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缘起·旧物魅影
梅雨像是天空漏了底,淅淅沥沥,无休无止。整座城市都泡在一种粘稠的、带着腐朽植物气息的潮湿里。青石板路被雨水浸得发黑发亮,倒映着两旁灰扑扑的老建筑和零星几点昏黄的灯火。
沈砚裹紧了单薄的风衣,寒意依旧透过布料钻进骨头缝。他踩着湿滑的石板,拐进了城西那条更为逼仄的寻古巷——一个被时光遗忘的旧货市场。
空气里混杂着霉味、尘土味、铁锈味,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旧物的沉闷叹息。
他需要素材。
作为一个靠挖掘地方志、民间传说和古旧物件糊口的民俗学独立撰稿人,这种鬼天气反而成了他的工作日。
雨水冲刷着摊位上蒙尘的旧钟表、缺口的瓷碗、模糊不清的老照片,也冲刷着时光的印记。
他在一个个摊子前逡巡,目光锐利又带着点漫不经心,像在浑浊的水流里筛淘金砂。
巷子深处,光线愈发昏暗。
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几块油毡布勉强支起个小摊,摊主是个五十多岁、脑门锃亮、眼珠骨碌碌转的男人,正就着一点微弱的光线擦拭一个铜烟嘴。
沈砚的目光掠过一堆杂乱的铜器、褪色的绣片,最终被货架最底层、一个蒙着厚厚灰尘的长条形物件攫住了。
那是一把伞。
沈砚蹲下身,拂去上面的积尘。
伞柄和伞骨是极好的湘妃竹,深紫褐色的斑点如同凝固的泪痕,触手冰凉,却又在冰凉之下,隐隐透出一丝奇异的温润,仿佛上好的古玉。
他下意识地捻动伞骨,那触感细腻得不像竹木。
伞面是沉静的靛蓝色,丝绸般的质地,边缘有些磨损,但主体保存完好。伞面上绘着一个古装女子,身姿窈窕,斜倚着栏杆,眉目低垂,画工精绝,衣袂飘飘处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哀愁与……审视
老板,这把伞怎么卖沈砚抬头问摊主钱贵发。
钱贵发放下烟嘴,眯缝着眼打量了一下沈砚手中的伞,又迅速瞥了他一眼,眼神有些闪烁:哟,先生好眼力。老东西了,有年头了,正经的苏工油纸伞。
苏工这伞骨可不一般。沈砚摩挲着那温润的竹骨。
嘿,祖上传下来的呗,谁知道呢。年头是够老,您要是诚心要,给这个数。钱贵发伸出三根手指。
沈砚还了个价,钱贵发也没多纠缠,嘟囔着雨天生意难做、这伞搁我这儿也是落灰,就爽快地收了钱。
成交后,他像是卸下什么包袱,又低头摆弄他的烟嘴,不再看沈砚一眼。
沈砚撑开伞,伞骨发出一阵极轻微、如同关节摩擦的吱呀声。
一股幽冷奇异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像是陈年的老木头,又混合着某种冷冽的、难以辨识的异域花香,还隐隐透着一丝铁锈般的腥甜。
这香气钻入鼻腔,竟让人心神微微一荡。他注意到伞面撑开时,那伞面上的古装女子,低垂的眼睫在昏光下似乎极轻微地颤动了一下,那哀怨的眼神,竟似流转着,若有若无地瞟了他一眼。
沈砚心下一凛,下意识地合上伞,那香气和异感瞬间被隔绝。
他摇摇头,一定是雨气氤氲,光线迷蒙,加上自己连日查找资料心神疲惫,看花了眼。但心底深处,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和不安,像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来。
回到租住的旧式公寓,沈砚将油纸伞小心翼翼地立在书房角落。
窗外雨声潺潺,室内光线昏暗。他坐在书桌前整理白天拍下的资料照片,眼角余光却总忍不住瞥向那把伞。它静静地立在那里,靛蓝色的伞面在昏暗中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夜深了。
沈砚被一阵细微的吱呀声惊醒。不是雨声。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那声音又响了一下,像是什么东西在极缓慢地伸展。声音来自书房方向。
他心头一紧,轻轻下床,赤脚走到书房门口,猛地按亮开关。
刺眼的白光下,书房里一切如常。
油纸伞好好地立在角落。只有窗外雨水敲打窗棂的声音。
是错觉
他走近伞,仔细端详。
伞面女子依旧低眉顺眼。
他伸出手指,轻轻碰触伞面。
丝滑冰凉的触感。
他又去碰那温润如玉的伞骨。
就在指尖接触伞骨的瞬间,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意顺着指尖传来,仿佛伞骨深处埋藏着一点微弱的活火。
