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钻进鼻孔,扎得我脑仁疼。
眼皮沉得像灌了铅。
费力掀开一条缝。
惨白的天花板,晃眼的顶灯,还有一张脸。
陈默的脸。
他靠得很近,眉头拧着,是那种精心计算过角度的担忧,像排练过无数次的舞台剧。
哲思你醒了感觉怎么样他的声音也带着恰到好处的沙哑,仿佛守了我三天三夜。
胃里一阵翻搅。
不是病,是恶心。
这张脸,这个人,我化成灰都认得。
上辈子,就是这张写满精英标签的脸,用温柔陷阱把我套牢,榨干我最后一滴血汗,直到我猝死在凌晨三点的办公桌前。
床头柜上,那份沾了咖啡渍的文件,标题刺眼——《关于黎哲思女士意外身故后的保单受益人确认》。
受益人:陈默。
保额:五百万。
我的命,就值这个数在他眼里,恐怕连他那个限量版公文包都不如。
医生说你低血糖,加上疲劳过度。陈默的手伸过来,想碰我的额头。
我猛地偏开头。
他的手僵在半空,眼神里飞快掠过一丝错愕和不悦,随即又被更深的关切覆盖。
吓死我了,哲思。以后别那么拼,项目是公司的,命是自己的。他叹口气,语气沉重又无奈,等你好了,我替你向张总申请调个轻松点的岗,钱少点没关系,我养你。
我养你。
上辈子,就是这三个字,像裹着蜜糖的砒霜。
我信了。
信了他的上进,信了他的规划,信了他描绘的我们的未来。
我像个永动机,白天黑夜连轴转,工资全填进我们那个共同未来的账户里——那账户,只有他能动。
他穿着我供的高定西装,用着我买的奢侈腕表,出入高端酒会,人模狗样。
而我,穿着过季打折货,挤着末班地铁,吃着便利店冷掉的饭团,支撑着他光鲜亮丽的人设。
最后,用一条命,给他换来五百万的启动资金。
真他妈划算。
哲思他又唤了一声,带着点试探的委屈。
我没看他,目光扫过病房窗户。
窗外,天蓝得晃眼。
是夏天。
我重生了。
重生在一切悲剧开始加速之前,重生在我还没完全被陈默吸干骨髓的时候。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激动,是劫后余生的冰冷愤怒,还有一丝……巨大的茫然。
重活一次,我该干什么
像那些重生爽文女主一样,疯狂打脸渣男,搞事业,走上人生巅峰
想到事业,我只觉得一阵生理性的疲惫排山倒海般袭来。
上辈子,我拼得还不够吗
结果呢
哲思,你脸色还是不好,再睡会儿吧。陈默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我去给你买点粥。
他起身,背影挺拔,西装没有一丝褶皱。
精英范儿十足。
我闭上眼。
脑子里却像走马灯一样,闪过另一张脸。
模糊的,带着点没心没肺的笑。
王旭。
我的……前男友。
一个被陈默鄙夷地称为烂泥扶不上墙、毫无上进心、注定社会底层的男人。
分手,是陈默出现后,我自己提的。
那时我觉得陈默说得对。王旭安于现状,在个半死不活的小公司混日子,租着城中村的房子,最大的爱好是打游戏和琢磨哪家外卖便宜又大碗。
跟着他,能有什么出息
现在想想,出息是什么
是陈默那种踩着别人尸骨往上爬的出息吗
是把自己活成一台赚钱机器最后猝死的出息吗
胃里那股恶心感又涌了上来,伴随着一种尖锐的空洞。
重活一世,我他妈不想再要这种出息了!
我只想喘口气。
只想……像个人一样活着。
出院手续是陈默办的,他坚持送我回家。
你一个人我不放心。他语气温柔,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
我的家,其实是我们租住的一套高级公寓。地段好,环境好,租金自然也好——大部分是我付的。
电梯镜面映出我和他的身影。他西装革履,英俊不凡。我穿着洗得发白的病号服,脸色蜡黄,眼底青黑,像个被吸干了精气的女鬼。
真般配。
开门进屋。
窗明几净,装修简约现代,是陈默喜欢的精英品味。
空气里弥漫着他常用的那款昂贵须后水的味道。
以前觉得这味道代表成功和品味。
现在闻着,只觉得呛人,虚伪。
你好好休息,什么都别想。陈默把我安置在沙发上,像对待一件易碎品,厨房我收拾过了,冰箱里有牛奶和吐司,饿了先垫垫。晚上我给你带‘福记’的养生汤回来。
他俯身,想给我一个告别吻。
我侧过脸。
他的唇擦过我的耳廓。
动作再次僵住。
空气凝固了几秒。
他直起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深了些。好好休息。他又重复了一遍,拿起沙发上的公文包,转身离开。
门锁咔哒一声合上。
偌大的空间,只剩下我一个人。
死一般的寂静。
上辈子,每次他离开,留下我一个人面对这空旷冰冷的家,我都觉得是理所当然,是为了我们的未来在奋斗。
现在,只觉得这地方像个华丽的坟墓。
我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下方蚂蚁般的车流和行人。
阳光刺眼。
活着。
我真的还活着。
不再是那个倒在冰冷键盘上、连遗言都来不及说的黎哲思。
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攫住了我。
逃离!
