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灰烬芭蕾 > 第一章

1
火海遗愿
剧场大火那夜,我拖着断腿爬过莉迪亚的尸体。
她临终塞给我一枚银舞鞋扣:替我跳下去。
三年后,我成了瘸腿的奇迹舞伶,在恩人卢西恩的剧院跳改编版《天鹅之死》。
他用鸦片止住我的腿疼,观众为我的破碎美疯狂。
当莉迪亚的未婚夫认出那枚鞋扣:她从不离身,你杀了她
最后一幕,我点燃了浸满鸦片的裙摆。
火焰中,我跳着真正的天鹅之死——这次,莉迪亚,我跳给你看。
热浪像一只巨大的、舔舐的舌头,贪婪地卷过我的后背。空气不再是流动的呼吸,它凝固了,变成滚烫的、裹着浓烟的固体,死死堵在喉咙里,每一次徒劳的吞咽都像在吞咽烧红的铁砂。耳朵里灌满了无法形容的噪音,不是尖啸,是某种更沉重、更粘稠的坍塌与爆裂的混合体,沉闷地捶打着我的颅骨。视野是破碎的,被浓烟撕成一片片晃动的、橙红色的光斑,仿佛地狱熔炉的炉门开了一道缝隙。剧场的穹顶,那个曾经缀满星辰般小灯、承载着我们无数次仰望与梦想的华丽天幕,此刻正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巨大的、燃烧着的装饰物像熔化的蜡泪,裹着火焰不断砸落下来。
我蜷缩在厚重的丝绒幕布后面,这曾经象征着戏剧高潮与荣耀的深红织物,此刻被烧得卷曲、焦黑,散发出蛋白质焦糊的恶臭。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火焰灼烧鼻腔的剧痛,每一次呼气都喷出带着火星的灰烬。意识在浓烟和剧痛的夹击下,像一艘即将沉没的破船,在黑暗的海面上载沉载浮,随时会被彻底淹没。腿…左腿…那里不是疼痛,是一种完全陌生的、令人疯狂的虚无感,混杂着骨头碎裂的钝响和神经末梢被烧焦的尖鸣。我试着移动它,回应我的只有一片死寂,以及从骨盆深处蔓延开来的、足以碾碎灵魂的震荡。
埃拉!一个声音穿透了混沌的轰鸣,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我的意识。是莉迪亚!她的声音嘶哑、变形,被恐惧和烟尘切割得支离破碎,却带着一种濒死的、不顾一切的穿透力。
我用尽全身力气抬起头,在浓烟翻滚的缝隙里寻找。就在几步之外,那根曾经悬挂着华丽布景的巨大木梁,如今像一条垂死的巨蟒,一端还勉强嵌在摇摇欲坠的墙壁上,另一端则沉重地砸落在地。燃烧的木头发出噼啪的悲鸣。而在那扭曲的阴影之下,压着莉迪亚的下半身。华丽的演出裙裾被撕裂、染黑,曾经雪白耀眼的羽毛头饰被血污和灰烬粘成一团,歪斜地搭在她汗湿凌乱的额头上。她的脸在摇曳的火光中白得吓人,眼睛却亮得惊人,死死地钉在我身上。
埃拉!这里!爬过来!她伸出手,那只曾无数次在舞台上画出优美弧线的手,此刻沾满了黑灰和暗红的血,指甲断裂,手臂上布满了可怕的擦伤和灼痕。
腿!动啊!我死死咬着下唇,直到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刺激着麻木的神经。我用手肘和还能动弹的右腿,一下一下,笨拙地向前挪动。每一次拖动那毫无知觉的左腿,都像在拖动一块不属于自己的、沉重的腐肉,摩擦着滚烫粗糙的地板。断裂的骨头茬在皮肉里相互刮擦,发出只有我自己能听见的、令人牙酸的咯咯声。剧烈的痛楚如同高压电流,瞬间流遍全身,视野猛地一黑,几乎再次晕厥过去。冷汗瞬间浸透了残破的舞衣,又被周围的高温迅速蒸干,留下刺痛的盐渍。
快…埃拉…别停…莉迪亚的声音越来越弱,带着急促的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像是破风箱在拉扯。
短短几步路,漫长得如同跨越一个燃烧的地狱。浓烟呛得我撕心裂肺地咳嗽,眼泪混合着黑灰滚落,在脸上冲出两道泥泞的沟壑。终于,我爬到了她身边。燃烧的木梁近在咫尺,散发出的热浪灼烤着我的脸。她身上的血腥味、皮肉烧焦的气味浓烈得令人窒息。
莉迪亚的眼睛死死盯着我,瞳孔深处映着跳跃的火焰,也映着我狼狈不堪的影子。她的嘴唇翕动着,努力想说什么,但涌出的只有带着气泡的、暗红的血沫。
撑住…莉迪亚…我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我…我拉你出来…我徒劳地去推那根燃烧的巨木,手掌立刻被烫得嗤嗤作响,皮开肉绽。那木头纹丝不动,沉重得如同整个坍塌的世界。
她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眼神里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她那只还能活动的手,痉挛着,颤抖着,摸索着自己残破舞裙的腰际。那里,原本缀着一排细密的珍珠和亮片,如今大半已被烧熔或扯落。她用力撕扯着,指尖被锋利的烧熔边缘割破,更多的血涌了出来。终于,她从裙腰一个隐蔽的小搭扣里,抠出了一枚东西。
她沾满血污和黑灰的手,极其艰难地、却异常精准地抓住了我同样污秽不堪的手腕。她的手指冰冷得吓人,力量却大得出奇,像铁钳一样箍住了我。
拿着!她猛地将那个东西塞进我手心,动作带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急促。那是一个小小的、冰凉的金属物件,带着她掌心的血污和温度。
是那枚银舞鞋扣。小巧,精致,被火焰熏得微微发黑,边缘雕刻着缠绕的藤蔓与百合花——那是莉迪亚的标志,她母亲留下的遗物,是她从不离身的幸运符,是她每次登台前都要虔诚亲吻的护身符。此刻,它沾满了她的血和我的汗,躺在我的手心,沉甸甸的,像一颗刚从她心口剜出的、滚烫的心。
她的眼睛死死地、穿透一切地锁住我的眼睛,仿佛要把最后所有的生命力都灌注进去。嘴唇剧烈地颤抖着,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涌出的气泡破裂声,却又清晰得如同烙印,直接烫在我的灵魂上:
替我…跳下去…
她的目光,那燃烧着最后生命之火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我脸上,仿佛要穿透我的皮肉,将灵魂深处的命令刻进我的骨髓。然后,那火焰熄灭了。不是缓慢地黯淡,而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掐断灯芯。她眼中最后那点凝聚的光,瞬间破碎、涣散,被浓烟和死亡的灰翳彻底覆盖。箍着我手腕的铁钳般的手指,力量瞬间抽空,软软地滑落下去,砸在滚烫的、布满灰烬和碎玻璃的地板上。
莉迪亚!我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变成一声漏气的、绝望的呜咽。
那枚小小的、带着她体温和血污的银舞鞋扣,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紧紧攥在我手心里,烫得灵魂都在抽搐。
轰隆!
