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随春生的冲喜娘子。
新婚夜,他指着离婚协议书劝我：我活不久,别耽误你。
我一把按住他的手,亮出祖传的脉枕：先让你活蹦乱跳,再谈离不离。
后来,他被我养得面色红润,却练起武术要上战场。
我搬来满箱兵书砸他面前：要去可以,先当个运筹帷幄的参谋。
再后来,他捧着军校通知书红着眼圈：等我回来,你开医馆,我守着你。
可真等他提着行李站在车站时,我却只想把他锁进后屋——谁让他领口还别着我绣的平安囊,笑得比当年病榻上好看百倍呢
1
我娘生我时难产而死,我爹因此成为酒鬼。
整日除了散尽家财行医就是喝酒。
他为了还欠下的债,用五百大洋把我卖到大帅府当冲喜娘子。
我要嫁的人是随府的少爷随春生,整个京城最娇弱的官二代。
打小儿身子骨就弱,前些天不小心受了些风寒,卧在床上一病不起了。
人人都说,大帅府快要后继无人了。
可我嫁到这里是为了过好日子的,我不会让他死的。
他还病着,我一个人拜了天地,完成了繁琐的礼节。
找卧房时,我听见下人阿花议论说：
乡野来的土包子,也配得上我们少爷少爷要不是快死了,能轮到她嫁。
我配不上不行你来。我这就去和夫人好好说道说道。
今日有仇今日报,我当即就把她拉到夫人面前告状。
夫人,她不仅咒咱们少爷早死还想代替我嫁给他。
夫人当然容不得别人这样咒她的掌中宝。
身边的管家几巴掌下去,阿花的脸比我身上的喜服还要鲜艳。
临走之前,夫人叮嘱我好好照顾随春生,他好好活下去我才能有好日子过。
我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用力点头应是。
2
我见到随春生时,已是深夜。
他脸色苍白,穿着红色的喜服躺在床上。
仔细一看,还真有些吓人。
我试探着靠近他,想要替他把脉。
脉象虽然虚浮,却不像将死之人。
还有的活。
等我大显身手,把你养的白白胖胖。
说完还顺手在他身上拍了一巴掌。
小姐,您这是在做什么
一时有些高兴,不小心闹出不小的动静。
把他吵醒了。
3
随春生长得很好看,苍白的脸色也没掩盖住他的绝世容颜。
我看着入了迷,忘记了回答他的问题。
小姐
直到他出声才把我的注意力拉回来。
我在给你把脉。
把脉你是大夫吗
这个随春生,长得这么好看,怎么脑子不太好使。
不明显吗
我指了指我们身上的喜服,
我是你新过门的夫人。
他眼睛瞪得滴溜圆,反应过来就开始劝我和他离婚。
我不肯,他愣是强撑了身体给我讲了半宿道理。
他的声音很好听,不知不觉我竟趴在床边睡着了。
4
第二日一早醒来,身上还盖着他分给我的棉被。
刚生出些感动,就被他说的话气的两眼发黑。
小姐,你醒了。
我时日无多,实在算不上良配。
我不能耽误你。
……
还是昨晚的那套说辞,听的我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我不离,村里的大娘说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管你怎么样,我都跟着你。
小姐,话虽这么说,但……
小姐小姐的叫,多难听,我绷不住了。
别叫我小姐了,我有名字,我叫白果。
爹用有毒的中药给我起名时,一定是恨极我害死了娘。
我不想如此作贱自己,长大后给自己取了小名--夏夏。
你可以叫我夏夏。
他带我去书房,央求我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
我说我不会写字,他觉得我在骗他。
我真的不会,我爹没让我上过学。
但我认识很多中药,知道很多治病的方法。
爹在乡下行医的时候,我常偷偷跟在后面。
他虽不愿教我,但师公觉得我是学医的好苗子,把他一生所学都传授给我了我。
随春生红了眼眶,应该是在同情我。
可同情是这世间最无用的东西,我不需要。
所以,你不要和我离婚,行吗
我一定会治好你的病。
他不语,默默收回了那纸协议书。
我想他一定是答应了。
本来起的就晚,这么一闹到了吃午饭的时间。
随春生口味清淡,有自己的小厨房。
我吃不惯,给他做好了调理身体的药膳后,就去了下人院子吃午饭。