立刻!马上!离开这个用我的血汗钱堆砌、却让我窒息的地方!
离开陈默的掌控范围!
去哪里
一个名字毫无征兆地跳进脑海。
王旭。
那个被我嫌弃没出息、咸鱼的前男友。
上辈子分手后,听说他还在那个城中村住着,干着那份饿不死也撑不着的工作,游戏段位倒是越来越高。
咸鱼。
这个词此刻在我心里,不再带有贬义,反而充满了某种……近乎诱惑的安定感。
至少,他活得真实。
至少,他不会吸干我的血。
行动快过思考。
我冲进卧室,拉开衣柜。里面挂满了符合陈默审美的职业套装和所谓有质感的裙子。我胡乱扯出一个最大的双肩包,抓了几件最舒服的旧T恤和牛仔裤塞进去。
动作粗暴,像是在撕扯某种无形的枷锁。
然后,我冲向床头柜,拉开抽屉。
里面躺着我的身份证、几张银行卡,还有……那个我们共同未来的联名卡。
我盯着那张联名卡。
上辈子,我所有的工资,除了基本生活费,都打进了这张卡。陈默说,这是为我们买房、结婚准备的梦想基金。
结果呢
我捏起那张薄薄的卡片,冰凉的触感。
冷笑一声。
我把它掰成了两半。
清脆的断裂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像某种宣告。
我把断卡扔进抽屉深处,眼不见为净。拿起自己的身份证和工资卡,塞进贴身口袋。
背上那个塞得鼓鼓囊囊的双肩包,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精致冰冷的家。
头也不回地拉开门,走了出去。
城中村。
空气里混杂着油烟、廉价香水和生活垃圾发酵的复杂气味。
狭窄的巷子两旁,是密密麻麻的握手楼,电线像蛛网一样在头顶交织。
地面湿漉漉的,不知道是刚下过雨还是泼的脏水。
穿着背心裤衩的大爷摇着蒲扇坐在门口,好奇地打量着我这个格格不入的闯入者。
我凭着模糊的记忆,在迷宫般的巷子里穿行。
心跳得很快,不是因为累,是一种混杂着陌生、忐忑,还有一丝……破罐子破摔的奇异兴奋。
终于,停在了一栋旧楼前。
斑驳的墙壁,铁门锈迹斑斑。楼道里堆着杂物,光线昏暗。
三楼,最里面那间。
我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股熟悉的、浓郁的酸辣粉味道。
抬手,敲门。
咚咚咚。
里面传来拖鞋趿拉地的声音,由远及近。
门开了。
一股更浓烈的酸辣粉味儿扑面而来。
门口站着的人,顶着一头睡得乱糟糟的头发,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旧T恤和大裤衩,脚上是双人字拖。
他手里还端着一个硕大的塑料碗,里面是红油汪汪的粉,堆满了炸黄豆和酸豆角。
王旭。
他明显没睡醒,眼神迷茫地聚焦在我脸上。
几秒钟的呆滞。
噗——
他嘴里叼着的一根粉滑落回碗里,溅起几滴红油。
黎……黎哲思他瞪圆了眼睛,像见了鬼,你怎么……找这儿来了
他下意识地想把手里那碗粉藏到身后,动作笨拙又滑稽。
那个……他有点手足无措,看看我,又看看自己这身行头,再看看手里那碗过于接地气的粉,最后目光落在我身后那个巨大的背包上,更困惑了,你……你这是
我无家可归了。我看着他,直截了当,声音有点哑,能收留我几天吗
王旭的嘴张得更大了,能塞进一个鸡蛋。
他看看我苍白的脸,又看看我身后那个鼓鼓囊囊、显得我更加单薄的背包,眼神里的困惑慢慢被一种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取代。
你……他咽了口唾沫,艰难地组织语言,你跟陈默……吵架了他欺负你了
分手了。我吐出三个字,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分……分手!王旭的声音陡然拔高,差点破音。手里的酸辣粉碗也跟着晃了晃,汤汁差点泼出来。
他手忙脚乱地稳住碗,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我,仿佛想从我脸上找出开玩笑的痕迹。
你……你认真的他结结巴巴地问,黎哲思,你脑子……被陈默气糊涂了
我没回答,只是看着他。
眼神疲惫,但很平静。
王旭脸上的震惊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茫然和不知所措。他抓了抓自己那头乱毛,又看看狭窄杂乱的楼道,再看看我身上与这里格格不入的气息(尽管我穿着最旧的衣服)。
我这儿……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我这儿……太乱了,也太小了,就一个单间……你住不惯的。他试图劝退我,真的,黎哲思,别赌气。陈默他……条件那么好,你们……
他条件好是他的事。我打断他,声音不高,但很清晰,我就问你,王旭,你这地方,能让我暂时落脚吗付你房租。
王旭被我噎住了。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有不解,有担忧,有习惯性的退缩,似乎还有一丝……被我强硬态度激起的微弱反抗
他沉默了几秒,像是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
最终,肩膀垮了下去,像是认命地叹了口气。