头顶传来一声令人肝胆俱裂的巨响。一大块燃烧的天花板装饰物裹着烈焰,如同陨石般砸落在距离我们刚才位置不足一米的地方。灼热的碎石和燃烧的木屑如同暴雨般溅射开来,带着死亡的风声擦过我的身体。热浪猛地掀起,几乎将我掀翻。
活下去!必须活下去!
莉迪亚空洞的眼睛还在望着我,不,是望着我身后某个虚无的地方。那枚舞鞋扣的尖锐棱角深深硌进我的掌心,带来一丝刺痛,却像一针强效的肾上腺素,瞬间压过了腿部的剧痛和浓烟的窒息感。求生的本能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在残破的躯壳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我甚至感觉不到左腿的存在,它只是一段拖在身后的、沉重碍事的障碍物。我用尽全身每一丝残余的力气,疯狂地、不顾一切地用手肘和右腿蹬踹着滚烫的地面,像一条被剥了皮的蛇,向着记忆中舞台侧翼通道的方向,向着那片浓烟翻滚得稍微稀薄一些的黑暗区域,拼命地扭动、爬行。身后,莉迪亚的身体被不断落下的燃烧物和更浓重的黑暗迅速吞噬。
断骨在每一次拖行中都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和碎裂声,每一次都像有无数把钝刀在反复切割着神经。但我感觉不到。或者说,任何痛苦都无法盖过攥在手心那枚银扣带来的灼烧感,无法盖过莉迪亚最后那句命令在脑海里轰鸣的回音。
替我跳下去!
滚烫的灰烬、碎裂的玻璃碴、尖锐的木刺,不断嵌入我的手肘和膝盖,混合着汗水和血水,留下一条蜿蜒的、暗红色的痕迹。浓烟呛得我肺叶像要炸开,眼前阵阵发黑,只有那点求生的意念,像风中残烛般顽强地摇曳着。
不知爬了多久,时间在剧痛和窒息中失去了意义。前方浓烟中,似乎出现了一个歪斜的、扭曲的轮廓——那是通往后台杂物间的安全门!它被爆炸的气浪冲得变了形,虚掩着,门框上方还在往下掉落燃烧的碎片。
希望!像一道微弱却刺目的闪电劈开黑暗!
我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几乎是扑了过去,用肩膀狠狠撞向那扇扭曲的铁门。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被我撞开一道更大的缝隙。一股相对不那么灼热、混杂着灰尘和霉味的空气涌了出来。
我连滚带爬地扑了进去,用尽最后的力气反手将变形的门板死死地拉上,试图隔绝身后那片咆哮的火海炼狱。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墙面,身体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一样滑落在地。杂物间里堆满了布景、道具箱,同样弥漫着浓烟,但火势还未完全蔓延进来。
安全了暂时的
这个念头刚升起,左腿断裂处被强行拖行、挤压积累的剧痛,如同被压抑许久的火山,轰然爆发!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撕裂一切的剧痛,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从骨头缝里猛地刺出,瞬间贯穿了整个身体!我眼前一黑,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牙齿深深咬进下唇,浓重的血腥味再次在口腔里弥漫。
意识彻底沉入冰冷、粘稠的黑暗之前,唯一清晰的触感,是右手手心死死攥着的那枚东西。冰冷,坚硬,棱角分明,带着莉迪亚的血,深深嵌进我的皮肉里。
2
瘸腿舞伶
替我…跳下去…
冰冷。无边无际的冰冷,像沉在漆黑的海底。但很快,一种更尖锐、更深入骨髓的东西刺破了这层冰冷的壳——疼痛。不再是舞台上那种为艺术献身的、带着骄傲的肌肉酸痛,而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带着腐肉气息的钝痛,它盘踞在左腿深处,像一个恶毒的寄生物,每分每秒都在啃噬着神经。每一次微弱的脉搏,都像是在那碎裂的骨茬和扭曲的肌肉纤维上重重地敲击一次。
消毒水的味道顽固地钻进鼻腔,浓烈得几乎盖过了其他一切。它混合着陈旧床单的霉味、伤口渗液淡淡的腥甜,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绝望的锈蚀气息。眼皮沉重得像被铅块焊死,我用尽力气,才勉强掀开一道缝隙。
模糊的视野慢慢聚焦。惨白的天花板,墙皮有些剥落。一盏蒙尘的白炽灯悬在头顶,光线黯淡。空气凝滞,仿佛时间在这里也跛了脚,走得格外缓慢。我转动干涩的眼球。窄小的病房,只有一张铁架床,就是我躺着的这张。窗外是铅灰色的天空,低矮压抑的建筑屋顶参差不齐地切割着视野。没有鸟鸣,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单调而沉重的机器轰鸣。
目光最终落到自己的左腿上。它被包裹在厚厚的、泛着黄渍的石膏里,像一个粗笨丑陋的茧,僵直地搁在硬邦邦的床垫上。石膏边缘露出的皮肤,是一种不健康的蜡黄,带着淤青和肿胀。这就是我的腿曾经能轻盈地完成三十二个挥鞭转、能稳稳支撑起整个身体在足尖上旋转的腿一股冰冷的绝望顺着脊椎爬上来,比伤口的疼痛更甚。
门轴发出干涩的呻吟,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浆得僵硬的护士服的女人走了进来。她身形干瘦,颧骨很高,嘴唇总是习惯性地抿成一条向下撇的直线,仿佛生活欠了她一笔永远还不清的债。她手里端着一个搪瓷托盘,上面放着药瓶和纱布。她看也没看我,径直走到床边,动作粗鲁地掀开薄被,检查石膏边缘。
醒了她的声音平淡无波,像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醒了就自己吃药。她把一个装着几片白色药片的小纸杯和一杯温水粗暴地放在床头柜上,水溅出来几滴。
我…我的腿…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医生怎么说
护士的动作顿了一下,终于抬起眼皮瞥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没有同情,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职业性麻木。说什么她嗤笑一声,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骨头断得乱七八糟,接是接上了,瘸是瘸定了。能保住这条腿没烂掉锯掉,你就该感谢圣徒保佑了!她用力拉下我的裤管,盖住石膏,动作带着不耐烦。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剧院都没了,跳舞哼!她端起托盘,转身就走,高跟鞋在地板上敲出冷漠的节奏,消失在门外。
瘸是瘸定了……
跳舞哼!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心口。那场吞噬一切的大火,莉迪亚最后凝固的眼神,掌心那枚银扣冰冷的触感…所有被剧痛和药物暂时压下的记忆碎片,瞬间汹涌回潮,带着地狱的硫磺味。我猛地闭上眼睛,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更浓的血腥味。冰冷的泪水无声地滚落,渗进鬓角,浸湿了粗糙的枕巾。替她跳下去用这条被宣判了死刑的腿多么荒谬!多么恶毒的诅咒!莉迪亚,你看到了吗你给我的,是一条通往更绝望深渊的路!