大帅府下人的饮食极其丰富。
红烧肉,辣椒炒肉,醋熘白菜。
色香味俱全。
还是这样重油重盐的口味适合我。
只不过这倒是让他钻了空子,又寻到了一个理由想要和我离婚。
5
母亲,我这样病弱的身体连陪着夫人吃喜欢的饭都做不到。
怎么能耽误人家
随春生和夫人在里间说话时,我站在门外。
下人阿花看到我一个人,便过来取笑我。
等着吧,少爷马上就要退婚了。你瞧瞧,连病秧子都不愿意要你。
不出意外,这话被夫人听到了。
又是管家的五巴掌,清脆的响声格外悦耳。
阿花不仅挨了打,还没能如愿看到我离开。
夫人说随春生能下床走动,眼看着精神气比先前也好些了。
她还说这都是我的功劳,赏赐了我不少金银首饰。
夫人是个好人,不嫌弃我的出身,对我这般好。
日后我一定多给她做些美容养颜丸,让她能够青春永驻。
回房的路上,我问随春生：
中午的黑豆煲塘鲺鱼可还合口味
好吃的,只不过我可能要辜负你的心意了。
小时候母亲和父亲请了那么多名医,我还是如今这个病殃殃的样子。
来不及了。
我听不得这样的话,上去用手堵住了他的嘴。
有我在,你死不了。
不仅死不了,我还会让你好好的活着,风风光光的活着。
他底子差,长大后又固执的不愿再看医生。
大帅和夫人视他为心头肉,不愿让他泡在药罐里。
索性随他心意而行。
明明调理几年就能解决的事,硬是拖到了现在。
好在我来了。
6
随春生喜静,在书房一呆就是一整日。
不见阳光,不活动筋骨。
这样看来,体质不好怨不得别人。
这两个月,我整天拉着他上山捉鸟,下水捞鱼。
他不愿去,我生拉硬拽也把他带上。
他喊累,我便叫人背着他。
他说饿,我就在包里为他预备小零嘴。
总之就是,不出去不行。
小厨房做的那些清淡饮食我一律禁止,没什么营养。
我亲自下厨,按着制定的药膳食谱做好一日三餐送到他面前,他不吃也得吃。
夫人看他面色一天比一天红润,开心的合不拢嘴,又顺手给了我好多银票。
7
今天是中秋节,一家团圆的日子。
大帅常年在军中带兵打仗,但这天无论如何也要赶回家来。
不然夫人可是要生气的。
随春生这段时间总我讲老爷和夫人年轻时的故事,说他们伉俪情深,是京城里的一段佳话。
他果然没骗我。
大帅打电话说回来的那天,夫人早早的就候在门口。
早秋的清晨已有了些寒气,可任谁劝她也不愿回房等。
她说这是她和大帅年轻时的约定,她不想让她的丈夫带着战场上的戾气进家门。
所以总愿意在门口等着他,让这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一回家就能看到心爱的人,放下身上背负的重担。
而大帅每次也会给夫人带上一些小礼物。
这次也不例外,是他挤出时间亲手做的一枚胸针。
吃完团圆饭回房睡觉时,我却破天荒的失眠了。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内心的酸涩抑制不住的翻涌。
怎么了
随春生,我想我娘了。
8
我从来没见过她,对她所有的记忆都来自别人。
村里的人都说我娘是白家屯最漂亮的新娘,我很幸运,随了她的长相。
师公说,我娘是他见过最温柔贤惠的晚辈。
我爹说,我娘是他这辈子最爱的人。
所以他恨我。
他觉得是我的出生害死了我娘。
随春生,我从来不觉得是我的错。
如果可以,我也想把这条命还给我娘。
我不在不会对任何人有影响,我爹娘也能幸福的生活。
这些话我从来没和任何人说过。
只是今天看到随春生的父母那般恩爱,有些难过。
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浸湿了枕头。
随春生第一次见到我这样,手足无措。
转过身,笨拙的伸出手轻拍我的背。
我有关系,白果。
他说的无厘头,我没反应过来。
什么
我在意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你。
没有你,我不会知道书房外面的世界是多么有趣。
我可能会一直愚蠢又固执的认为自己时日无多。
我也不会有你这样好的妻子。
借着皎洁的月光,我看到了随春生泛起红晕的脸颊。
感受到了在我背上轻轻颤抖的手臂。
那时的我猜想,也许是敏感细腻的性格让他对我的遭遇共情。
