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的路上,天闷得像扣了锅盖。空气里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湿腻味,连人行道的石砖都透着潮气。街角商超的灯光比平时昏黄,门口的推拉门半开半合,吹进来一阵热风,像是提醒人快点进来。
我推着购物车走到饮料区,本想照例拿几瓶矿泉水,手伸过去却停住了。整排货架空得刺眼,只剩下几瓶柠檬味的苏打水歪歪扭扭地挤在角落,标签褪了色。旁边的大姐抱着一箱水朝收银台走,眼神像是在防着谁来抢。我愣了几秒,心里划过一丝不安,但还是安慰自己,可能是台风前大家囤货,一时补不上货而已。
我拐到熟食区,选了两袋挂面和几颗番茄。结账的时候,收银员的动作比平时快,像是在赶时间。我刷完码,她低声说了句今晚早点回去,风可能会大,然后冲下一个顾客挥了挥手。我点点头,没多问。
小区大门口的保安亭灯亮着,保安队长站在那儿,手里夹着烟,一边盯着进出的人一边低声和对讲机说话。我经过时,他正冲着谁摆手,喊了句今晚记得把阳台的东西收进去,风大了别砸着人。语气像关心,但眉眼间带着几分急躁。
电梯间的灯闪了两下,我按了楼层键,门刚合上,突然停住。轿厢晃了一下,耳边传来轻微的嗡嗡声。大约过了三四秒,电梯又缓缓动了起来。到楼层时,我吐了口气,走廊灯光泛黄,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刚转过拐角,护士邻居从对面出来,手里抱着一个塑料桶,桶口用透明膜封着,里面是清澈的水。她冲我笑了笑:今晚有台风,最好早点储点水。我看了她一眼,又看看她怀里的桶,心里涌起一丝不情愿的麻烦感:真有那么严重吗
她笑容收了收,说:预警升级了,你自己看着办吧。说完就回了屋。
我进了家门,把袋子放在餐桌上,走到厨房拧开水龙头。水柱一开始是清的,很快就带上了淡淡的黄,水面漂着细小的杂质,像是砂子。我关掉龙头,盯着水槽发了几秒怔,脑子里闪过商超空空的货架和电梯的停顿。
走到客厅,我无意间瞥见橱柜角落,那个落灰的滤水壶正安静地放着。它已经很久没用过了,滤芯是不是还能用都不一定。我伸手把它拿出来,轻轻吹掉上面的灰尘,放在水槽边。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物业群的消息,有人在转发市政府的通告:今晚起全市进入防台风二级响应,请居民储备三天以上生活物资,尤其是饮用水。有人在群里回老生常谈,风大点罢了,也有人说刚买了两桶,够一家人喝一周。
我正准备关掉手机,屏幕猛地一震,弹出一条红色警报通知——供水污染紧急预警,疑似因上游水管受损,建议居民三小时内储备净水,严禁直接饮用自来水。
我怔怔看着那行字,耳边的风声像是瞬间闯进屋子,吹得心口一紧。
通知来得很密,我的手机几乎一直在震。先是台风可能提前登陆的提示,紧接着是供水污染的红色预警。我站在厨房,把滤水壶拆开,滤芯拿到灯下对着看,边缘已经有些发黄。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先用它撑一晚再说。
先清点现有水量。我把所有装得下水的容器都找出来:两只玻璃壶、四个运动水杯、两个空的奶粉桶、一个下沉角落找到的塑料保温桶。加上未开封的饮用水,一共大约八升。按照一个人一天两升的标准,最多撑四天。如果做饭也要用,撑不过三天。我在小本子上写下数字,心里像被拧了一下。
有人敲门。我刚拉开门缝,护士邻居就把一条银灰色铝箔条塞进来,上面一粒一粒的白色药片排得整整齐齐。她说是净水片,告诉我一升水一片,注意静置时间,再过滤一次更保险。我点头道谢,她又补了一句:三小时内尽量把容器都装满,先别管口感。她说完就要走,我叫住她:我想收集雨水,容器要怎么消毒更稳妥她抬眼看看我:如果有开水,先烫;如果没有,就用少量含氯的消毒液稀释后擦一遍,再用清水冲净。别忽略桶盖,很多人就输在这个细节。她说话时很平静,像在门诊里交代注意事项。我把她的话记在本子上,又问她能不能帮忙做一次简易的水质检测。她点点头,说有试纸,但要等她巡一次楼道,看有没有老人需要帮助。
