她落泪,心头又憋着一股无名火。
凭什么他恨不能把一颗心都剖给她看了,她却只看得见他那冷心冷情、沉默寡言的兄长
但我万万没想到,他竟会想出这等下策。
依我看,大公子萧景瑜那样的人物,心如寒潭古井,怕是根本不会为哪个女子动情。
可世子却日日来缠我。
他遣人送来时新花卉、精巧绝伦的首饰头面、千金难求的绫罗绸缎,那银子流水似的往我身上堆。
连别院里管事的嬷嬷瞧见了,都悄悄打趣:
姑娘好福气,世子待您这份心思,明眼人都瞧得出。先前就觉着您二位情分不同,这般舍得花销,怕不是好事将近到时可得请我们吃杯喜酒。
我牵了牵嘴角,未置一词。
是啊,他待我,当真是极好。
这份恩情,我明月此生此世,怕是倾尽所有也难以偿还。
正思忖间,世子身边的小厮匆匆跑来传话,说爷请我去书房一趟。
我甫一踏入书房,便见他斜倚在窗边软榻上,指间把玩着一枚玉扳指,嗓音带着点惯常的慵懒:
前儿送去的蜀锦和那支点翠步摇,可还入眼
我垂眸应道:谢世子赏,极好。
他轻叹一声,像是下了很大决心,罢了,爷再想想,你若实在不愿,我也……
我打断了他。
奴婢应下了。
萧景珩把玩玉扳指的动作骤然停住,抬眼望来,什么
您让奴婢去做的事,奴婢应了。我清晰地重复。
他静默了片刻,忽地低笑出声,那笑意却未达眼底,成,那便去试试。若实在不成,也无妨,爷照样养你一辈子,锦衣玉食,绝不亏待。
言罢,他又似不经意地添了两句,仿佛在解释缘由:
这些年,府里长辈、京中勋贵,给我大哥相看的闺秀,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可他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也就对你,还偶尔能说上几句话,露个笑脸。
若非如此,爷也不会拉下脸来求你做这事。
我静静听着,目光投向窗外沉沉夜色中的一弯冷月,良久,才低声应道:奴婢明白。
静默良久,他才开口,声音有些含混不清:
对了,一直忘了问你。
明月。他顿了顿,你……可有心上人了
我微微一怔,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袖口,世子问这作甚
嗯,他轻叹口气,声音低沉下去,若你心里有了人,这事便作罢。爷再浑,也不能误了你的终身。
我的目光掠过书案上那只插着几支名贵魏紫牡丹的钧窑花瓶。
听闻这花是今早才从洛阳快马加鞭运来的,单这一瓶,便抵得上寻常庄户人家几年的嚼用。他从前,也是这样千里迢迢为柳含烟搜罗奇花异草的吧
我抿紧了唇,轻声回复:没有。
2
其实,我骗了世子。
我心悦于他。
自五年前他高坐马背,于街市喧嚣中向我伸出手那一刻起,这颗心便落在了他身上。
可这许多年,他眼底心里,只容得下一个柳含烟。
又过了两日,世子亲自张罗,设宴为柳含烟接风洗尘。
竟也给我递了张描金帖子。
听说是柳含烟知晓了我的存在,执意要见上一见。
她语带玩味地对世子说:五年前街边插标卖身那个小丫头你真把她带回府里养着了啊,萧景珩。
我记得她那时又黑又瘦,头发枯黄,哪有什么看头我还当你当时不过是句气话。如今倒真叫我好奇,你把她养成什么模样了。
我本有事在身,当即就寻了由头婉拒了。
世子却接连派了小厮来传话。
最后一句,那小厮躬身垂首,一字不差地复述着主子的口吻:
世子说:‘爷的大哥今日也在席上。明月,你答应爷的事,总不会转头就忘了吧’
我听着这话,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闷得透不过气。
难受得紧。
可他话已至此。
我不去,便是不识抬举,枉负了他这五年的恩养。
待我踏入那花团锦簇的宴厅时,喧嚣与华彩便扑面而来。
有人瞧见我进来,眼神立时变得微妙起来,非但没了往日的热络,连声招呼都省了。
从前,他们看在世子的面子上,哪个不客客气气唤我一声明月姑娘可如今,明眼人都瞧得出,世子身边有了柳含烟,我终究成了个笑话。
柳含烟被众人簇拥在中央,众星捧月。
她看到了我,袅袅婷婷地走过来。
明月妹妹也来了。
我还担心世子忘了请你,怕妹妹一人在别院孤单呢。
她身旁一位姓李的公子,是萧景珩的至交,此刻毫不掩饰地嗤笑出声。
含烟你就是心善,一个玩意儿罢了,哪有资格与我们同席。
世子养着她,不过是当年被你气着了,寻个乐子。如今你回来了,她也该识趣些。
我没有看他们,目光越过人群,落在了不远处的萧景珩身上。
他听见了那些羞辱,却置若罔闻。
柳含烟似乎还嫌不够,她抬起皓腕,晃了晃腕上那只通体碧绿的玉镯。
这是景珩前日才派人从江南寻来的,说是最配我的肤色。
她说着,故作亲昵地来拉我的手,身子却状似不稳地向一旁倾倒。
哎呀!