他猛地缩回手,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这伞,不对劲。
接下来的几天,那股若有若无的视线感始终缠绕着他,尤其在书房,在那把伞的附近。
有时他正伏案疾书,会突然感觉后颈发凉,猛一回头,却只有那把静默的伞。
有时深夜,那吱呀声会再次响起,像一声悠长的叹息,在寂静的雨夜里格外清晰。
他尝试查阅关于特殊油纸伞、伞灵、民间邪术的资料,但浩如烟海的故纸堆里,只有零星模糊的只言片语,不得要领。唯一有点关联的,是附近一条老街上的素琴伞铺,据说祖上曾是制伞名家,如今只剩下一个七十多岁、沉默寡言的张素琴阿婆守着个半死不活的小铺面。
沈砚的心,沉在疑虑和一种莫名的不安里,像沉在窗外连绵不绝的、冰冷的雨水中。
2.吞噬·雨夜惊魂
又一场豪雨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石板路上,溅起一片迷蒙的水雾。
傍晚时分,沈砚下班回家,刚走到自己租住的旧公寓楼下,就看见花店门口站着个焦急的身影。
是花店的店员苏棠。
她穿着一条浅绿色的连衣裙,此刻被斜扫进来的雨水打湿了大半,贴在身上,显得单薄又无助。
她抱着胳膊,看着眼前白茫茫的雨幕,小脸皱成一团。
花店的门锁着,看来她是被这场急雨困在了外面。
苏棠沈砚走近,撑开自己那把普通的折叠伞,但雨太大,伞显得太小。
沈先生!苏棠看到他,眼睛一亮,随即又垮下来,雨太大了,我忘带伞了,回不去……
沈砚犹豫了一下。
他手里除了自己的折叠伞,还拿着那把刚买的古董油纸伞。
苏棠的目光很快就被他手中那把靛蓝色的油纸伞吸引住了。
哇,沈先生,你这把伞……好漂亮啊!苏棠的视线黏在伞上,发出由衷的赞叹,那眼神里充满了纯粹的欣赏和喜爱,是古董吗我从没见过这么精致的油纸伞!
那赞叹里,是否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羡慕他拥有这样一件独特而美丽的东西
沈砚脑中闪过这个念头,随即又被自己的多疑压了下去。他只是个穷撰稿人,有什么值得羡慕的。
嗯,旧货市场淘的。沈砚含糊道。
沈先生,能不能……借我撑一下苏棠恳求地看着他,大眼睛里满是期待,就撑到巷口,我朋友说来接我,就在巷口!这雨太大了,我……
她指了指自己湿透的衣服,打了个寒噤。
沈砚看着女孩湿漉漉的可怜模样,又看了看手中那把散发着幽冷气息的古董伞。
书房里的异响、那若有若无的视线感、伞骨诡异的温润触感……所有的不安瞬间涌上心头。
他张了张嘴,想说这伞有点邪门,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怎么说说自己疑神疑鬼说一把伞会动
太荒谬了。
也许真的只是自己精神过敏。
好吧,你小心点用。沈砚最终还是心软了,将油纸伞递了过去,同时把自己的折叠伞也塞给她,两把都拿着,保险点。
谢谢沈先生!您太好了!苏棠惊喜地接过油纸伞,小心翼翼地撑开。
靛蓝色的伞面在灰暗的雨幕中如同一朵诡异绽放的幽兰,那股混合着陈木、冷香和铁锈的气息再次弥漫开来。
苏棠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沉醉的表情:好香啊……
她撑着伞,快步冲进雨幕,身影很快消失在拐角。
沈砚看着她消失的方向,心头那股不安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像这雨一样,越来越沉重。
一夜无眠。
窗外的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下得更加凶猛,如同天河的闸门被彻底打开。
第二天清晨,天色依旧阴沉如墨。
沈砚顶着两个黑眼圈下楼,准备去街角买早点。
路过苏棠的花店时,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
花店大门紧闭,没有开张的迹象。
这很正常,雨这么大。
沈砚这样想着,脚步却没停,走向巷口。雨水在狭窄的巷子里汇成浑浊的小溪流淌。
就在花店旁边那条通向垃圾堆放点的、更为幽深潮湿的死胡同口,沈砚的脚步猛地钉在了原地,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那把靛蓝色的油纸伞。
它孤零零地、诡异地撑开着,立在巷口。
伞骨在风雨中纹丝不动,伞面被雨水冲刷得异常鲜亮,靛蓝的色泽仿佛有了生命,在灰暗中妖异流淌。
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以伞为中心,半径大约一米多的圆形地面,竟然异常干燥!