我把家里能装水的容器全部洗干净,烧了一锅水烫桶,热气让厨房更闷。窗外风声针尖似的扎过来,天像低了下来。我想起屋顶的蓄水槽,问物业群有没有清洗记录,群里一下炸开了,有人说楼顶早坏了,有人说去年换过滤网,还有人建议一起把桶抬上去接雨。我打字问:如果蓄水槽没清洗过,直接放水下来风险很大,能不能先别开消息很快被新的聊天刷过去,保安队长发了一条大段话,意思是要把能动用的水源都抓在手里,集中管理,避免有人囤积。最后他的语气带着命令味儿:今晚八点,各家报数,把能用的水统一搬到一楼值班室登记。
我盯着那句话看了好一会。心里涌起一种不适感。集中看起来高效,其实最难的是谁来分,按什么分,出了问题谁负责。我走到门口,找到一块闲置的小白板和几支记号笔,搬到玄关,写上用水登记。旁边画了三个简单的框:饮用、烹饪、清洁。每个框后面空着,用来写分配量和用水时间。我想了想,又写上今日净水计划四个字,下面列了步骤:容器消毒、初滤、投片、静置、再滤、分装。字迹像是要立住一件事。
外面有脚步声,是护士回来了。她看了白板一眼,说:挺好,清楚。我问她能不能帮忙把这套流程讲给楼层的人听。她点头,说等会儿有空就过来。我把门靠上,迅速用胶带把窗口的缝贴好,翻出阳台上闲置的塑料盆,按她说的把盖子也洗了,然后把盆放到靠墙的地方,留出空地给挂着的雨水落下。
手机忽然又震了一下。这次不是通知,是骑手打来的电话。他住在隔壁单元,送外卖出身,对路很熟。我接起来,他憋着气说话:刚从北边的小店看了一圈,瓶装水基本没了,米和盐还能买到一点,电池涨价了。我问他能不能帮忙多跑几家,把米、盐、垃圾袋、电池和几卷抽纸带回来。再要瓶装水会不会太难。他说:瓶装水就别想了,我路过两个仓库点,都有人守着,眼睛很尖。他说话时像在记路线,语速又快又稳。我让他小心,能买多少买多少,纸和垃圾袋也别忘了,后面的清洁用得到。他嗯了一声,又问我有没有对讲机。我说有一台,还能用。他说回小区之前给我发条消息,我们用对讲机联一下频,免得手机信号忽然没了。我应下来,又把楼层频道写在白板边上。
我把白板搬到楼道里,用磁贴固定在电表箱旁边。新贴上去的时候,走廊里正好有几个人路过,有人停住脚问这是干吗的。我说这是登记用水的,按照用途分开,透明一点,大家心里也有数。有人皱眉问,为什么不直接交给值班室集中管理。我指了指白板:统一搬下去,流程变长,人手也不够,容易丢。我们这一层先按表来,每人领到的量写清楚,谁家需要多点也好说。对了,用过的空桶标注一下,统一回收再消毒。那个人咂了咂嘴,说我麻烦。旁边一个老人点点头,小声说这样好,起码明白。
护士拿着试纸上来,给我拿了一杯刚过滤过的水和一杯未处理的水做对比。试纸颜色变化明显,她把结果解释给大家听,声音不高,但很笃定。那位老人听到静置三十分钟四个字时,认真地掏出笔记本记下。有人问净水片哪儿来,护士说自己家里备了两板,愿意先拿出来给楼层应急。有人跟着附和,说自己家里有闲置的桶可以借。楼道里短暂地安静了一下,像有一口气在慢慢入肺。
我们按流程做了第一批水。先用开水烫过的桶接下自来水里的清水段,再用布层初滤,把明显的颗粒截住,投片,盖盖,放在墙角。写上时间,设了定时器。期间有人问,为什么还要再滤。我说仅靠药片不能解决所有问题,再滤可以把异味降下去些,总之喝前再做一次过滤更稳。大家点头,似懂非懂。
我一边忙一边看时间,过了八点,群里跳出新的消息,保安队长在下面催促各家报数,按户搬水下楼。有人已发结构化表格,写明了自家有多少饮用水、多少桶装水。也有人直接回复说没有。我迟疑了两秒,最终选择只报了一个概数,备注加了一个词:楼层自管。我刚发出去,私聊就跳进来一条,来自保安队长:自管不安全,出事责任不清。按通知执行。不等我回,他又发:你这层先搬五桶下去,值班室登记。我对着这两行字发了会呆,关掉了聊天界面,把注意力拉回到眼前。
第一批水静置到时间,我和护士把两桶水拿到厨房,用自制的布滤装置再过滤一遍。水面变得清透,异味降了下去。护士闻了闻,说可以作为饮用水,尽量先给体弱的人。我们把水分装到标注过的壶里,回到楼道,按照白板登记发给邻居。我把白板上的数字一格一格地划掉,标注下一次分配的时间。落笔的时候,楼道的灯忽然暗了一下,像被人轻轻按住开关,又弹回到原位。静了半秒,谁也没说话,只有风撞窗的声响。