行吧行吧……他侧开身,让出门口的位置,语气带着点破罐破摔的无奈,先说好,我这狗窝,你别嫌弃。进来吧,大小姐。
他嘟囔着,转身往里走,不忘小心翼翼地护着他那碗酸辣粉。
我跟着他走进门。
一股混合着方便面、汗味、灰尘和淡淡烟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房间很小,一眼就能望到头。
一张单人床靠墙放着,被子没叠,皱成一团。
床边是一张旧电脑桌,上面放着个嗡嗡作响的旧电脑主机,屏幕还亮着游戏画面。
桌子旁的地上,堆着几桶吃空的泡面盒和几个捏扁的啤酒罐。
唯一的家具大概就是墙角那个简易布衣柜,拉链半开着,露出里面塞得乱七八糟的衣服。
整个空间,用一个词形容:乱中有序的……狗窝。
王旭把酸辣粉碗放在电脑桌唯一还算干净的小角落,手忙脚乱地去扯床上那团被子,试图把它叠得方正一点,结果越扯越乱。
他又想去踢开地上的泡面桶,动作笨拙。
别忙了。我出声,把背包卸下来,放在门口相对干净的地上,就这样吧。
他停下动作,有些尴尬地看着我,搓了搓手:真……真住这儿你受得了
我没回答,目光扫过那张唯一的单人床。
王旭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脸腾地一下红了,结巴得更厉害:你你你睡床!我我我打地铺!我有凉席!他几乎是窜到墙角,从一堆杂物里扒拉出一张看起来还算干净的草席,又翻出一床薄毯。
动作麻利得跟他平时慢悠悠的性子截然不同。
饿吗他铺好地铺,直起身,指了指桌上那碗粉,刚叫的外卖,还没动几口……你要是不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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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那碗红油赤酱、卖相粗犷的酸辣粉。
上辈子跟着陈默,出入高级餐厅,讲究营养均衡,精致摆盘,却吃得味同嚼蜡。
胃里适时地发出一阵空鸣。
有筷子吗我问。
王旭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赶紧去翻桌下的塑料袋,找出一双一次性筷子递给我,还细心地掰开了。
我接过筷子,走到电脑桌前,拉过唯一一张塑料凳坐下。
端起那碗还温热的酸辣粉。
浓郁的酸辣味直冲鼻腔,带着一种粗粝的、鲜活的生命力。
我夹起一大筷子,吸溜进嘴里。
酸、辣、烫!
豆角的脆爽,黄豆的酥香,粉条的滑韧,还有那霸道直接的味道,瞬间在口腔里炸开。
呛得我眼泪都出来了。
却有一种久违的、活着的痛快感。
咳……咳咳……我呛咳着,眼泪汪汪。
哎!慢点慢点!王旭吓了一跳,赶紧去拿桌上那瓶喝了一半的矿泉水,太辣了喝口水!
我没接水,只是又夹了一筷子塞进嘴里,用力嚼着。
眼泪流得更凶了。
王旭站在旁边,手足无措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不解。
黎哲思……你……你没事吧他小心翼翼地问。
我咽下嘴里的粉,抹了把脸,分不清是辣的还是别的什么。
没事。我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好吃。
王旭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再看看我脸上未干的泪痕,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默默地走到墙角,拿起扫帚,开始笨拙地清理地上的泡面桶和啤酒罐。
动作很轻,怕吵到我。
房间里只剩下我吸溜粉条的声音,和他扫地的沙沙声。
城中村的日子,像被按下了慢放键。
没有没完没了的电话会议,没有凌晨响起的项目群消息,没有陈默那张时刻提醒你要上进、要规划的脸。
只有窗外永远嘈杂的人声车声,隔壁租客夫妻时不时的争吵,还有王旭电脑里传来的、噼里啪啦的游戏音效。
我睡了重生以来第一个自然醒的懒觉。
没有闹钟,没有KPI追魂。
阳光透过蒙尘的窗户,斜斜地照在脸上。
睁开眼,看到的是天花板上剥落的墙皮,还有一只慢悠悠爬过的小壁虎。
很陌生。
但……不讨厌。
王旭已经醒了,正坐在地铺上,背对着我,戴着耳机,聚精会神地盯着他的电脑屏幕打游戏。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发出密集的哒哒声。
他穿着那件万年不变的旧T恤,背影看起来有点单薄。
我没打扰他。
起身,走到那个小小的、油腻腻的洗手间洗漱。
镜子里的脸,依旧没什么血色,但眼底那层浓重的青黑似乎淡了一点点。
洗漱完出来,王旭刚好结束了一局,摘下耳机,长长舒了口气,转过头。
醒了他问,语气很自然,好像我住在这里是天经地义的事,饿不饿我叫外卖还是……出去吃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
自己做吧。我说。
王旭动作一顿,表情有点僵:做做……什么
有什么做什么。我走到那个狭小的、只够一个人转身的厨房区域——其实就是窗边用一块板子搭起来的台子,上面放着一个电磁炉和一个旧电饭锅。