后来我才发现,不是这样的。
随春生……
有人安慰,难过却愈发强烈,眼泪也随之决堤。
长久以来积攒的情绪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我哽咽到说不出话。
谢谢你,真的…真的谢谢你。
从来没有人和我说过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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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你一直想赶我走是因为看不上我……
即使他说的是假话,我也认了。
有人肯说给我听,就是好事。
不要否定自己的价值,白果。
不论是作为医生,亦或者是妻子、女儿的身份,你都做到了自己该做的事。
他自顾自的说话,我却被他的嘴唇吸引。
水光潋滟的,好想亲上去。
欲望驱使着我靠近他,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他似乎意识到我想做什么,身体逐渐僵硬,安抚我的手臂也悬在半空。
咕噜咕噜……
即将得逞的那一刻,被我自己的身体坏了好事。
刚刚哭了太久,消耗了很多体力。
那个,我…我饿了。
随春生轻笑出声,手放在我的头上随意的揉了两下。
你笑什么
笨蛋夏夏。
我才不笨,我反驳道,师公说过,我是学医的天才。
好好好,你不笨,你是天才。
他拉着我从床上起来,又给我披上外衣。
走吧,我的小夫人。
小夫人……
我猜我此刻的脸一定红的像苹果。
干嘛去
为夫给你露一手,想吃什么
西红柿鸡蛋面。
好。
9
下人都睡下了,小厨房里只有我们两个。
随春生摸黑去鸡窝掏了两个蛋,又到菜园里摘了个西红柿。
切炒煮盛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不出一刻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就摆在我面前。
好香啊！
我满怀期待挑起一筷子,吹了吹放进嘴里。
一股奇妙的味瞬间在我口中炸开,又酸又咸甚至还夹杂着一些麻。
怎么样
他眼睛亮亮的,语气里透着对自己厨艺的自信。
我不忍打击他,昧着一个吃货的良心夸了夸这碗面。
色香味俱全,特别好吃！
真的吗
他话音刚落,筷子已经伸向碗里,夹起一大口就往嘴里塞。
哎,你别……
吃……
我后半截话刚蹦出来。
他已经把面塞进了嘴里。
下一秒,他噌地站起来,捂着嘴就去找渣斗。
好难吃。
白果,你骗我。
我没忍住,笑得眼角溢出了泪花。
他伸手想要把面倒掉,被我拦下。
干什么这是我的面。
太难吃了,我让张嫂重新给你做。
随春生是娇生惯养的公子,不懂得下人的辛苦也再正常不过。
一天的忙碌过后,深度睡眠是最好的休息方式。
我不想打扰他们。
不要,我就吃这碗。
我头摇的像个拨浪鼓。
这是你给我做的,我的,我的,给我了就是我的。
随春生笑得无奈,也只能纵着我吃下了那碗算不上好吃的面。
只不过临回房时他向我承诺,一定会精进厨艺,为我做一桌山珍海味。
10
战事告急,大帅停留两日,便匆匆离开了。
随春生嘴上不说,难过却从眼底溢出。
战争无情,枪弹不长眼,受伤是常有的事。
随春生觉得他作为顶天立地的男儿郎,却从未为父亲和国家做些什么。
我懂他心里的心酸和无奈。
为了转移他的心思,我让他教我写字。
这下好了,难过的人变成我了。
每天除了给随春生做药膳煮汤药,就是不停的写字。
白有五个笔画,第一笔是撇。
眼前的汉字宛若天书,笔画飘荡在空中,就是不肯进入我的脑子。
我如孩童般像随春生耍赖,撇过脸趴在桌子上不愿继续写。
好难呀,我不写了,根本记不住。
我们夏夏不是学医的天才吗怎么会连几个字的写法都记不住。随春生调侃道。
下人们在书房外偷笑,他也跟着笑。
好吧,我承认,激将法对我有效。
我抬起头拿起钢笔,气鼓鼓的对他说重新教！
笨蛋。
听他说这句话,委屈涌上心头。我都愿意学了,怎么还说我笨。