我把手里的记号笔插回托盘,抬头看一眼天花板。微弱的嗡嗡声在走廊里游移,我心里一紧,去门口拿对讲机,调到预设的频道试了一下,发出一声短促的杂音。我对着话筒说:一层到二层,听到请回复。过了两秒,电工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在,信号还行。他说他刚检查了应急灯的电源,估计还能撑两个小时。我让他注意一下楼梯间的防滑,别让老人摔倒。他应了一声,又说如果对讲机忽然发不出去,就用手电三短一长打信号,大家约定好,别乱。
骑手的消息这时到了,他说自己已经进了小区,路上被吹了好几次,身上湿得能挤出水。我让他去一楼的小卖部门口等我,我拿着雨衣冲下楼。在门口,我看到他提着两个鼓鼓囊囊的黑袋子,里面是米、盐、电池,还有几卷垃圾袋。他笑,说水就别想了,我想要的东西都尽力捞回来了。我把袋子接过来,问他有没有注意到外头的动静。他压低声音,指了指小区外环路的方向:有三四个人往这边探,看起来不是这栋的人,穿雨披,不说话,走路带风。不像来找亲戚的。
回到楼上,我把东西分成两份,一份放到自己门口的空箱里,另一份拿去白板旁边,让大家按需登记领用。有人看见电池,眼睛一亮,想拿三包。我说每户先拿一包,充足的时候再多给,紧要关头照明比别的都重要。有人嘴上嘟囔,我没理他,继续把垃圾袋分开,写上用途。护士看着,竖了竖拇指,说这样好,垃圾很快就会成为隐形麻烦,先把分类写清楚,省得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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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道里安静不久,楼上突然传来一阵沉重的撞击声,像是谁把东西放到了地上。大家同时抬头,我下意识抓紧对讲机,问二层状况。过了几秒,一个气息急促的声音响起:没事,是有人把空桶搬出来。我松了口气,正准备让大家散开回屋,身边的对讲机忽然传来一段细小的杂音,沙沙啦啦的,像风吹过金属片。紧接着,一个压得很低的男声从噪音里挤进来,句子断断续续的:三单元……楼上……有水。
我抬头的动作慢了半拍,视线顺着楼梯口的黑暗向上,像是能看见什么似的。那声音很快消失,频道又回到嗡嗡的空响。我把对讲机贴近耳朵,按下通话键,没有说话,只听自己呼吸落在塑料外壳上,轻而清楚。护士在旁边看我,我看着白板上那些刚写下的数字,突然意识到它们像灯一样,把这一层照得太亮了。风从窗缝里挤进来,带着潮气和一点陌生的味道。
那一晚我几乎没睡。风声在楼外打转,像有人推着巨大的布帘在走廊里拖动,时轻时重。凌晨四点,楼道的灯忽然闪了两下,稳住了。我裹着外套坐在门口的凳子上,手里捏着对讲机,耳朵贴着门板听动静。
天蒙蒙亮的时候,楼里的空气变得潮湿而沉闷。我端着昨晚过滤好的水,敲了隔壁单亲父亲的门。他眼睛通红,显然是一夜没合眼。孩子趴在床上还在睡,他小声道谢,说昨天的水救了急。
我们对着白板重新登记了各家剩余水量,发现比预计的少了一桶——很可能是夜里有人拿走了。我没追问,只在记录旁画了个圈。人心在资源紧缺时很容易有裂缝,这一点我再清楚不过。
护士带着试纸过来,检测新接的雨水。颜色比昨天的自来水略好,但她皱着眉:重金属不多,可杂质明显,不处理不能喝。她让我帮忙搬桶去厨房做二次过滤。路过楼梯口时,她突然停住脚,盯着扶手底下的一个湿痕。那是一串细小的水点,从二楼方向延下来,颜色偏深。她蹲下闻了闻,低声说:这不是雨水味。我心里一紧,立刻用布擦掉痕迹,不想让其他人看到。
上午十点,风雨间隙,骑手回来报告外面的情况。小区北面两条街已经封路,路障用的是旧家具和铁丝网,看得出来是匆忙搭的。他还看见有人往南边走,背着大袋子,脚步很快。
我们围在白板前讨论下一步的计划。保安队长突然出现,手里拿着对讲机,直接宣布:今晚六点全楼停电检修,持续时间未知。话音一落,楼道里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有人质问为什么台风还没过去就检修,他只是冷冷说了句:不是我们想的,是上面下的命令。说完就走。
