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春思
春风一渡函谷关,洛阳城的牡丹便炸开了花。那些层层叠叠的花瓣裹着前朝的月光,落在青石板上,像谁没焐热的信。岑参笔下的《洛阳春》,原是把一场迟来的花期,酿成了杯冷酒
——
你看那朱楼还在,花影还摇,可去年折花人指尖的温度,早被塞北的风吹成了霜,只剩满园春色,对着空窗发呆。
《洛阳春》
洛阳二月梨花飞,秦地行人春忆归。
扬鞭走马城南陌,朝逢驿使秦川客。
驿使前日发章台,传道长安春早来。
棠梨宫中燕初至,葡萄馆里花正开。
念此使人归更早,三月便达长安道。
长安道上春可怜,摇风荡日曲江边。
万户楼台临渭水,五陵花柳满秦川。
秦川寒食盛繁华,游子春来不见家。
斗鸡走狗东城陌,走马探花南陌头。
忽闻莺啼泪沾臆,不见长安见尘迹。
纵使长安醉花月,争如还我故园春。
墨迹漫过天宝年间的风尘,化作洛阳城里的一场梨花雨。定鼎门内的那条梨花巷,年年春天都飘着白,像谁没哭完的泪。
一、梨花
天宝七载的二月,洛阳城的梨花开得正疯,白花花的一片压弯了枝头,像是把整个天空都染成了白色,风一吹就簌簌落下,铺在青石板路上,厚得能没过脚踝。我把行囊仔细地捆在马鞍上,每一根绳子都系得紧紧的,打了三个死结
——
那是阿蛮教我的法子,说这样任凭风吹雨打都散不了。行囊里除了换洗衣物,还塞着她连夜烙的芝麻饼,用油纸包了三层,香气还是争先恐后地往外钻。
阿蛮站在巷口那棵老梨树下,树身要两人合抱才能围住,树皮上刻着歪歪扭扭的
蛮
字,是我去年刻的,如今已被树汁浸成了深褐色。她手里紧紧攥着块刚蒸好的梨花糕,油纸被她捏出三道深深的痕,糕粉从褶皱里漏出来,沾在她指腹上,像撒了层雪。看得出来她心里的紧张,连平日里最在意的发辫都有些松垮。
这糕得趁热吃,
她的发辫上别着朵新鲜的梨花,花瓣上还沾着晨露,白得像雪,与她白皙的肌肤相映成趣,到了安西,黄沙漫天的,可吃不上这样的甜。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尾音被风吹得有些散,眼神里的不舍像化不开的春水,几乎要漫出来。
我翻身下马,动作有些仓促,靴底在石板上滑了半步。接过糕的手不小心碰着她的,那触感像被枝头的冷露烫了下,麻酥酥的,又迅速分开。她的指尖沾着面粉,在我手背上印了个小小的白印子,像一朵没开的梨花,小巧而可爱。等我从龟兹回来,
我伸出手,替她把被风吹乱的碎发别到耳后,指腹不经意间蹭过她的耳垂,那温度热得像团火,烧得我心头一颤,连呼吸都乱了半拍,就用那儿的葡萄酿坛酒,紫莹莹的,配你的梨花糕,一定是世间最美的味道。
她突然踮起脚尖,快速往我行囊里塞了个布包。那布是她新染的月白色,用槐花汁浸了七七四十九天,颜色嫩得像初春的芽,上面绣着一枝栩栩如生的梨花,针脚密得能数清,连花蕊里的细绒毛都绣得根根分明,看得出来花费了不少心思。这是去年秋天晒的梨干,
她的声音比花瓣还轻,像怕被风吹走,嘴唇动了半天才说完,想我的时候,就嚼一颗,能想起家里的味道。
巷口的老槐树抽出了嫩绿的新芽,嫩得仿佛一掐就能出水,枝条上还挂着去年我们系的红绸带,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我把那柄她爹留下的弯刀系在腰间,刀鞘是上好的桑木,被阿蛮用猪油擦了几十遍,亮得能照见人影。刀鞘上的铜环碰撞着,发出清脆的
当当
声,在满巷的梨花香里格外清亮。等我立了功,就求节度使给我调回洛阳,
我用手摸着刀鞘上的纹路,那是阿蛮亲手刻的
归