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往下落,染花了钢笔字。
随春生见这副情景,顿时紧张了起来。
怎么了怎么哭了
你们瞧不起我,还说我笨。可我已经努力在学了。
傻瓜,他顺手递给我一面铜镜,是哪只小猫弄花了自己的脸呀
我定睛一看,有些无地自容。
刚刚趴在桌子上时墨水还未干透,在我脸上留下了不少痕迹。
随春生轻轻拧了拧我的鼻子,又拿出手帕,擦去我脸上的污渍。
小花猫。
你才是。我无力地反驳道。
好,夏夏说什么都对。
打打闹闹一下午时间过去了,但我总归学会了如何写我的名字。
晚饭后躺在床上,手指在半空中比划着今日学的字,心中满满的成就感。
这样下去,我很快就能学会写草药的名字了！
那岂不是离开一家医馆也很近了
越想越高兴,动静也愈发大,惊扰了身边刚刚睡着的随春生。
怎么还没睡
随春生,我好高兴。
怎么了
他虽不知缘由,却也跟着我一起傻笑。
你笑什么
看你高兴,我也开心。
随春生,你才是笨蛋。
那一夜未完成的吻在此刻得以延续,随之加深,直到我们彼此都觉得有些窒息。
我害羞的转过去不愿看他,他却将我揽入怀中。
比起见他第一面时的羸弱,他此时的身体已经和从前大不相同。
宽厚紧实的胸膛、强劲有力的手臂。
这一切都给了我前所未有的安全感,让我觉得我似乎也有了可以依赖的人。
但我又深知未来掌握在自己手中,绝不能完全交予他人之手。
我想开一家医馆。
这是刚刚那个问题的答案。
无论说出来会是什么结果,嘲笑也好,支持也罢,我要利用眼前一切能为我所用的任何东西。
好,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你很厉害,很优秀,但我也想成为你兜底的人。
和我预想中的一样,随春生他本身就是一个善良的人。
这件事需要从长计议,目前我还是要先学写字,不然怎么给别人写药方
随老师继续努力吧。
好,好,我一定不辜负夏夏同学的期望。
11
几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日子如往常般平淡的过着,随春生的情绪却反常的很。
整日除了教我写字读书,就是找王管家学武和练习枪法。
虽然嘴上说着是要强身健体,但我知道他是想随他爹去前线上战场。
那日去给夫人请安时,她告诉我说他的心思,当娘的怎能不知
可我舍不得,我也不敢赌。
我亦如此,我承认我的自私,我只想他好好活着。
瞧着他身子一日日好起来,我心里高兴的很。
可又怕他要去参军,和他爹一起上战场。
春生是个好孩子,就是脾气太犟,像个倔驴。
小果,你帮我劝劝他。
我虽然应下来,可我知道,我拦不住。
但我想到一个好办法......
12
从古至今的兵书我买了个遍,全部堆在他面前。
夏夏,你这是
他问了,我便直说。
作为正在和你培养感情的妻子,我不想让你上战场。
作为医生,我认为你的身体尚未达到可以杀敌作战的条件。
我知道你的想法,但你非池中之鱼,我拦不住你。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方法。
随春生,你可不可以学习兵法在后方出谋划策啊
他水灵灵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我,我心里有些没底。
而且当个参谋也挺好的嘛,风险小一些。
我越说越没底气,声音也越来越小。
我答应你。
但他竟然同意了。
我娘嫁给我爹二十年,每一天都是在担惊受怕中度过。
我不想让你也这样,也不想让娘再多一份忧虑。
他说的认真,一定是深思熟虑后的答案。
还好,还好他答应了。
但我还是要和王管家学武,不然怎么保护我的小夫人呢
他又这样打趣我,脸颊抑制不住的发烫。
猝不及防,温软的唇覆在我的额头上。
你......
我怎么了,夏夏
随春生脸上无辜的表情像个耍无赖的流氓,好像他才是被占了便宜的人。
你亲我干嘛
还礼！
还什么礼
夏夏,你不会是忘了那天晚上......
我匆忙打断他,再说下去,我就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好了好了别说了......