我看着那背影,总觉得哪里不对。停电意味着水泵也会停运,如果这不是巧合,那就是有人想借机控制供水。我在心里记下了这个时间点,决定提前做好应对。
中午,我把家里的手电和备用电池拿出来,分成几份送到有孩子和老人的几户人家。有人很感激,也有人觉得我多事。我没解释,只是让他们记住停电前先烧水、过滤水。
护士在我忙的时候凑过来,低声告诉我,她昨晚听见二楼有搬桶的声音,但没看到人。我问她要不要去查,她摇头:现在揭出来只会让大家更紧张,水没丢多少,先守住大局。我沉默了几秒,点头答应。
下午风雨又大起来,雨点砸在窗户上像急促的敲门声。我在厨房过滤最后一批水,滤芯已经有些发黑,流速变得很慢。手表上的时间逼近五点半,我让大家提前把水领走,减少停电后的混乱。
正收拾时,对讲机里传来骑手的声音:我在楼下看到两个人,穿着我们小区的雨披,但没见过。他们正往后门去。我立刻回应:别硬碰,先盯着,看他们要干什么。心里却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六点整,楼道灯灭了,风扇的嗡鸣声消失,整栋楼像被抽走了呼吸。有人在走廊里轻轻骂了一句,紧接着传来关门的声音。黑暗让每一个细节都变得清晰——楼板的轻微震动、远处的脚步、甚至有人换气的频率。
我和护士各带一盏手电,分头在楼道巡了一圈。二楼的走廊尽头,原本堆着的空桶少了两个,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被拆掉盖子的木箱。护士用手电照过去,箱底还有细小的泥沙痕迹,像是从外面搬进来的。我盯着那些痕迹,喉咙有点紧。
正在这时,对讲机里忽然传来杂音,然后是一个急促的低语:后门……有人往外抬水……声音被风切断,剩下的全是沙沙声。我冲护士点了下头,拧亮手电,朝楼梯口走去。光柱在黑暗中划出一道锋利的线,正好照到一个湿漉漉的脚印,朝着后门的方向延伸过去。
我顺着那串湿脚印一路下到一楼,空气里带着股潮冷的味道,像是刚从地底窜出来的。风从后门的缝隙灌进来,带着尖锐的呼啸声。门口的光很暗,但依稀能看到两个影子在搬东西。
我屏住呼吸,借着楼梯转角的掩护观察。他们的雨披颜色和小区配发的一样,可帽檐压得很低,脸完全藏在阴影里。一个人正从地上提起一个半人高的塑料桶,另一人回头四下张望,确认没人注意后,用脚把门闩踢开。
我按下对讲机,小声呼叫骑手:后门,两个搬桶的,可能不是本栋的,帮我堵住外面出口。几秒后,骑手的声音带着风声传来:收到,我从车棚绕。
那两人推门的瞬间,我走出转角,手电直射过去。光柱一打,他们的动作顿了一下,其中一人反应很快,低声骂了句脏话,抬手挡住脸,另一人直接拖着桶往外冲。我喝道:停下!这水是全楼的!我的声音被风撕得七零八落,但足够让他们停顿半秒。
就在这半秒,骑手从外面冲了进来,和那个往外冲的人撞在一起,塑料桶滚到地上,盖子被撞开,一股水洒了出来,混着雨水在地上迅速扩散。另一人趁乱扔下手里的桶往黑暗里跑去,很快消失在楼外。
我冲过去扶起骑手,确认他没受伤,才转头去看那只倒下的桶。水不多,颜色发浑,里面漂着几根细细的树枝和泥渍——不是楼里储存的水。我蹲下闻了闻,有股淡淡的腥味,不像是安全的来源。骑手皱眉说:他们要么是偷水,要么是想把这桶脏水混进去。
听到这话,我背脊有些发凉。有人故意往水源里动手脚,这比单纯的偷水要恶劣得多。我示意骑手帮我把剩下那只桶搬回去,再找块木板把后门顶死。
回到楼道,护士已经带着几个人在等。她看了桶一眼就明白了:这水不能留,马上倒掉,桶也要用消毒液泡过。几个年轻人帮忙抬到空地,把脏水全倒了。雨点打在桶壁上,发出闷响。
我把经过简单说了一遍,没提对方的长相,只说是陌生人。有人听后脸色凝重,问是不是要报社区。我说可以,但现在风雨大,外面情况不明,先保证水源安全更要紧。保安队长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听到我的话,眉头皱得更紧,吩咐人加强巡逻,还特地叮嘱后门要有人看守。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停电后的楼里只有零星的手电光和烛光。护士提议干脆集中在二楼空出来的储物间,把饮用水都锁起来,钥匙交两个人分别保管。我心里明白,这么做会让分配更难,但在今天的事之后,这可能是唯一的选择。