我拉开那个小小的、漆皮剥落的冰箱门。
里面东西不多:几个鸡蛋,一把蔫了吧唧的小白菜,半根火腿肠,还有两包速冻饺子。
寒酸,但真实。
煮面我拿出鸡蛋和小白菜。
啊哦……行,行啊。王旭挠挠头,有点局促地凑过来,我……我来洗菜
嗯。
他拧开水龙头,水哗哗地流。他笨手笨脚地把小白菜叶子掰开,在水下面冲洗。
动作生疏,一看就不常干这个。
我找出一个小奶锅,接了水放在电磁炉上烧着。
狭小的空间里,两个人挤在一起,胳膊偶尔会碰到。
谁也没说话。
只有水流声,锅里的水开始冒泡的咕嘟声。
气氛有点微妙的尴尬。
水开了。
我把面条下进去,用筷子搅散。
王旭终于洗好了菜,湿淋淋地递过来,水珠滴在地上。
我接过,撕成几段,丢进锅里。
又打了两个鸡蛋进去。
蛋液在滚水里迅速凝固,变成白色的蛋花。
最后,切了那半根火腿肠,丢进去。
没有油,没有复杂的调味,只撒了点盐和味精。
清汤寡水的一锅面。
盛在两个大碗里。
端到电脑桌上,塑料凳只有一张。
王旭很自觉地拖过他的游戏椅给我坐,自己坐在了地铺边缘。
我们各自捧着碗,埋头吃面。
面条煮得有点软,鸡蛋有点老,小白菜煮黄了,火腿肠一股淀粉味。
味道实在算不上好。
但热乎乎的,能填饱肚子。
我吃得很快。
王旭偷瞄了我几眼,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忍住,小声问:黎哲思……你真打算……一直住这儿
我放下碗,看着他:嫌我占地方了
不不不!绝对没有!王旭连忙摆手,差点把碗打翻,我就是……就是觉得……你这条件,住这儿太委屈了。陈默他……
别提他。我打断他,语气没什么起伏,我住这儿,付房租。不会白吃白住你的。
王旭被我堵得没话说,低下头,用筷子搅着碗里剩下的面汤,嘟囔了一句:谁要你房租了……
要的。我语气坚决,亲兄弟明算账。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最终闷闷地嗯了一声。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我像一条真正的咸鱼,彻底躺平。
大部分时间在发呆,看窗外晾衣杆上随风飘荡的衣服,看楼下小贩推着车叫卖。
偶尔用手机刷刷招聘网站,看到那些要求抗压能力强、接受996、狼性团队的描述,就生理性反胃,立刻关掉。
王旭依旧上着他那份朝九晚五(偶尔加班)、工资不高但清闲的工作。下班回来就打游戏,或者看动漫。
他不问我为什么突然分手,为什么赖在他这里。
我也懒得解释。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
他打他的游戏,我看我的天。
他叫外卖,会习惯性地问我要吃什么。
我偶尔会去楼下买点简单的菜,煮个面或者煮锅粥。
味道依旧不怎么样,但王旭每次都吃得很干净。
他好像……比上辈子印象中更安静了些。
不再像以前那样,有点什么小事就咋咋呼呼,或者试图跟我聊些无聊的八卦。
大多数时候,他只是默默地做他自己的事,偶尔偷偷看我一眼,眼神里带着我看不懂的探究和……小心翼翼
像是在观察一只闯入领地、随时可能炸毛的流浪猫。
直到那天下午。
我正蜷在塑料凳上,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
王旭的手机响了。
刺耳的铃声在安静的小房间里格外突兀。
他看了一眼屏幕,表情瞬间变得有点古怪,下意识地看了我一眼。
我没动。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声音压得很低:喂
房间里太安静,我能隐约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的、属于陈默的、刻意压低的、带着点磁性的声音。
王旭是我,陈默。
王旭的身体明显绷紧了,又飞快地瞄了我一眼。
啊……陈总啊有事他语气干巴巴的。
哲思……是不是在你那里陈默开门见山,语气是那种惯常的、带着点居高临下的笃定。
王旭握着手机的手指收紧了一下,指节有些发白。
他没立刻回答。
电话那头,陈默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压迫感:王旭,我知道哲思在你那儿。她跟我闹了点小别扭,耍小孩子脾气。她身体刚好,不能任性。麻烦你告诉我地址,我去接她。
小别扭小孩子脾气
我扯了扯嘴角,无声地冷笑。
王旭沉默着。
我能感觉到他内心的挣扎。一边是陈默那种天然的、来自成功人士的压力,一边是我这个麻烦的前女友。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
电话那头的陈默似乎失去了耐心,语气冷了下来:王旭,哲思不懂事,你也跟着胡闹吗她放着好好的生活不过,跑去你那种地方,能有什么好处你为她想过吗别耽误她。
耽误两个字,像针一样扎过来。
王旭猛地抬起头,看向我。
我迎着他的目光,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看着我,眼神里的挣扎慢慢沉淀下去,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电话,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