现在的随春生已经不像初见时的那般温文尔雅,但是更鲜活更有生命力。
我很高兴,除此之外,因为有我的功劳,夫人可是给了我不少银票和珠宝。
全部存起来,离开医馆又近了一步。
13
今日是清明节,随春生同夫人一起去祭奠随家的列祖列宗。
我作为儿媳,本该一同前往,但我更想去看看我娘。
夫人人很好,说这是我的自由,还夸我是个好孩子。
娘的坟在一座无名山上,孤孤单单地立在那里。
没出嫁前,那是我常去的地方。
经常和娘说说话,她也会开心吧。
娘,我嫁人了。
他叫随春生,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刚开始留在大帅府,是因为我能得到好处。
他教我读书,带我买漂亮的洋装,给我准备各式各样新奇的小玩意儿做礼物......
还说要成为我坚实的后盾。
他所做的点点滴滴都在慢慢攻破我坚固的心墙,我想我是爱上他了。
现在的我很幸福,就是常常会想起您。
我好想您,您怎么都不来我梦里看看我
看你你配吗
如果不是你,她怎么会死
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是我爹。
他又喝酒了。
不是我的错,从来都不是。
我第一次鼓起勇气反驳这句话,迎来的却是我爹重重的一巴掌。
浓重的血腥味在嘴里散开,委屈也在此刻达到顶峰。
我没有办法决定我是否要出生,是你们相爱我才会来到这个世界上。
我是我娘用命换来的,如果她还活着,我一定会成为全天下最幸福的孩子。
看看你是怎么做的,不让我上学堂读书,不给我饭吃,整日除了打骂就是关在柴房。
没有村里的大娘和师公的照顾,我可能早就死了。
爹,我也是个人,是你的孩子。
我不奢求你能爱我,我只想你能放过自己也放过我。
爹没开口说话,拿起酒瓶,跌跌撞撞的向山下走去。
这么多年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有多么可笑。
只不过他一直困在过去,走不出来,我是他除了喝酒唯一的发泄方式。
我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忍不住落泪,但还是大声的告诉他：
爹,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你少喝点酒,照顾好自己。
从他把我卖到随家的那一刻,我就已经什么都不欠他了。
14
我失魂落魄的回到家时,随春生在门口等着我。
肿成核桃般的双眼和脸上火红的巴掌印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
夏夏,你怎么了
往日温和的语气多了一些紧张,我知道他是在担心我。
没事,我遇到我爹了。
他打你了是不是,我去找他。
我没事了,我以后都不会再见他了。
随春生,你抱抱我,好不好
一路上强撑着的那股劲儿,在随春生温暖的怀抱里松懈了。
夏夏,你额头怎么这么烫
听见这句话下一秒,天旋地转,意识陷入了无尽的黑暗。
再次睁眼,已经是第二天中午。
夫人和随春生两个人守在床前,寸步不离。
夫人眼眶红红的,见我睁眼忙握住我的手。
夏夏,可算醒了,吓坏娘了。
随春生端着药碗凑过来,眉眼间满是后怕。
刚退烧,先把药喝了。
药熬的浓稠,苦味儿直往鼻尖钻。
我刚皱眉,随春生已经往我嘴里塞了一颗甜蜜饯,甜丝丝的味道冲淡了苦涩。
夫人在一旁看得直乐你们俩啊,真是越来越像一对夫妻了。
说罢,从首饰盒里取出只银镯递到我手里。
这是前段时间特意让人打的,刻了你的名字,带着好看。
银镯上的夏字小巧精致,阳光照在上面泛着温柔的光。
我摩挲着镯子正出神,夫人又郑重其事地对我说娘知道你打小就缺人疼。
但现在进了随家的门,就是我的亲闺女。往后啊,跟着春生一起叫我娘。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酸热一股脑涌上来。
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哽着发不出声,眼泪倒先噼里啪啦砸了下来。