搬水的过程很安静,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走在湿滑的楼梯上。雨披滴下来的水声和桶里晃动的水声交织在一起,像一首节奏缓慢的曲子。搬到最后一桶时,我才发现原先登记的数量少了半桶——可能是倒出来喝,也可能……我没继续想下去。
夜里风更大了,雨像一张厚幕布把楼外全遮住。我坐在储物间门口守夜,对讲机搁在膝盖上,偶尔有人经过递来一瓶水或一块干粮。护士过来换我时,小声说:今天如果不是你在楼梯口盯着,那桶水可能已经混进来了。我没回应,只是看着她接过对讲机,走到黑暗里。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雨声和楼体的轻微震动混在一起,让人分不清是风大还是心跳快。忽然,对讲机里传来一声急促的呼叫,是看守后门的人:有人在楼外喊,说要找水。
我立刻站起来,透过储物间的小窗往下看,风雨中一个模糊的身影正抬头望着这栋楼,声音断断续续地飘上来——他喊的不是求助,而是在报一个门牌号。
风雨把那个身影裹得模糊不清,只能看出他穿着一件深色的长外套,湿透后紧贴在身上。雨水顺着他额角的发丝往下淌,他仰着头喊门牌号的声音被风切得断断续续,却仍能听出其中的急迫。
我握着对讲机问:谁的门牌楼道里有人探头出来,顺着窗外望去,忽然脸色变了:那是我小舅子,他住在南区,前两天说那边停水了。这人话音一落,就要往楼下跑,我伸手拦住他:等等,别急着开门,先确认情况。
骑手已经从楼梯那边冲下来,带着手电往门口照。光柱扫到那人脸上,果然与照片里有几分相似。但我心里还是存着疑,这天气,这时候,他是怎么穿过封锁线的骑手低声说:我去问清楚。我点了下头,示意他带上对讲机。
门一开,风带着雨扑进来,把走廊吹得一片湿冷。那人显然冻得不轻,牙齿打颤,一进门就直喊渴,手还下意识地往水桶方向瞄。我注意到这一点,示意骑手先给他一杯水。护士接过杯子,却用手挡住口沿,轻轻说:等我检查一下。她倒出一点水在透明杯里,用试纸测了下,才递过去。那人一口喝完,长长呼了口气。
我问他是怎么过来的。他说南区封得松,他绕了很远的路,看到我们这栋楼灯光还亮,就想着来投奔亲戚。我追问他是不是一路都在雨里走的,他眼睛闪了一下,点了点头。我没再多问,但心里记下了这个细节——如果真是一路暴雨,身上不该只有浅浅的泥点。
楼道里气氛有些紧。那位认亲的住户不停地催,说要带人回家换衣服休息。我示意先在一楼登记,按规定分配水和物资。对方明显不耐烦,但还是照做了。登记时,我看见那人的裤脚边露出一截塑料绳,上面沾着细细的草屑,像是绑过什么。
等他们上楼,我把骑手和护士叫到一边,把自己的疑虑说了。骑手皱眉:你怀疑他是探路的我点头:或者是来试我们守得严不严。护士低声说:我盯着他那边的用水记录,如果短时间消耗异常,我们就知道了。
风雨没有停的意思,天色早早地暗下来。到了晚间分水的时间,那位新来的小舅子果然出现,拿着两个空瓶子,说是要帮亲戚取水。我按照规矩只给了他一个瓶的量,他接过时笑了笑,但眼神不太对,像是在打量我的手势和记录方式。
夜里十点左右,对讲机忽然响了,是守在二楼储物间的人:有人在试钥匙。我立刻带着骑手和两盏手电冲上去。光柱照过去时,储物间门口空无一人,锁还好好的,但门把手上有几道新的划痕。骑手沿着走廊追了一圈,没见到人影。
我回到储物间,心里越发笃定——这不是巧合。不是偷水,就是探口风。护士提议换锁,我觉得有必要,并且要把钥匙数量再减少,只留三把。保安队长被叫来时脸色很难看,听完经过沉声说:明天一早全楼开会。
这一夜我睡得很浅,几乎每隔半小时就会被风声惊醒。凌晨时分,对讲机里忽然传来微弱的沙沙声,像有人没按下通话键,却离话筒很近。我正要叫楼下值守的人确认,忽然听见里面飘出一句压低的男声——像是在对谁做交代:明晚,后门,灯灭的时候。