与周围湿漉漉、泛着水光的地面形成了刺眼的对比。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雨水彻底隔绝在外。
伞下空空如也。
没有苏棠,也没有任何她存在过的痕迹。
只有这把伞,像一座冰冷的墓碑,立在清晨的凄风苦雨中。
苏棠失踪了!
恐慌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沈砚的心脏。
他几乎是踉跄着冲回公寓报了警。
负责这起失踪案的是个四十多岁、身材敦实、脸上带着长期熬夜痕迹的警官,赵振国。
赵警官带着人来了,勘察现场,询问情况。
面对沈砚语无伦次地讲述这把伞的诡异,尤其是伞下干燥的地面时,赵警官皱紧了眉头,用一种看神经病或者看为了吸引眼球而编造离奇故事的文人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他几遍。
沈先生,我们理解你作为邻居和朋友的心情。但破案要讲证据。赵警官语气还算客气,但透着明显的不以为然,一把伞自己撑开伞下没雨这可能是风吹的,也可能是伞的质量好,雨水滑落得快,视觉误差。我们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苏小姐本人。她有没有男朋友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经济状况怎么样这才是调查方向。
data-fanqie-type=pay_tag>
他指挥手下将伞作为现场遗留物小心收走取证,然后结束了初步问询。
沈砚知道,赵警官根本不信。
那把伞被警方当作普通物证收走,反而让他松了口气,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不祥的包袱。
但苏棠那张年轻鲜活的脸,和她撑着伞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不断在他眼前闪现。他心底有个声音在尖叫:是那把伞!一定是那把伞!
他必须弄清楚它的来历!
他先找到了旧货市场的钱贵发。钱贵发正在摊位上打盹,被沈砚摇醒,一听是问那把油纸伞,眼神立刻躲闪起来。
哎哟,沈先生,那伞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钱贵发搓着手,一脸市侩的关切。
买伞那个女孩失踪了!就在撑了那把伞之后!沈砚紧紧盯着他,这伞你到底哪来的什么来历
失踪了钱贵发脸上肥肉抖了抖,随即露出夸张的惊讶表情,天呐!这……这跟我可没关系啊!伞是我收来的旧货,就在……就在城南那边,一个老头急着用钱,当给我的!具体哪家我哪记得清年头太久远了!就是个老物件,谁知道它有什么问题晦气!真晦气!
他连连摆手,矢口否认,眼神飘忽,言语前后矛盾,只反复强调自己就是个倒腾旧货的,什么都不清楚。
沈砚知道从钱贵发嘴里撬不出真话。
他想起了那个名字——素琴伞铺。
撑着伞,沈砚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被雨水浸泡的老城区,终于在一个极其僻静的、几乎被爬山虎完全覆盖的老街角落里,找到了那间素琴伞铺。
铺面很小,木门老旧,窗玻璃上糊着厚厚的灰尘,只能隐约看见里面挂着的几把式样古旧的油纸伞。一块油漆剥落的招牌在风雨中微微摇晃。
沈砚敲了敲门,无人应答。他试着推了一下,门竟然没锁,吱呀一声开了。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桐油、竹篾和旧纸张的陈旧气味扑面而来。
店里光线昏暗,只有一个佝偻的身影背对着门,坐在一张破旧的藤椅上,仿佛凝固了一般。:
张阿婆沈砚试探着叫了一声。
藤椅上的身影极其缓慢地转了过来。
一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浑浊的眼睛如同蒙着灰翳的玻璃珠,直勾勾地看向沈砚。
当她的目光落在沈砚手中那把刚刚收回来、还在滴水的靛蓝色油纸伞上时,那双浑浊的眼睛骤然爆发出极致的惊恐!