陈总。
黎哲思在我这儿。
她很好。
她不想见你。
说完,他直接挂断了电话。
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房间里重新陷入寂静。
只剩下电脑风扇嗡嗡的低鸣。
王旭握着还在发烫的手机,胸口微微起伏,像是在平息刚才那一下带来的冲击。他低着头,不敢看我,耳根有点红。
我看着他。
这个被陈默贴上咸鱼、窝囊标签的男人。
他刚才拒绝陈默的样子,一点也不咸鱼。
谢谢。我开口,声音很轻。
王旭猛地抬起头,对上我的视线,脸更红了,眼神躲闪了一下,随即又强装镇定地抓了抓头发。
咳……谢什么。他别开脸,声音有点发飘,他……他说话太气人了。
他没再说什么,默默坐回电脑前,重新戴上耳机。
但我知道,他根本没在打游戏。
他的背挺得有点僵直。
陈默的电话,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短暂地激起涟漪后,又迅速恢复了平静。
王旭没再提,我也当没发生过。
日子继续朝着咸鱼的方向,一路滑行。
只是,有些东西似乎在悄悄改变。
比如,地上的泡面桶和啤酒罐消失得更勤快了。
比如,王旭开始尝试自己做饭。
第一次是在某个周末的傍晚。
我正对着窗外发呆,听见厨房区域传来叮叮当当的锅碗瓢盆碰撞声,还有王旭压抑的低咒。
操……这油怎么溅这么高……
盐……放多少来着
我转过头。
看见他系着一条从超市买来的、崭新但图案幼稚的围裙,背对着我,手忙脚乱地对付着锅里的东西。
电磁炉上的小炒锅里,油烟升腾,几片蔫了吧唧的青菜在油里翻滚。
他一手拿着锅铲,姿势僵硬得像拿着武器,另一手捏着盐罐,犹豫不决地往下抖。
背影透着一股笨拙的认真。
我没出声,静静地看着。
他最终心一横,抖下去一小撮盐。
锅里发出滋啦一声响。
他如临大敌,身体后仰,用锅铲小心翼翼地扒拉着那几片可怜的青菜。
动作生涩又滑稽。
几分钟后,一盘卖相惨不忍睹的炒青菜出锅了。
颜色发黄发暗,油汪汪的。
他端着盘子转过身,脸上沾了点油渍,表情混合着紧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那个……试试他把盘子放在电脑桌上唯一清出来的地方,眼神飘忽。
我拿起筷子,夹了一根菜叶。
味道……很寡淡,盐没炒匀,一口咸一口淡,油也放多了,腻得慌。
但我还是咽了下去。
还行。我说。
王旭的眼睛亮了一下,像是得到了莫大的肯定,整个人都松弛下来,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
我就说嘛!做饭也没那么难!他瞬间膨胀,撸起袖子,等着,我再搞个西红柿炒蛋!
接下来,厨房区域成了战场。
鸡蛋壳碎在地上,西红柿切得大小不一,锅里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最后端出来的西红柿炒蛋,鸡蛋碎成了渣,西红柿炒出了水,汤汁稀稀拉拉。
他眼巴巴地看着我。
我又尝了一口。
酸甜失衡,盐又放多了。
能吃。我评价。
王旭却像是中了彩票,嘿嘿傻笑起来。
那顿饭,我们吃着他炒糊的青菜和稀烂的西红柿炒蛋,就着楼下买来的馒头。
味道依旧糟糕。
但王旭吃得特别香,一边吃一边还兴致勃勃地计划着明天买什么菜,要挑战什么新菜式。
下次一定成功!他信誓旦旦。
我没打击他的积极性。
看着他被油烟熏得有点狼狈,但眼睛亮晶晶的样子。
心里某个角落,似乎被这糟糕的饭菜,熨帖了一点点。
平静再次被打破,是在一个闷热的午后。
有人敲门。
不是王旭那种懒洋洋的趿拉拖鞋声,而是干脆利落、带着某种节奏的叩击。
咚咚咚。
我正靠在床边翻一本王旭的旧漫画书。
王旭在打游戏,戴着耳机,没听见。
敲门声又响了一遍,更重了些。
我放下书,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人,让我瞬间眯起了眼。
陈默。
他穿着熨帖的浅灰色衬衫,袖口挽起一截,露出手腕上那只价值不菲的腕表。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身上散发着清冽的须后水味道,与这油腻闷热的楼道格格不入。
他看着我,眼神深邃,带着一种志在必得的审视,还有一丝恰到好处的、混杂着疲惫与深情的担忧。
哲思。他开口,声音低沉悦耳,我终于找到你了。
我挡在门口,没让他进来。
有事声音冷淡。
陈默的目光越过我的肩膀,扫视着屋内狭小杂乱的环境,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嫌恶,随即又被更浓的心疼取代。
跟我回去。他伸出手,试图来拉我的胳膊,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和一种施舍般的温柔,你看看你住的是什么地方这种环境,是人住的吗别任性了,哲思。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我道歉。项目压力太大,是我忽略了你的感受。跟我回去,我们好好谈谈。
他的手碰到我的胳膊。
冰冷的触感。
我猛地甩开他的手。
动作很大。