傻孩子,哭什么夫人把我揽进怀里,衣襟蹭着我的泪。
我把脸埋在她肩头,闷闷地喊了声娘。
傻孩子,这才对嘛。
随春生站在旁边,虽然没说话,但我知道他为我高兴。
真好,我也有家了。
15
今日,随春生说要带我去逛新开的商街。
我本想留在家里读医书,可他说什么都要带我去。
我拗不过他,只好和他一同前往。
商街比我想象中还要热闹。
洋布庄的伙计吆喝着新到的花色,糖画摊前围满了馋嘴的孩子。
随春生牵着我的手,步伐不快,却稳稳当当。
还时不时停下来问我要不要尝尝刚出炉的梅花糕。
逛到商街中段时,随春生忽然停在一间铺面门口。
黑漆木门配着雕花窗棂,门楣上空空的还没挂招牌。
进去看看
他推开门的瞬间,我愣住了—
青砖铺地,靠窗摆着条长案,阳光落上去正好照亮半张桌子,连药柜该放的位置都留得清清楚楚,分明是为看诊量身定做的样子。
目光所及的一切都是我幻想中的医馆那般。
随春生从背后轻轻环住我,下巴抵在我发顶。
许是紧张,声音里藏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知道你一直惦记开医馆,这儿地段好,离府里也近。
他顿了顿,像是怕我拒绝,赶紧补了句,别忙着摆手,这是我给你的聘礼。
我猛地转身看他,他眼底的认真快溢出来。
当初娶你太匆忙,像样的聘礼都没备下。
夏夏,我知道你总说要靠自己,但我想让你明白,你的身后还有我。
我不是要困住你,是想让你累了的时候,回头就能看见我。
等战争结束,你治病救人,我守着你,就像娘守着爹那样。
风从敞开的门里溜进来,掀起他的衣角,也吹红了我的眼眶。
想起刚嫁进来时,他苍白着脸劝我离婚的模样,再看看眼前这个眉眼含笑、身姿挺拔的人,喉头突然哽住。
随春生,大坏蛋。
总是惹我哭。
我吸了吸鼻子,又故意板起脸。
还有这么贵的聘礼,我可还不起。
他低头凑近,灼热的气息拂过耳畔。
好说,用你往后一辈子来还,够不够
我踮脚在他脸颊亲了一下,那......我可就收下了。
我转身看着偌大的铺子,兴奋的幻想开业以后的样子。
前堂放药柜,后屋当诊室......
身后传来他低低的笑声,原来被人放在心尖上疼着,是这么回事啊。
16
医馆开业前准备有条不紊的进行着,药材采买各项事宜我都亲自负责。
刚码齐最后一个药柜,就看到随春生揣着军校录取通知书站在柜台前。
他指尖摩挲着烫金校徽,有些迟疑地开口——
学制三年,只有春节放假。
我算过了,来回火车要走四天,实际能陪你的......满打满算只有十六天。
算这些做什么
我把刚晒好的薄荷塞进他手心,清苦气味漫上来时,突然不敢看他眼睛。
往后的日子,谁还会在深夜医馆打烊时,提着羊角灯笼等在巷口
就如前几日暴雨倾盆时,他撑着油纸伞站在檐下,裤脚全湿了还笑,说怕我的小大夫摸黑摔着。
他忽然从背后圈住我,下巴搁在发顶轻轻蹭。
被王管家操练出的肩背宽厚了不少,胛骨处的肌肉结实得像块温润的玉石,可圈住我的力道还是怯生生的,指节甚至带着点微颤。
夏夏,他声音发闷,热气透过衣料渗进我后颈,要不我……
敢说不去试试
我猛地转身捏他的手掌,指腹能摸到他偷偷练枪磨出的薄茧。
前几日我替他上擦伤药时发现时,他还嘴硬说是练字磨的。
前些天是谁对着《孙子兵法》拍桌子,说要做‘运筹帷幄的随参谋’
我话虽硬气,当晚却哭成了泪人。
躺在他怀里,听着他渐趋沉稳的心跳,眼泪突然就决了堤,把他月前刚做的湖蓝色衬衫洇出好大一块深色。
要不……他忽然撑起身子,烛光在他眼里跳得厉害,咱们补个婚礼吧。
我泪眼朦胧地望着他,他伸手替我擦泪,指尖上的薄茧蹭得脸颊有点痒。
真正的那种,他强调着,声音里藏不住的期待,有吹鼓手,有八抬大轿,有你盖着红盖头,我牵着你一步一步踏过府里那条铺满红毡的长廊。
我愣了愣,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却忍不住笑了。
都嫁人半年了,还补什么
要补！他说得笃定。
当初你嫁进来,连杯合卺酒都没好好喝。现在我要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随春生的妻子,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