那句低沉的男声像一颗石子扔进心湖,激起一圈冷波。我立刻捏紧对讲机,压低声音问:是谁在线频道里只有风雨的嘶响,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我反复调了几次频率,依旧空白。
护士被我的动静惊醒,披着外套过来,见我神色不对,问了几句。我只说听到不该有的声音,没提具体内容。她的眉心皱成一条线:可能是串台,也可能是楼里人误按。我们都明白,那第二种可能更危险。
天亮后,楼道里传来锅碗碰撞声,邻居们开始煮昨晚分到的水。空气里混着米香与潮湿的墙皮味,让人心里发沉。九点,全楼会议准时开始,大家围在一楼空地,保安队长站在中间,声音很硬:昨晚有人试开储物间锁,已经更换新锁,钥匙减少到三把,由我、物资管理员和楼长分别保管。以后每次分水要两人同时在场。
有人提出反对,说这样太麻烦,队长没让步,只是补了一句:昨晚风大雨大,大家没听见外面的动静吗后门有人试推门。这句话像一盆冷水,压下了议论。人群里,有人下意识地看向那位新来的小舅子,他低着头,手插在口袋里,看不清表情。
会议结束后,我借口检查物资,单独留住了物资管理员,问昨晚有没有登记异常。她翻开记录本,指给我看——凌晨时段,确实有人取过水,但名字是模糊的缩写,签名笔迹陌生。我让她先别声张,把那一页撕下来收好。
午后雨势暂缓,空气闷得像焖锅。骑手提议趁这个空隙去外面探路,看看街口的封锁有没有松动。我答应了,但叮嘱他不要单独行动,最好带上保安队的人。半小时后,他带回的消息让我眉头更紧——北面的封锁线有人值守,但换了陌生面孔,而且不让靠近,声称是上头新调来的。
傍晚分水时,我注意到一个细节:新来的小舅子排在队伍末尾,手里只有一个空瓶,可等他走到储物间门口时,外套口袋鼓鼓的,像是塞了什么。护士在一旁看见了,故意多问了两句,他只是笑,说口袋里是湿毛巾。
夜幕降临,风声又大了起来。我坐在楼梯口守夜,手电光在墙面游移。大约十点,二楼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我悄悄上去,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正蹲在储物间门口,像是在摸索锁孔。我走过去,光束打在他脸上——是新来的小舅子。
他被光晃得一愣,随即笑了笑:我就是好奇这锁换成什么样的,没别的意思。我没理会,让他站起来,手电光顺着他的裤腿往下照,看到鞋底沾着细碎的金属屑。护士闻声赶来,沉声说:楼梯口修电闸的地方才有这种屑。这意味着他去过不该去的地方。
我让他回自己房间,口吻不容置疑。他走远后,护士压低声音:他一定和昨晚的试锁有关。我点了点头,却没立刻采取行动——还差一点证据,就能把这件事彻底定下来。
接近午夜时,后门方向忽然传来三声急促的敲击,不像是风拍。守在那里的保安队员立刻通过对讲机汇报:有人在外面低声喊,口音不是本地的。我提起手电,带着骑手和队长一起下去。门缝外,雨水拍打地面溅起白沫,一个瘦高的男人站在阴影中,手里提着个塑料桶,桶里装的不是水,而是一捆厚实的电缆线。
风在狭窄的后门间隙里呼啸着灌进来,把那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低着头,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前,肩膀一抖一抖地喘着气。桶里的电缆线在手电光下泛着暗红色的塑皮光泽,还夹着几道被雨水冲不掉的泥痕。
我先一步开口:你要干什么声音被风切碎,却依旧带着锋利。他抬头,露出一张削瘦的脸,眼神游移不定:这……这是帮朋友送的,他说能换吃的。话没说完,保安队长已经上前一步,把桶从他手里夺了过来。
电缆不轻,男人的手在放开的瞬间明显松了口气,像是终于甩掉了负担。我蹲下仔细看,那些电缆显然不是新的,有些接口被粗暴地剪断,线芯裸露在外,带着被割裂的金属光泽。骑手低声提醒:这像是楼里的备用线。
我抬眼盯住男人:你从哪儿拿的他犹豫片刻,避开我的视线:捡的。队长冷笑:捡到我们储物间去了这话让气氛骤然凝固。男人不再辩解,只是抬手擦了把脸上的雨水,眼神闪过一丝不耐。