字,刻得太深,木刺都扎进了我的指甲缝里,带来一阵细微的疼,却比不上心里的酸胀,到时候,就在这老梨树下盖间宽敞的房,给你种满西州的葡萄,让你每天都能吃到新鲜的葡萄,不用再吃晒成干的。
她突然把脸埋进我怀里,发间的梨花香混着淡淡的皂角味漫过来,那味道熟悉而温暖,是我闻了五年的气息,呛得我鼻子一阵发酸。去年你说等收了秋粮就回来,
她的眼泪打湿了我胸前的衣襟,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像落在宣纸上的墨,今年可不许再骗我,我会一直等你的。
她的声音闷闷的,带着哭腔,指甲几乎要嵌进我后背的肉里。
我抬手看了看天,日头刚过巳时,长安城的方向飘着一朵悠闲的云,像阿蛮绣帕上的团花。军中的信鸽快,我每月一定给你写封信,
我从怀里掏出一支精心打磨的骨簪,那是用河西的骆驼骨一点点磨成的,簪头刻着一只展翅的小鸽子,翅膀上还刻着细密的花纹,寓意着平安与归来,等这簪子上的梨花都开满了
——
我顿了顿,用指腹摩挲着簪头,我就回来了。
她小心翼翼地把簪子插进发间,月白色的布裙轻轻扫过我的马靴,惊飞了一只停在梨花瓣上的粉蝶,粉蝶扑棱着翅膀,在我们周围盘旋了几圈才飞走,像舍不得这短暂的相聚。我在梨花巷口的茶坊等你,
她后退半步,努力对着我笑,可眼角却闪着晶莹的光,像落了星子,每天都等,风雨无阻。茶坊的王大娘说,要给我留着靠窗的位置,能第一时间看见你回来。
马蹄踏过青石板路,发出
嗒嗒
的声响,像敲在心上。我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又一眼。她还站在梨树下,月白色的身影被漫天飞舞的梨花裹着,像一幅会动的画,美得让人心醉。风卷起她脚边的布包边角,露出里面黄澄澄的梨干,像一块块琥珀,在阳光下闪着光
——
那是去年我们一起晒的,她踮着脚摘梨,我在树下接,不小心撞掉了她的发簪,那支银钗滚进草丛,找了半天才寻到,她当时气得追着我打,笑声却比梨花还甜。
记得有一年春天,也是梨花盛开的时候,我们一起在老梨树下放风筝。那风筝是阿蛮亲手做的,竹骨削得极细,糊着她染的粉纱,上面画着一只漂亮的蝴蝶,翅膀上还沾了几片真的梨花。她牵着线,我在后面帮忙托着风筝,风一吹,风筝就飞了起来,越飞越高,线轴转得飞快,差点脱手。阿蛮笑得像朵盛开的梨花,眼睛弯成了月牙,那笑容至今还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比春日的阳光还要暖。
还有一次,我得了点赏钱,特意给她买了一支漂亮的银钗,钗头是朵含苞的梨花,颤巍巍的。她高兴得整晚都睡不着,不停地在镜子前照来照去,半夜还偷偷跑到我窗外,举着蜡烛让我看戴在头上的样子,烛光映着她的脸,红扑扑的像熟透的苹果。那些美好的回忆,此刻像潮水一样涌来,让我勒住马缰的手微微发颤,几乎要调转马头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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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前方的号角声已经隐约传来,队伍在催促了。我最后望了一眼那抹月白色的身影,把所有的不舍都咽进肚里,夹紧马腹,朝着西去的方向疾驰而去。身后的梨花还在落,像一场下不完的雪,掩埋了来时的路,也掩埋了我未说出口的牵挂。
二、驿使