别碰我。我盯着他,声音像淬了冰,我们已经分手了。这里很好,不劳你费心。
陈默的手僵在半空。
他脸上的深情面具出现了一丝裂痕,眼神沉了下来,带着压迫感。
黎哲思!他声音拔高,带着怒意和不解,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就因为一点小事就因为我工作忙我这么拼命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我们的将来!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跟这种人混在一起
他抬手指向屋内。
王旭终于察觉到了门口的动静,摘下了耳机,一脸茫然地转过头。
正好对上陈默指向他的手指,和他眼中毫不掩饰的鄙夷。
王旭脸上的茫然瞬间褪去,变成了错愕和难堪。
为了我们的将来我重复着陈默的话,只觉得无比讽刺,陈默,你的将来里,包括那份五百万的意外险吗
陈默的脸色,在听到意外险三个字时,骤然剧变!
他那张总是从容不迫、带着精英优越感的脸,第一次出现了真正的、无法掩饰的震惊和慌乱。瞳孔猛地收缩,像是被戳中了最隐秘、最致命的要害。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锐利得像刀子,试图从我脸上找出破绽。
你……你在胡说什么他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很快又被他强行压下去,重新变得冷硬,哲思,你是不是病了还是被什么人挑拨了什么意外险我不知道!
不知道我看着他极力掩饰的慌乱,只觉得一阵恶寒从心底升起,冷笑出声,需要我帮你回忆一下吗受益人,陈默。保额,五百万。需要我把保单编号也报给你吗
陈默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他站在那里,像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挺拔的身形晃了一下。
那双总是带着算计和掌控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清晰的、如同见鬼般的恐惧。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辩解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空气死寂。
只有电脑风扇还在不知疲倦地嗡嗡作响。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猛地从我身后窜了出来。
是王旭。
他一步跨到我身前,用他那并不算宽阔的背脊,把我严严实实地挡在了后面。
他面对着陈默,胸膛微微起伏,脸上还带着刚才的难堪,但眼神却异常凶狠,像一头被激怒的、护崽的狼狗。
你他妈谁啊王旭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点破音的嘶哑,手指几乎戳到陈默的鼻尖,跑到老子家门口来欺负我媳妇儿!
你媳妇儿陈默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从巨大的震惊和恐惧中勉强抽离一丝心神,看着挡在他面前、穿着廉价T恤大裤衩、像个混混一样的王旭,眼神里的鄙夷和不屑几乎要溢出来,王旭,你算什么东西也配
我配不配关你屁事!王旭梗着脖子,脸涨得通红,像只炸毛的公鸡,她说了不想见你!让你滚!听不懂人话吗再他妈在这儿哔哔赖赖,信不信老子揍你!
他撸起袖子,露出不算强壮但此刻充满爆发力的手臂,恶狠狠地瞪着陈默。
陈默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粗鄙又直接的威胁弄得一愣。
他大概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王旭这种他视为蝼蚁的人指着鼻子骂滚,甚至扬言要动手。
他看了看王旭凶狠却透着底层莽撞的眼神,又越过王旭的肩膀,看向被他护在身后、眼神冰冷的我。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王旭身后那个狭小、肮脏、散发着劣质生活气息的空间。
陈默的眼神剧烈地变幻着。
愤怒、屈辱、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彻底戳破伪装的狼狈和……更深切的恐惧。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在极力压制着翻腾的怒火和某种更阴暗的情绪。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复杂得像深渊。
黎哲思……他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彻骨的寒意,你会后悔的。
说完,他不再看王旭,猛地转身。
皮鞋踩在油腻的水泥楼梯上,发出沉重而急促的噔噔声,带着一股狼狈逃离的意味,迅速消失在昏暗的楼道拐角。