她枯瘦的身体猛地从藤椅上弹起,又因为无力而跌坐回去,像一截被狂风摧折的老树。
她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抓住藤椅扶手,骨节泛白,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
伞……伞……她嘶哑地挤出两个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孽……报应啊……报应……
她的眼神死死钉在那把伞上,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恐惧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悔恨。
她像是看到了地狱的入口。
张阿婆!这伞到底怎么回事它害人了!一个女孩失踪了!沈砚急切地追问。
不能说……不能说……锁起来……埋了……烧了……张素琴阿婆语无伦次地低语着,猛地摇头,浑浊的老泪从眼角涌出,……太晚了……它醒了……它找来了……
她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气,挣扎着站起来,几乎是扑向沈砚,却不是攻击他,而是用颤抖的手死死抓住门框,用尽全身力气,砰地一声将门关上,从里面插上了门栓。
任凭沈砚在外面如何拍打呼喊,里面再无半点声息,只有死一般的沉寂。
张素琴阿婆那惊恐欲绝的反应,比任何言语都更直接地证实了沈砚最深的恐惧。
这把伞,绝非凡物!
它身上背负着血淋淋的、不可告人的秘密!
苏棠的失踪,绝非偶然!
沈砚回到他那间被雨声包围、更显阴冷潮湿的公寓。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把自己关进书房,像一头困兽。
警方那边毫无进展,苏棠如同人间蒸发。
那把伞作为无直接关联物品被还了回来,此刻就立在墙角,像一个沉默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幽灵。
他必须知道真相!必须!
他调动了所有民俗学研究者的人脉和资源,一头扎进市图书馆最深处尘封的故纸堆里,又辗转托人进入地方档案馆的库房。
霉味刺鼻,光线昏暗,空气凝滞得让人窒息。他一页页翻过那些早已无人问津的地方志、野史杂录、民间巫傩秘术手抄本,手指被粗糙发脆的纸张边缘割破也浑然不觉。
眼睛布满血丝,精神却高度亢奋,像在绝望的深渊里寻找一根救命的蛛丝。
终于,在一本封面完全脱落、纸页焦黄酥脆、字迹模糊得如同鬼画符的《南陲异闻录·傩器邪法篇》残本中,沈砚的手指猛地顿住。
他屏住呼吸,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
泛黄的书页上,赫然用朱砂般的暗红色字迹,记载着一段令人毛骨悚然的文字:
妒心凝怨,血饲伞灵。取怀妒之人心头精血为引,混入伞骨胶漆,伞面以秘法绘制受诅者形貌。持伞者,若心生妒念,或为伞灵所妒,则伞开噬魂,永锢伞中,滋养伞灵,伞面遂易其形。此术至邪,怨念不绝,伞灵不息。
旁边,还配着一幅简陋却阴森到极致的插图:一把张开的油纸伞,伞下一个人影扭曲着,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吸入伞中!伞面上,隐约可见一张模糊而痛苦的人脸。
噗通!沈砚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重重摔在地上。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他如坠冰窟,全身的血液都凉透了。
苏棠借伞时,那纯粹的、对美丽之物的欣赏和喜爱……那眼神深处,是否真的隐藏着一丝对他拥有此伞的羡慕哪怕只有一瞬
而这把伞的伞骨,触手温润如玉,那诡异的暖意……
难道就是古籍中所说的、混合了心头精血的胶漆张素琴阿婆祖上制伞……这伞,难道就是她们家造的孽
这根本不是什么古董。这是一把以嫉妒为饵食,吞噬魂魄的……活物!
苏棠,已经被它吃掉了!
禁锢在那伞中的世界里,成为滋养那伞灵的养料!