天宝八载的寒食,轮台的雪下得正紧,鹅毛般的雪片打着旋儿从天上砸下来,整个世界都被白茫茫的一片覆盖,连远处的烽火台都只剩个模糊的轮廓。我裹紧了身上的棉衣,那棉衣是阿蛮缝的,针脚密得不透风,可还是觉得寒气从领口、袖口往里钻,刺骨般的冷。就在这时,驿使来了,他骑着匹瘦马,像个移动的雪堆,靴子上还沾着关内的泥,混合着雪水冻成了冰壳,显然是一路奔波而来。递给我信时,他的指节冻得发紫,像颗颗紫晶石,说话都带着颤音,哈出的白气在鼻尖凝成了霜。洛阳来的,
他往火堆里添了块胡杨木,木头潮湿,噼啪
作响,火星子溅在我手背上,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那姑娘说,等不到你的信,就天天往驿站跑,风雨无阻。有回下大雨,她站在驿站屋檐下,浑身都湿透了,还抱着个布包,说要给你寄梨花糕。
我接过信,心里一阵激动,手指都在发抖,信纸却被雪水浸得发皱,边角卷成了波浪,上面的字晕成了一团,像被雨水泡过的墨迹,模糊不清。我赶紧凑近火盆,火盆里的胡杨木烧得正旺,映得脸生疼,借着微弱的火光,才勉强看清阿蛮写的内容:巷口的梨花开了七场,你说的葡萄还没发芽。茶坊的王婆总问,那个爱啃梨干的军爷啥时候回,我每次都跟她说快了,快了。
字里行间都是委屈,却又透着股倔强。字缝里还夹着一片干梨花,脆得像一张纸,轻轻一碰就好像会碎掉,我小心地把它夹进贴身的账本里,那是我用来记军功的,如今成了藏她念想的地方。
我小心翼翼地摸出怀里的梨干,用阿蛮给的月白布包着,已经黑得发亮,上面还留着她咬过的牙印,小小的,像颗瓜子,那是去年临走时她特意留给我的,说
给你留个念想,想我的时候就看看。去年冬天在焉耆城打伏击,我们被敌人围困了三天三夜,断了粮食和水,嘴唇裂得像干涸的土地,全靠这梨干吊着命。每嚼一口,那淡淡的甜味就会在嘴里散开,混着沙尘,却像能听见阿蛮在耳边轻声说:慢点吃,没人抢,留着慢慢吃。
每次想到这儿,就觉得浑身又有了力气,握着刀的手也更稳了。
五月的沙暴过后,天空蓝得像块宝石,天气稍微好了一些,第二封信也终于来了。信是用一块梨树叶包着的,叶子已经发黄发脆,一摸就碎。信里包着一颗饱满的葡萄籽,紫黑发亮,阿蛮在信里说,这是她从西域商队那儿好不容易换来的,用半块梨花糕跟人家换的。茶坊新来的胡商说,这籽埋在土里,明年就能结果,
她的字迹歪歪扭扭的,像是在赶路时匆忙写的,笔尖划破了纸,我把它种在了梨树下,等你回来,就能看见葡萄藤爬满墙了,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在葡萄架下乘凉,吃你酿的葡萄酒,就着我的梨花糕。
我仿佛能看见她趴在梨树下,小心翼翼地挖坑,把葡萄籽埋进去的样子,鼻尖上还沾着泥土。
我把葡萄籽小心翼翼地塞进贴身的荷包里,荷包是用阿蛮给的月白布边角料做的,上面绣着半朵梨花,和那支骨簪放在一起,这样就能时刻感受到她的存在。夜里站岗时,寒风呼啸,像野兽在嘶吼,我摸着荷包,能听见风穿过城垛的声音,那声音呜呜咽咽的,像阿蛮在哼她娘教的《洛阳春》,洛阳城,梨花白,郎骑白马踏春来……
温柔而动听,让我忘记了寒冷和疲惫,连握着刀柄的手都觉得暖了些。
在边疆的日子,艰苦而漫长。每天除了训练,就是站岗放哨,偶尔还要参加战斗。沙漠里的太阳毒辣,把皮肤晒得黝黑开裂,像老树皮;夜里的寒风刺骨,冻得人直打哆嗦。有一次,我们遭到了敌人的突袭,战斗异常激烈,箭矢像雨点般落下,我身边的几个战友都牺牲了,他们的血染红了黄沙,我也被流矢擦伤了胳膊,血顺着胳膊流进袖管,黏糊糊的。躺在营帐里养伤的时候,我特别想念阿蛮,想念她做的梨花糕,甜得能把心都化了;想念她温暖的笑容,比春日的阳光还暖。我拿出她送的梨干,慢慢嚼着,那甜味混着药味,仿佛她就在我身边,用软布轻轻擦拭我的伤口,嗔怪道:叫你小心点,偏不听。