楼道里重新安静下来。
只剩下我和挡在我身前的王旭。
他依旧保持着那个撸袖子、准备干架的姿势,胸膛还在剧烈起伏,呼吸粗重。
过了好几秒,他才像泄了气的皮球,肩膀垮了下来,慢慢放下手臂。
他转过身,面对着我。
脸上还残留着刚才的凶狠和激动,眼神却有些躲闪,不敢看我。
那个……他抓了抓后脑勺,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尴尬和不知所措,我……我刚才……就是看他太气人了……胡说八道的……你别介意啊……
他指的是那句我媳妇儿。
我看着他。
看着他微微发红的耳朵,看着他躲闪的眼神,看着他因为紧张而不停搓动的手指。
这个被陈默和曾经的我看不起的咸鱼。
在陈默那种精英气势的压迫下,在得知那骇人的五百万意外险真相后,他第一反应不是害怕,不是退缩。
而是冲上来,用他那并不强壮的身体挡在我前面,用最粗鄙直接的方式,吼出那句别欺负我媳妇儿。
像个傻子。
像个……真正的男人。
心里某个冰封的角落,被这傻气又滚烫的举动,咔嚓一声,撞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我垂下眼,没看他通红的耳根。
饭糊了。我说。
啊王旭一愣,没反应过来。
厨房,我指了指里面,有焦味。
王旭猛地吸了吸鼻子,脸色大变:卧槽!我的红烧肉!他哀嚎一声,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转身就朝那小小的厨房区域冲了过去。
手忙脚乱地关火,揭开锅盖。
一股浓烈的焦糊味瞬间弥漫了整个小房间。
完了完了完了……王旭看着锅里那团黑乎乎的东西,欲哭无泪。
我走到他身边,探头看了一眼。
嗯,确实完了。
下次少放点水。我平静地说。
王旭哭丧着脸,转头看我:还……还有下次
不然呢我反问,你想饿死我
王旭看着我,呆了几秒。
随即,那张还带着点后怕和沮丧的脸上,慢慢绽开一个有点傻气、却又亮得惊人的笑容。
有!必须有下次!他用力点头,像是得到了某种神圣的许可,我保证!下次一定成功!
他手忙脚乱地去处理那锅焦炭,背影透着一股欢快的劲儿。
我靠在门框上,看着窗外城中村杂乱却鲜活的景象。
夕阳的余晖给那些斑驳的墙壁镀上了一层暖金色。
焦糊味依旧刺鼻。
但空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日子继续流淌。
王旭的厨艺在无数次的失败是成功他妈中,艰难地、缓慢地进步着。
从能把青菜炒成黑炭,进步到能把青菜炒熟,虽然依旧蔫黄。
从西红柿炒蛋稀汤寡水,进步到勉强能看出块状。
他甚至开始挑战更复杂的菜式,比如……可乐鸡翅。
结果当然是灾难性的——鸡翅外面焦黑,里面还是生的。
他对着那盘黑暗料理唉声叹气。
算了,我说,叫外卖吧。
不行!王旭却较上了劲,我就不信了!黎哲思你等着!明天!明天我一定能做出能吃的可乐鸡翅!
他眼神里那股不服输的劲儿,像个小学生。
我看着他被油烟熏得有点发红的脸,没再反对。
随他折腾。
他好像……找到了除游戏之外的新事业。
而我,依旧咸鱼。
只是发呆的时间少了些。
开始在网上接一些零散的、不需要坐班的翻译活。钱不多,但足够支付我那点微薄的房租(王旭虽然嘴上说不要,但我坚持给)和基本开销。
不用看老板脸色,不用应付复杂的人际关系,想干就干,不想干就躺着。
挺好。
王旭偶尔会凑过来看我电脑屏幕,看到满屏的英文,就缩缩脖子。
厉害啊……他小声嘟囔,眼神里有点羡慕,但更多的是……坦然
他不会因为我的学历比他高、能接的活比他高级而自卑或焦虑。
该打游戏打游戏,该琢磨他的厨神大业就继续琢磨。
这种坦然,莫名地让人放松。
我似乎……有点理解他为什么能心安理得地咸鱼了。
不是懒惰,不是没能力。
是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不被世俗的成功标准绑架,在自己的节奏里,活得自洽。
这何尝不是一种清醒
时间滑到了初秋。
一个普通的周末下午。
王旭在电脑前鏖战。
我忽然觉得有点闷。
出去走走我提议。
王旭从激烈的团战中抬起头,一脸茫然:啊去哪
随便。
他想了想:那……去江边听说新开了个夜市,挺热闹的。
行。
我们下了楼。
他推出他那辆不知道几手的、漆皮剥落的小电驴。
上来。他拍了拍后座。
我侧身坐了上去。
小电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慢悠悠地启动,汇入城中村狭窄嘈杂的街道。
风迎面吹来,带着市井的烟火气。
穿过迷宫般的巷子,驶上大路。
高楼大厦渐渐出现在视野里,霓虹初上。
小电驴在一个网红夜市街附近停下。
人潮汹涌,各色小吃摊冒着腾腾热气,香气混杂。
灯光璀璨,音乐喧闹。
很热闹,也很……浮华。
我们随着人流慢慢走。
王旭对那些造型精致的网红甜品、价格不菲的分子料理没什么兴趣,眼睛总往那些卖烤串、炒粉、臭豆腐的摊子上瞟。
吃那个他指了指一个排着长队的铁板鱿鱼摊。
随便。
他去排队。
我站在旁边等。
目光随意地扫过周围喧嚣的人群。
然后,定住了。
在夜市入口处,一家装修得很有格调、灯光暧昧的露天西餐厅里。
靠栏杆的位置,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陈默。