沈砚颤抖着手,合上那本散发着腐朽与死亡气息的古籍,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窗外,雨声依旧,仿佛在为这尘封的邪恶,无声地哭泣。
3.蔓延·伞影幢幢
真相的残酷像一把淬毒的冰锥,深深扎进沈砚的脑海。
他死死盯着墙角那把靛蓝色的油纸伞,它静静地立在那里,温婉的外表下,是吞噬灵魂的深渊。
恐惧不再是模糊的预感,而是冰冷、尖锐、具象化的存在。
他猛地冲过去,像避开一条毒蛇,抓起那把伞。
入手依旧是那温润如玉的触感,此刻却只让他感到恶心和刺骨的寒意。
他冲进厨房,翻出工具箱里最大的铁锁,又找了一个结实的旧木箱,将油纸伞狠狠地塞进去,啪地一声扣上盖子,再用那把沉重的大锁咔嚓锁死。
做完这一切,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大口喘着粗气,汗水浸透了后背。锁住了。
物理的锁链,是否能锁住那超自然的邪物
然而,锁住的只是伞。锁不住的是弥漫的恐惧和无孔不入的窥视感。
根据古籍的记载和这把伞的特性:需撑开、需特定情绪——嫉妒——触发,沈砚开始近乎疯狂地秘密调查本地过往的离奇失踪案。
他利用自己的专业身份和人脉,艰难地搜寻尘封的档案,走访那些住在老城区、记忆如同活化石般的老人。
每一次探访都像是在挖掘坟墓,每一次翻动那些泛黄的卷宗,都像是在揭开一层层凝固的血痂。
结果让他如坠冰窟。
在过去几十年的档案卷宗里,在老人们模糊而惊惧的回忆中,如同鬼影般,零星浮现出数起极其相似的案件:时间,无一例外都发生在连绵的雨季;地点,多在老城区偏僻的街巷;目击者最后看到的,都是失踪者撑着一把特别好看的老式油纸伞,描述虽不尽相同,但那份精美、特别的感觉却惊人一致;而结局,都是人间蒸发,只留下一把撑开的、立在原地的油纸伞!
这些案件大多因线索全无而成为悬案,被时间的尘埃掩埋。
更让沈砚毛骨悚然的是,通过对这些受害者残留信息的拼凑,他发现了一个令人心惊的共同点:这些人在失踪前,生活或情感上,似乎都处于某种被嫉妒或心生嫉妒的状态!
那个六十年代失踪的年轻女工,失踪前一天刚被宣布提拔为车间小组长,据说几个资历更老的工友对此颇有微词;那个八十年代初消失的小老板,刚因为一笔意外横财还清了巨额债务,邻居们回忆他当时走路都带风,招致了不少红眼;还有九十年代末那个女大学生,失踪前正陷入一段备受瞩目的热恋,男友英俊多金,是许多女孩羡慕的对象……
这把伞,就像一个潜藏在时间长河阴影里的猎食者。
它被某种邪恶的嫉妒所吸引,或者主动去诱发人心深处的那一丝阴暗,然后,在雨幕的掩护下,张开它的巨口。
它并非孤例,而是一个循环往复的、跨越数十年的恐怖轮回!
沈砚感到一阵阵眩晕。
他不是第一个发现这把伞秘密的人,很可能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受害者。
这把伞,比他想象的更古老,更邪恶,吞噬的生命也更多!苏棠,只是它漫长血腥食谱上最新的一笔。
巨大的恐惧催生出一种病态的强迫。
沈砚明知道危险,却无法控制自己不去看那把伞。
他像着了魔一样,每隔一段时间,就鬼使神差地打开那个沉重的木箱,掀起盖子,借着昏暗的光线,死死盯住箱子里那把靛蓝色的油纸伞。
每一次看,都像被一桶冰水从头浇到脚。
伞面上那个原本模糊典雅的古装女子轮廓,正悄然发生着令人心悸的变化。她的五官在逐渐清晰!
眉眼的弧度、鼻梁的挺直、下巴的线条……越来越像一个人——像失踪的苏棠!