护士也赶到了,她看了看桶里的东西,脸色比风雨还冷:这要是被带走,咱们楼就算能等来电,也没法恢复供电。她的声音让周围几个居民倒吸一口凉气。此时大家才意识到,这不仅仅是偷东西的问题,而是直接威胁到整栋楼的生存。
队长示意两名保安押着那人去一楼空地,临时关在一个空置的储物间里。男人没反抗,只是走过我身边时,低低地吐出一句:管太多,小心连累自己。那一瞬间,我分不清是威胁还是警告。
我们把电缆搬回二楼储物间,锁好门,重新检查了所有物资的安全。那位新来的小舅子在分水队伍里,看到我们一行人从楼梯上来时,眼神在桶和我的脸之间扫过,停留了几秒。我装作没看见,却在心里记下了他的反应。
深夜的楼道比往常安静得多,仿佛连风雨都在观察。值守的人轮换到我时,已经是凌晨两点。空气中弥漫着潮湿和未散的火药味,我靠在楼梯扶手上,耳朵捕捉着每一个细微的动静。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储物间方向传来一声轻响,像是金属轻轻摩擦的声音。我关掉手电,屏住呼吸,沿着墙壁摸过去。拐角处,一个人影正蹲在门口,手里攥着一把细长的工具,正试图探进锁孔。
借着走廊尽头微弱的反光,我认出那是小舅子。他的注意力全在手上的动作上,直到我伸手扣住他的肩膀,他才猛地回头,脸色苍白,却硬挤出一丝笑:我听说有人偷过东西,想帮忙看看锁结实不结实。
我没回答,只是从他手里夺过那根工具——是一截削尖的筷子头,顶端包了金属片。护士闻声赶来,眉头皱得很深:这不是第一次了,对吗他沉默不语,眼神飘向一旁,像在找退路。
保安队长被叫来后直接下令,将小舅子与之前的男人关在一起,等天亮再处理。这个决定让楼里气氛紧绷到极点,低声议论声在走廊两端此起彼伏。有人觉得我们太严厉,有人则担心放任不管会出大事。
风雨在窗外持续拍打,带来一种说不出的压迫感。守在后门的值班人忽然通过对讲机报告:有人在外面晃动手电,打的是我们约定的信号。我立刻心头一紧——那信号,只有内部人知道。
我快步赶到后门,透过狭窄的门缝望出去,风雨之中,一个模糊的身影正站在对面废弃的电话亭旁,手里晃动着微弱的光,间隔和频率精准得像是在点名。
风像刀子一样灌进门缝,夹着湿冷的雨气,直往骨缝里钻。我透过那道狭窄的缝隙死死盯着电话亭下的身影,他的雨披紧裹着身体,帽檐低垂,看不清脸,只能看到那只不停晃动的手电光。频率精准到每一次闪烁都像提前排练过。
先别动。我低声对守门的保安说。他屏住呼吸,我们谁也没发出多余的声音。光闪了第三轮后,那人停下动作,似乎在等回应。我心里更确定——这是事先约好的暗号。问题是,对应的那一方,很可能就在楼里。
我转身沿着楼道往上走,脚步很轻,耳朵贴着墙听着每一间房的动静。二楼拐角处传来极轻的门轴声,我立刻停下,视线扫过去,看到一扇门正被人缓缓推开,一道影子趁着走廊灯影微弱的时机,朝楼梯口挪动。
那身影瘦高,步伐刻意压低,没有发出鞋底与地面碰撞的声响。我跟在三步之外,直到他走到一楼拐角处才猛地快步逼近。手电光照上去的那一瞬,他像被冻住一样僵在原地。
是小舅子。
他脸色一白,下意识地抬手遮住眼睛,嘴里含糊地说:我听到外面有动静,想下来看是不是亲戚来了。我没有拆穿他,伸手把他肩膀按回去,让他站在原地不动,转头吩咐保安把后门完全锁死,不留缝隙。
雨声越发密集,像无数细线从空中同时垂落下来,密不透风。电话亭那边的身影见门没有开,站了几秒,缓缓转身,消失在黑暗里。
我把小舅子带到临时看押的储物间,与之前抓住的那个瘦高男人关在一起。队长把门锁上后,低声对我说:这俩人八成是一伙的,只是还没抓到关键证据。我点了点头,却心知肚明,如果我们不尽快处理,今晚的情况可能只是个开始。
到了凌晨,楼道安静得能听见楼顶雨水沿着排水管滑落的声音。我靠在储物间对面的墙上守着,防止有人趁机捣乱。护士送来一杯温水,她的手指冰凉,眼里透着疲惫:如果他们真是内外勾结,这个楼恐怕已经被盯上了。
是。我回得很轻。
天刚蒙蒙亮,风势减弱,雨声变得稀疏。队长提议趁早把这两个人交到社区防控组,免得夜长梦多。可就在我们准备行动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楼上奔下来,是骑手,他脸色发白,话一出口带着颤:三楼储水间的门被撬开了!