深秋的时候,天气越来越冷,轮台的草都黄透了,像铺了层金毯,第三封信却迟迟不来。我心里像揣了块石头,沉甸甸的,每天都去驿站问,驿卒见了我就躲,说
军爷再等等,信在路上呢。终于,驿使又来了,他的脸被风沙吹得皴裂,像块老树皮,可他带来的,却是河西节度使府的调令,要我随大军去征讨大勃律,那地方远在葱岭以西,听说终年积雪,鸟都飞不过去。洛阳那边……
我抓住他的胳膊,指甲都快掐进他的皮肉里,心里充满了不安,声音都变了调,没别的信了
他避开我的眼睛,不敢与我对视,从行囊里掏出一个布偶。那布偶是用我的旧军装改的,藏青色的布料已经褪色,脸上缝着两颗黑珠子,是用葡萄核做的,像极了阿蛮的眼睛,清澈而明亮。上个月过洛阳,见着个疯姑娘,
他的声音闷得像口钟,带着一丝同情,往火堆里又添了块柴,在梨花巷口哭,说要找个戴骆驼骨簪的军爷,手里就攥着这个布偶。我看她那样子,实在是可怜,就把这布偶给你带来了。
我的手一抖,布偶掉在沙地上,沾满了灰尘,那颗葡萄核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像是在流泪。远处的胡笳声突然响起,那声音呜咽得像谁在哭,一声比一声凄厉,听得我心里一阵绞痛,一种不祥的预感像藤蔓一样缠住了我的心,勒得我喘不过气。我捡起布偶,上面还留着淡淡的皂角味,是阿蛮的味道,可这味道却让我浑身发冷,比轮台的寒风还冷。
三、归人
天宝九载的三月,洛阳城的梨花又开了,白得晃眼,像当年我离开时那样,铺天盖地。我拖着一条受伤的腿,一步一瘸地挪过定鼎门的门槛,裤管里的夹板硌得骨头生疼,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一路上,我归心似箭,哪怕伤口被颠簸得隐隐作痛,渗出的血把绷带浸成了深褐色,也丝毫感觉不到。定鼎门的守城兵看我的眼神像看个怪物
——
我盔甲上的血渍已经结了层黑壳,像是干涸的湖泊,腰间的弯刀缺了个口,刃上还留着敌人的骨头渣,显然经过了无数次战斗。怀里紧紧揣着半截断簪,那是葱岭战役时被流矢打断的,骆驼骨的断面还很新,像我对阿蛮的念想,从未被岁月磨平。
梨花巷的茶坊还在,只是换了块新招牌,红得像血,刺眼得很,让我心里很不舒服。记得从前是块梨木招牌,上面刻着
梨花茶坊
四个小字,还是我亲手刻的,阿蛮总说刻得丑,却每天用布擦得发亮。王婆坐在门口择菜,竹篮里的菠菜沾着泥,看见我时,手里的菠菜
啪
地掉在地上,叶子上的水珠溅到她的蓝布衫上。她脸上的皱纹像被风吹皱的纸,露出惊讶的表情,嘴巴张了半天,才挤出句话:你……
你回来了
她的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手里的择菜刀
当啷
掉在青石板上,声音也带着颤音,阿蛮她……
我没等她说完,就踉跄着往巷里跑,腿上的伤口被扯得生疼,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心里的不安像潮水般涌上来,越来越强烈,几乎要把我淹没。老梨树下的土松松的,像刚被翻过,还留着铁锹的印子,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我之前想象的葡萄藤爬满墙的景象并没有出现,墙头上只有几丛枯黄的杂草,随风乱晃。梨树下空荡荡的,只留下一截枯根,黑得像炭,被风刮得乱晃,显得格外凄凉
——
那是阿蛮种葡萄籽的地方,想来是没能熬过冬天。