那不再是画上去的颜料,而像是有什么东西正从伞面深处缓缓浮出来,试图占据那层靛蓝的皮肤。
最近一次查看时,沈砚甚至产生了一种可怕的错觉。
在昏黄的光线下,伞面上苏棠那尚未完全定型的嘴角,似乎极其诡异地向上弯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怨毒、非人的微笑。
他猛地合上箱盖,心脏狂跳,冷汗瞬间湿透了衣衫。那不是错觉!
伞灵正在消化苏棠,或者说,苏棠的存在,正被强行烙印在这把邪恶的伞上!
张素琴阿婆!她是关键!她一定知道更多!
恐惧和求生的本能驱使沈砚再次硬着头皮,顶着瓢泼大雨,冲向那条被爬山虎覆盖的僻静老街。
然而,素琴伞铺的大门紧闭,那把沉重的老式挂锁上,已经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沈砚的心沉了下去。
他焦急地拍打隔壁一家杂货铺的门。
杂货铺老板是个干瘦的老头,探出头来。
找张阿婆她啊……老头叹了口气,摇摇头,好几天没见人喽。前几天,就下最大雨那晚,我半夜起来关窗,好像瞅见她一个人撑着把伞,往城西河边那个方向去了……黑灯瞎火的,雨又大,也不知道看错没。之后就再没见着。
城西河边那里荒僻得很!
沈砚的不祥预感达到了顶点。他立刻赶往城西河边,沿着泥泞的河岸搜寻。
几天后,一个更让他心胆俱裂的消息传来:警方在河下游的芦苇荡里发现了张素琴阿婆的尸体。
初步结论是雨天路滑,失足溺水。
沈砚设法打听到发现尸体的具体位置。
他避开人,悄悄来到那片泥泞的河滩。在发现张阿婆遗物——一个旧布包和一双沾满泥的布鞋——附近的软泥上,几个模糊的小圆洞赫然映入眼帘。
那形状,那深度……沈砚的血液瞬间凝固了。
那是伞尖杵出来的痕迹!
张素琴阿婆根本不是意外溺水!
是伞灵对知情者、对保管者失职的惩罚
还是她家族世代背负这诅咒的一部分
她祖上,恐怕不仅仅是知道内情,甚至可能就是参与制造这把邪伞、施行那血饲仪式的共犯!
她的死,是这诅咒循环中必然的一环!
沈砚失魂落魄地回到公寓。
雨还在下,仿佛永无止境。
他把自己锁在书房里,目光呆滞地看着那个锁着油纸伞的木箱。
那不再是一个箱子,而是一口竖立着的、等待着他的棺材。
伞面上苏棠那诡异的微笑,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下一个,会是谁
他惊恐地意识到,答案只有一个——他自己!
4.侵蚀·人伞难分
被盯上的感觉,从未如此清晰而致命。
沈砚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已成为伞灵狩猎名单上的下一个名字。
理由再充分不过:
其一,他洞悉了伞灵最大的秘密,对它的存在构成了直接的威胁;
其二,古籍中那句或为伞灵所妒——这把伞,似乎对他这个名义上的主人,产生了某种扭曲、病态、充满占有欲的嫉妒。
它不允许他逃离,更不允许他将秘密公之于众!