一声惊呼。
她那只戴着玉镯的手,精准地撞上了我身侧的红木方几。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
那只价值连城的玉镯应声而碎,化作几段碧绿的玉块,散落在地。
柳含烟捂着手腕,眼圈瞬间就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委屈地望着我。
明月妹妹,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萧景珩一个箭步冲了过来,紧张地握住柳含烟的手腕,看也不看我一眼。
伤到没有
柳含烟摇摇头,泪珠却恰到好处地滚落下来。
我没事,只是这镯子……是你的心意……
萧景珩柔声安抚。
一只镯子罢了,含烟,我再给你寻更好的。
他看我的脸色沉了下来。
至于你……
滚回你的院子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3
我的目光越过柳含烟梨花带雨的脸,落在萧景珩紧锁的眉头上。
这可是万金难寻的青竹玉镯,有市无价,就这么碎了
啧啧,把她卖了,怕是也赔不起这镯子的一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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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子摇着折扇,笑得尤其刺眼。
世子养了这么些年,总该值些价钱的。
哄笑声四起。
你们胡说什么!
林芷拨开人群,快步走到我身前,将我护在身后。
她是京中林记绸缎庄的独女,也是我在这唯一的朋友。
方才离得那么远,谁看清是怎么回事了含烟姑娘自己脚下不稳,怎能怪到明月头上!
柳含烟听了这话,委屈地咬住下唇,看向萧景珩的目光更加楚楚可怜。
李公子唰地合上折扇,轻佻地指着林芷。
哟,林家妹妹这是要为个下人出头也行啊,既然你这么仗义,不如让她赔了这镯子
你们几个大老爷们儿,怎么联手欺负一个姑娘家她一个婢女,月例银子才几钱拿什么填这窟窿
有人将面前的酒杯一推。
是世子的挚友,沈家小侯爷沈铭。
他懒洋洋地抬眼,浑不在意:急什么横竖有景珩替她兜着。这些年,不都这样
他说得半点不错。
从前,但凡我有所短缺或惹了麻烦,世子总是这般替我周全。
柳含烟柳眉微挑,拖长了调子:哦竟是如此
萧景珩鼻腔里应了一声,伸手便要去取腰间装银票的荷包。
我却先他一步开了口。
不必劳烦世子,奴婢自己来。
萧景珩动作一顿,看向我的眼神沉了下去,带着不悦:明月,别胡闹。
我微微垂首,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奴婢不敢胡闹。只是……总不能一辈子事事都仰仗着您。
这些年,借着世子的名头便利,我其实私下也学了些生财的门道。
或是替人抄誊孤本善本,或是凭借世子所教的书画技艺接些不露名的私活,竟也攒下些体己。
还特意备了个小妆匣,每月都会悄悄往里存一笔银子,盘算着将来一并还给世子,全了这份恩情。
这些,他自然毫不知情。
说罢,我取出贴身带着的荷包,将里面几张的银票并几锭银子,递到柳含烟面前。
这些,够赔你的镯子吗
满座宾客,鸦雀无声。
4
柳含烟后退半步,躲到萧景珩的身后,一脸委屈。
景珩,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怎会真的要明月妹妹赔钱。
我只是……只是觉得这镯子碎得可惜,更怕你误会我容不下人。
她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显大度,又将自己放在了受害者的位置上。
周围的议论声又起,风向瞬间转变。
含烟姑娘就是心善。