邻居张婶从屋里出来,手里端着个樟木匣子,看见我,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像熟透的樱桃。她慢慢走过来,步子蹒跚,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你走后的第二年春天,
她打开匣子,一股淡淡的樟木味混着梨花香飘出来,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月白布,上面绣着未完成的梨花,阿蛮染了场重病,整天咳嗽,痰里都带着血,吃了好多药都不管用。临死前,她非要亲自给你缝件新衣裳,说怕你回来没得穿,战场上的衣裳太破旧。
布上的梨花绣了一半,针还别在上面,针尖沾着点暗红的血,已经发黑,那是她咳出来的血,染在月白色的布上,像朵开败的桃花。她说,你总穿军装,太扎眼,
张婶抹了把泪,指腹在布上轻轻摩挲,像是在触摸什么易碎的珍宝,声音哽咽得几乎听不清,得有件素净的衣裳,配她的梨花糕,你们才能像普通夫妻一样过日子,在梨树下喝茶,看夕阳。
我把脸埋进布里,闻到了熟悉的梨花香,那是阿蛮用梨花汁浆过的味道,还有淡淡的药味,苦得钻心。那味道让我心如刀绞,喉咙里像堵着块烧红的烙铁,发不出一点声音。去年在葱岭作战时,我被流矢射穿了肺,血咳得像喷泉,军医都说我活不成了,可我总想着,阿蛮还在梨树下等我,她还等着我用葡萄酿酒,我不能死。咬着牙爬回了营地,硬生生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条命。我以为只要我活着回来,就能和她团聚,原来,她早就等不及了,像朵早谢的梨花,永远地离开了我。
茶坊的后院堆着一堆旧信,用根红绳捆着,整整齐齐的,全是我写的,却封封没拆。信封上的火漆都完好无损,上面的
阿蛮亲启
四个字,还是我特意练了好久的。王婆说,阿蛮怕拆了信,就更等不下去了,她想把最好的念想留到最后,等我回来亲口告诉她我在边疆的经历,告诉她焉耆的风沙有多烈,龟兹的葡萄有多甜。我拿起最上面的一封,是在疏勒城写的,里面画着幅地图,标着我要带她去看的雪山,那雪山的线条画得歪歪扭扭,是我用刀在油灯下刻的,那是我答应过她的,说要让她看看比洛阳梨花更壮阔的风景。
有片梨花瓣从信里掉出来,黄得像块枯叶,毫无生气,边缘卷得像只蜷缩的蝴蝶。我突然想起临走时,她往我行囊里塞梨干的样子,发辫上的梨花,白得晃眼,阳光透过花瓣,能看见细细的纹路,那画面仿佛就在昨天,可如今却物是人非。她站过的地方,只有一地落英,被风吹得乱滚。
我还想起,有一次我写信告诉她,我在边疆看到了一种很美的花,叫格桑花,红的、紫的、黄的,开在草原上像片彩虹。我形容给她听,说花瓣上的露珠比洛阳的晨露更亮,说等我回去,就带她去看,在花海里放风筝。她回信说,她不稀罕什么格桑花,洛阳的梨花才是最好看的,她只稀罕我能平安回来,在梨花巷陪着她,给她讲边疆的故事,哪怕讲上三天三夜。可现在,我回来了,带着一身的伤和满肚子的故事,她却不在了,再也没人笑着听我说那些关于雪山和格桑花的事了。
我把那半截断簪插进发髻,像当年她为我簪花那样。瘸着腿走到老梨树下,用手扒开新翻的泥土,想找找她种的葡萄籽。指尖触到一块硬硬的东西,挖出来一看,是那个布偶,用我的旧军装改的,葡萄核眼睛已经掉了一颗,身上沾满了泥土,却还留着淡淡的皂角香。我把布偶抱在怀里,像抱着阿蛮瘦弱的身子,泪水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砸在布偶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像她当年落在我衣襟上的泪。