日子在消毒水味和绝望中缓慢爬行。疼痛是永恒的伴侣,白天如影随形,夜晚变本加厉。止痛药片的效果越来越微弱,像杯水车薪。每当夜深人静,那盘踞在腿骨深处的疼痛就会苏醒,化作千万只嗜血的毒蚁,疯狂地啃噬,撕咬,用它们尖锐的口器将我的神经一点点磨成粉末。冷汗浸透病号服,身体在冰冷的床单上蜷缩成一团,不受控制地抽搐。喉咙里压抑着破碎的呻吟,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黑暗的病房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刑讯室,只有墙上挂钟秒针单调的走动声,嘲笑着我的煎熬。
幻觉开始滋生。有时在剧痛的间隙,我仿佛看到莉迪亚就站在惨白的墙角,穿着那身被烧焦的《天鹅湖》舞裙,身上还在滴落着暗红的血珠。她静静地看着我,眼神空洞,嘴唇无声地开合,重复着那句致命的嘱托:替我…跳下去…有时,我又看到那枚银舞鞋扣在黑暗中幽幽发光,它旋转着,变大,最后变成一个冰冷的、燃烧着幽蓝色火焰的舞台,等着我拖着残腿走上去。
埃拉埃拉·维恩一个陌生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我猛地从剧痛的昏沉中惊醒,费力地睁开眼。门口逆着走廊的光线,站着一个男人。他身材高挑,穿着剪裁极其考究的深灰色长大衣,领口露出雪白的丝绸围巾。他的脸在阴影里有些模糊,但能感觉到一种锐利的审视目光正落在我身上,如同精准的手术刀在切割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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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缓步走进来,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清晰的回响。随着他走近,光线照亮了他的面容。很年轻,也许不到三十岁,五官是近乎雕刻般的英俊,深邃的眼窝,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抿着,带着一种矜持而疏离的弧度。但他的眼神…那双颜色浅淡、近乎透明的灰蓝色眼睛,却像冬日冻结的湖面,深不见底,没有丝毫温度。他手里没有鲜花,没有果篮,只提着一个看起来异常沉重的黑色真皮医生包。
我是卢西恩·德·莫泊桑。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像大提琴的低音弦,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他在离床一步远的地方停下,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目光扫过我裹着厚重石膏的左腿,扫过我因疼痛和绝望而憔悴枯槁的脸,最后停留在我紧握的右手上——即使在昏睡中,我也本能地死死攥着那枚银舞鞋扣。
我看了你的病历,也听说了那晚的事。他语调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个商业报告,一场悲剧。莉迪亚·罗莎…真是个巨大的损失。他提到莉迪亚名字时,语气里没有惋惜,只有一种评估价值被打断的遗憾。而你,维恩小姐,据说是最后一个见到她的人
我的心猛地一缩,攥着银扣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那晚的惨烈画面再次闪过脑海。我垂下眼,喉咙发紧,说不出话,只是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卢西恩似乎并不在意我的沉默。他向前走近一步,从那个沉重的黑色皮包里,拿出一个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东西——一个注射器。细长的针尖在黯淡的灯光下反射出一点寒芒。还有一个小小的、深棕色的玻璃药瓶。
你的痛苦,写在每一寸肌肉和每一次呼吸里。他的目光落在我因剧痛而不自觉抽搐的腿上,灰蓝色的冰湖里似乎掠过一丝…兴趣常规的止痛药对你这种神经性的创伤痛,效果微乎其微。只会让你在清醒时忍受折磨,在昏睡时坠入更深的噩梦。他熟练地用注射器针头刺破药瓶的橡胶封口,缓缓抽取里面琥珀色的粘稠液体。那液体在针管里流动,像凝固的、不祥的蜜糖。
这是…什么我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恐惧。那针尖的寒光让我本能地感到战栗。
卢西恩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拿起一块酒精棉,示意我伸出手臂。他的动作优雅而精准,带着外科医生般的冷静。一种更有效的解决方案。能真正切断痛苦对你的奴役,维恩小姐。他冰凉的指尖按在我的臂弯,寻找着静脉。让你短暂地…摆脱这具残破躯壳的束缚,找回一点…自由的感觉。
自由摆脱痛苦
这两个词像魔咒,在我被剧痛和绝望反复蹂躏的意识里投下巨大的诱惑。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那英俊却毫无温度的面容,那双冰封的灰蓝色眼睛。理智在尖叫着危险,但身体深处那永不停歇的、折磨得我几乎发狂的剧痛,像无数只无形的手,将我推向那根闪烁着寒光的针尖。