可不是,白白折了一只好镯子,还要替个下人着想。
我举着银子的手,就那么僵在半空中。
我看着萧景珩,等着他开口。
我心里存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卑微期望。
然而,他对我带着不耐和疲惫。
明月,别闹了。
他对着柳含烟时,语气是截然不同的温柔。
一个镯子罢了,改日我赔你个更好的。今日人多,别为这点小事扰了兴致。
柳含烟破涕为笑,顺从地点点头。
大厅里的喧闹仿佛离我远去。
我只看到萧景珩不耐烦的神情,看到柳含烟嘴角的得意。
我漫无目的地离开,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园子里最偏僻的角落。
夜色如墨,将我彻底吞噬。
不知过了多久,一件带着淡淡檀香气息的暖和外袍,轻轻披在了我的肩上。
我惊愕地抬头。
清冷的月光下,萧景瑜安静地站在我面前,眸色深沉如夜。
夜深了,风大。
他没有问发生了什么,只是将一个暖手炉塞进我怀里。
回屋去吧,别着了凉。
待我整理好仪容,沿着回廊往回走时,假山石后隐隐传来争执声,正是萧景珩与柳含烟。
你先前分明说景瑜哥会赴宴!人呢莫不是诓我
许是被要务绊住了脚。怎么,你对我大哥还贼心不死追着他写了多少信笺,他可曾回过你只言片语
哼!我乐意!你管得着么倒是你,为何要将那个叫明月的婢子养在别院还如此招摇
萧景珩声音低沉下去:怎么,你吃味了
少自作多情!我只是瞧不上这等攀附寄生的女子!赖在别人府上这些年,锦衣玉食供着,怕是耗了你金山银山吧
萧景珩沉默了一瞬,我几乎能想象他抬手摸了摸鼻尖的模样。
当初……还不是为了气你你若肯回心转意,与我重修旧好,我即刻就将明月发卖了,从此再不见她,如何
回廊檐下的灯笼光线昏黄黯淡,我隐在廊柱的阴影里,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连指尖都冻得麻木了。
后面的话,我已听不下去。
转身,悄无声息地朝着与宴厅相反的方向疾走。
我狼狈地回了自己的院子,深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心头翻涌的冰冷。
贴身侍女芸香早已焦急地等在门口。
见我回来,她连忙迎上来,眼眶红红的。
姑娘,您可算回来了!您别往心里去,世子爷他……他就是被那柳含烟迷了心窍!
芸香替我打抱不平,絮絮叨叨地说着。
当年柳姑娘没走的时候,世子爷待她,那才叫一个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这满园子的梧桐,都是为她种的,就因为她说喜欢……
芸香后面的话,我没再听进去。
满园子的梧桐……
原来如此。
我一直以为,萧景珩教我弹《凤求凰》,是因为他喜欢听。
却原来,他只是在透过我,看另一个人的影子。
我低头,看着自己这双因为常年练琴而生出薄茧的手。
我算什么呢
一个听话的替代品,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
5
这些年,府中老人、坊间闲谈,我零零碎碎听说了太多萧景珩与柳含烟的纠葛。
他为搏她一笑,曾策马三日三夜,只为从南疆带回一株稀世昙花;
因旁人一句轻薄于她,他便与人当街斗殴,闹得满城风雨,被老王爷罚跪祠堂三日;
更荒唐的是,听闻他们十八岁那年,柳家卷入一场祸事,大厦将倾。
是萧景珩,跪在镇国老王爷书房外整整十日,水米不进,以命相挟,才求得老王爷出手,动用庞大的人脉和难以估量的代价,硬生生将柳家从悬崖边拉了回来。
不久,他们便定下了情意。
人人都说,镇国府大公子萧景珩,一颗心早已刻满了柳含烟。
而我初入府那两年,府中上下,乃至京中勋贵,谁不在背后嗤笑
世子怕不是被柳家那丫头气昏了头竟真把那街边捡来的孤女当个宝养着图什么
图赌一口气呗!柳含烟说他没人真心爱慕,他便偏要捧一个出来给人看!