无形的锁链开始收紧。
精神上的侵袭如同附骨之蛆,日夜不休地啃噬着他的神经。
最先是幻听。
深夜里,窗外明明雨声渐歇,他却能清晰地听到雨水打在油纸伞面上那种沉闷而单调的噗噗声,像某种诡异的鼓点。
接着,是极细微、如同女子幽怨啜泣的呜咽声,时断时续,仿佛就在枕边。
再后来,是伞骨转动时那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在他毫无防备时突然响起,吓得他从床上惊坐而起,冷汗涔涔。
然后是幻视。
眼角余光总是不受控制地捕捉到一抹靛蓝色的残影——在书架缝隙里一闪而过,在窗帘飘动的阴影下若隐若现。
有时在厨房倒水,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客厅的角落,静静地立着一个撑开的伞的轮廓。猛一回头,却空空如也。
更可怕的是,他总觉得在那些阴影深处,站着模糊的人影,不止一个,它们沉默地注视着他。
最折磨人的是那无处不在的被窥视感。
无论是在狭小的浴室,还是在拥挤的公交车上,那股冰冷粘稠、充满恶意的视线都如影随形,紧紧贴在他的后颈、背心。
它来自四面八方,又仿佛来自他脑海深处,来自那把锁在木箱里的伞。
他变得极度神经质,杯弓蛇影。
看到楼下水果摊老板对顾客热情洋溢,他会莫名地揣测对方是否在嫉妒自己的清闲;听到同事谈论稿费,他会不自觉地怀疑对方在嫉妒自己可能拿到的高额报酬——尽管他根本没有。
嫉妒的种子,被那无形的伞灵悄然种下,在他惊惶的土壤里扭曲滋生。
他脸色苍白,眼窝深陷,精神萎靡到了极点,对任何靠近他、试图关心他的人都充满了戒备,甚至无端的猜忌和敌意。
他把自己彻底孤立起来,困在那间如同囚笼的公寓里。
而那把伞,那把被重重锁住的伞,似乎也在回应着他的恐惧,变得越来越活跃。
一个电闪雷鸣、暴雨如注的深夜。狂风像野兽般嘶吼着撞击着老旧的窗棂,发出哐啷哐啷的巨响。
沈砚蜷缩在冰冷的被子里,门窗紧闭,却依旧感觉寒气刺骨。
他精神极度疲惫,却无法入睡,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地冲击着他脆弱的堤坝。
就在一道惨白的、几乎撕裂天幕的闪电骤然照亮房间的刹那——
吱呀……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摩擦声,在死寂的房间里响起。
不是风声,不是雨声,是伞骨转动的声音!
沈砚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
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他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冻结!
他僵硬地、如同生锈的机械般,一点一点地转过头,看向卧室门口的方向。
在闪电残留的惨白光影中,在卧室天花板正下方,那把靛蓝色的油纸伞,赫然悬停在半空中!
它违背了所有的物理法则,静静地悬浮着,离地约有一人高。
伞身正以一种极其缓慢、如同某种古老而邪恶仪式的速度,无声地旋转着。
伞面完全张开,靛蓝色的丝绸在黑暗中泛着幽冷的光泽。伞骨根根分明,那温润如玉的质感在电光下,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惨白。
紧接着,又是一道更亮的闪电劈开夜空,瞬间将卧室照得亮如白昼!
沈砚的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放大到极限!
伞面上,那张原本属于苏棠、尚未完全定型的脸,此刻清晰得如同拓印!
所有的细节都凝固了——那双曾经充满活力的眼睛,此刻圆睁着,瞳孔却空洞无光,只剩下无尽的怨毒与绝望;那微微上扬的嘴角,僵硬地定格在一个非人的、充满恶意的诡异微笑上!
它正随着伞的旋转,缓缓地、直勾勾地俯视着床上僵硬的沈砚!
啊……一声短促、破碎的惊叫卡在沈砚的喉咙里,他连尖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更让他魂飞魄散的一幕出现了!
在旋转的伞投下的那片浓得如同墨汁、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圆形阴影里,赫然站着一个身影!
那身影穿着苏棠失踪那天穿的浅绿色连衣裙,身形轮廓正是苏棠!但通体漆黑!
如同一个被最浓重的黑暗切割出来的、没有厚度的剪影!
只有两点微弱、幽绿的光点,如同来自地狱最深处的鬼火,在剪影头部的位置幽幽燃烧着——那是她的眼睛!
那两点幽光死死地锁定了沈砚,充满了无尽的怨毒、痛苦,还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冰冷的催促!
她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抬起一只同样漆黑的手,如同生锈的提线木偶,直直地指向床上如同被冻僵的沈砚。
一个冰冷、空洞、仿佛不是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在他脑髓深处、在灵魂最深处炸响的声音,带着一种非人的重叠感,如同无数亡魂的呓语汇聚成的尖啸,轰然响起:
该打伞了……
这不是邀请。
这是命令、是审判、是通往永恒禁锢的仪式,正式开始的宣告!
5.伞开·无尽轮回
绝望。
冰冷彻骨的绝望像汹涌的寒流,瞬间淹没了沈砚。
逃往哪里逃
伞灵的力量已经渗透了这个空间。它能无视物理的锁链,无视紧闭的房门,无视空间的阻隔,直接出现在他的卧室里,悬浮在他的头顶!