我和队长几乎同时冲上去,三楼走廊的空气里还带着一股金属摩擦后的热味,储水间的锁挂在门上,却被掰得变形,门缝大到能伸进半只手。里面原本整齐排列的水桶被推倒了两只,有一个桶的封口被撕开,水洒在地上,顺着走廊一路淌到楼梯口。
检查封条!我喊道。管理员立即蹲下,一一核对每只桶的标签,结果发现少了整整两桶水。
队长脸色铁青:这楼里有帮手,而且动作快得很。护士咬紧牙关:如果有人提前在水里做了手脚,后果比偷走更严重。她的话让所有人心头一沉。
我看了看走廊尽头,那里的窗户半开着,雨水沿着窗沿滴下来,外面的水泥平台上,留下两排湿脚印,直通向外墙的下水管。脚印不大,鞋底纹路浅,看不出型号,但方向明确——是往外逃的。
先封锁楼道。我下令,所有人检查自己房间的物资,尤其是水。
一连串的应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窗外的天色依旧灰暗,像一层压低的天幕,把整个小区罩在里面。我意识到,这不是一次简单的偷盗,而是一次针对性的试探——对方在确认我们防守的薄弱环节。
而更糟的是,这试探已经成功了一半。
楼道里的人迅速分成两拨,一拨守住大门和后门,另一拨开始逐户检查水和食物。队长亲自带着人巡三楼,他的声音在走廊里低沉而短促:谁的桶封条破了,立刻报告。空气里弥漫着潮湿和紧张,仿佛每一口呼吸都被雨雾压得发沉。
护士拿着记录本,挨个登记检查结果。很快,有一户人家开门时犹豫了一瞬,屋里传来呛鼻的漂白粉味。我挤过去看,发现他们的水桶封口是新的,但胶带上的标记字体和我们用的完全不同,颜色也略浅。户主支支吾吾地说:昨天小舅子帮我们搬过桶,可能是那时候弄坏了,就自己重新贴了。
这句话让整个楼道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小舅子此刻还被关在一楼储物间,显然没法给出解释,但线索已经够明显了。队长眉头皱成一条深沟:这不是巧合。
雨声敲打着窗玻璃,像催促一样。我们继续往下排查,结果又发现两户的桶少了一半水,封条也有被揭开的痕迹。管理员手里的笔捏得发白:如果被污染,这些水谁喝了都得出事。
我让护士先带着这几户去一楼临时医务室,把可疑的水单独隔离起来,再安排人去烧开备用水。与此同时,队长叫来保安,把储物间的两个人押到三楼,面对所有居民当面问话。
瘦高男人先开口,声音有些哑:那些水不是我们动的。他眼神却不自觉地飘向走廊尽头的窗户。小舅子低着头,手指在背后不断搓动,像是在暗示什么。我盯着他的动作,忽然意识到那节奏很熟——正是电话亭下手电闪烁的间隔。
我走过去,把他手腕扣住,声音压得很低:你信号给谁发的他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慌意,随即换上一副硬撑的表情:什么信号我不懂你说什么。
气氛一瞬间紧绷到极点。楼道里的居民屏住呼吸,所有目光都集中在这几个人身上。队长冷声说:你们最好现在说清楚,否则出了事,整栋楼都不会有人替你们扛。
这时,一楼对讲机突然响起,是守后门的人:有人在外面喊,说是来送药的,要找三楼的住户。
三楼一片骚动,几个住户立刻对视,有人低声咒骂,有人悄悄往自己房门口退。我心里一沉,几乎可以确定,这是外面的人在确认楼里内应的位置。
队长示意所有人原地不动,自己带着两名保安下去查。我站在走廊尽头透过窗往下看,后门外的雨幕里,一个穿雨披的女人提着个纸箱,低着头看不清脸。她脚边的水花被踩得四散飞溅,却始终没往门前的光亮区靠近。
小舅子忽然轻轻吸了一口气,那种下意识的反应暴露了他和来人的联系。我立刻转身对管理员说:去找队长,让他不要开门。管理员刚转身,对讲机里却传来一声闷响,像是金属撞击地面的声音,紧接着是队长压低的吼声:锁门!快锁门!
楼道里的空气瞬间凝固,只有雨声在外面肆意落下。几秒钟后,门那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混杂着拖拽和重物碰撞的动静。我知道,那扇门已经成了唯一的屏障,而外面的人显然不会轻易离开。