呵,也不嫌麻烦,惹这么个甩不脱的累赘。
……
镇国府的长辈们对此倒是默许。
毕竟,对我这样一个孤女而言,世子的资助——那些束脩、衣料、头面,于他们眼中,不过是九牛一毛,尚不及府中一场寻常宴饮的开销。
6
自那日宴会之后,萧景珩再无只言片语传来。
但我知道,他一直在柳含烟身边。
消息灵通的芸香每日都会带回些零碎见闻:
世子今日陪柳姑娘去西郊马场跑马了……
听说昨儿世子包了画舫,陪柳姑娘在镜月湖赏落日呢……
沈小侯爷他们几个也都陪着……
他们说世子的那个宠婢再得宠也只是一个下人……
这类话我虽听多了,却还是食不下睡不着。
这日,萧景珩身边的心腹小厮来到别院,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锦盒,说是世子的赔礼。
同时,也带来了一卷萧景珩亲笔的、带着明显焦躁气息的信笺:
【些许闲言碎语,你从前听得还少不需与他们置气,平白惹自己不痛快】
【乖,过两日得空,爷带你去珍宝阁,挑几样新到的头面首饰。】
我展开信笺,看着那句从前听得还少,唇角扯出一个极淡的弧度。
是啊,反正也不是头一次了。
我出身微贱,命如草芥,被贵人施舍养着,被说几句痴心妄想、攀附米虫,又算得了什么呢理所应当罢了。
我将信笺随手丢在案上,吩咐备水沐浴。
温热的水流包裹住身体,试图驱散心底那层厚厚的寒意。
待我披着半干的头发走出浴间,芸香已候在门外,手里又捧着一卷新到的信笺,神色复杂。
姑娘,世子……又来信了。
我接过展开,依旧是那熟悉的、带着点不容置疑口吻的字迹:
【你答应爷的事,莫要忘了。】
我沉默地走到书案前,提笔,在那信笺的空白处,落下了一个墨色沉沉、力透纸背的字:
【诺。】
6
未几,我与世子爷萧景珩起了龃龉之事,便传遍了府内府外。
皆因那日,世子爷正与沈铭几位公子在雅阁小聚。
我将世子爷吩咐的字条回呈于他,他捏着那薄薄一张纸,盯着看了许久,指节都泛了白。
末了,竟是没忍住,猛地将手中把玩的那方上好的和田玉扳指狠狠砸在地上!
哐当一声脆响,玉碎四溅。
混账!世子爷低吼一声,面色铁青,小爷我又不曾说她什么!只晓得冲我使性子,我萧景珩何曾亏欠于她!
说来也巧。
隔日我随闺中密友林芷去酒楼用饭。
席间,我出来透口气,行至廊下拐角,正撞见沈铭公子与人低声交谈。
这明月,当真养不熟的白眼狼!世子待她何等恩厚,说她两句便受不得了说破天去,她还得给柳含烟小姐磕几个响头呢!若非因着含烟小姐的情分,世子当年怎会将她从那破落户里接回府中,带在身边
沈铭咂舌,语带轻蔑。
罢了,话也不能这么说。镇国府每年周济的贫寒学子、孤苦之人,数不胜数,也没见你们这般编排。
她岂能同那些人比她可是被世子爷放在身边亲自教养,这些年,世子待她如珠如宝,护得跟眼珠子似的!那些人能得这份体面
话虽如此,她也为世子做了不少。这些年,只要世子传唤,她哪次不是放下一切即刻赶到更别提前年世子爷惊马,若非她舍命扑上去挡了那一下,后果不堪设想!她自个儿不也在榻上躺了足足半年
唉,这倒也是……可如今含烟姐回来了,她的存在,可不就碍眼得很么
我隐在廊柱后的阴影里,待他们步入雅间,方才悄然走过。
若非他们提起,连我自己都快忘了,还有过那么一桩壮举。
那日,是时隔三年,柳家大小姐柳含烟第一次遣人送信给世子爷。
信上说,她梦见了世子爷的兄长——大公子萧景瑜。
问世子爷能否偷偷绘一幅景瑜公子的画像,寻机交予她。
世子爷得了这信,当场便怔住了,失魂落魄。
连那受惊的烈马直冲过来都未曾察觉。
我离得近,想也未想便扑上去推开他。
他踉跄避开,我却结结实实挨了一下,被马蹄带倒。
幸得护卫及时,未伤及性命,却也断了腿骨,在榻上养了足足半年。
然而,在所有人眼中,这本就是我分内之事。
镇国夫人萧夫人来探视时,抚着腕上的玉镯,淡淡言道:难为你有这份心了。景珩性子跳脱,我与他父亲原也不指望他有多大建树。将来他若还能这般待你,我不反对你做个妾室。
也因着这事,世子爷的宠妾这名头才悄悄传开。