这间公寓,这座城市,甚至整个世界,还有哪里是安全的它无处不在!
反抗拿什么反抗
赤手空拳的血肉之躯,对抗一个存在了不知多少年、吞噬了无数灵魂、超脱物理法则的怨毒邪灵
任何挣扎,恐怕都只会加速自己的灭亡,甚至可能激怒它,引来更恐怖的折磨。
毁灭伞
那本残破古籍上刺目的怨念不绝,伞灵不息八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记忆里。
这种等级的邪物,物理的毁灭真的有效吗砸烂它烧掉它恐怕只会释放出其中禁锢的无数怨魂,或者让这诅咒以更不可控、更恐怖的方式爆发、蔓延!
他感到无形的、冰冷滑腻的锁链缠绕住他的四肢,缠绕住他的脖颈,正将他一点点拖向那旋转的、如同深渊巨口的伞下阴影。
那阴影的边缘,似乎正在缓缓地、无声地扩张,如同活物般吞噬着卧室的光线和空间。冰冷的地板、墙壁、天花板……都被那浓稠的黑暗浸染、同化。
伞下阴影里,苏棠那漆黑的剪影,随着伞的旋转,离床边越来越近。
那只指向他的、漆黑的手,也缓缓地、不容置疑地向前伸来,指尖几乎要触碰到他蒙在身上的被子。
那冰冷的、直接烙印在灵魂深处的诅咒,再次带着更强烈的急迫感轰然炸响:
该打伞了!
这声音如同丧钟,在他濒临崩溃的意识里疯狂震荡。
沈砚的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全身的肌肉因极度的恐惧而僵硬痉挛。
他死死盯着那旋转的伞面,盯着伞面上苏棠那张怨毒凝固的脸。就在又一道惨白闪电撕裂夜幕、瞬间照亮整个卧室的刹那——
沈砚的瞳孔猛地缩紧!
在闪电那短暂到极致的光明中,他清晰地看到:伞面上苏棠那张脸的边缘轮廓,正发生着极其细微的、如同水波荡漾般的扭曲!
在那层扭曲之下,隐约透出来的五官线条——那眉骨的起伏,那鼻梁的弧度,那下巴的轮廓……分明透露出几分属于他自己的特征!
伞灵已经在为吞噬他、将他永久禁锢并彻底取代伞面形象,做最后的塑形了!
它迫不及待地要将他的脸孔,烙印在这吃人的伞面上,成为它恐怖画廊里的最新收藏!
窗外,暴雨如天河倒灌,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惨白的电光与沉闷的雷声此起彼伏,仿佛在为这场邪恶的献祭仪式擂响战鼓,投下惨白的光柱。
旋转的伞投下的阴影范围急剧扩大,如同汹涌的黑色潮水,瞬间吞噬了床脚,漫过了地板,正沿着床沿向上蔓延!
冰冷的、带着浓烈腐朽和怨念气息的黑暗,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抓住了他的脚踝,缠绕上他的小腿,要将他彻底拖入那永恒的伞下国度!
伞下,苏棠漆黑的身影已经近在咫尺!那只冰冷、没有实感却散发着无尽恶意的黑色手指,即将触碰到他的额头!
该打伞了!!!
那来自深渊的催命符,带着撕裂灵魂的尖啸,第三次在沈砚的脑海中轰然爆发!
这最后一次的催促,蕴含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志!
在极致的恐惧达到顶点、意识即将被彻底撕裂或拖入深渊的最后一刹那——
沈砚布满血丝、因恐惧而几乎瞪裂的眼睛里,所有的情绪——惊恐、绝望、挣扎、不甘——如同被瞬间抽干的潮水,骤然褪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空洞的茫然。
仿佛灵魂在这一刻被彻底抽离。
他那原本因极度恐惧而死死攥紧被子的右手,五指极其突兀地、缓缓地……松开了。
然后,那手臂仿佛不再属于他自己,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以一种极其僵硬、缓慢、却又无比精准的姿势,朝着床边地上——
——朝着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静静躺在冰冷地面上的那把靛蓝色油纸伞的伞柄……
……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