夫人听说后,一大早就带着裁缝上门,云锦、苏绣堆得像座小山。
随后她又拉着我的手在镜前试戴各种金银首饰,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早就说过,当初太委屈我的夏夏了。她指着一匹石榴红的软缎,这个好,衬得你肤色像上好的羊脂玉。
我忽然想起什么,拉着随春生往后院走：有个人,我想请他来观礼。
17
师公住在城郊的药王庙,接到帖子时正在晒药草。
他拄着拐杖站起来,白胡子颤巍巍的。
我们夏夏要办正经婚礼了
嗯,师公您得来当证婚人。我替他拂去衣襟上的药屑,当初若不是您教我医术,我哪能有今天。
师公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从药箱里取出个小锦盒。
早给你备着呢。
我打开一看,是枚铜制的药碾子,巴掌大小,上面刻着医者仁心四个字。
带着它,日后开医馆,稳稳当当的。
往后瞧,我们夏夏的日子只有笑声,没有眼泪。
师公啊,为你高兴！
18
婚礼如期而至,那天我坐在铜镜前,看丫鬟替我绾发。
凤钗插进发髻时,流苏扫过脸颊,痒得人想笑。
望着镜中的自己,我才意识到这次我是真的要嫁给我心爱的人了。
街上传来一阵喧哗,掀开窗帘一角,正看见随春生立在府门前。
他穿了身正红的喜服,盘扣系得一丝不苟。
阳光落他肩头,红绸在风里轻轻晃,比初见时任何模样都周正。
红盖头落下的瞬间,世界只剩一片朦胧的红。
任由他牵我的手踏过红毡,掌心的汗浸湿我的指尖。
拜堂时,宾客的喧闹像潮水涌来,我在喜帕下轻轻捏了捏他的手,用气声告诉他：等你回来,给我的医馆题块匾,就叫‘春生堂’。
19
喜宴散时,月已爬上天井。
他掀开盖头的刹那,我看见他喜服的袖口沾了点酒渍,脸颊也染上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红晕。
夏夏。他开口时声音发涩,伸手替我拨去颊边的碎发,委屈你了。
我眨了眨眼,有些疑惑。
他低头看自己的喜服,指尖摩挲着布料：太仓促了,没能做到最好......
我伸手按住他温热的嘴唇,阻止他接下来想说出的那些话。
不委屈。
有你在,就什么都好。
他忽然笑了,伸手把我往怀里带了带。
夏夏,有你真好。
我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玩意儿,递到他面前。
是我熬了三个夜做的香囊,青布底上绣着缠枝莲,里头填了艾草、苍术,还有晒干的合欢花,
师公说,这几味混在一起,最能安神,寓意着平安。
这是
我亲手做的香囊。我低头看自己的鞋尖,师公配的料,能安神,寓意着平安。
他立刻解了领口的盘扣,把香囊别上去,青布在正红的衣料上格外显眼,
针脚真细。他指尖摩挲着上面的莲花,比娘的手艺好多了。
我抬手想打他,却被他攥住手腕。
攥得不算紧,却让人挣不开。
他带我走到桌边,端起一杯合卺酒递到我唇边。
酒液入喉时,带着点醇烈的香。
一夜无眠,我们在彼此身上留下最深刻的回忆。
临睡前我指着他身上的香囊说,这个别摘,戴着才管用。
好,睡觉都戴着。
他把我的手按在他胸口,领口的香囊蹭到我的手背,软乎乎的。
只要握着你,就踏实。他说。
我亦如此。
20
送他去火车站那天,天空飘起了小雨,一切都像是在预告离别。
他换了身素色长衫,领口的青布香囊仍别着。
火车鸣笛时,随春生从车窗探身下来,不顾月台上人来人往,在我额间烙下一个吻。
夏夏,等我回来。
我望着火车变成天边的小黑点,他的影儿越来越淡,最后混进了晨雾里。
转身往回走时,路过医馆,门楣上空着的位置,似乎已经有了那块匾的影子。
师公说得对,春生夏长,草木有情。
他守着家国,我守着他,守着这满室药香,等他的归期。
等到来年春节,他提着行李站在医馆门口,领口还别着我做的香囊,我要笑着告诉他：随先生,我们的‘春生堂’,生意好得很呢。
还要在匾上再添一行小字:春生夏长,岁岁不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