世子爷萧景珩,对此从未有过只言片语的澄清。
所有人都道,他默许了。
就连我……也曾这般痴想过。
可如今若还存此念想,便是不知天高地厚,不识好歹了。
7
我开始打听大公子萧景瑜的行踪。
他性情清冷,深居简出,平日不是在书房,便是在府中演武场,极少外出。
我总不能日日端着汤羹点心,往他院里闯。
那样拙劣的姿态,莫说骗过心思缜密的萧景瑜,怕是连我自己这关都过不去。
机会来得很快。
芸香打听到,老夫人的寿辰将近,大公子今日午后会亲自去城东最大的绸缎庄如意斋,为老夫人挑选寿礼的料子。
我对着镜子,看着里面那张素净的脸。
萧景珩曾说,我这张脸,不施粉黛时最是楚楚可怜,最能激起人的保护欲。
他让我去追求萧景瑜,我便用他最欣赏的模样去。
这算不算一种讽刺。
我换上一身月白色的衣裙,未戴任何首饰,只简单绾了个发髻,便带着芸香出了门。
如意斋内,各色绫罗绸缎在灯火下流光溢彩,晃得人眼花。
我一眼便看见了他们。
不是萧景瑜。
是萧景珩和柳含烟。
他们站在一匹火红色的云锦前,靠得极近。
萧景珩手里拿着那匹锦缎,正往柳含烟身上比着,眉眼间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与耐心。
含烟,这颜色衬你。
柳含烟娇俏地笑着,伸手拂开他的手,眼波流转间,却瞥见了我。
我下意识地想躲,可已经晚了。
景珩,你的小玩意儿也知道来这种地方了
周围的目光瞬间聚集在我身上,有好奇,有探究,更多的是看好戏的玩味。
我的脸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手指紧紧攥住袖口。
柳含烟挽住萧景珩的胳膊,下巴微抬,继续说道。
这里的丝绸,也是她这种身份能穿的
顿了下,她掩唇轻笑。
不过也是,有你养着,倒是比寻常人家的金丝雀还娇贵些。
萧景珩的眉头皱了起来。
含烟,别胡说。
傍晚时分,萧景珩来了我的小院。
他屏退了下人,将一个锦盒放在我面前,里面是一支通体翠绿的玉镯,水头极好。
别听她胡言乱语,他试图拉我的手,爷心里有你。
我避开。
世子爷,这镯子,明月受不起。
明月……他声音有些发紧,其实我的气早消了。你想与我和好,直言便是,至于含烟方才的话……
他顿了顿,似想为柳含烟开脱。
世子爷。
我打断了他未尽之语。
您这些年为奴婢花费的银钱,奴婢一笔笔都记下了,现在分文不少地偿还于您。
奴婢感念世子爷大恩,日后亦不敢再纠缠。待……待做完您吩咐之事,奴婢自会请离镇国府。
我的目光平静无波,越过他,落在远处璀璨的灯火里。
萧景珩看着我,仿佛第一次认识我一般,整个人都僵住了。手中那个精巧的妆奁匣子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你……我不是……他张了张口,却吐不出完整的句子,眼底的惊愕与慌乱清晰可见。
说完,我转身欲走,却在院门口撞上了萧景瑜。
他不知何时站在那里,也不知听了多久。
月光下,他的神情晦暗不明。
好一出兄友弟恭,佳人垂泪的感人戏码!
柳含烟不知何时出现在院门口,她环抱双臂,脸上挂着冷笑。
萧景珩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含烟,你来做什么
柳含烟没理他,径直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我,目光充满了鄙夷。
我道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能让镇国府的两位公子都围着她转。
原来是你这个下贱的丫头。
先是缠着景珩不放,现在又把主意打到大公子身上了
你这种货色,也配
我攥紧了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可我没有出声。
萧景珩上前一步,试图拉住她。
含烟,够了!别在这里胡闹!