当冰冷的针尖刺破皮肤,深入血管时,我身体猛地一颤。随即,一股奇异的暖流顺着血管迅速蔓延开。不是温暖,是一种更彻底的东西。仿佛一瞬间,盘踞在左腿深处那千万只啃噬的毒蚁消失了,那日夜不休的、碾磨神经的钝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抹去。身体变得轻盈,像一片羽毛脱离了沉重的大地,意识也瞬间抽离了这间充满消毒水味和绝望的病房,飘向一个柔和、温暖、没有边际的虚空。所有的焦虑、恐惧、莉迪亚空洞的眼睛、手心银扣的冰冷触感…都变得遥远而模糊,像隔着一层厚厚的、隔音的毛玻璃。
舒服…难以言喻的舒服…
紧绷的身体彻底放松下来,瘫软在硬邦邦的床板上。沉重的眼皮再也支撑不住,缓缓阖上。在彻底沉入那片温暖混沌的黑暗之前,我似乎听到卢西恩低沉的声音,很近,又仿佛来自天际:
睡吧。痛苦只是幻觉。而艺术…真正的艺术,诞生于废墟之上。
3
银扣之谜
时间在鸦片的迷雾与舞台的强光之间变得黏稠而扭曲。三年,足以让废墟长出新的建筑,让伤痛结痂,也让某些东西在痂壳下无声无息地溃烂、疯长。
德·莫泊桑剧院巨大的霓虹招牌,在奥斯特拉瓦城灰蒙蒙的夜色里,像一块切割下来的、燃烧的宝石,散发出一种病态而诱人的光芒。它取代了那场大火留下的焦土,以一种更张扬、更华丽的姿态矗立着,成为这座城市新的欲望地标。人们趋之若鹜,不是为了古典艺术的纯粹,而是为了目睹一场被精心设计的奇迹——一个拖着残腿的舞伶,如何在痛苦与药物的迷幻中,跳出一场支离破碎的《天鹅之死》。
后台弥漫着熟悉的气味:刺鼻的油彩、汗水的酸腐、廉价发胶的甜腻,以及一种更隐蔽、更深入骨髓的甜腻香气——那是鸦片酊特有的味道,它渗入了天鹅绒幕布的每一根纤维,混合在尘埃里,成为这座奇迹剧场无法剥离的底色。我坐在宽大、却冰冷得毫无温度的梳妆镜前。镜面被无数盏刺眼的灯泡环绕着,映出一张被浓重油彩覆盖的脸。惨白的粉底,夸张的黑色眼线向上挑起,勾勒出哀伤而诡异的弧度,深紫的唇膏像凝固的血痂。眼窝深陷,颧骨在强光下显得异常突出,皮肤透出一种长期被药物侵蚀的、不健康的青白和松弛。唯有那双眼睛,在厚厚的油彩下,偶尔会掠过一丝空洞的、非人的光芒,像熄灭的灰烬里最后的火星。
镜子里的人很陌生。不是埃拉·维恩,更不是莉迪亚·罗莎的延续。她是卢西恩的奇迹——一个被精心雕琢、被药物饲养、被痛苦驱动的展示品。
时间到了,维恩小姐。化妆师的声音平淡无波,带着职业性的麻木。她拿起那件舞裙。不再是传统的纯白纱裙,而是卢西恩的天才设计:厚重的黑色丝绒底料,象征着死亡与禁锢;上面却用银线绣满了繁复的、扭曲的藤蔓图案,藤蔓缠绕着,又突兀地刺出无数尖锐的荆棘;裙摆被故意撕扯得参差不齐,边缘缀着烧焦般的黑色羽毛,象征着我那晚爬出地狱的狼狈。它沉重,像一件刑具,又华丽得令人窒息。
我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迟滞。左腿的疼痛被药物暂时压制在一个可以忍受的阈值之下,但那条腿本身,早已不是跳舞的腿。每一次重心转移,都伴随着肌肉无力的颤抖和骨骼深处沉闷的、不祥的摩擦声。它像一截被勉强缝合在身体上的、不属于我的木头。我熟练地、几乎是麻木地,从梳妆台一个隐蔽的抽屉里,拿出那个小小的、深棕色的玻璃药瓶和配套的注射器。冰凉的液体注入静脉,熟悉的暖流瞬间冲刷掉最后一点现实的钝感,世界变得柔软、模糊,身体的沉重感减轻了,一种轻盈的、不真实的漂浮感托住了我。疼痛退潮,只剩下一种舒适的麻木。镜子里的脸,似乎也短暂地焕发出一种异样的、近乎妖异的光彩。
舞台监督催促的铃声尖锐地响起,穿透了后台的嘈杂。
沉重的幕布缓缓拉开,刺眼的舞台强光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瞬间刺入被药物柔化过的感官。台下是一片模糊的、晃动的黑暗,只能看到前排观众被灯光照亮的部分脸庞,像漂浮在虚空中的苍白面具。他们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带着某种窥私癖般的狂热期待。
乐池里,卢西恩重金聘请的乐队奏响了圣桑的《天鹅》。但旋律被刻意扭曲、拉长、加入了不和谐的低音和弦,节奏变得拖沓而沉重,充满了垂死的挣扎感,早已不是圣桑笔下那份纯净的哀伤。
我站在舞台中央,那束冰冷的光柱将我牢牢钉在原地。音乐如同粘稠的泥沼,包裹上来。我开始移动。每一个动作都经过了卢西恩残酷的雕琢。曾经的流畅与轻盈被刻意打碎。旋转变得缓慢、滞涩,像生锈的齿轮在艰难咬合,每一次旋身,左腿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身体不可避免地倾斜、摇晃,如同即将倾覆的危船。立足尖那已是遥不可及的奢望。我用右腿勉强支撑,左腿虚点着地面,每一次试图踮起的尝试,都伴随着小腿肌肉剧烈的痉挛和踝关节的扭曲,带来一阵阵钻心的刺痛,即使有药物压制,冷汗依旧瞬间浸透了厚重的舞衣。
跳跃更是被彻底删除的词汇。我只能拖着那条残腿,在舞台上沉重地、痛苦地拖行,像一个被无形锁链束缚的囚徒。手臂的动作被设计得异常夸张,带着神经质的颤抖,手指扭曲地张开又痉挛地收紧,仿佛要抓住虚空中的救命稻草,又像在抗拒着无形的扼杀。
这不是舞蹈。这是一场公开的、精心导演的酷刑。是我的酷刑,也是卢西恩贩卖给台下那些苍白面具的感官盛宴。
每一次身体的失衡,每一次肌肉的失控颤抖,每一次因剧痛而无法抑制的细微抽搐,都会引发台下压抑着的、兴奋的骚动。我能听到黑暗中传来倒吸冷气的声音,看到前排贵妇用手帕掩住嘴、眼中却闪烁着病态满足的光芒,看到绅士们身体前倾,如同鉴赏一件稀有的、带着裂痕的瓷器。
看啊…那颤抖…多么真实…
天,她的腿…简直不敢想象她承受着什么…
破碎的美…这才是真正的艺术!卢西恩真是个天才!