巷口的梨花还在落,像一场永远下不完的雪,掩埋了我的脚印,也掩埋了那句没能说出口的
我回来了。
四、春色
后来,我在老梨树下盖了间房,就在阿蛮种葡萄的地方旁边。茅草屋顶铺得厚厚的,能挡住风雨,墙角种着几丛她喜欢的野菊,春天发绿芽时,总让我想起她染布时浸在水里的月白色。每天清晨,我就坐在门槛上,用那半截断簪在地上划字,写的都是我想对阿蛮说的话
——
今天的梨花开了多少瓣,昨夜梦见她在茶坊里煮梨花茶,甚至是巷口的王婆又念叨了什么家常。写累了,就从怀里摸出颗她给我晒的梨干,那梨干早就没了当初的甜味,只剩下浸透岁月的苦涩,苦得像黄连,却舍不得丢,嚼着嚼着,仿佛就能听见她在耳边嗔怪:慢些吃,没人跟你抢。
我把阿蛮没绣完的那件月白布衣裳拿出来,摆在窗台上晒过了霉,学着她的样子,一针一线地接着绣。我的手常年握刀,布满了老茧和伤痕,捏起绣花针时抖得厉害,绣出的花瓣歪歪扭扭,针脚大的能塞进手指,可我还是坚持着。每当绣到梨花蕊时,就会想起她发辫上的那朵梨花,想起她低头绣活时,阳光落在睫毛上投下的浅影,想起她温柔的笑容里,总藏着对未来的期盼。有回绣得太急,针尖戳进指腹,血珠滴在布上,像极了她留在上面的那点暗红,我慌忙用嘴吮住,尝到的却只有比梨干更重的苦。
天宝十四载的冬天,安禄山的叛军杀进洛阳,马蹄踏碎了青石板,火光舔舐着屋檐,整个城市陷入了一片混乱。我拄着拐杖爬上城头,腰间还别着那柄缺了口的弯刀,刀鞘上的
归
字早已被磨平。虽然我已经年迈体衰,腿上的旧伤让每一步都痛如刀割,但我不能让敌人践踏这片阿蛮曾经生活过的土地。城下的火光映红了天,像那年轮台的晚霞,凄美而惨烈,箭矢呼啸着穿过耳际,带着死亡的气息。
箭矢射穿我胸膛时,我并没有感觉到太多的疼痛,反而觉得一阵解脱。身体向后倒去的瞬间,我好像又看见阿蛮站在梨树下,发辫上别着朵梨花,对着我笑,月白色的裙角扫过落满花瓣的地面。你看,
我对着虚空笑,血沫从嘴角涌出来,染红了胡须,长安的花开得再艳,也不如咱洛阳的春色,这里有你,有我们的回忆……
风卷起地上的梨花瓣,纷纷扬扬落在我的脸上,凉得像她的眼泪。远处不知是谁在断壁残垣里哼起《洛阳春》的调子,咿咿呀呀的,被风吹得七零八落:纵使长安醉花月,争如还我故园春。
是啊,无论外面的世界多么繁华,金戈铁马的功业多么耀眼,都比不上自己的故乡,比不上有亲人等待的地方。我想起那年离开时,她塞给我的梨干,想起她埋在树下的葡萄籽,原来她早就把春色种进了我的骨血里。
许多年后,洛阳城渐渐恢复了元气,梨花巷又长出了新的桃树,只是老梨树早已在战火中枯死,只剩下盘根错节的老根,在土里倔强地延伸。有人在废墟里翻土时,挖出块骆驼骨簪,簪头的鸽子缺了只翅膀,断口处被摩挲得光滑,显然是有人常年握在手里。旁边的梨树根上,竟缠着圈葡萄藤,枯褐色的藤蔓紧紧抱着朽木,在春风里轻轻晃,像个没说完的谎
——
那是当年我在阿蛮种下的地方,重新埋了葡萄籽,虽然没能等到结果,却在多年后冒出了新芽。
而那首《洛阳春》,也一直流传了下来。每当清明时节,总有老人坐在新栽的梨树下哼唱,调子婉转里带着苍凉。孩子们围着问唱的是谁,老人就指着树根下的葡萄藤,说那是个关于等待的故事:有个姑娘守着梨花等归人,有个归人守着回忆等春色,他们没能在尘世里团圆,却让洛阳的每一朵梨花,都带着重逢的甜。
春风吹过新抽芽的枝头,花瓣落在陈年的骨簪上,像给残缺的鸽子披上了白翼。远处的茶坊又飘起梨花糕的甜香,恍惚间,仿佛有个月白色的身影站在巷口,发辫上别着梨花,对着归来的人笑,眼里的春色,比满树繁花还要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