胡闹
柳含烟猛地甩开他的手,双目赤红地瞪着我。
我胡闹萧景珩,你看看她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是做给谁看的!
啪——!
我的脸被打得偏向一侧,火辣辣的疼意迅速蔓延开来。
住手!
萧景瑜看着柳含烟,眼神冷得像数九寒冬的冰。
柳姑娘,这里是镇国府,不是你可以随意撒野的地方。
柳含烟被他看得一颤,气焰消了三分,却仍不甘心地辩解。
大公子,你别被她骗了!她就是个狐媚子!
8
她面色苍白,看向萧景瑜的眼神里带着受伤。
大公子说得是,是我失态了。
可我也是为了景珩不值。
景珩,你看看她,再看看你的好大哥,你还不明白吗
恰在此时,院外几个衣着华贵的公子哥摇着折扇,说说笑笑地走了进来。
为首那人看到院内的情景,夸张地哟了一声。
景珩,这是什么阵仗柳大家来了,你也不说一声,我们好为你接风洗尘啊。
柳含烟看见来人,像是找到了主心骨。
王公子说笑了,我哪里当得起。
那位王公子目光在我身上扫了圈,轻佻地吹了声口哨。
这位就是你养在府里的小美人果然有几分姿色。
景珩,你可不够意思,藏了这么久才让我们见。
另一个公子哥跟着起哄。
就是,前几日我们打赌,猜你什么时候会腻了她,我还压了你一个月呢。
她娇笑着依偎到萧景珩身旁。
各位公子别取笑景珩了。
他心里只有我一个,至于这个丫头……
她顿了顿,用扇子指着我,笑意盈盈地开口。
不过是个玩意儿罢了。
不如这样,今晚谁的诗作得最好,我就让景珩把她……赏给谁,如何
我看着萧景珩,他的眉头紧锁,却没有开口。
也没有反驳。
景珩,镇国府的门楣,不是让你拿来这么糟践的。
萧景瑜冷声开口。
还有你们,他的目光扫过那群人,今日的雅集,取消了,都请回吧。
那群公子哥面面相觑,讪讪地不敢再言语。
王公子还想说什么,却在对上萧景瑜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时,识趣地闭上了嘴。
柳含烟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最终也只能恨恨地跺了跺脚,跟着人群走了。
9
大公子,我想求见夫人。
萧景瑜眼眸闪过一丝了然,他微微颔首。
去吧。
萧景珩僵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镇国府夫人的院落里,燃着上好的安神香。
她端坐在主位上,神情平和,仿佛早已料到我的来意。
我跪在地砖上,将额头贴紧手背。
夫人,明月有一事相求。
明月自知身份卑贱,蒙世子和夫人收留,才能活到今日,这份恩情,明月永世不忘。
如今,明月已不想再留在府中,求夫人开恩,放我出府,还我自由身。
萧夫人静静地听着,许久没有说话。
她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人心。
你可想好了
出去了,外面风大雨大,未必有府中安逸。
我抬起头,目光坚定。
想好了。
安逸是府中给的,风雨是自己闯的,明月想活得像个人。
萧夫人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是个好孩子。
是景珩,是我们镇国府,委屈了你。
她没有多问庭院里发生的事,却一句话道尽了所有。
罢了,你想走,我便放你走。
来人,去取明月的身契来,再备上二百两银子。
我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谢夫人成全。
当我拿着那张写着我名字的文书走出主院时,阳光正好。
我微微眯起眼,感觉有什么东西,正从身体里破土而出。
萧景瑜等在抄手游廊的尽头。
他递过来一个钱袋,比夫人给的那个要小一些,却沉甸甸的。
拿着,不是镇国府给的,是我私人赠你的。
我没有推辞,接了过来。
多谢大公子。
我朝他深深一揖,正要转身。
明月。
我曾以为,看着你找到自己的路,便已足够。
可如今,我却想陪你一起走接下来的路。
我的心猛地一跳。
这位光风霁月、清冷自持的镇国府大公子,会对我说出这样的话。
我虽是庶出,但军中有些许功名,身上也有些资产,姑娘若不嫌弃,可愿嫁我为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