窃窃私语如同毒蛇,丝丝缕缕钻入耳膜。他们的赞美,是淬了毒的蜜糖,涂抹在我鲜血淋漓的伤口上。我的灵魂在尖叫,在呕吐,但被药物和长久驯化的身体,却像一个精密的人偶,继续执行着卢西恩设定的程序。莉迪亚,这就是你让我跳下去的世界吗一个将痛苦和残缺当作奇观展览的畸形舞台
终于,音乐走到了那漫长而扭曲的尾声。按照卢西恩的改编,垂死的天鹅不再优雅地伏地,而是应该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做出一个徒劳的、向上挣扎的飞跃姿态,然后像被无形的重锤击中,轰然倒地,在聚光灯下剧烈地抽搐,直至死亡。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腥甜。右腿猛地发力,试图做出那个最后的挣扎。左腿的剧痛在药物的缝隙中骤然爆发!像有一把烧红的刀猛地捅进了膝盖!眼前瞬间一黑,身体完全失去了平衡,不是按照设计的挣扎飞跃,而是像一个真正的、被击碎的物件,直挺挺地、毫无缓冲地重重摔倒在冰冷的木地板上!
砰!
沉闷的撞击声通过地板传遍整个剧场。骨头撞击的剧痛让我眼前金星乱冒,几乎窒息。台下的惊呼声瞬间拔高,随即是更热烈、更疯狂的掌声和口哨声!
太震撼了!
天啊!她摔倒了!是真的摔倒!
这效果…太逼真了!德·莫泊桑先生超越了艺术!
我趴在冰冷的地板上,额头抵着粗糙的木板,身体因剧痛和屈辱而剧烈颤抖。汗水混合着油彩流进眼睛,一片刺痛模糊。浓重的鸦片甜香也无法完全压住喉咙深处翻涌上来的铁锈味。掌心,那枚银舞鞋扣的边缘,深深硌进了皮肉,带来一丝尖锐的清醒。
就在这时,一阵异于狂热掌声的、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从舞台侧翼的阴影里传来。那脚步声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愤怒和难以置信,每一步都像踏在紧绷的鼓面上,沉重地敲打着我的耳膜。
我艰难地、费力地抬起头,汗水混着油彩刺痛了眼睛,视线一片模糊。
一个高大的身影逆着舞台侧翼幽暗的光,大步流星地冲了出来,目标明确地直奔倒在舞台中央的我。他穿着深色的、沾着旅途风尘的大衣,头发有些凌乱,下巴上带着青黑的胡茬,整个人散发着一种与这华丽剧场格格不入的、粗粝而沉重的气息。他的脸…当他的脸闯入舞台惨白的聚光灯下时,我的呼吸骤然停止了。
那是一张被深刻痛苦和强烈质疑扭曲了的脸。眼窝深陷,布满血丝,嘴唇紧紧抿着,绷成一条苍白的直线。这张脸,我曾见过,在莉迪亚小心翼翼珍藏的、放在化妆镜前的那张小小的银版照片上。无数次,莉迪亚排练间隙,会轻轻抚摸照片上那张年轻、带着阳光般笑容的脸庞,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马库斯·里德。莉迪亚的未婚夫。那个在火灾发生前一个月,刚刚被剧团派往海外进行长期巡演的幸运儿。他回来了。
他几步就跨到了我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完全笼罩了我。他没有看我狼狈的摔倒姿态,没有看我这身怪诞的舞裙,他的目光像两道冰冷的探照灯,死死地、精准地钉在我的右手上——那只在摔倒时本能地摊开、紧紧抓着舞台地板借力、也因此暴露在灯光下的右手。
掌心里,那枚小小的、沾满汗水和油彩、却依旧在强光下反射出独特银芒的舞鞋扣,正静静地躺着。藤蔓与百合花的纹路清晰可见。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台下观众狂热的喧嚣变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舞台刺眼的光柱里,只剩下我和他,以及那枚小小的、致命的银扣。
马库斯的脸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惨白如纸。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仿佛被无形的重拳狠狠击中。他死死地盯着那枚银扣,眼神里翻涌着震惊、难以置信,最终化为一种被背叛和巨大悲痛烧灼成的、近乎疯狂的愤怒。他猛地蹲下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粗糙的大手如同铁钳,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他的脸凑近,近到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烟草和尘土混合的气息,看到他布满血丝的眼底那燃烧的、绝望的火焰。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从地狱深处挤出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战栗,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狠狠扎进我的耳膜:
莉迪亚的…舞鞋扣…她从不离身,洗澡睡觉都戴着…像她的命一样…
他的呼吸急促,喷在我脸上,带着滚烫的绝望。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像濒死的野兽,死死地锁住我的眼睛,巨大的痛苦和随之而来的、可怕的猜疑几乎要将他撕裂:
你杀了她!
你杀了她!
马库斯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从地狱深处挤出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战栗,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狠狠扎进我的耳膜,直抵灵魂最深处。那枚银舞鞋扣在他绝望而愤怒的目光下,仿佛瞬间被烧得通红,烙印在我的掌心,烫得我灵魂都在尖叫。
舞台刺眼的灯光像无数根烧红的针,扎着我的眼睛。台下观众的狂热喧嚣,从模糊的背景噪音瞬间被放大、扭曲,变成无数个重叠的、充满恶意的质问,排山倒海般涌来:杀了她是她为了这枚扣子为了顶替她
世界天旋地转。左腿的剧痛、摔倒在地的钝痛、被马库斯铁钳般攥着手腕的疼痛,混合着药物作用下那种虚假的漂浮感,交织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眩晕。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急促而破碎的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莉迪亚最后塞给我银扣时那决绝的眼神,她身体在燃烧巨木下的冰冷,马库斯此刻眼中那被背叛和悲痛烧灼的疯狂火焰…所有画面在我混乱的脑海里疯狂冲撞、爆炸。
说话!马库斯的手指几乎要嵌入我的腕骨,他的声音因极致的痛苦而变了调,回答我!这扣子为什么在你手里!她人呢!莉迪亚呢!