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头发依旧一丝不苟。
但整个人……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憔悴。
眼窝深陷,眼下是浓重的青黑,脸色在暧昧的灯光下也显得灰败。他瘦了很多,原本合体的西装显得有些空荡。
他面前放着一份精致的牛排,配着红酒。
但他似乎没什么胃口,只是用刀叉机械地、一下下切着盘子里的肉,眼神空洞地望着下方热闹的夜市,像是在看,又像是什么都没看进去。
像个被抽空了灵魂的华丽木偶。
他对面坐着一个妆容精致、穿着小礼服的年轻女孩,正兴致勃勃地说着什么,身体微微前倾,带着讨好的笑容。
陈默的反应很迟钝。
女孩说了好几句,他才像是突然回过神,敷衍地点点头,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女孩脸上的笑容有点挂不住了。
就在这时,陈默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夜市入口处的人流。
然后,定格在了我的身上。
隔着十几米的距离,隔着喧嚣的人声和迷离的灯光。
他的眼神,从空洞,到聚焦,再到看清是我时,骤然爆发出一种极其复杂的光芒。
震惊、难以置信、难堪、痛苦……还有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法忽视的……渴求
像溺水的人,看到了最后一根浮木。
他握着刀叉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他死死地盯着我。
我平静地回视着他。
没有恨,没有怨,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就像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他眼中的光芒,在我的平静注视下,一点点熄灭下去。
最终,只剩下死寂的灰败和一种彻底的绝望。
他仓皇地低下头,避开了我的视线,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盘子里的牛排被他切得不成样子,渗出的汁水像血。
看什么呢王旭的声音响起,他端着两串烤得滋滋冒油、撒满孜然辣椒面的铁板鱿鱼走过来,顺着我的目光也看到了西餐厅里的陈默。
啧。王旭撇撇嘴,把一串鱿鱼塞到我手里,管他呢。来,尝尝,刚烤好的,香!
热乎乎的鱿鱼串递到手里,香气霸道地钻进鼻子。
我收回目光,咬了一口。
鱿鱼须烤得焦香弹牙,调料辛辣过瘾。
怎么样够味吧王旭自己也咬了一大口,烫得直哈气,含糊不清地问。
嗯。我点头,够味。
走!前面还有家酸辣粉,听说贼地道!王旭兴致勃勃地拉着我的胳膊,往夜市更深处挤去。
人流很快将我们淹没。
也将那个西餐厅里,那个枯坐在精致牢笼里的憔悴身影,彻底隔绝在了喧嚣之外。
我跟着王旭,挤在热气腾腾、充满烟火气的人潮里。
手里是廉价的、味道浓烈的烤串。
耳边是王旭兴奋地介绍哪家臭豆腐最正宗、哪家冰粉料最足的聒噪。
晚风吹过。
带着食物的香气,汗味,还有自由的味道。
王旭骑着小电驴,载着我回城中村。
我依旧坐在后座。
车速不快。
夜风有些凉了,吹在脸上很舒服。
穿过灯火辉煌的大街,拐进霓虹渐暗的支路,最后驶入那熟悉而昏暗的城中村巷道。
路灯昏黄,在坑洼的水泥地上投下摇晃的光斑。
周围的喧嚣渐渐被甩在身后,只有小电驴电机轻微的嗡鸣,和车轮碾过路面的沙沙声。
很安静。
王旭的背影在我前面,随着车子的颠簸微微晃动着。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被风吹得鼓了起来。
我看着他的背影。
看着这狭窄、破旧、充满了生活底层气息的巷道。
心里一片平静。
没有前世那种被KPI追赶的窒息感,没有在陈默身边那种时刻需要保持精致的疲惫感。
只有一种……沉到底的踏实。
像一条终于找到自己水层的鱼。
黎哲思。前面的王旭忽然开口,声音不大,被风吹得有点散。
嗯
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组织语言,车速也放得更慢了些。
那个……你看啊……他声音有点别扭,我……我下个月工资发了,想换个……大点的电饭锅。现在那个太小了,煮粥老扑锅……烦死了。
他顿了顿,像是在给自己鼓劲。
然后……那个……房东说隔壁空出来个一室一厅……带个小阳台,能晒衣服……就是……房租贵一点点……他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成了蚊子哼哼,你要不要……去看看
晚风拂过脸颊。
带着城中村特有的、混杂着饭菜香和淡淡霉味的气息。
我看着王旭被风吹得鼓起的旧T恤。
看着巷子尽头,我们那栋破旧小楼模糊的轮廓。
心里那点沉底的踏实感,像水泡一样,轻轻晃荡了一下。
行。我说。
王旭的背影似乎瞬间挺直了一点。
小电驴的嗡鸣声,在寂静的巷道里,显得格外清晰。
一路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