后台方向传来急促而纷乱的脚步声,是剧院保安和工作人员被这突发的舞台事故惊动了。几道手电筒的光柱胡乱地扫了过来。
混乱中,一个身影如同鬼魅般,无声而迅捷地插入了我和马库斯之间。是卢西恩。他穿着考究的丝绒礼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一丝不悦,像一位被打扰了雅兴的贵族。他修长、冰冷的手轻轻搭在马库斯紧抓着我手腕的那只胳膊上,动作看似随意,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
先生,卢西恩的声音低沉悦耳,如同冰层下流动的河水,瞬间压过了现场的嘈杂,请冷静。这里是舞台,不是刑讯室。他那双冰封的灰蓝色眼睛平静地注视着马库斯因愤怒和痛苦而扭曲的脸,无论您和维恩小姐之间有什么误会,我想,都不适合在众目睽睽之下解决。他的目光扫过台下那些兴奋地伸长脖子、如同观看戏剧高潮部分的观众,意有所指。
误会马库斯猛地甩开卢西恩的手,力道之大让卢西恩都微微趔趄了一下。他指着地上狼狈不堪的我,指着我的手心,声音因激动而颤抖,那是莉迪亚的命根子!她死都不会摘下来!除非…他赤红的眼睛再次死死盯住我,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只剩下粗重的、如同困兽般的喘息。
卢西恩站直身体,整理了一下被弄皱的袖口,脸上那丝伪装的惊讶迅速褪去,恢复了惯常的、掌控一切的冷漠。他微微侧头,对着身后赶来的两个身材魁梧的保安使了个眼色。
这位先生情绪过于激动,可能旅途劳顿,需要休息。卢西恩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舞台角落,请带这位…马库斯·里德先生,去我的私人休息室冷静一下。好好招待。最后四个字,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寒意。
两个保安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还想挣扎的马库斯。马库斯的力量在愤怒的加持下大得惊人,但终究抵不过两个训练有素的壮汉。他像一头受伤的雄狮,徒劳地挣扎咆哮着,赤红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我,那目光里的痛苦、质疑和恨意,如同实质的火焰,几乎要将我烧穿。
埃拉!你说话!莉迪亚到底怎么了!是不是你!是不是你为了…他被强行拖拽着离开舞台,愤怒的吼声在通往后台的通道里回荡,渐渐被厚重的幕布隔绝,只剩下模糊的尾音。
4
真相之痛
舞台上的强光灯依旧无情地照射着。我瘫倒在冰冷的地板上,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破布娃娃。马库斯的质问如同跗骨之蛆,反复啃噬着我的神经:她从不离身…你杀了她掌心那枚银扣,此刻重若千钧,带着莉迪亚的血和临终的嘱托,也带着马库斯眼中那焚心的恨意。
卢西恩缓缓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舞台的强光从他背后打来,在他英俊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在阴影里显得更加深不可测,如同两口冰封的深井。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关切,没有询问,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像是在审视一件出了点小故障、但核心价值依旧存在的展品。
他没有说话,只是优雅地、无声地蹲下身。他冰冷的手指,如同手术器械般精准,轻轻掰开我因脱力而微微松开的手指,取走了那枚沾满汗水和油彩的银舞鞋扣。那枚承载了莉迪亚生命最后嘱托的信物,落入了他的掌心。他修长的手指摩挲了一下那藤蔓与百合花的纹路,动作带着一种评估艺术品价值的专注。
然后,他站起身,将那枚小小的银扣随意地放进了自己丝绒礼服的内袋,仿佛那只是一枚无关紧要的装饰品。
演出事故。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舞台上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审判决意味,维恩小姐旧伤复发,情绪激动。今晚的演出到此结束。他微微颔首,对着台下那片黑暗,姿态优雅得体,仿佛刚才只是一场无伤大雅的即兴插曲。感谢各位的莅临。退票事宜,请咨询前台。
说完,他不再看我一眼,转身,迈着从容不迫的步伐,消失在了舞台侧翼的阴影里。沉重的天鹅绒幕布开始缓缓合拢,将台下观众错愕、不满、夹杂着更多窥探欲的议论声隔绝在外。
黑暗降临。
冰冷、粘稠、带着后台尘埃和鸦片甜香的黑暗,彻底将我吞没。身体深处被药物暂时麻痹的剧痛,如同冬眠的毒蛇,在绝望和恐惧的刺激下,开始缓缓苏醒。左腿的骨头在无声地尖叫,每一次心跳都像在敲打着碎裂的骨茬。但这一切,都抵不过心底那片巨大的、冰冷的空洞。
马库斯绝望的质问在黑暗中回响:你杀了她
卢西恩取走银扣时那冰冷的、评估物品般的眼神。
莉迪亚最后的声音:替我…跳下去…
替我跳下去跳什么跳进这由谎言、药物、他人的痛苦和卢西恩精心打造的畸形舞台里,继续扮演这个供人观赏的奇迹怪物直到彻底被榨干最后一滴价值,像一具空壳般被丢弃
不。
一股冰冷到极致、反而生出毁灭性力量的东西,从骨髓深处涌了出来。像沉睡的火山在深渊下苏醒,积蓄着足以焚毁一切的能量。它压倒了恐惧,压倒了剧痛,甚至暂时压倒了那深入骨髓的鸦片渴求。
莉迪亚。我该跳给你看的,不是这个。
5
烈焰涅槃
我蜷缩在冰冷的、布满灰尘的地板上,幕布隔绝了外面的一切。黑暗中,我摸索着,从紧身舞衣内衬一个极其隐蔽的小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油纸包。里面是卢西恩恩赐的、纯度更高的鸦片膏。这是为演出后难以忍受的剧痛和戒断反应准备的良药。平时,它是我苟延残喘的锁链。此刻,它是点燃一切的引信。
手指因激动和某种决绝的兴奋而微微颤抖。我小心地、近乎虔诚地,将那墨黑色、散发着浓郁甜香的膏体,一点一点,仔细地涂抹在沉重舞裙那厚重、吸水的黑色丝绒下摆内侧,特别是那些被撕扯出的、如同焦痕般的羽毛边缘。浓郁得令人眩晕的甜腻气味在黑暗中弥漫开来。
还不够。
我的目光落在后台角落,道具架上那一排用于制造舞台火焰效果的酒精罐和小型喷火器上。火焰…那场带走莉迪亚、也彻底改变了我一切的火焰…它应该成为终结,也应该成为真正的序幕。
幕布外,观众不满的喧哗声正在退潮,脚步声逐渐远去。后台的灯光次第熄灭,工作人员收拾东西的响动也渐渐稀疏。死寂开始笼罩这座巨大的、华丽的囚笼。
时间到了。
我扶着冰冷的布景板,用尽全身力气,拖着那条仿佛灌满了铅和碎玻璃的残腿,艰难地站了起来。每一次移动,左腿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剧痛如同电流窜过全身。但我感觉不到。或者说,任何痛苦都无法撼动此刻心中那片冰冷的、燃烧的平静。
我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挪动到舞台中央。那里,是刚才摔倒的地方,也是聚光灯曾将我钉在耻辱柱上的地方。巨大的穹顶一片漆黑,像倒扣的深渊。
摸索到控制台边缘,凭着无数次旁观留下的记忆,我找到了那个控制舞台中央顶灯的手动开关。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我猛地扳下了开关。
啪!
一道无比刺眼、无比纯粹、如同审判之光般的巨大白色光柱,瞬间从天顶直射而下,将我孤零零的身影牢牢钉在舞台正中央!光柱之外,是无边无际的、纯粹的黑暗。这光,不再是卢西恩用来展览破碎美的工具,它是我为自己点燃的祭坛之火!
光柱中,尘埃在狂乱地飞舞。我站在这绝对的、孤绝的光明之中,像站在世界诞生或毁灭的中心。被油彩覆盖的脸,在强光下呈现出一种非人的惨白和诡异。唯有那双眼睛,在厚厚的黑色眼线下,亮得惊人,燃烧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平静火焰。
后台深处,似乎传来了隐约的骚动和惊叫。有人发现了异常发现了舞台中央这束不该亮起的、孤绝的光脚步声正朝着舞台方向迅速奔来。
没有时间了。
我低下头,看着脚下这片被强光照亮的、光滑的舞台地板。莉迪亚,你看,这里很干净。没有灰烬,没有瓦砾,没有卢西恩的鸦片甜香,也没有那些苍白面具的窥视。只有光。
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贴身的地方,摸出了另一样东西——那枚银舞鞋扣。卢西恩拿走的,只是一个空壳。真正的信物,一直被我缝在舞衣最贴近心脏的内衬里。小巧的银扣在强光下,折射出冰冷而纯粹的光芒,藤蔓缠绕着百合花,如同莉迪亚永不熄灭的灵魂印记。
我俯下身,用颤抖却异常坚定的手指,摸索到右脚那只被厚厚黑色丝绒包裹的舞鞋。鞋尖早已磨损变形,承载着三年来的耻辱与痛苦。我找到鞋尖侧面一个隐秘的缝隙,用指甲,用尽力气,将鞋扣尖锐的别针,狠狠地、深深地刺了进去,刺穿了丝绒,刺进了鞋尖的硬衬里。一下,又一下,直到它牢牢地固定在那个位置,像一个沉默的誓言,一个冰冷的支点。
好了。
我重新站直身体,将全身的重量,缓慢地、试探性地,转移到那条被宣判了死刑的左腿上。剧痛如同海啸般瞬间袭来,几乎将我撕裂!骨头在哀鸣,肌肉在痉挛!冷汗瞬间浸透全身!但这一次,我没有退缩,没有依靠右腿,更没有跌倒。我死死咬着牙,牙龈几乎要渗出血来,凭借着那枚深嵌在鞋尖里的银扣带来的、一种近乎荒谬的支撑感,凭借着心中那股毁灭性的力量,硬生生地、一点一点地…抬起了脚跟!
立足尖!
一个对健康舞者都充满挑战的动作!一个被我这条残腿宣判了永不可能的动作!此刻,在那枚银扣提供的微小支点和身体燃烧到极致的意志力下,竟然…勉强成型了!身体在剧烈地颤抖,左小腿的肌肉疯狂地痉挛、跳动,仿佛下一秒就要崩断!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从脚趾尖一直扎进大脑深处!但我站住了!像一个真正的、即将赴死的天鹅,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稳稳地立在了属于自己的足尖之上!
就在这时,舞台侧翼的幕布被猛地掀开!卢西恩的身影第一个冲了出来,他素来冷漠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是惊愕,是愤怒,更有一丝难以置信的失控。他身后跟着惊慌失措的保安和工作人员。
埃拉!你疯了吗下来!卢西恩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优雅,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尖锐。他看到了我立足尖的姿态,看到了我脸上那种近乎神性的平静,更闻到了空气中那股浓郁到不正常的、甜腻得令人作呕的鸦片气味!他的目光瞬间锁定在我舞裙下摆那异常深重的黑色痕迹上,瞳孔骤然收缩!他意识到了我要做什么!
太迟了。
我的目光掠过卢西恩那张失态的脸,掠过他身后那些惊恐的面孔,仿佛穿透了他们,穿透了时间,看到了光柱之外那片永恒的黑暗深处。那里,莉迪亚静静地站着,穿着那身烧焦的舞裙,眼神不再是空洞,而是带着一种解脱般的期待。
我笑了。油彩覆盖下,那笑容扭曲而纯粹。
然后,我松开了紧握的右手。一个小小的、闪烁着金属冷光的东西——一个后台道具用的简易打火机——从我掌心滑落,在光滑的舞台地板上弹跳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在它坠落的轨迹中,一簇小小的、橘黄色的火苗,如同黑暗中的精灵,轻盈地跃出,精准地舔舐到了我涂抹了高纯度鸦片膏的、厚重吸水的黑色丝绒裙摆边缘。
轰——!
仿佛只是一瞬间的寂静,紧接着,是火焰爆燃时特有的、低沉而迅猛的咆哮!那墨黑色、吸饱了浓缩鸦片的丝绒,如同被泼上了滚油,遇火即燃!橘黄色的火舌贪婪地、疯狂地向上蹿起,瞬间就吞噬了那沉重华丽的裙摆!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甜腻香气混合着布料燃烧的焦糊味,猛地炸开,弥漫了整个舞台!那气味甜得发齁,带着地狱的硫磺味,正是那晚炼狱气息的复刻!
火焰升腾而起,像一件瞬间为我披上的、流动的、活着的羽衣!它不再是卢西恩设计的那些象征死亡的、烧焦的黑色羽毛道具,它是真实的、跳跃的、散发着毁灭与净化之光的火焰之羽!
不——!卢西恩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嘶吼,不顾一切地就要冲进光柱。
两名反应过来的保安死死地抱住了他,火焰的高温逼得他们无法靠近。
强光之下,火焰之中。
我开始了舞蹈。
没有卢西恩扭曲的编舞,没有刻意展示的破碎与痛苦。只有圣桑的《天鹅》在我心中最纯净、最原本的旋律无声地流淌。每一个动作,都从灵魂深处涌出,带着被压抑了三年的、对舞蹈最本真的渴望和对生命最后的祭献。
立足尖的剧痛依旧存在,但在熊熊燃烧的火焰包裹下,它仿佛被升华了,变成了一种奇异而神圣的仪式感的一部分。每一次旋身,火焰的羽翼便在空中划开一道炽热的、流动的金红色轨迹,如同凤凰涅槃时洒落的火星。被火焰舔舐的皮肤传来尖锐的灼痛,但这痛苦不再让我恐惧,反而像一种净化的力量,灼烧掉这三年强加在我身上的所有污秽、耻辱和药物的枷锁。身体在烈焰中舒展、延伸,手臂划出流畅而哀伤的弧线,脖颈的线条拉长,像真正的天鹅在濒死前最后一次仰望苍穹。
火焰吞噬着裙摆,向上蔓延,舔舐着我的腰肢、手臂。高温扭曲了空气,视野的边缘开始模糊、晃动。但我毫不在意。我的目光穿透了跳跃的火焰,穿透了舞台的边界,牢牢地锁定在光柱之外那片绝对的黑暗深处。
莉迪亚就站在那里。
不再是那晚血污和灰烬覆盖的残影。她穿着最纯净的、一尘不染的白色纱裙,如同我第一次在练功房见到她时那样,周身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她的脸上带着温柔而释然的微笑,眼神清澈而宁静,静静地注视着我,注视着我这场在火焰中为她献上的、真正的《天鹅之死》。
她在看。
她真的在看!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无尽悲伤与最终解脱的暖流,瞬间冲垮了心中最后一道堤坝。泪水汹涌而出,瞬间被周围的高温蒸发,只在脸上留下滚烫的盐痕。我张开嘴,想呼喊她的名字,想告诉她我做到了,但吸入的只有灼热的空气和浓烟,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
但这都不重要了。
火焰已经攀上了我的肩头,舔舐着我的长发,发出细微的噼啪声。灼痛感变得无处不在,深入骨髓,身体的本能开始尖叫着想要逃离。但我没有停下。反而在圣桑旋律在心中走向最终休止符的那一刻,用尽最后残存的所有意志和力气,完成了一个动作。
不是卢西恩设计的挣扎飞跃,也不是徒劳的抽搐。是《天鹅湖》中天鹅公主奥杰塔最经典、也最哀婉的那个动作——双臂如同折翼般缓缓向后伸展,脖颈优雅而绝望地向后弯曲,整个身体向后仰倒,形成一个极致优美、也极致脆弱的弧线。仿佛在向天空,向湖水,向生命本身,做最后的诀别。
火焰在这一刻,彻底吞噬了我。视野被一片纯粹、耀眼、跳动的金红色彻底充满。那光芒如此强烈,如此温暖,仿佛拥抱了整个宇宙。
在意识被无边的光与热彻底吞没的最后一瞬,我仿佛听到莉迪亚的声音,不再是命令,而是带着无尽温柔和解脱的叹息,清晰地响在灵魂深处:
跳得好…埃拉…
6
永恒之舞
巨大的、金红色的火焰在舞台中央的光柱里无声地盛放,像一朵瞬间绽开到极致、又瞬间凋零的彼岸花。灼热的气浪扭曲了空气,将靠近舞台边缘的幕布烤得卷曲、焦黑。刺鼻的甜腻焦糊味混合着鸦片的异香,浓烈得令人窒息。
卢西恩被两个保安死死抱住,他素来冷漠如冰雕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空白的、极致的惊愕。他灰蓝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团吞噬一切的火焰,瞳孔深处映着跳动的金红色,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自己亲手饲养的奇迹所蕴含的毁灭性力量。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里只有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他精心打造的艺术品,他赖以攫取名利的摇钱树,正在他眼前,以一种他从未设计过、也完全无法理解的、最壮烈也最彻底的方式,自我焚毁。
后台冲出来的人更多了,提桶的,拿着简陋灭火毯的,但都被那瞬间爆燃的高温逼得连连后退,根本无法靠近光柱的中心。尖叫声、哭喊声、混乱的奔跑声在舞台上下炸开锅,与火焰燃烧的咆哮声混合成一片末日般的交响。
光柱之外,那片绝对的黑暗边缘。马库斯不知何时挣脱了束缚,跌跌撞撞地冲到了舞台最前方。他脸上所有的愤怒、质疑、痛苦,都在那团燃烧的人形火焰面前凝固了,粉碎了。他呆呆地站在那里,高大的身躯佝偻着,像个迷路的孩子。火焰的光芒在他脸上跳动,照亮了他眼中那巨大的、足以淹没一切的茫然和一种迟来的、深入骨髓的悲恸。他看着那火焰中最后定格的、向后仰倒的优美弧线,仿佛第一次看到了某种被仇恨遮蔽的真相。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喊什么,但最终,只是颓然地、无力地跪倒在地,双手深深插进自己的头发里,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
火焰燃烧得极其迅猛。那浸透了高纯度鸦片膏的厚重丝绒,是最好的燃料。不过短短十几秒,那团金红色的人形烈焰就开始向内坍缩,亮度急剧下降。火苗迅速变得微弱、黯淡,最终只剩下几缕焦黑的、冒着青烟的残骸,在依旧炽热的光柱照射下,扭曲地堆叠在舞台中央的地板上。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焦臭味和浓郁的、甜到发苦的鸦片余烬。
舞台中央的光柱,依旧孤绝地亮着,像一座为逝者点燃的永恒灯塔。光柱里,只剩下焦黑的余烬。而在那堆不成形状的灰烬边缘,一点微弱的银光,在强光的照射下,顽强地闪烁着。
是一只舞鞋的鞋尖。
被烧得焦黑、变形,几乎与灰烬融为一体。但就在那最前端,一点尖锐的银芒刺破了焦炭——是那枚深嵌其中的银舞鞋扣。藤蔓缠绕着百合花的纹路,在高温下扭曲变形,却依旧清晰可辨。它顽强地固定在那烧熔的鞋尖上,保持着最后那刻立足尖的姿态。
如同一座微小、沉默、却顶天立地的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